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铭,一个奔五的年纪,在国内卷不动了,寻思着干点别人不干的。
我叫陈铭,一个奔五的年纪,在国内卷不动了,寻思着干点别人不干的。
我把目光投向了阿富汗。
听起来像个笑话,或者说,像个准备去领抚恤金的疯子。
但我有我的盘算。阿富汗的松子,那可是世界顶级的。国内的哥们儿有渠道,我在这边负责源头品控和初加工,把那些沾着泥土和炮火味的“黑色黄金”变成干干净净的半成品,运回去。
这生意,风险和利润一样高得吓人。
我的工厂,其实就是个大院子,用铁丝网和两米多高的土墙圈起来。几间铁皮板房,一台筛选机,一台烘干机,还有一台轰鸣作响的发电机。
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翻译兼合伙人,法里德,一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英语说得比喀布尔街头的灰尘还地道。他年轻时在NGO干过,见过世面,眼神里总有种看透一切的疲惫。
“陈,水又不够了。”法里德指着院角那几个空空如也的大塑料桶,眉头拧得像核桃。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塞了一把沙子。
这里的夏天,太阳是暴君,能把人活活烤成肉干。水,就是命。
我们的水都是从镇上拉来的,一车水,半车钱都花在路上打点各路神仙。贵,而且不稳定。有时候车坏了,或者路上哪个检查站的大兵心情不好,我们就得集体体验撒哈拉。
“又得去拉?”我问,心里烦躁。
“不然呢?难道指望天上掉下来?”法里德摊开手,一脸的“这就是阿富汗”。
我看着院子中央那片空地,被太阳晒得龟裂,像老人的脸。一个念头,像一棵野草,疯长出来。
“法里德,我们自己打口井怎么样?”
法里德愣住了,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打井?陈,你疯了?你知道那要多少钱吗?而且,能不能打出水,那是安拉说了算。”
“钱我来想办法。”我盯着那片地,眼神有点发狠,“总比被人卡着脖子强。我们这是工厂,没水就是等死。”
在国内,我好歹也算个搞工程出身的,虽然是皮毛。这点事,原理我懂。
我让国内的朋友寄来了设备图纸,又通过法里德的关系,高价找了几个据说“祖上就干这个”的本地工人。
折腾了半个多月,院子里每天都是“咣、咣、咣”的打桩声和工人们的吆喝声。
周围的邻居,那些同样住在土坯房里的阿富汗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们。
法里德每天唉声叹气,觉得我的美金正在变成一堆没用的泥浆。
那天下午,打到快三十米的时候,杆子下面传来一声闷响,接着,一股湿润的土腥味涌了上来。
“水!有水了!”一个工人用普什图语大吼,兴奋得满脸通红。
我也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装上简易的手压泵,我迫不及待地压了下去。
第一下,干涩。
第二下,沉重。
第三下,一股浑浊的泥浆喷涌而出。
工人们欢呼起来。
我没管那些泥浆,继续压。十几下之后,水流渐渐变得清澈。
我用手接了一捧,那水,冰凉刺骨,带着一股泥土的甘甜。
我仰头灌了下去。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在这片干渴的土地上,我拥有了一口属于自己的泉眼。
法里德也喝了一口,他看着我,眼神复杂,第一次没再叫我“陈”,而是叫了我的全名。
“陈铭,”他说,“你真是个疯子。一个成功的疯子。”
我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晚上,我用新打上来的井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洗掉了半个月的疲惫和尘土。发电机轰鸣着,工厂的灯泡亮着,我喝着微凉的井水泡的茶,觉得未来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我甚至有点得意。你看,什么事情,只要肯想办法,总能解决。
我天真了。
我以为我解决的是口渴的问题。
但我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一口井,从来都不只是一口井。
第二天,我被一阵奇怪的嗡嗡声吵醒。
不是发电机的轰鸣,也不是筛选机的喧哗,那声音更轻,更柔,像是成百上千只蜜蜂在振翅。
我揉着眼睛走出板房,然后,我僵住了。
工厂的大铁门外,黑压压的一片。
那不是男人。
是女人。
几十个,甚至上百个阿富汗女人,穿着五颜六色的“布卡”,把她们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双眼睛。
她们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片突然出现在沙漠里的彩色森林。
她们的眼睛,黑色的,棕色的,蓝色的,全都越过铁丝网,直勾勾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院子,准确地说,是看着院子中央那台崭新的手压泵。
我的大脑瞬间宕机。
这是什么情况?来示威的?还是我昨天打井,不小心挖到了人家的圣地?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心脏“咚咚咚”地擂鼓。
法里德也出来了,他看到这阵仗,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安拉在上……”他喃喃自语,一把将我拽回了板房。
“陈!你惹上大麻烦了!”他的声音都在抖。
“我惹什么麻烦了?我什么都没干啊!”我比窦娥还冤。
“你什么都没干?”法里德指着外面,“那你告诉我,她们是来干嘛的?来参观你的工厂吗?在阿富汗,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姑娘,是不能这样成群结队地抛头露面的!更不能围在一个外国男人的工厂门口!”
