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房产交易中心大厅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吹得我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房产交易中心大厅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吹得我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古怪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陌生人的焦虑。
我爸坐在我旁边,背挺得笔直,像一棵努力想证明自己还没老的老松树。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衬衫,领口那儿被岁月磨出了一圈毛边。
他很兴奋,嘴角一直挂着压不住的笑,时不时侧过头来,用气声对我说:“晚晚,你看你侄子,多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我哥的儿子,小树,正趴在不远处的儿童区滑梯上,咯咯地笑。
他才六岁,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今天爷爷奶奶带他出来玩,说要给他一个“大礼物”。
这个“大礼物”,就是我们家那套位于老城区,带着一个小院子的老宅。
我哥和我嫂子站在小树旁边,脸上是和我爸如出一辙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他们时不时地朝我们这边看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催促。
大厅顶上的电子叫号机,用一种没有感情的语调,孜孜不倦地播报着号码。
“A347号,请到8号窗口办理。”
那声音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电子杜鹃,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爸的背又挺直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排号单,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数字。
A351。
快了。
他搓了搓手,手心因为紧张和期待,已经冒出了一层薄汗。
“等会儿把房子过户给小树,咱们家这块心病,就算彻底了了。”他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能说什么呢?
从我哥生下小树那天起,这套老宅的归属,在我爸心里就已经尘埃落定。
那是他们老林家的根,自然要传给长孙。
我是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是别人家的人。
这些话,他没明说,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这个事实。
我哥站在远处,冲我爸比了个手势,意思是问我们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爸笑着,用力点了点头,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帆布包。
包里装着户口本,房产证,还有我的身份证。
那些红色的本子,此刻像几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烫着我的皮肤。
“A351号,请到8号窗口办理。”
电子杜鹃终于叫到了我们。
我爸“噌”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快七十岁的老人。
他拉着我,几乎是小跑着冲向那个窗口。
“来了来了!”
窗口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戴着黑框眼镜,表情很职业。
她看了我们一眼,公式化地开口:“您好,办理什么业务?”
“过户!赠与过户!”我爸抢着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我把我的房子,过户给我孙子。”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推到前面:“这是我女儿,让她帮着办。”
姑娘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我身上:“请把双方的身份证、户口本、房产证都给我。”
我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沉默地,一件一件地往外掏。
每掏出一件,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爸在旁边,像个监工,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当那本暗红色的房产证被我放到台面上时,他的眼睛里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就是它。
承载了他半辈子记忆和全部期望的,老宅。
姑娘接过材料,开始在电脑上录入信息。
键盘敲击的“哒哒”声,在大厅里显得格外清脆。
我爸紧张地盯着她的屏幕,虽然他一个字也看不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得像鼓点。
突然,那个姑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我爸和我之间来回扫视了一下。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我爸的脸上,带着一丝困惑。
“叔叔,您确定是要办理赠与吗?”
“确定!百分之百确定!”我爸毫不犹豫地回答。
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拿起那本房产证,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指着户主那一栏,问我爸:
“可是……这房子的户主,不是您啊。”
我爸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僵在嘴角。
“怎么可能?这房子是我单位分的,住了快四十年了,户主怎么可能不是我?”
姑娘把房产证转向他,指尖点在那个名字上。
“您看,这上面的名字,是您女儿的。”
我爸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一把抢过房产证,凑到眼前,几乎是把脸贴在了那张纸上。
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林。晚。
那是我的名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爸粗重的呼吸声。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震惊、不解,以及一丝被背叛的愤怒。
他举着那本红色的证书,声音嘶哑地问我:
“户主……为何是你?”
