摘要:今天是周六,我哥林强的儿子林小宝的“家庭庆功宴”,因为他奥数竞赛拿了个区里的三等奖。
那顿饭,热气是假的,亲情也是。
红烧肉的酱汁在灯下泛着油光,黏稠得像化不开的人情。
今天是周六,我哥林强的儿子林小宝的“家庭庆功宴”,因为他奥数竞赛拿了个区里的三等奖。
我妈赵桂兰女士,在主位上笑得满脸褶子,像一朵被开水烫过的菊花。
她用公筷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排骨,声音洪亮,确保饭桌上三姑六婆都能听见。
“晚晚,多吃点!你在那个破超市累死累活,看你瘦的,风一吹就倒了。”
我嘴里应着“谢谢妈”,心里却冷得像我们店里半夜起霜的冰柜。
破超市?
每个月我工资卡里六千八,一分不少五千准时转到她账上,这钱难道是那个“破超市”自己长腿跑出来的吗?
空气里混着油烟味和三叔身上的廉价烟草味,熏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晚姐,盘点数据对不上,差了47块钱的货,怎么办啊?】
我摁灭屏幕,把那块排骨默默放到我哥的碗里。
“哥,你多吃点,你上班也辛苦。”
我哥林强憨厚地笑了笑,没说话,旁边的嫂子李娟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赵桂兰女士的脸瞬间就拉下来了。
“你哥辛苦?你哥那是为了这个家!小宝的补习班,一个月三千,你以为天上掉下来的?”
来了。
我知道这顿饭的“主菜”要上了。
每次都是这样,先扬后抑,先给个甜枣,再狠狠来一巴掌。
我没接话,低头喝汤。汤太烫,我感觉舌头都麻了。
“晚晚,我跟你说个事。”我妈清了清嗓子,整个饭桌的气氛瞬间凝固,连远房表姨嚼花生的声音都停了。
“小宝这次考得好,老师说他有天赋,建议我们给他报个一对一的冲刺班,明年冲市里一等奖。”
“那个班……有点贵。”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扫码枪扫到了一个失效的条码,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哔音。
“多少?”我问,声音干得像被踩过的枯叶。
“一年五万。”
我差点把手里的汤碗捏碎。
五万。
我一年不吃不喝,把所有工资都存下来,也才八万多。她一张嘴,就要去我大半条命。
“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没那么多钱。”
“我没让你一个人出!”她声音陡然拔高,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你哥你嫂子出两万,你出三万,不为过吧?”
“你是他亲姑姑!你忍心看小宝的前途就这么耽误了?”
我看着我哥林强,他埋着头,假装在专心致志地啃排-骨,骨头被他咬得嘎嘣响。
嫂子李娟则是在给小宝擦嘴,动作轻柔,仿佛这饭桌上的惊涛骇浪与她无关。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真的,就是那种从胸腔里涌上来的,荒谬的,冰冷的笑意。
“妈,我上个月的工资,五千块,18号就转给你了。我卡里现在就剩一千八,要交房租,要吃饭。”
我说的是实话,我租的那个小单间,离店近,一个月一千二。剩下六百,我要活到下个月15号发工资。
“房租房租!你住家里怎么了?非要出去花那个冤枉钱!让你回家住,你非不听,现在跟我哭穷?”赵桂兰女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她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算是白养你了!养了二十六年,养出个仇人!胳膊肘往外拐,心里只有自己,没这个家!”
“让你拿点钱给亲侄子读书,跟要你的命一样!”
“你哥小时候什么好东西不让着你?现在他有困难了,你倒好,一毛不拔!”
“你这种没良心的,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生锈的刀,直直插进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搅。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我的心跳倒计时。
我能闻到三姑身上浓烈的花露水味,企图盖住这场家庭闹剧的腐臭。
所有亲戚都低着头,没人敢看我,也没人敢看我妈。
他们是这场审判的陪审团,沉默就是他们的票。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妈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我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苦笑,就是那种很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点点……解脱的微笑。
“妈,”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说得对。”
“是白养了。”
我站起身,拿起我的外套和包。
“你们慢吃。”
我对所有人说。
然后,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接着,是我妈迟来的,气急败坏的尖叫:“林晚!你给我回来!反了你了!”