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不是在国内,不是一群大妈来跳广场舞。
“她们……她们想干嘛?”我压低声音问。
法里德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猜,是为了水。”
“水?”
“是的,水。”法里德说,“你打出了一口井。一口有干净水的井。这个消息,恐怕昨天晚上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子。”
我还是不明白,“为了水,就……就这样?”
“你不懂,陈。”法里德的眼神变得深邃,“在这里,水就是生命,是财富,是权力。村里的那口老井,快干了,水又咸又苦。能优先取水的,是村里有权有势的男人。女人,尤其是没有丈夫或者丈夫没地位的女人,要等所有人都取完了,才能去打那些泥浆。现在,你这里有了一口新井,一口‘外国人’的井,一口不属于村里任何人管辖的井……”
我懂了。
这口井,在她们眼里,成了一个希望。一个可以绕开村里那套复杂而严苛的规矩,直接获取生命之源的希望。
“那……那怎么办?给她们水?”我试探着问。
“给?”法里德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怎么给?你开门让她们进来?让几十个女人进你的院子?陈,我保证,不出半小时,村里的男人就会拿着AK-47冲进来,说你玷污了他们的姐妹和妻子,到时候我们俩都得被挂在电线杆上!”
我后背一阵发凉。
“不给?”我接着问。
“不给,她们就会一直等在这里。人会越来越多。到时候,村里的长老会出面,说你这个异教徒,占着水源,见死不救。我们一样会变成全村的公敌。”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合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出来的不是一口井,是一个死局。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外面的嗡嗡声还在继续,那是她们在低声交谈。那些眼睛,一双双的,像探照灯,穿透了铁皮墙壁,聚焦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狼群包围的羊,不,我连羊都算不上,我就是那口该死的井。
“法里德,你得想个办法。”我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法里德搓着手,在狭小的板房里来回踱步。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长老谈。”他停下脚步,看着我,“但我们不能空着手去。我们得带着诚意,和……筹码。”
“什么筹码?”