为何是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然后用力一拧。
“咯吱”一声,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推开,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浸泡在泪水和汗水里的往事,呼啸着涌了出来。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年前。
那年夏天,知了叫得人心里发慌,空气热得像一团粘稠的糖浆。
我哥,林晨,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我爸妈的骄傲,出事了。
他做生意亏了,欠了一大笔钱。
不是几万,也不是十几万。
是八十万。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来说,八十万,是一个足以把天捅个窟窿的天文数字。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催债的人找上门来的那个下午。
他们穿着黑色的背心,手臂上是张牙舞爪的纹身,敲门的声音像要把我们家那扇薄薄的木门给拆了。
我爸隔着门缝,脸吓得惨白。
我妈把我死死地护在身后,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哥,那个闯下滔天大祸的人,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房间里,连头都不敢露。
最后,是我妈,那个一辈子温和谦让的女人,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跟那些人保证,钱,我们一定会还。
那些人走了,留下一屋子的狼藉和一句恶狠狠的“三天之内,见不到钱,就卸他一条腿”。
家里的天,彻底塌了。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客厅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他的背,在那一刻,好像瞬间就驼了下去。
我妈没哭,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被推倒的椅子,捡起碎了一地的茶杯。
她的手被碎瓷片划破了,血珠子一颗一颗地渗出来,她却好像感觉不到疼。
晚上,我爸把我哥从房间里拖了出来,用皮带狠狠地抽他。
皮带落在肉上的声音,沉闷又绝望。
我哥抱着头,一声不吭地受着,像一头沉默的困兽。
我妈冲上去,抱着我爸的腿,哭着求他:“别打了,别打了!打死他,钱也回不来啊!”
那一夜,我们家没人睡觉。
我爸的叹息声,我妈的啜泣声,还有我哥压抑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我们每个人都困在里面。
第二天,我爸妈开始四处借钱。
他们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去求那些平日里走得近的,不近的亲戚朋友。
得到的,大多是同情的眼神和无奈的摇头。
三天时间,东拼西凑,也才借了不到十万块。
离八十万,还差得远。
第三天晚上,催债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爸接的,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凶狠,说再不还钱,就要去我哥的单位闹,去小树的学校闹。
我爸挂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完了,全完了……”
我妈看着他,又看了看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我哥,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走进她的房间,从床底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她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两本房产证。
一本,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宅的。
另一本,是她和我爸用毕生积蓄,给我买的一套小户型公寓,就在我单位附近。
那套房子,是他们给我准备的嫁妆,他们说,女孩子有套自己的房子,腰杆子才能挺得直。
我妈拿着那两本房产证,走到我爸面前,声音平静得可怕。
“老林,卖房子吧。”
我爸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卖哪个?”
我妈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她拿起那本属于我的小公寓的房产证,递到我爸面前。
“卖这个吧。老宅是我们的根,不能动。”
我爸看着那本房产证,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他动摇了。
在他心里,儿子的前途,孙子的未来,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女儿的嫁妆,女儿的腰杆子……在家族的根面前,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冲了过去,从我妈手里抢过那本房产证,死死地抱在怀里。
“不卖!这是我的房子,凭什么为了他还债要卖我的房子!”
我歇斯底里地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我哥听到动静,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怨怼。
“林晚,那是我亲哥!你就忍心看着他被人砍断腿吗?你就这么冷血吗?”
我爸也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不孝女!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你哥要是出了事,我们老林家就绝后了!”
绝后。
多么可笑又可悲的词。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我爸,我哥,还有那个沉默的我妈。
他们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哥的命是命,我的未来就不是未来。
我妈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
她的怀抱不再温暖,带着一丝冰冷的绝望。
她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晚晚,妈对不起你。但是……你哥是咱们家的独苗,他不能出事。”
“妈求你了。”
我妈哭了。
那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坚强乐观的女人,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那么无助。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成了无数片。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还能做什么呢?