我没有停。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打在我身上,像舞台的追光。
我走下楼梯,一步,一步,水泥地的回声空旷又清晰。
我自由了。
但我也一无所有了。
口袋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拿出来,屏幕上是我哥发来的微信。
【晚晚,你别跟妈置气,她就那个脾气。你快回来,大过节的,亲戚都看着呢。】
我看着那行字,感觉眼睛被手机膜的裂纹扎得生疼。
我把他拉黑了。
然后是嫂子李娟。
【晚晚,有话好好说。你这样走了,妈气病了怎么办?】
拉黑。
三姑,四姨,表哥……
我一个个点开,一个个拉黑,像在玩一个无聊的消除游戏。
直到我的微信联系人列表,清静得像我此刻空荡荡的心。
我在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待了很久。
店里的暖气开得很足,玻璃门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我买了一罐热咖啡,握在手里,那点温度根本暖不透指尖。
我该去哪儿?
回那个月租一千二的小单间吗?
那个所谓的“我的”地方,墙皮受潮,一到雨天就散发着发霉的味道。
我突然不想回去了。
那个地方,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我逃离我妈的临时避难所。
但现在,我好像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那个刺眼的数字:1347.5元。
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可笑吗?一个26岁的超市店长,一个月管着几十万的流水,自己的存款却不到一千五。
我所有的钱,都变成了一句“白养了”。
我点开租房软件,漫无目的地刷着。
押一付三,中介费……每一个字眼都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胸口。
我付不起。
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推送新闻:【本市启动新一轮青年人才公寓申请……】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申请条件、材料清单……密密麻麻的字看得我头晕。
但我看到了一条:【在本市连续缴纳社保满一年以上,大专及以上学历,名下无房产……】
我……好像都符合。
一个念头,像黑暗里划亮的一根火柴,突然冒了出来。
如果我申请到了呢?
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干净、明亮、不用担心墙皮发霉的地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疯狂地滋长,像雨后的藤蔓,瞬间缠绕了我整个心脏。
我需要一份稳定的、收入更高的工作。
我需要摆脱现在这个“破超市”。
我需要一份漂亮的履历,去够到那个可能存在的“人才公寓”。
我把那罐已经凉透的咖啡喝完,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我站起身,走出便利店。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但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赵桂兰女士,林强先生,再见了。
从今天起,我只为我自己活。
第二天是周日,超市最忙的一天。
早上七点四十二分,我准时出现在店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新来的小姑娘小李看到我,像看到救星,差点哭出来。
“晚姐,昨晚那个账,我怎么都盘不对,后来发现是有一笔团购的单子,系统延迟了,没录进去。”
“没事,”我拍拍她的肩膀,“下次遇到系统问题,先截图,然后记在交班本上。别自己扛着。”
她感激地点点头。
我换上工服,开始一天的工作。
检查临期商品,安排补货,处理客诉……一切都和我过去三年里的每一天一样。
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以前,我做这些,想的是这个月奖金能多拿多少,又能多给我妈转多少。
现在,我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这家店的运营模式,每一个环节,都吃透,榨干。
我要把这些经验,变成我简历上最值钱的一行字。
中午,我正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酸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林晚!你长本事了啊!把我们全家都拉黑了!你是不是想死在外面!”
是我妈。
她不知道从哪个亲戚那儿搞到了新号码。
那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瞬间让整个仓库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没说话,直接挂了。
然后,拉黑。
没过一分钟,店里的座机响了。
小李跑去接,然后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晚姐,找你的……你妈妈。”
我走过去,拿起话筒。
“喂。”
“你还敢接电话?我告诉你林晚,你今天不给我滚回来,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哦,”我说,“知道了。”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她在那头气得直喘。
“妈,”我打断她,“我在上班。我们店里有规定,工作时间不能接打私人电话,会被扣分的。”
“一分五十块。”
我说完,没等她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话筒放回原位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旁边的老员工刘姐,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直默默地在用抹布擦着冷柜的玻璃门。
她头也没抬,说了一句:“你妈够可以的啊,追到单位来骂。”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听姐一句劝,”她把抹布拧干,看着我,“家里的事,就是一团烂泥。你越陷进去,越出不来。”
“有时候,心要狠一点。”
我看着她,她眼角的皱纹很深,但眼神很亮。
“刘姐,”我问,“你当初……是怎么从你婆家搬出来的?”