“你的工厂。”法里德一字一顿地说,“你的工厂,需要工人,对吗?”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明悟。
这场由一口井引发的危机,或许,也藏着一个我从未想过的机遇。
外面的太阳越来越毒。
女人们依旧没有散去,她们像一群执着的候鸟,在我的工厂外,坚守着一片小小的阴凉。
有些女人随身带着塑料桶或者破旧的铁皮罐,叮叮当当地放在脚边。
我能感觉到她们的口渴,就像我前几天一样。
法里德换上了一件体面的长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巾。
“陈,你待在院子里,锁好门,无论谁叫都不要开。等我消息。”他表情严肃,像要去上战场。
“你要小心。”我叮嘱道。
他点点头,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绕道去找村里的长老。
我一个人守在院子里,坐立不安。
我爬上堆放松子麻袋的角落,那里有个小小的窗口,刚好能看到大门外的情景。
女人们的队伍里,似乎有了一些骚动。
一个穿着天蓝色布卡的女孩,看上去很年轻,她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她没有看我这边,而是回头对同伴们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安抚她们,鼓励她们。
她身边还站着几个稍微年长一些的女人,显然,她们是这个临时群体的核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拉得很长很慢的胶带。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我只是个想赚钱的生意人,为什么要一头扎进这么复杂的是非里?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来了。
我看到一群男人,簇拥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气势汹汹地朝工厂走来。
他们手里没拿AK-47,但拿了棍子和铁锹,那架势,跟要去拆迁没什么两样。
法里德跟在长老身边,不停地说着什么,脸上堆着谦卑的笑,但没人理他。
女人们看到男人过来,明显有些慌乱,人群像被风吹过的麦浪,向后退缩,但那个蓝色的身影,依旧站在最前面,一动不动。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长老走到了女人面前,用普什图语厉声呵斥着什么。
女人们纷纷低下头,不敢作声。
只有那个蓝色的女孩,抬起头,似乎在跟长老争辩。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长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举起了手里的拐杖。
我“咯噔”一下,差点叫出声来。
就在这时,法里德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挡在了女孩和长老之间。
他弯着腰,对着长老说了几句话。
长老的拐杖停在了半空中。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法里德,又看了一眼我工厂的大门。
院子里的手压泵,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男人们也停止了叫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法里德和长老身上。
我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法里德的谈判开始了。
我虽然听不懂,但能从他们的表情和语气中,猜出个大概。
长老一开始是愤怒的,指责我们引诱妇女,破坏村里的规矩。
法里德不停地解释,手势夸张,态度谦卑。他大概在说,这只是个误会,我们打井只是为了工厂自用。
男人们在旁边煽风点火,喊着要把我们这些“异教徒”赶出去。
女人们则在另一边,沉默地看着,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渐渐地,法里德把话题引到了工厂上。
我看到他指了指我们堆积如山的松子原料,又比划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长老的表情有了一丝松动。
贫穷,是这里永恒的主题。任何能带来收入的东西,都足以让最顽固的头脑重新思考。
法里德趁热打铁,说得更起劲了。他大概在描绘一幅蓝图:工厂开工,需要大量的工人,男人可以来干活,赚取比种地多几倍的工资。有了钱,就能买更多的粮食,盖更结实的房子。
男人们的敌意,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一些。棍子和铁锹,也不再举得那么高了。
这是一个聪明的策略。先用利益安抚住最有威胁的群体。
然后,法里-德话锋一转,小心翼翼地指向了那群女人。
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我知道,他要抛出那个最棘手的问题了。
法里德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耳语。他和长老交头接耳,不时地回头看看那些女人,又看看我的工厂。
我猜,他在说:“长老,你看,女人们也需要水。我们不能见死不救。但让她们进院子,确实不合规矩。不如这样……”
他肯定提出了一个方案。一个关于如何分配水的方案。
但这还不够。
因为问题的核心,从来不只是水。
果然,那个蓝色的身影,又一次开口了。
她隔着一段距离,对长老和法里德说了几句话。
这一次,连法里德的脸色都变了。他惊讶地看着那个女孩,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长老更是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孩。
她到底说了什么?
后来法里德告诉我,那个女孩,名叫索拉雅。她的父亲曾经是喀布尔的一名教师,她会说一点点英语,也读过书。
她对长老说:“我们不仅需要水。我们还需要工作。”
一句话,捅破了天。
“工作?让女人去男人的工厂里工作?和一群异教徒待在一起?你疯了吗!这是对安拉的背叛!是对传统的亵渎!”
长老的怒吼,我隔着墙都听得清清楚楚。
男人们也炸了锅,他们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一个女人,竟然敢当众提出这种要求!
