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梦里总有一股子西瓜味儿,清甜,带着泥土的芬芳,还有太阳晒过之后暖烘烘的气息。
很多年后,我还是会梦到那个夏天。
梦里总有一股子西瓜味儿,清甜,带着泥土的芬芳,还有太阳晒过之后暖烘烘的气息。
那味道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牵着我的鼻子,另一头,就拴在那个闷热的下午。
以及,一根有点硌人的麻绳。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
训练场上的太阳能把人晒脱一层皮,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一辈子的力气都用完。
空气都是黏糊糊的,吸到肺里,烫得慌。
我们排的猴子中暑了,躺在卫生队的床上,脸白得跟纸一样,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去看他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抓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念叨。
“瓜……想吃口瓜……”
“冰镇的,甜的……”
他声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但我听清楚了。
那时候部队条件不像现在,西瓜是稀罕物,是给干部或者有啥重大活动时才有的。
我们这些大头兵,想吃?做梦去吧。
可我看着猴子那张脸,心里就跟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难受。
猴子是我最好的兵,新兵连就睡我下铺,人瘦得跟猴儿似的,但训练最拼命,五公里越野能把我这个班长都甩在后头。
他说他妈身体不好,他得在部队干出个名堂,挣了钱,回家给他妈盖大房子。
这么个拼命三郎,就这么蔫儿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
不就是一口瓜吗?
一个念头,就跟夏天午后的雷阵雨一样,毫无征兆地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我们连自己开了片小菜地,就在营房后头那片山坡上。
连长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种了些黄瓜、西红柿,还有……几垄西瓜。
那瓜藤在地上趴着,绿油油的叶子底下,藏着一个个滚圆的青皮大西瓜。
连长每天都要去看三趟,数瓜蛋子似的,一个都不能少。
他说,等瓜熟了,要搞个“团结友爱”大会,全连一起吃。
可猴子等不到那天了。
我决定去“借”一个。
说好听点是借,说难听点,就是偷。
我盘算了好几天,选了个午休时间,大家都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时候。
那天太阳毒得能把石头烤化,我猫着腰,跟电影里的侦察兵似的,贴着墙根溜到了菜地。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唤,那声音反而让周围显得更安静了。
我闻到了瓜藤的清香味儿,混着泥土被晒得滚烫的味道。
心跳得跟揣了个兔子似的,咚咚咚,自己都能听见。
我趴在瓜地里,拨开叶子,一眼就相中了一个。
那家伙,长得又大又圆,青色的瓜皮上,墨绿色的条纹跟画上去的一样,瓜蒂上还带着一小截新鲜的卷须。
我拍了拍,声音清脆,是好瓜。
就是它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伸手就去摘。
就在我的手碰到瓜蒂的一瞬间,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午后,跟平地里打了个雷一样。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整个人僵在那儿,跟被点了穴一样,手还保持着摘瓜的姿势。
完了。
我脑子里就这两个字。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
阳光刺眼,我眯着眼,看到一个穿着常服的女兵站在我身后。
她个子很高,比我还高点,身姿笔挺,跟一棵小白杨似的。
短发,皮肤是那种常年训练晒出来的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亮得像两颗黑曜石,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她。
通信连的林晚。
全团有名的“冰山美人”,听说军事素质比好多男兵都强,格斗擒拿样样精通。
最要命的是,她还是团里的纪律纠察。
这下真是人赃并获,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想找个什么借口。
“我……我路过,看这瓜长得……长得挺别致,就……就欣赏一下。”
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跟放屁一样。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没什么鄙夷,也没什么愤怒,就是……很平静。
平静得让我心里发毛。
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我能听到她军靴踩在干土上的声音,沙沙的,每一下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下意识地想跑。
可我刚一动,她就像一阵风似的到了我跟前。
我只觉得手腕一紧,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就被她拧了过来,按在了地上。
动作干脆利落,我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脸贴在滚烫的地面上,能闻到尘土的味道。
“别动。”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
我没动,也不敢动。
我知道,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在她面前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
然后,我感觉她从腰间解下了什么东西。
是一根麻绳。
不是那种很粗的,就是平时我们用来捆扎背包的那种。
她把我的两只手反剪到身后,用绳子开始捆。
一圈,又一圈。
捆得很专业,不松不紧,但就是让你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我当时就懵了。
偷个西瓜,至于吗?还上绳子了?这是要把我当特务办了?