我松开了手,那本承载着我所有对未来美好幻想的房产证,从我的怀里滑落,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也彻底摔碎了我的心。
房子卖得很急,价格比市价低了不少。
拿到钱的那天,我爸和我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们拿着钱,去还了债。
一场足以毁掉我们家的危机,就用我的一套房子,我未来的安身立命之所,平息了。
事情过后,家里好像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爸照常去公园下棋,我哥也回单位上班了。
没有人再提起那件事,也没有人对我说一句“谢谢”,或者“对不起”。
仿佛我做出的牺牲,是那么地理所应当。
只有我妈,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的眼神总是飘向很远的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瘦得很快,原本有些圆润的脸颊,迅速地凹陷了下去。
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她的房间。
她拉着我的手,那双手,已经变得干枯瘦弱,像两截枯树枝。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另一本房产证。
是那套老宅的。
她把房产证塞到我手里,对我说:“晚晚,这套房子,妈给你。”
我愣住了。
“妈,你这是干什么?爸要是知道了……”
“他不会知道的。”我妈打断了我,“我已经托人办好了手续,这套房子的户主,现在是你。”
我震惊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爸和你哥……靠不住。”我妈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醒而悲凉的光。
“你哥的性子,我了解。这次是八十万,下次就不知道是多少了。这个家,迟早要被他败光。”
“你爸呢?他心里只有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为了他们,他什么都舍得。”
“晚晚,妈不能再让你受委屈了。”
“这套老宅,是你最后的退路,是妈能留给你唯一的保障。”
“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这套房子,谁也抢不走。这是你的,只是你的。”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件事,不要告诉你爸。就当是……妈自私了一回。”
我握着那本沉甸甸的房产证,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我妈那段时间的沉默,不是麻木,而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我铺一条后路。
她看透了所有人的本性,也预见到了未来的风险。
她用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保护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女儿。
那之后没多久,我妈的身体就垮了。
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
医生说,是长期郁结于心导致的。
我爸和我哥都慌了神,他们开始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些什么。
可是,太晚了。
我妈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医院的窗户,洒在她的脸上,她显得很安详。
她拉着我的手,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
“晚晚,守好你的家。”
我知道,她说的“家”,是那套老宅。
是她拼尽全力,为我留下的,最后的庇护所。
“……晚晚?林晚!”
我爸愤怒的声音,把我从深不见底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我回过神,看到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交易中心大厅里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揣测。
我哥和我嫂子也跑了过来,一脸焦急。
“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哥问。
我爸把那本房产证狠狠地摔在台面上,指着我,手都在发抖。
“你问她!你问问你的好妹妹!她背着我们,把老宅的名字,换成了她自己的!”
我哥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又拿起房产证看了一眼。
当他看清上面的名字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我爸一样难看。
“林晚,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干的?”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质问。
我嫂子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拉着小树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窃取了他们家产的贼。
我看着他们,我最亲的家人们。
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对我当年牺牲的感念,只有对房产归属的愤怒和猜忌。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外人。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说这是妈临终前的安排?
说这是为了防止我哥再次闯祸,把这个家彻底败光?
他们会信吗?
不,他们不会。
他们只会觉得,这是我为了霸占家产,编造出来的谎言。
他们只会觉得,是我和我妈,合起伙来,算计了他们。
“走!回家再说!在这里丢人现眼!”
我爸低吼一声,一把抓起台面上的所有证件,胡乱塞进我的包里,然后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
我哥和我嫂子,带着一脸茫然的小树,跟在我们身后。
走出交易中心的大门,外面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浑身上下,只有刺骨的寒冷。
回家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我爸坐在副驾驶,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我哥开着车,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我。
我嫂子抱着小树,坐在我旁边,身体刻意地离我远了一些,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病毒。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即将被公开审判的犯人。
而我的法官,就是我的亲人。
终于,车子在老宅门口停了下来。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把阳光切割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洒在青石板上。
墙角的蔷薇花开得正盛,一簇簇,一团团,像燃烧的火焰。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妈在世时一模一样。
可人,却已经不是那些人了。
我爸第一个下车,他用钥匙打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我们跟在他身后。
一进屋,他就把我的帆布包抢了过去,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那张老旧的八仙桌上。
房产证,户口本,身份证……散落一桌。
他拿起那本刺眼的房产证,再次确认了上面的名字后,猛地一拍桌子。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哥也帮腔道:“林晚,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你妈刚走没几年,你就动这种歪心思,你对得起她吗?”
我嫂子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冷地开口:“我就说嘛,天下哪有这么好心的小姑子,平白无故地帮我们跑腿办过户,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他们一言,我一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因为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这房子,是妈留给我的。”
“你胡说!”我爸立刻反驳,“你妈怎么可能把房子留给你?她最疼的就是小树,她临走前还拉着我的手,说一定要把房子留给孙子!”