索拉雅没有退缩。
她掀开了自己“布卡”的一角,露出了半张清秀而坚毅的脸。
“长老,我的弟弟生病了,需要钱买药。阿米娜的丈夫去年踩了地雷,她要养活三个孩子。法蒂玛的父亲老了,干不动活了……”
她一个一个地数着。
“我们需要的不是施舍的几桶水,我们需要的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家人的机会。这个工厂,就是安拉赐予我们的机会。”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些女人在后面小声地附和,那是她们的丈夫、兄弟、父亲。她们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男人们沉默了。
愤怒的表情,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羞愧,有无奈,也有挣扎。
是啊,谁不想让自己的家人过得好一点呢?如果女人们能赚到钱,对整个家庭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但传统,像一座大山,压在他们心头。
长老也沉默了,他浑浊的眼睛看着索拉雅,又看看我那紧闭的大门。
他陷入了两难。
法里德抓住了这个机会。
他快步走到长老身边,低声说:“长老,我们可以设立一个专门的女性工作区,就在院子的另一侧,用墙隔开,由村里指派一位年长的女性来监督。她们不和任何男性接触。工资,可以直接发到她们的丈夫或者父亲手里。”
这是法里德和我之前商量好的底线。
一个充满了妥协和变通的方案。
既给了女人们机会,又最大限度地维护了男人们的“面子”和村里的传统。
长老的拐杖,在地上划拉着,像在计算着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扫过那些渴望的女人,那些挣扎的男人,最后,落在了我的工厂大门上。
许久,他缓缓地开口。
“水,可以给。但不能白给。”
他指着索拉雅她们,“她们,每天可以派代表来取水,但作为交换,她们必须为村里做些事。比如,清理公共区域,或者照顾孤寡老人。”
这是在维护他作为长老的权威,把“施舍”变成一种“交换”。
我心里松了口气。第一个难题,解决了。
“至于工作……”长老顿了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可以先试一个月。”他最终说,“就按照法里德先生说的那样,隔离开,派人监督。一个月后,如果没出任何乱子,我们再谈。”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拄着拐杖,转身慢慢地走了。
男人们互相看了看,也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场足以引发流血冲突的危机,就这么被化解了。
阳光下,女人们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索拉雅转过身,对着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站在窗后,看着这一切,心里五味杂陈。
我只是想打口井,解决口渴。
却没想到,这口井,撬动了整个村庄最敏感的神经,也意外地,为一群被困住的女人,打开了一扇窗。
工厂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但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一群特殊的“客人”。
根据和长老的约定,每天下午四点,工厂停工后一个小时,女人们可以派十名代表,来我院子里取水。
我特意买了一根长长的水管,从井口接到大门边,这样她们就不用进到院子深处。
索拉雅是固定的代表之一。
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默默地帮其他人装满水桶,再吃力地搬上她们的驴车。
她依旧穿着那件蓝色的布卡,但我能感觉到,那双露出来的眼睛里,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光。
工厂的改造也开始了。
我按照法里德的设计,用砖头和水泥,在院子的另一头,隔出了一个独立的区域。开了个小门,直接通向村子的另一条小路。
这里,将是阿富汗第一个“女子车间”。
消息传出去,报名的女人挤满了长老家的门口。
最后,长老和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共同挑选了二十个女人。
标准很苛刻:必须是寡妇,或者家里有病人、残疾人,实在活不下去的。而且,必须有男性亲属签字画押,保证她们在工厂里“安分守己”。
索拉雅,是第一个入选的。
因为她不仅要养活生病的弟弟,她还识字,会说一点英语,可以作为工头,负责沟通。
开工那天,二十个女人,在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妈的带领下,走进了那个崭新的车间。
她们脱下布卡,露出了里面的家常衣服。她们的脸上,有紧张,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的兴奋。
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筛选好的松子,交给她们,让她们进行二次精选和剥壳。
这是一项细致的活儿,需要耐心和灵巧的双手,女人们确实比那些粗手大脚的男工更适合。
我让法里德反复强调纪律:不许大声喧哗,不许串岗,不许和男性工人有任何接触。
但第一天,车间里还是乱成了一锅粥。
她们太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了,叽叽喳喳,聊着家常,手里的活儿却没停下。那位监督的老阿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格,她也乐得看到这些“女儿们”开心一点。