“报告!”我急了,“我认错,我检讨,你别……别这样,影响不好。”
她没理我,捆完了,还在绳头打了个漂亮的结。
然后她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睛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
她的眼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是冰冷,也不是愤怒,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跟我走。”她说。
“去……去哪儿?”我心里直打鼓,“去连部?还是去团部?”
不管是去哪儿,我这顿处分是跑不了了,说不定还得在全团大会上做检讨。
我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她摇了摇头,说出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跟我回家审问。”
回家?
审问?
这两个词儿凑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彻底傻了。
她家在哪儿?在部队里还有家?审问我什么?审问我怎么偷的瓜?用什么姿势?心理活动是啥?
我满脑子问号,但没敢问。
她就那么拉着绳子的另一头,像牵着一头犯了错的牲口,带着我往营区的一个方向走。
我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感觉全团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虽然午休时间,路上根本没几个人。
可我就是觉得,连路边那几棵白杨树都在嘲笑我。
一个大老爷们,偷个西瓜,被个女兵用绳子捆着,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心里又羞又气,还有点……说不出的委屈。
我们没有走向连部,也没有走向团部。
她带着我,越走越偏。
穿过训练场,绕过家属区,来到营区最角落的一个地方。
这里有一排废弃的旧营房,红砖墙,灰瓦片,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砖头,窗户上的玻璃也碎了好几块,黑洞洞的,像一只只没有眼睛的眼窝。
这里以前是卫生队,后来卫生队搬了新楼,这里就荒废了。
平时根本没人来,荒草长得比人都高。
她带着我,走进了其中一间。
门一推开,一股尘土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很暗,只有几缕阳光从破了的窗户里射进来,在空中照出无数飞舞的灰尘。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靠墙放着一个破旧的木头药柜,还有一张掉了一条腿的桌子。
这就是她说的“家”?
我更糊涂了。
她把我带到房间中央,然后松开了绳子。
“站好。”
我乖乖站好,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她转身,走到那个破药柜前,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样东西。
我心一紧,以为她要拿什么刑具。
结果,她拿出了一把小小的水果刀。
然后,她又走到门口,把我刚才“作案未遂”的那个大西瓜抱了进来。
她把西瓜放在那张瘸腿桌子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
然后,她拿起刀,“咔嚓”一声,就把西瓜切开了。
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子,清甜的汁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整个屋子的空气里都弥漫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我咽了口唾沫。
她切了一大块,递给我。
“吃吧。”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操作?审问前先给块瓜吃?糖衣炮弹?
我看着她手里的瓜,又看看她,没敢接。
“怎么?怕我下毒?”她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不是……”我小声说,“我……我犯了错,我……”
“吃了它。”她把瓜又往前递了递,语气不容置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瓜很凉,应该是刚从地里摘下来,带着土地的温度。
我咬了一大口。
甜。
真甜。
那股甜味儿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好像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给浇灭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着,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她就站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吃,自己一口没动。
等我把一大块瓜啃得只剩下青皮,她才开口。
“说吧。”
“说……说什么?”我有点紧张。
“为什么偷瓜?”她问。
我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瓜皮。
我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也没必要瞒。
我把猴子中暑,想吃口西瓜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我说的时候,心里挺坦然的。
一人做事一人当,偷了就是偷了,为了兄弟,我不后悔。
大不了就是个处分。
我说完,屋子里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蝉鸣。
我偷偷抬眼看她。
她还是那么站着,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感觉,她身上的那股冰冷的气息,好像消散了一点。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
“他……叫猴子?”