“是啊,林晚,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死无对证的事,你可别瞎编。”我哥的语气里充满了警告。
我看着我爸,看着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在说谎。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忘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他忘记了,我哥是如何把这个家拖入深渊。
他忘记了,我是如何牺牲自己的未来,来填补那个无底洞。
他忘记了,我妈在临终前,那双充满了悲凉和清醒的眼睛。
他的记忆里,只留下了他愿意相信的部分:儿子浪子回头,孙子聪明可爱,女儿……女儿理应为这个家奉献一切。
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不想再跟他们争辩什么。
因为我知道,跟一个装睡的人,是永远也讲不通道理的。
“不管你们信不信,事实就是这样。”我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证件,“这套房子,现在是我的。我不会把它过户给任何人。”
我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了。
“你敢!”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我的鼻子,“林晚,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没死,这个家就轮不到你做主!这房子,你今天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
“爸,跟她废什么话!”我哥一把按住我的手,面目狰狞,“把房产证拿来!今天这户,我们非过不可!”
我用力地想把手抽回来,但他抓得太紧了。
我嫂子也上来帮忙,想从我手里抢走那本房产证。
我们三个人,为了一个红本本,撕扯在了一起。
小树被这场面吓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抢了!你们别抢了!”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我们都停了下来。
我哥松开了手,我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
我爸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树,脸上闪过一丝心疼。
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造孽啊……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他喃喃自语,老泪纵横。
客厅里,只剩下小树的哭声和我爸的叹息声。
我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突然觉得无比的疲惫。
这个家,从我妈走后,就已经散了。
现在维系着我们的,不是亲情,而是这套房子的归属。
多么可悲。
我默默地把所有证件都收回包里,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我爸在我身后喊。
我没有回头。
“我回我自己的家。”
我走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两旁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安逸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可我却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我回到了我租住的那个小小的单身公寓。
房间里很乱,堆满了我的书和画稿。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想把所有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可是,那些争吵的画面,那些伤人的话语,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爸的愤怒,我哥的狰狞,我嫂子的冷嘲热讽……
还有我妈临终前,那双充满担忧的眼睛。
“晚晚,守好你的家。”
妈,对不起。
我好像,守不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回家,也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
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像一只受伤的动物,独自舔舐着伤口。
我爸和我哥,每天都会给我发几十条微信。
内容从一开始的愤怒咒骂,到后来的威逼利诱,再到最后的温情攻势。
我爸说:“晚晚,爸知道你委屈。但你哥是男人,他得有套房子才能在外面抬得起头。小树是咱们老林家的根,这房子给他,也是给你哥减轻负担。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以后总是要嫁人的。”
我哥说:“妹,哥知道以前对不起你。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要往前看。你把房子给我,以后哥给你养老。咱们兄妹俩,还分什么彼此?”
我看着那些信息,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们永远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用他们那套自私的逻辑,来要求我,绑架我。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站在我的角度,为我想过一分一毫。
我没有回复他们。
我只是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到了一边。
我开始疯狂地画画,想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被至亲背叛的孤独和痛苦,还是会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开始怀疑,我妈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她为了保护我,给了我这套房子。
可这套房子,却也成了我和家人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它没有给我带来安全感,反而让我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纠结之中。
一个星期后,我的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我爸他们找来了,不想开门。
但门外的人,很有耐心,一直不急不缓地敲着。
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发现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我姑姑。
我姑姑是我爸的亲妹妹,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之外,最疼我的人。
我打开门。
姑姑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她拉着我进屋,看到满地的外卖盒子和乱糟糟的房间,叹了口气。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开始帮我收拾。
她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说着家常。
说她最近新学了一道菜,说她家楼下那只流浪猫又生了一窝小猫。
她绝口不提房子的事,就好像她只是顺路过来看看我。
在她温暖而平和的氛围里,我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
等到房间被收拾得窗明几净,姑姑也做好了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
她给我盛了一碗鸡汤,看着我喝下去,才缓缓地开了口。
“晚晚,你爸他们,做得确实不对。”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是这么多天来,我听到的第一句,为我着想的话。
“但是,你爸他……也有他的苦衷。”姑姑叹了口气,“你可能不知道,你哥那件事,对他打击有多大。”
“他一辈子都是个要强的人,在单位里也是个小领导,受人尊敬。可为了你哥,他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他去求人借钱,被人当面羞辱。他去给你哥的债主下跪,求人家高抬贵手。”
“那些事,他从来没跟你们说过。他一个大男人,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下去了。”
“所以,当那件事过去之后,他就不愿意再想起来。他宁愿相信,那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小树身上。他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孙子,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心里对老林家的亏欠。”
姑姑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爸在我心中的那个形象,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再只是一个重男轻女,自私固执的父亲。
他也是一个被儿子的不争气伤透了心,却又不得不强撑着,维护一个家完整的老人。
“至于你哥……”姑姑摇了摇头,“他就是被你爸妈从小惯坏了,没担当,没责任心。指望他,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你妈当年把房子给你,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明智的一个决定。”
姑姑握住我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晚晚,姑姑支持你。这房子,是你的,谁也别想抢走。”
“但是,你爸毕竟是你爸。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不能真的跟他断绝关系。”
“你得想个办法,既能保住房子,又能让你爸他……心里能过得去这个坎。”
姑姑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是啊,我不能真的和我爸闹掰。
不管他做了多少让我伤心的事,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我妈走了,如果我再失去他,那我就真的成了孤儿。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把房子还给他们?