刘姐是我们店里的传奇,听说她以前被婆家欺负得很惨,后来硬是自己带着女儿,在外面租房子住,再也没回去过。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不太整齐的牙。
“我没你这么有文化,还知道拉黑。”
“我就是直接换了锁,然后在我家门口贴了张纸,上面写着:‘内有恶犬,擅入者后果自负’。”
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是我离开家之后,第一次真正地笑。
“你比我厉害,”我说。
“不是我厉害,”刘姐把抹布搭在肩上,转身去理货,“是日子教会我的。”
“人啊,只有疼了,才知道松手。”
下午三点,客流高峰期。
我正忙着在收银台支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我哥,林强。
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
他看到我,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晚晚,忙着呢?”
我没理他,继续给顾客扫码、装袋。
“一共三十七块五。”
顾客扫码付了钱,我把小票递给他。
“谢谢惠顾,慢走。”
林强就那么尴尬地站在一边,像个被遗弃的大号玩偶。
直到我忙完手头这个顾客,他才凑上来。
“晚晚,你别生妈的气了。她也是为小宝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个从小护着我,有好吃的会偷偷塞给我,被人欺负了会替我出头的哥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只会说“妈说”的传声筒?
“为小宝好,就要牺牲我吗?”我问。
他愣住了,眼神躲闪。
“也不是牺牲……就是,大家都是一家人,互相帮衬一下嘛。”
“我帮你帮衬得还少吗?”我盯着他的眼睛,“你结婚的彩礼,是不是我出了三万?你买房的首付,妈说钱不够,是不是我又拿了五万?”
“我工作六年,存折上永远是四位数。我的钱呢?”
他的脸一点点涨红了。
“那……那不是都花在家里了嘛……”
“是花在你家了。”我纠正他。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晚晚,你以前不这样的。”
“对,”我点点头,“以前我眼瞎心盲。”
“现在我不想瞎了。”
我绕过他,准备去仓库看看。
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晚晚,你跟我回去吧。妈都气得吃不下饭了。你回去跟她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道歉?
我凭什么道歉?
我挣开他的手,力气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强,你听着。”
“第一,我没错,我不道歉。”
“第二,告诉妈,以后别再来我单位闹,不然我就报警,告她扰乱公共秩序。”
“第三,”我看着他手里那袋水果,上面贴着我们超市的价签,“以后别再来找我了。你有你的家要养,我也有我的人生要过。”
“我们……就这样吧。”
说完,我转身进了仓库。
仓库的门在我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所有可能说出口的话。
我靠在冰冷的货架上,心脏跳得飞快。
原来,把话说绝,是这种感觉。
又爽,又疼。
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这次不是电话,是信息轰炸。
我哥的,嫂子的,还有我妈不知道又从哪儿弄来的新号。
【林晚,你太让我失望了!】
【晚晚,你哥也是好心,你怎么能这么对他说话?】
【孽障!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我看你以后求我的时候怎么办!】
我一条都没回。
我打开求职软件,开始疯狂地投简历。
我要离开这里。
不只是离开那个家,也要离开这个能让他们轻易找到我的地方。
我投的都是大型连锁品牌的储备干部岗位。
薪资更高,平台更大,最重要的是,有完善的晋升体系和……员工宿舍。
一连几天,都没有回音。
我每天上班、下大夜、盘点、写报表,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家里的电话和信息,我一概不理。
他们就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惹人烦,但只要我不去理会,也伤不到我。
周四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
是市里一家很有名的新零售品牌,“鲜时送”的HR。
“您好,是林晚女士吗?我们收到了您的简历,想约您明天下午两点过来面试,可以吗?”