“嗯,他叫周申,我们都叫他猴子。”
她又沉默了。
那种沉默,让我心里有点发慌。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等一下。”
她说完,转身又走到了那个药柜前,拉开另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很快,她拿出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支……口琴。
很旧的口琴,金属的外壳都有些氧化发黑了。
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支口琴,眼神变得很温柔,温柔得不像她。
“我弟弟,也喜欢吃西瓜。”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他以前也在部队,跟你差不多大,也瘦得跟猴子似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他训练也特别拼命,总说要拿第一,要当战斗英雄。”
“有一年夏天,他也中暑了,病得很重。那时候,他也念叨着,想吃口西瓜。”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去偷了,跟今天你一样。”
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
她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手里的口琴上,仿佛陷入了很深很深的回忆里。
“我偷到了,很大一个。我抱着瓜,一路跑回卫生队,我想让他吃第一口。”
“可是……”
她顿住了,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我回去晚了。”
“等我到的时候,他的床……是空的。”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阳光从窗户的破洞里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滑落,掉在了那支旧口琴上。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酸,胀,疼。
原来,她不是冰山。
她的心里,藏着一片已经融化了的海。
原来,她捆住我的那根绳子,捆住的不是一个贼,而是她自己的过去。
她今天抓住的,也不是我。
而是那个,很多年前,同样为了亲人去偷西瓜的,她自己。
她是在“审问”我,更是在“审问”她自己。
她问我为什么偷瓜,其实是想问当年的自己,那个奋不顾身的决定,到底值不值得。
而我给她的答案,让她释怀了。
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
都是为了心里那个重要的人,可以不顾一切。
“这个……”她把口琴递给我,“送给你。”
我愣住了,“这……这太贵重了。”
“拿着吧。”她说,“他以前最喜欢吹这支口琴了,吹得乱七八糟的,难听死了。”
她嘴上说着难听,可眼神里的怀念和温柔,却浓得化不开。
“你回去吧。”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把剩下的瓜,带给你的战友。”
“那你……”
“我没事。”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么笔直,却又显得那么单薄。
我拿起桌上剩下的半个西瓜,又看了看手里的口琴,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到门口,又回过头。
“谢谢你。”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我抱着西瓜,走出了那间废弃的营房。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但我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照亮了。
我把西瓜带回了卫生队。
猴子已经醒了,正没精打采地躺着。
看到我抱个大西瓜进来,他眼睛都直了。
“班长,你……你哪儿弄的?”
“别管了,快吃。”
我把瓜切开,递给他。
他狼吞虎虎地吃了起来,满嘴都是红色的汁水,吃得像个孩子。
“甜……真甜……”他含糊不清地说。
看着他,我突然想起了林晚的弟弟。
如果当年,她也能把西"瓜及时送到,他是不是也会像猴子这样,笑得这么开心?
我心里一阵难受。
从那天起,我和林晚之间,好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
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点点头,眼神交汇的瞬间,彼此都懂。
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也知道了我的。
我们像两个拥有共同秘密的战友,守护着那个夏天的午后,那间旧营房,和那个关于西瓜的故事。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包括猴子。
我只是把那支口琴,小心地收在了我的枕头底下。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我会拿出来,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它。
我不会吹口琴,但我总觉得,我能从这冰冷的金属上,感受到另一个年轻生命的温度。
那之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注林晚。
我知道了她每天都会去那间旧营房待一会儿。
有时候是午休,有时候是晚饭后。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瘸腿的桌子边,什么也不做,就那么坐着。
像是在陪着谁。
有一次下大雨,我看到她没打伞,一个人往那边走。
我鬼使神差地拿起雨衣,跟了过去。
我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看着她坐在屋里,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水顺着屋顶的漏洞滴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特别孤独。