不,我不能。
那不仅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更是对我妈临终嘱托的背叛。
那就这样一直僵持下去?
我仿佛看到,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会因为这套房子,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
那样的结局,比杀了我还难受。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在痛苦和矛盾中,挣扎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给姑姑打了个电话,告诉了她我的想法。
姑姑听完,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晚晚,你真的想好了吗?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姑姑,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我苦笑了一下,“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约我爸和我哥,在老宅见面。
他们来的时候,表情都很凝重。
我爸的眼袋又深了,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我哥的胡子拉碴,一脸的憔悴。
我给他们倒了茶,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他们面前。
“这是什么?”我爸警惕地问。
“一份协议。”
我哥抢先拿了过去,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爸也凑过去看。
那是一份居住权协议。
协议上写明,这套老宅的所有权,归我所有。
但是,我爸和我哥一家,拥有永久的居住权。
只要他们想住,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他们去世。
但是,他们只有居住权,没有处置权。
他们不能把房子卖掉,也不能把它抵押出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爸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意思就是,这套房子,还是我们大家的家。”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爸,你可以住在这里,住一辈子。哥,你和小树,也可以住在这里。”
“但是,这套房子的房产证,必须在我手里。”
“我不能让妈留给我最后的保障,有任何可能,再次被拿去填补一个无底洞。”
我的话,说得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哥的心上。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爸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那份协议,久久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或许,他还在为没能把房子过户给孙子而耿耿于怀。
或许,他也在我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弦外之音,想起了一些他不愿意想起的往事。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地问我:
“晚晚,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我看着他那双浑浊而复杂的眼睛,心里五味杂陈。
怪吗?
当然怪。
我怪他重男轻女,怪他偏心,怪他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选择牺牲我。
但是,看着他此刻苍老而脆弱的样子,那些责怪的话,我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我摇了摇头。
“不怪了。”
“爸,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总得往前看。”
我爸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他拿起桌上的笔,手有些颤抖地,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哥犹豫了一下,最终也在我爸的注视下,签了字。
一场持续了多日的家庭风暴,以这样一种方式,暂时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家”。
而我,也守住了我妈留给我的,最后的底线。
这似乎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结局。
可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已经产生的裂痕,可能永远也无法真正地愈合了。
签完协议后,我爸的态度,对我缓和了很多。
他会主动给我打电话,问我吃饭了没有,工作累不累。
有时候,他还会炖了汤,让我哥给我送过来。
我哥对我,也客气了不少。
虽然我们之间,还是有些说不出的隔阂,但至少,表面上,我们又恢复了兄友妹恭,父慈女孝的模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爸突然因为心梗,住进了医院。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出差。
我疯了一样地往回赶,买了最快的一班高铁。
在路上,我的心一直揪着,生怕自己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
等我冲到医院的时候,我爸已经做完了手术,被推到了重症监护室。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因为年纪大了,后期恢复怎么样,还不好说。
我哥和我嫂子守在外面,两个人的眼睛都哭肿了。
看到我,我哥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担心,爸会没事的。”
那一刻,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怨怼,好像都消失了。
我们只是两个同样担心着父亲的孩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兄妹俩,轮流在医院照顾我爸。
我哥负责白天,我负责晚上。
我爸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过来,也说不了话,只能用眼睛看着我们。
有一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守着。
我爸突然醒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清明。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我听到他用一种极其微弱,但却无比清晰的声音,说出了几个字。
“晚晚……那套小房子……委屈你了……”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等了十年。