我隔着墙,听着那边的欢声笑语,感觉这个冰冷的工厂,突然有了一点人情味。
男工那边,气氛却有些诡异。
他们干活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往女工车间的方向瞟。休息的时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着烟,低声议论着什么。
法里德告诉我,他们在打赌,猜哪个女人最漂亮。
“管好他们。”我沉下脸,“告诉他们,谁敢越过那堵墙,或者说一句不干不净的话,立刻滚蛋。”
法里德点点头,“放心,陈。他们也怕长老。”
日子,就在这种奇妙的平衡中,一天天过去。
女人们的工作效率超乎我的想象。她们的手指像蝴蝶一样翻飞,把一颗颗松子从坚硬的外壳中完美地剥离出来。她们的产出,几乎是男工的两倍。
而且,她们非常珍惜这份工作。
每天,她们都把车间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些松子壳,她们也舍不得扔,收集起来,带回家当燃料。
索拉雅成了她们的灵魂人物。
她不仅自己干得最快最好,还主动教那些手脚慢的。她用我给她的一个旧本子,歪歪扭扭地记录着每个人的产量,以便月底发工资。
她偶尔会通过法里德,向我提一些问题。
“陈先生,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手套?松子壳太硬了,很多人的手都磨破了。”
“陈先生,午饭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也有一份像男工那样的馕和汤?我们自己带的干粮太硬了。”
“陈先生,那个……发电机晚上还开着吗?我们……能不能借用一下灯光,多干一个小时?可以不算工钱。”
她的每一个要求,都小心翼翼,但又合情合理。
我一一答应了。
我甚至破天荒地,让法里德去镇上,买了一台小小的收音机,放在她们车间。
当音乐第一次响起时,墙那边传来了一阵短暂的寂静,随即,是爆发出的、无法抑制的笑声。
法里德看着我,摇了摇头。
“陈,你正在改变这里。”
“我没有。”我说,“我只是个生意人。她们干活,我付钱,天经地义。”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确实在悄悄地改变。
比如,村里的小卖部,糖果和饼干的销量,突然增加了。那是女人们领了工资后,给孩子买的。
比如,有些女人的丈夫,看她们的眼神,不再是审视和怀疑,而多了一丝……尊重。
比如,索拉雅,她开始利用休息时间,教其他几个年轻的女孩识字。她们的课本,就是那些装松子的麻袋上的英文字母。
而我,也从一个被警惕的“异教徒”,慢慢变成了村里一个特殊的存在。
孩子们在路上看到我,不再躲闪,而是会怯生生地说一句“你好”。
长老偶尔会拄着拐杖,在我的工厂外转一圈,不进来,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那眼神,像是在看一棵自己亲手种下,却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模样的树。
一个月之期,很快就到了。
这是决定女子车间命运的时刻。
村里的男人们,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几个思想保守的老人为首,坚决要求取缔女子车间。他们的理由是,女人们抛头露面,败坏了风气。而且,她们赚了钱,就不把丈夫放在眼里了,这是动摇了家庭的根基。
另一派,则是那些妻子或姐妹在工厂上班的男人。他们尝到了甜头,自然希望工厂能继续开下去。家里多了份收入,日子好过多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两派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都把目光投向了长老。
长老再次召集了会议。
这次,地点就在我的工厂大门口。
长老让我和法里德也参加。
会议开始,反对派先发言,唾沫横飞,把女人工作说成是洪水猛兽,是西方腐朽思想的渗透。
支持派则据理力争,说着最朴素的道理:钱,能买来粮食,能治病,能让孩子多穿一件衣服。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索拉雅带着女工们来了。
她们没有像上次那样站在远处,而是走到了会议圈的外围,静静地站着。
她们手里,都拿着一个布包。
长老看到了她们,皱了皱眉,但没有呵斥。
索拉雅走上前,对长老行了一礼。
然后,她打开了手里的布包。
里面,不是钱,而是一件崭新的、用手工缝制的男士长袍。料子是镇上能买到的最好的。
“长老,”索拉雅说,“这是我们二十个姐妹,用自己赚的第一个月的工钱,合伙为您做的。感谢您给了我们一个机会。”
长老愣住了。
接着,其他的女工,也纷纷走向自己的丈夫、父亲或兄弟,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他们。
有的是一件新衣服,有的是一双新鞋,有的是一袋孩子爱吃的糖。
男人们接过那些礼物,一个个都沉默了。
那些反对最激烈的老人,看着长老身上那件崭新的长袍,也说不出话来了。
事实,胜于雄辩。
女人们没有像他们担心的那样,变得“败坏”。她们赚了钱,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自己的家人。
这比任何道理都更有说服力。
长老摩挲着新长袍顺滑的料子,许久,他叹了口气。
“都回去吧。”他说,“工厂,照常开。”
危机,再次化解。
但这一次,不是靠我的妥协,也不是靠法里德的智慧。
是靠那些女人自己,靠她们的双手,和她们的心。
那天晚上,法里德和我坐在院子里喝茶。井水清冽,月光皎洁。
“陈,你知道吗?”法里德说,“今天,索拉雅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问我,你,这个中国的工厂老板,你的妻子是什么样的?”