我的心,瞬间像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湖面,荡起了层层涟漪。
“可以!我可以!”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挂了电话,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拍了拍脸。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黑眼圈浓重,但眼睛里,有光。
为了这次面试,我豁出去了。
我把我那不到一千五的存款,拿出八百,去商场买了一套最便宜的职业套装。
穿上身的那一刻,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又熟悉。
好像,这才是林晚本该有的样子。
面试地点在市中心的写字楼,三十二层。
我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巨人国度的蚂蚁。
面试官是一个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三十多岁,戴着金边眼镜。
她问了我很多专业问题。
从生鲜损耗控制,到线上订单的履约时效,再到如何处理恶性客诉。
这些,都是我过去三年,每天都在处理的烂摊子。
我没有说任何理论,我只讲案例。
“关于损耗,我们店之前每天的蔬菜损耗率在15%左右,后来我推行了‘晚间折扣’和‘次日净菜’两种模式,把损耗降到了4%。”
“关于客诉,有一次一位顾客因为外卖员送迟了半小时,要求十倍赔偿,并且在所有平台给了差评。我没有直接跟他谈赔偿,而是先查了当天的路况监控,发现确实有交通事故导致大面积拥堵。我把截图发给他,并且以我个人的名义,赠送了他一张无门槛的优惠券,并且手写了一张道歉卡。后来,他把所有差评都删了,还成了我们的忠实用户。”
我讲得口干舌燥,但思路异常清晰。
这些曾经让我痛苦不堪的经历,此刻都变成了我最宝贵的勋章。
面试官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在我讲完后,推了推眼镜。
“林晚,”她说,“你的实战经验很丰富。但是,你只有大专学历,我们这个岗位,最低要求是本科。”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不过……”她话锋一转,“我们区域总监正好缺一个执行助理,主要负责巡店和数据督导,不需要坐班,但是对一线经验要求很高。”
“你愿意从这个岗位开始吗?试用期三个月,薪资八千,转正后一万二,有五险一金和住宿补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像被一个巨大的惊喜砸中,半天没反应过来。
八千?
一万二?
住宿补贴?
这意味着,我不仅可以活下去,还可以活得很好。
“我愿意!我非常愿意!”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从写字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像无数个彩色的梦。
我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感觉,我也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我掏出手机,给我现在超市的老板发了条信息。
【老板,感谢您这三年的照顾。因为个人发展原因,我申请离职,我会按照规定,提前一个月交接好所有工作。】
发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旧的世界,正在我身后,一点点崩塌。
而新的世界,就在眼前。
回到我那个潮湿的小单间,我第一次不觉得它那么难以忍受了。
我甚至有心情,去楼下花十块钱,买了一小盆多肉植物。
我要把它养大。
就像养一个全新的自己。
接下来的一个月,是我人生中最忙碌,也最充实的一个月。
白天,我要在超市站好最后一班岗,把所有的工作流程、供应商信息、客户资料,都整理成详细的文档,交给接替我的刘姐。
刘姐一开始还推辞,说自己干不来。
“我一个初中毕业的,哪会用你那些电脑表格啊。”
“我教你,”我说,“很简单的,你学得会。”
我手把手地教她怎么用ERP系统下单,怎么看后台数据,怎么做每日的销售报表。
她学得很慢,但很认真。
晚上,我回到出租屋,就开始疯狂地学习新公司的资料。
我要在入职前,把他们所有的门店分布、产品线、运营模式都背下来。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这期间,我哥又来了两次。
第一次,他站在超市门口,远远地看着我,没敢进来。
第二次,他堵在我下班的路上。
“晚晚,”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妈病了。”
我心里一紧。
“什么病?”