我突然很想为她做点什么。
第二天,我找了几个关系好的兵,扛着工具,去了那间旧营房。
我们把屋顶的漏洞补上了,把碎了的玻璃换上了新的,还把那张瘸腿的桌子给修好了。
我们干了一下午,浑身都是土,但心里特别痛快。
我没告诉她是我干的。
但那天傍晚,我看到她又去了那间屋子。
她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站了很久很久。
我远远地看着,看到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后来,那间屋子成了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
有时候我训练累了,也会去那里坐一会儿。
我们依然很少说话。
可能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
她看看我,我看看她,点点头,然后就各自找个地方待着。
她喜欢坐在桌子边,擦那把水果刀。
我喜欢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训练场。
我们就那么待着,谁也不打扰谁,但心里却觉得很安宁。
好像这世上,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放我们各自心事的地方。
那年秋天,团里组织大比武。
我是我们连的尖子,她是她们连的王牌。
我们在五公里越野的终点线前相遇了。
当时我们两个都跑到了极限,肺里跟火烧一样,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最后一百米,我们几乎是并驾齐驱。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脸上全是汗,嘴唇发白,但眼神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跟一团火一样。
我突然想起了她那个拼命的弟弟。
在冲过终点线的一瞬间,我下意识地,慢了半步。
她得了第一。
所有人都上来祝贺她,把她围在中间。
她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为什么?”她问,声音因为剧烈运动而嘶哑。
“你跑得快。”我说。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但我知道,她懂了。
这个第一,不只是给她的,也是给她弟弟的。
冬天的时候,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
整个营区都变成了白色,美得像童话世界。
那天晚上,我站岗回来,路过那间旧营房。
我看到,屋子里亮着一点微弱的光。
我好奇地走过去,从窗户往里看。
林晚坐在桌子边,桌上点着一支蜡烛。
烛光下,放着一小块蛋糕。
她对着那块蛋糕,轻声地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但我能猜到。
那天,是她弟弟的生日。
我没有进去打扰她。
我转身,跑到炊事班,求着炊事班长老王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个鸡蛋。
我端着面,又回到了那间屋子。
我敲了敲门。
她打开门,看到我,愣住了。
“生日快乐。”我说。
我把面递给她,“虽然晚了点,但……也是祝福。”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说话,接过那碗面,默默地吃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面,在这寒冷的雪夜里,好像能暖到人的心里去。
她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吃到最后,她哭了。
不是那种嚎啕大哭,就是无声地流眼泪,一滴一滴,掉进碗里。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我只能递给她一张纸巾。
“谢谢。”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对我笑了笑。
那是她第一次对我笑。
虽然还带着泪痕,但那笑容,像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花,干净又温暖。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我们开始聊天。
她会跟我说她弟弟小时候的糗事,说他怎么调皮捣蛋,怎么爱哭鼻子。
我也会跟她说我家里的事,说我那个严厉又慈祥的爹,说我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妈。
我们聊得越多,我就越发现,她不是什么“冰山美人”。
她就是个普通女孩,心里有伤,但依然善良、坚强。
她把所有的盔甲都给了自己,把所有的柔软都留给了她心里那个人。
而我,很荣幸,成了那个能看到她柔软一面的人。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
我要退伍了。
走的前一天,战友们给我办了个欢送会。
大家又哭又笑,又唱又闹,喝了很多酒。
我心里也挺难受的,舍不得这帮同生共死的兄弟。
闹到很晚,我一个人,晕乎乎地走出了营房。
我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间旧营房。
门没锁。
我推开门,林晚坐在里面。
她好像知道我会来。
桌上还是点着一支蜡D烛,但没有蛋糕,而是放着两个酒杯,一瓶酒。
“喝点?”她问。
我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她给我倒了杯酒。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喝着。
酒很烈,烧得我喉咙疼。
“这个,给你。”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推给我。
是一个用子弹壳做的哨子,上面用小刀刻着两个字:平安。
字刻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用心。
“我做的。”她说,“以后用不着拼命了,要平平安安的。”
我捏着那个冰凉的子弹壳,感觉它比我喝下去的酒还烫。
“你呢?”我问她。
“我?”她笑了笑,“我签了士官,继续留队。”
“为什么?”