我愣了一下。
我想起了远在国内的妻子。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有自己的事业,我们俩聚少离多,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我告诉她,你的妻子,和你一样,也是一个自己工作,自己赚钱的人。”法里德说。
“她听了之后,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对我说,‘真好。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我端着茶杯,久久没有说话。
我看着这个被战火和贫穷反复蹂躏的院子,看着那些简陋的铁皮板房,看着那口改变了一切的井。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这里开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松子加工厂。
它更像一个种子。
我不知道这颗种子未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结出什么样的果。
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活过下一个冬天。
但至少,此刻,它发芽了。
女子车间的成功,像一块石头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很快,邻村的人也听说了。
他们也想把村里的女人送来工作。
我的小工厂,根本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拒绝,会得罪人。接受,又没那个能力。
新的难题,又摆在了面前。
这次,没等我头疼,索拉雅主动找到了法里德。
她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家庭作坊。
“陈先生的工厂,可以作为中心。”索拉雅通过法里德对我说,“我们把精选剥壳这道工序,分散出去。由我们这些熟练的女工,作为‘师傅’,去教其他村的女人。她们可以在自己家里干活,我们定期去收取成品,检查质量。”
我被她的想法震惊了。
这不就是“外包”和“分布式生产”吗?这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阿富汗女孩,竟然无师自通地想到了现代工厂的管理模式。
“这能行吗?”我问法里德,“质量怎么保证?原料和成品的交接,会不会出问题?”
“我们可以制定严格的标准。”索拉雅似乎早就想好了,“每一批原料发下去,都称重记录。收成品的时候,也一样。质量不合格的,要扣工钱。我们还可以成立一个‘质检小组’,由我们第一批女工里手艺最好的几个人组成。”
她的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完全不像一个被困在布卡里的传统女性。
我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第一次,我不是在看一个“阿富汗女人”,而是在看一个潜在的、优秀的合作伙伴。
“好!”我拍板决定,“就按你说的办!”
于是,在我的授权和长老的默许下,索拉雅和另外四个女工,组成了一支“娘子军”。
她们骑着毛驴,带着样品和工具,穿梭在附近的山村里。
一开始,并不顺利。
很多村庄的男人,对她们充满了敌意和怀疑。
“让我们的女人干活?凭什么听你们的?”
“工钱怎么算?你们会不会克扣?”