“高血压犯了,住院了。”他低下头,“医生说,是急火攻心。”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软了。
但我想起了那句“当初生下来就该把你溺死”。
想起了我那永远是四位数的存款。
想起了我妈为了三万块钱,当着所有亲戚的面,把我骂得一文不值。
疼。
那种疼,已经刻在了骨子里。
“请护工了吗?”我问,声音很平静。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请了……一天两百,太贵了……”
“住院费和护工费,我出一半。”我说,“你把账单发给我,我转给你。”
“晚晚,妈想见你……”
“我不想见她。”我打断他,“林强,我现在说的话,你最好记清楚。”
“从今往后,作为女儿,赡养费,我会按月打给她。她生病了,该我承担的医药费,我一分不会少。”
“但是,仅此而已。”
“那个家,我不会再回去了。你们的生活,我也不会再参与了。”
“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要过。”
我说完,绕过他,走了。
他没有再追上来。
我回到家,把承诺的一半住院费,一万块,转给了他。
然后,我看着我银行卡里剩下的,不到五千块的余额,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财务自由”。
不是你有多少钱,而是你可以自由地支配你的钱。
哪怕,是为了买断一段有毒的关系。
一个月后,我正式从超市离职了。
离职那天,刘姐红着眼圈,塞给我一个信封。
“晚晚,姐没啥好东西送你。这是店里这个月的分红,你应得的。”
我打开一看,厚厚的一沓,少说也有三千块。
“刘姐,这不行,我已经离职了。”
“拿着!”她把信封硬塞进我包里,“这是你该得的!你教会我那么多东西,我还没谢你呢。”
“以后,到了大公司,好好干。别再让人欺负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抱了抱她。
“刘姐,你也是。以后,对自己好点。”
告别了过去,我拖着一个行李箱,搬进了公司附近的人才公寓。
一室一厅,干净明亮。
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落下一片金黄。
我把那盆多肉,放在了窗台上。
它长出了新的叶片,绿得发亮。
新工作比我想象的还要忙。
我的上司,就是面试我的那个金边眼镜,叫周敏。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上班第一天,她就扔给我一沓报表。
“这是上个季度,华东区所有门店的业绩数据。三天之内,给我一份分析报告,找出业绩最差的三家店,分析原因,并提出改进方案。”
我抱着那沓比砖头还厚的报表,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但我没有抱怨。
我花了三天两夜,把所有数据都录入电脑,做成了各种图表。
然后,我没坐在办公室里分析。
我直接去了那三家业绩最差的门店。
一家在老城区,周围都是老年人,但店里卖的都是些网红零食和高端水果。
一家在写字楼下面,但开门和关门时间,完美错开了上班族的早晚高峰。
还有一家,店长和店员拉帮结派,把好东西都藏起来,留给自己的熟人。
我把这些情况,都原原本本地写进了报告里。
周五下班前,我把报告交给了周敏。
她看得很仔细,一页一页地翻。
最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林晚,你是我这几年来,招到的最让我惊喜的一个新人。”
“下周一,你跟我一起去这三家店。你提的方案,我批了。你去负责执行。”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有了回响。
工作渐渐走上正轨,我的生活也变得简单而规律。
巡店,写报告,开会。
空闲的时候,我就去上一些在线课程,会计、管理、英语……
我像一块贪婪的土地,拼命汲取着养分。
我的工资卡,也第一次有了五位数的存款。
我看着那个数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这期间,嫂子李娟给我打过一次电话。
她的语气,和我印象中那个总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完全不同。
“晚晚,你在哪儿?你哥说你换工作了,搬家了?”
“嗯。”
“你……你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不想跟她炫耀,但也不想隐瞒。
“比以前多一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
“晚晚,你不在家,我才知道,这个家……有多难。”
她说,我妈的高血压,需要长期吃药,每个月药费就得一千多。
她说,小宝的补习班,费用又涨了。
她说,我哥林强,工作一直不顺心,被领导骂了,回家就只会唉声叹气。
“以前你在的时候,这些事,好像都不是事。你总是能想办法解决。”
“现在,所有事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快喘不过气了。”
我听着她的抱怨,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嫂子,”我说,“这些,不都是你和哥应该承担的责任吗?”