我等这句“对不起”,等了整整十年。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我以为他已经把那件事,彻底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
原来,他没有忘。
他什么都记得。
他只是不敢承认,不愿面对。
直到生死关头,他才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固执,对我,说出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份亏欠。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爸,不委屈……都过去了……”
我爸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握住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那个晚上,我们父女俩,什么话也没再说。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最深的鸿G,在那一刻,被填平了。
我爸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好转。
半个月后,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又过了一个月,他可以出院了。
出院那天,我哥开车来接。
我爸坐在轮椅上,精神看起来不错。
他对我说:“晚晚,回家吧。回老宅住。”
我愣了一下。
“我……我住我那儿挺好的。”
“那哪儿是家?”我爸的语气,不容置疑,“老宅才是你的家。”
我哥也在旁边劝我:“是啊,妹,回来住吧。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也不放心。家里房间多,你那点东西,还不够放的。”
我看着他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点了点头。
“好。”
我搬回了老宅。
我住回了我出嫁前住的那个小房间。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我妈给我买的书桌,我爸给我做的书架,还有墙上贴着的海报。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空气中,有熟悉的,家的味道。
我爸的身体,恢复得很好。
他每天都会在院子里,拄着拐杖,慢慢地散步。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唉声叹气,或者对我哥横加指责。
他变得平和了很多。
他会耐心地教小树认字,给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他也会在我画画的时候,悄悄地走进来,站在我身后,看很久很久。
有一天,他拿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我。
“这是你妈留下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成色很好的翡翠手镯。
“你妈说,这是要传给咱们家女儿的。”我爸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慈爱,“以前,是爸糊涂。现在,爸想明白了。”
“晚晚,你是我们老林家,最值得骄傲的女儿。”
我戴上手镯,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皮肤。
我仿佛能感觉到,我妈的体温,还残留在上面。
我哥也变了很多。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游手好闲,眼高手低。
他在单位里,开始努力工作,还报了一个在职的研究生。
他对我,也不再是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给我买我喜欢吃的蛋糕。
他会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开车去接我。
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在院子里喝茶。
他突然对我说:“妹,谢谢你。”
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谢谢你,守住了这个家。”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如果不是你,这个家,可能早就散了。”
“以前,是我混蛋,做了那么多错事,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以后,哥一定好好做人,好好工作,撑起这个家。”
“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哥养你。”
我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
迟到了十年的亲情,虽然有些晚,但终究还是来了。
生活,好像终于走上了它应有的轨道。
我们一家人,住在那套老宅里,过着平淡而温馨的日子。
那本写着我名字的房产证,被我锁在了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它不再是家庭矛盾的导火索,而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它见证了一个家庭,如何从分崩离析,走向重新凝聚。
它也见证了一个女孩,如何用她的坚韧和善良,守住了亲情,也守住了自己。
又是一个夏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开满了洁白的槐花。
风一吹,花瓣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爸坐在树下,闭着眼睛,听着收音机里的京剧。
小树在旁边,追着一只蝴蝶,跑来跑去。
我哥和我嫂子,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不时传来他们的说笑声。
我坐在画板前,画着眼前的这一幕。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岁月静好,家人安康。
我突然想起,我妈临终前对我说的那句话。
“晚晚,守好你的家。”
妈,你看。
我做到了。
我不仅守住了你留给我的房子。
我也守住了,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家。
我低下头,继续画画。
画纸上,阳光是温暖的金色,槐花是纯净的白色,家人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美的色彩。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我们这个家,或许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摩擦。
但是,我已经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们心里,都装着彼此,装着这个家。
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那本房产证,户主的名字,是我。
但这个家,户主的名字,是我们每一个人。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