索拉雅她们没有争辩,她们只是默默地坐在村口的空地上,拿出松子,展示她们那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剥壳技术。
当那些饱满完整的松子仁,像小山一样堆起来时,男人们的眼睛直了。
索拉雅告诉他们:“学会这个,一天赚的钱,比你们种一个月地还多。”
然后,她把剥好的松子仁,分给围观的孩子们吃。
没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利益和甜美的食物,更能打动人心。
渐渐地,有村庄开始接受她们。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以我的工厂为中心,一个看不见的生产网络,正在慢慢形成。
我负责提供原料、技术标准和最终的收购。
索拉雅和她的团队,负责培训、管理和质量控制。
法里德则负责与各个村庄的长老沟通,打通关节。
我们三个人,形成了一个奇妙的“铁三角”。
工厂的产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扩张。以前,我一个月最多能发一个货柜。现在,半个月就能发一个。
国内的合作伙伴高兴得合不拢嘴,给我打的预付款,也越来越痛快。
我赚到了钱,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
但让我更有成就感的,是那些看不见的变化。
我去看过那些家庭作坊。
就在她们自家的土坯房里,三五个女人围坐在一起。一边聊着天,一边飞快地剥着松子。孩子就在旁边玩耍,老人则在一旁帮忙筛选。
那画面,有一种原始而动人的生命力。
女人们有了收入,家庭地位明显提高了。
我亲眼看到一个男人,因为妻子领到了工钱,高兴地抱着她转圈。那是在公共场合,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索拉雅,也彻底变了。
她不再仅仅是我的工头。她成了附近十里八乡所有女工的“大姐大”。
她用赚到的钱,给她弟弟请了喀布尔的医生。
她还给自己买了很多书,拜托法里德教她更复杂的英语和数学。
她甚至开始和我讨论起了“市场行情”、“成本控制”和“品牌价值”。
有一次,她对我说:“陈先生,我们的松子,质量这么好,为什么不创立一个自己的品牌呢?就叫‘希望’,怎么样?”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未来的女企业家。
当然,一切并非都一帆风顺。
麻烦,总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找上门。
那天,一辆丰田皮卡,卷着漫天黄沙,直接堵在了我的工厂门口。
车上跳下来几个挎着枪的男人,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善茬。
为首的,是一个独眼龙,自称是这一片的“指挥官”。
“中国人,”他用生硬的英语说,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听说你在这里发大财了?”
我心里一沉。
军阀。这是阿富汗生意场上,最不想遇到,却又迟早会遇到的一环。
法里德立刻迎上去,满脸堆笑,递上烟。
“指挥官阁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们这是个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独眼龙一把推开法里德,径直走到我面前。
“少废话。这个工厂,每个月利润的百分之三十,是我的。不然,你们一个人,一颗松子,也别想运出去。”
赤裸裸的敲诈。
我攥紧了拳头。百分之三十,他怎么不去抢?
但我知道,在这里,他们的枪,就是道理。
“指挥官阁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百分之三十太多了。我还要给工人发工资,还要付水电和运输的费用。我最多,只能给您百分之十。”
“百分之十?”独眼龙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了手枪,顶在了我的脑门上。
冰冷的枪口,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现在,你觉得是多少?”他问。
法里德吓得脸色惨白,想说什么,却被旁边的枪口逼了回去。
院子里的工人们,也都吓得不敢出声。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独眼,大脑飞速运转。
给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永无止境。
不给钱,今天可能就得死在这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是索拉雅。
她从女子车间的小门冲了出来,身后跟着那二十个第一批女工。
她们手里,没有枪,只有剥松子用的小锤子和小刀。
但她们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钢。
独眼龙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一群女人,竟然敢出来挑战他。
“滚回去!”他怒吼道,“这里没你们的事!”
索拉雅没有理他,而是径直走到我身边,挡在了我和枪口之间。
“指挥官,”她看着独眼龙,不卑不亢地说,“你不能动他。”
“为什么?”独眼龙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就凭你们这些娘们儿?”