“以前不是我应该承担,是我在替你们承担。”
“现在,我不想再当那个‘活该’的人了。”
她又沉默了。
“晚晚,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五千,不,三千就行。我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你。”
我深吸一口气。
“嫂子,我哥有手有脚,他是个男人,应该撑起一个家。”
“你也是。你不能总指望着别人。”
“至于钱,我不会再借了。我的每一分钱,都是我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我有我自己的规划。”
“对不起。”
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绝情。
但如果不绝情,我就会被他们拖回那个泥潭里,万劫不复。
有些人,你不能帮。
你帮了他一次,他就会指望你帮他一辈子。
这不叫亲情,这叫吸血。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
周敏很看重我,很多重要的项目都交给我来跟。
我也没让她失望,每个项目都完成得很出色。
半年后,我试用期结束,顺利转正。
工资涨到了一万二。
那天,我给自己买了一直想买的那个牌子的新手机。
付钱的时候,我没有丝毫犹豫。
那种感觉,真好。
我的生活,似乎终于驶上了正轨。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话。
那天,我正在一家门店盘点,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喂,请问是林晚吗?”对方的声音很焦急。
“我是。”
“我是市一院急诊科的,你哥林强出事了,你赶紧过来一趟!”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哥出事了?
我几乎是跑着打车去的医院。
急诊室外,我看到了嫂子李娟。
她坐在长椅上,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核桃。
看到我,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晚晚,怎么办啊……你哥他……”
我扶住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嫂子,别哭,先说怎么回事。”
原来,我哥的公司效益不好,开始裁员。
他在被裁的名单里。
中年失业,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心急如焚,就去跑起了网约车。
结果,因为疲劳驾驶,追尾了一辆货车。
人被卡在车里,伤得很重。
“医生说……双腿粉碎性骨折,还有内出血,要马上手术。”
“手术费……要二十万。”
李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家所有的积蓄,只有五万块……亲戚朋友都借遍了,也才凑了三万……还差十二万,怎么办啊……”
十二万。
像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我面前。
我看着手术室亮着的红灯,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恨我妈的偏心,我怨我哥的懦弱。
但……他是我哥。
是那个在我被欺负时,会用小小的身板挡在我前面的哥哥。
是那个把唯一的鸡腿夹给我,自己啃窝窝头的哥哥。
我做不到见死不救。
我拿出手机,打开银行APP。
这半年,我省吃俭用,加上奖金,一共存了八万块。
离十二万,还差四万。
“嫂子,你别急。我这里有八万,你先拿去交费。”
“剩下的四万,我想办法。”
李娟抓住我的手,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晚晚,谢谢你,谢谢你……”
我没时间听她感谢。
我冲出医院,开始打电话。
我第一个打给了周敏。
“周总,对不起,我知道很冒昧……我想预支三个月的工资,可以吗?我家里出了急事。”
周敏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林晚,公司没有预支工资的规定。”
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
“但是,”她接着说,“我个人可以借给你。五万够吗?”
我愣住了。
“周总,我……”
“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乱来的人。好好处理家里的事,工作上的事我先让别人顶着。”
“钱我马上转给你。记得,这是我借你的,不是公司的。”
挂了电话,没过一分钟,我的手机就收到了转账信息。
五万块。
我看着那串数字,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在这个我最绝望的时候,拉我一把的,不是我的亲人,而是一个只认识了半年的上司。
多么讽刺。
我把钱凑齐,交了手术费。
林强被推进了手术室。
我和李娟在外面等着。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凌晨三点,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和李娟,同时瘫倒在了椅子上。
林强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如纸,双腿打着厚厚的石膏。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哥,没事了。”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剩下的,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
林强住院的这段时间,我请了长假。
我和李娟轮流在医院照顾他。
我妈也来了。
她看到病床上的林强,哭得死去活来。
看到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抹眼泪。
她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那场家庭风暴,不仅击垮了我,也同样击垮了她。
有一天,她趁着李娟出去打水,单独把我叫到了走廊上。
“晚晚,”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是我和你爸的养老钱。”
“我知道不够……但你先拿着。”
我看着那张被她攥得发热的银行卡,愣住了。
“妈,你……”
“别说了,”她打断我,眼睛红红的,“是妈对不起你。”
“以前,是妈糊涂,总觉得你是女孩子,以后总是要嫁人的。你哥是家里的根,我总想把最好的都留给他。”
“我没想到……把你伤得那么深。”
“你走以后,这个家……就散了。”
“你哥出事,我才知道,这个家,不能没有你。”
“晚晚,你……还认我这个妈吗?”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不认了吗?
我做不到。
我把卡推了回去。
“妈,这钱你收着。哥的医药费,我已经想办法了。”
“你和爸,保重好身体,比什么都强。”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撒泼,不是抱怨,是真正的,悔恨的泪水。
我扶着她,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像朋友一样,聊了很久。
聊我的工作,聊她的过往,聊这个家的未来。
没有指责,没有争吵。
原来,心平气和地沟通,并不是那么难。
只是我们,都用了太久的时间,才学会。
林强的腿,恢复得很好。
三个月后,他可以拄着拐杖下地了。
出院那天,他坐在轮椅上,李娟推着他。
我跟在旁边。
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晚晚,”他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我笑了笑。
“哥,我们是家人。”
他点点头,眼圈红了。
“以后,这个家,我来扛。”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这场灾难,打断了他的腿,但也打碎了他身上的懦弱和依赖。
或许,这就是成长吧。
虽然代价,惨痛了些。
我没有再搬回家。
我依然住在我的小公寓里。
周敏借我的钱,我用了一年的时间,连本带息地还清了。
我还钱那天,她请我吃饭。
“林晚,你是我见过最坚韧的女孩。”她说。
我笑了。
“不是我坚韧,是生活逼出来的。”
“周总,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过不了那个坎。”
她摇摇头。
“能救你的,从来都不是别人,只有你自己。”
“你心里有光,所以才能走出黑暗。”
是啊。
心里的光。
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妥协,选择了忍气吞声。
那我今天,可能还在那个“破超市”里,日复一日地消磨着自己的人生。
还在为每个月要上交多少钱而焦虑。
还在我妈那句“白养了”的阴影里,喘不过气。
是我自己,选择了离开。
是我自己,选择了改变。
是我自己,救了自己。
两年后,我因为业绩出色,被提拔为区域经理。
手下管着十家门店,年薪也翻了一番。
我用自己的积蓄,在市中心付了一套小户型的首付。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把它拍下来,发了条朋友圈。
没有配任何文字。
第一个点赞的,是刘姐。
她评论道:【好样的!姐为你骄傲!】
第二个,是嫂子李娟。
她评论道:【晚晚,真为你高兴。】
我哥林强,用李娟的号,也留了言。
【妹妹,你真棒。】
我妈不会用智能手机,但李娟告诉我,她拿着我的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她说:“我女儿,有出息了。”
我哥后来没有再回公司上班。
他用剩下的赔偿款,和李娟一起,在我们家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小小的早餐店。
每天起早贪黑,但生意很好。
李娟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我哥也变得开朗了许多,他会跟我聊店里的生意,聊小宝的成绩,像个真正的一家之主。
他们再也没有跟我提过钱的事。
偶尔我回去看他们,他们会给我装上满满一大袋自己做的包子和豆浆,非要我带走。
我妈还是老样子,爱唠叨。
但她不再说“你应该怎么样”,而是说“你自己拿主意”。
她会小心翼翼地问我,工作累不累,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一次,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看到她坐在客厅里等我。
桌上,放着一碗还温着的热汤。
“快喝了,暖暖胃。”她说。
我喝着汤,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我们之间的那道墙,好像终于,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消融了。
我依然没有搬回去住。
我们都默契地保持着这个距离。
一个能让我们看清彼此,又能各自安好的距离。
周末,我偶尔会带我妈来我的新家。
她会摸摸我的沙发,看看我的书架,然后坐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帮我给那盆多肉浇水。
那盆多肉,已经长成了一大丛,郁郁葱葱。
“晚晚,”有一次,她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轻声说,“妈以前,总觉得把你拴在身边,就是对你好。”
“现在才明白,让你飞得更高,才是真的为你好。”
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她。
“妈,谢谢你。”
谢谢你,虽然用错了方式,但依然爱我。
也谢谢你,最终,选择放我自由。
真正的家人,不是互相捆绑,而是各自努力,然后,在需要的时候,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我们都曾被生活狠狠地摔在地上。
但好在,我们都学会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然后继续,大步向前走。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心里的那束光不灭,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那条路,通往的不是某一个房子,而是通往,爱与和解。
来源:运筹帷幄蛋糕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