“不。”索拉雅摇头,“就凭,这个工厂,养活了附近五个村庄,三百多个家庭。你今天要是动了他,这个工厂就完了。那三百多个家庭的男人,明天就会来找你。”
独眼龙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些男工愤怒的眼神。他又朝墙外看了看,似乎能想象到,那三百多个家庭,为了保住饭碗,会做出什么事来。
蚁多咬死象。他再横,也不敢同时与几百个被逼上绝路的穷人为敌。
“而且,”索拉雅继续说,声音提高了几分,“我们赚的钱,每一笔,都有一部分,是交给长老,用来救济村里的穷人。长老,是支持我们的。你动他,就是跟长老作对。”
她把长老也搬了出来。
独眼龙的脸色,彻底变了。
他可以不把我这个外国人放在眼里,但他不能不顾及盘根错节的本地势力。
他恶狠狠地瞪着索拉雅,又看看我。
“算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收起了枪。
“每个月,百分之五。一分都不能少!”他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他的人,骂骂咧咧地上了车,一溜烟地走了。
一场生死危机,又一次,被化解了。
我靠在墙上,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我看着挡在我身前的索拉雅,这个瘦弱的阿富汗女孩,在刚才那一刻,像个无畏的将军。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索拉雅转过身,对我笑了笑。那笑容,在布卡的遮挡下,依旧灿烂。
“陈先生,你教过我,生意,就是谈判。”她说,“而且,我们是在保护我们自己的工厂。”
我们自己的工厂。
这六个字,让我心里一热。
是的,这里,已经不再仅仅是“我”的工厂了。
从那天起,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工厂纯利润的百分之十,单独拿出来,成立了一个“发展基金”。
这个基金,由我、法里德和索拉雅共同管理。
它的用途,不是分红,而是用来为这个社区,做更多的事。
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村里的那口老井,彻底修缮了一遍。我们换了新的管道,装了电泵,还建了一个小小的蓄水池。
从此,村里的用水,再也不紧张了。
我们做的第二件事,是把一间废弃的土坯房,改造成了一间教室。
我们买了黑板、桌椅和课本。
老师,就是索拉雅。
她利用晚上的时间,免费教村里的孩子们,还有那些想识字的年轻女工们,读书写字。
教室里没有电,我们就用发电机拉一根线过去。
每当夜幕降临,那间教室里透出的灯光,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就成了这个村庄最美的风景。
法里德开玩笑说:“陈,你这哪是来开工厂的,你这是来扶贫的。”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
我依然是个商人,我依然在赚钱。
但我发现,当我为这片土地付出得越多,我得到的,也越多。
我得到的,不仅仅是金钱。
还有尊重,信任,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我的松子生意,越做越大。
索拉雅提出的“希望”品牌,也真的被我注册了。第一批印着“Hope”商标的包装袋,从国内寄过来的时候,女工们像过节一样高兴。
她们抚摸着那个小小的商标,就像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在她们眼里,那不仅仅是一个商标,那就是她们的生活,她们的未来。
两年后,我因为国内家里的事,需要暂时回国一趟。
我把工厂的所有事务,都交给了法里德和索拉雅。
我一点都不担心。
法里德经验老道,能处理好所有外部关系。
而索拉雅,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管理者。她不仅懂生产,懂质量,甚至还开始学习财务报表。
我离开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长老拄着拐杖,对我说:“陈,这里,也是你的家。早点回来。”
孩子们围着我的车,把他们采的野花,塞进我的车窗。
索拉雅和女工们,站在工厂门口,她们没有哭,只是微笑着,对我挥手。
索拉雅穿着一件得体的职业女装——是的,在工厂内部,她已经不再需要穿布卡了。她看上去,自信,干练,像任何一个国际都市里的职业女性。
她对我说:“陈先生,放心吧。等你回来,会看到一个更好的‘希望’。”
我坐在飞往中国的飞机上,看着舷窗外,阿富汗那连绵的、贫瘠的群山,渐渐远去。
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想起两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因为口渴,心烦意乱,决定在院子里打一口井。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口为了解渴而打的井,会涌出这样一个超乎想象的未来。
它不仅滋润了干涸的土地,也滋润了人们干涸的心。
它让我这个异乡人,在这里找到了根。
它让一群被束缚的女人,找到了飞翔的翅膀。
我的手机响了,是法里德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是那间灯火通明的夜校。索拉雅站在黑板前,正在教孩子们写字。
黑板上,是两个大大的汉字:
希望。
来源:新念带旧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