“这里……有我放不下的人。”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未来,聊理想,聊那些遥不可及的梦。
我跟她说,我回家想开个小修理铺,凭手艺吃饭,踏实。
她说,她想一直待在部队,想替她弟弟,把他没走完的路走完。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喝完了最后一滴酒。
“我送你。”她说。
我们一起走出那间承载了我们太多秘密的屋子。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
营区里很安静,能听到早起的鸟叫声。
我们走到营区门口。
送兵的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战友们陆续上了车。
我站在车下,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我走了。”我说。
“嗯。”她点头。
“保重。”
“你也是。”
没有拥抱,没有告别。
我们只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好像要把对方的样子,刻在心里。
我转身上了车。
车子缓缓开动。
我从车窗里回头看。
她还站在那里,像一棵小白杨,笔直地站着,对着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车子越开越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晨曦里。
我回到了家乡。
脱下了军装,换上了便服,我好像一下子从一个顶天立地的军人,变回了那个普普通通的邻家小子。
我按照我的计划,开了一家小小的家电修理铺。
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平平淡淡。
我时常会想起部队的生活,想起那帮兄弟,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
当然,也想起她。
我想起她用绳子捆我时的冰冷眼神。
想起她在旧营房里流下的那滴眼泪。
想起她在雪夜里对我露出的那个笑容。
想起她送我时敬的那个军礼。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把她送我的那个子弹壳哨子,穿了根红绳,挂在了脖子上,贴身戴着。
有时候干活累了,我会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摩挲。
那冰凉的触感,总能让我平静下来。
我们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在那个年代,部队管理很严,我们之间,似乎也默契地选择了这种最传统的方式,把对方留在记忆里。
我只是偶尔会从还在部队的战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
听说她提了干,成了排长。
听说她带的兵,年年都是先进。
听说她还是一个人,还是那么不爱笑。
每听到一次她的消息,我心里都会泛起一阵涟漪。
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她在她的世界里,继续穿着那身军装,守护着她的信仰和执着。
我在我的世界里,守着我的小铺子,过着柴米油盐的生活。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有过一次短暂的交汇,然后就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的修理铺,从一个小门脸,变成了一个小有规模的店。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
妻子是个贤惠的女人,日子过得安稳幸福。
我把关于部队,关于她的所有记忆,都小心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从不轻易触碰。
我以为,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直到那一年,我们家乡发了特大洪水。
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河水暴涨,冲垮了堤坝。
洪水像猛兽一样,吞噬了我们的家园。
我所在的那个小镇,成了一片汪洋。
我和家人被困在了房顶上,四周都是湍急的洪水,电断了,通讯也断了,我们彻底成了一座孤岛。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马达的轰鸣声。
是冲锋舟!
是解放军来了!
我们拼命地呼喊,挥舞着手里的衣服。
一艘冲锋舟向我们驶来。
冲锋舟上,站着一个穿着迷彩服,浑身湿透的女军官。
她戴着头盔,脸上全是泥水,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天色里,依然亮得惊人。
冲锋舟靠近了,她向我伸出手。
“快!把孩子和老人先送上来!”
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呼喊,已经嘶哑了,但那语气,那命令的口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她。
林晚。
我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十年了。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那股英气,一点都没变。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被焦急和坚定所取代。
“还愣着干什么!快!”她对我吼道。
我如梦初醒,赶紧把孩子和妻子送上冲锋舟。
最后,我才爬了上去。
冲锋舟在洪水中穿行,马达声震耳欲聋。
我们离得很近,肩膀几乎挨着肩膀。
我能闻到她身上泥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不需要说话。
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她还是那个她,在最危险的时候,永远冲在最前面。
我还是那个我,在最需要保护的时候,被她护在身后。
只是这一次,她守护的,不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而是我们这些,需要她的百姓。
我们被转移到了安全的安置点。
她把我家人安顿好,转身又要去救下一个人。
我拉住了她的胳膊。
“小心点。”我说。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放心。”
她转身,又跳上了冲锋舟,消失在茫茫的雨幕和洪水中。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
十年未见,再见,竟是此番场景。
我从脖子上,取下了那个子弹壳哨子。
经过十年的摩挲,它已经变得很光滑,很亮了。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那几天,她和她的战友们,就一直战斗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
他们几天几夜没合眼,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一口浑浊的洪水。
我看到她指挥着战士们扛沙袋,堵决口,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看到她跳进齐腰深的洪水里,去救一个被困的老人,好几次差点被急流冲走。
我看到她累得靠在沙袋上就睡着了,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馒头。
我心里又疼又敬。
这就是我认识的林晚。
这就是中国的军人。
洪水退去后,部队要撤离了。
那天,整个小镇的百姓都自发地跑到路边,去送他们。
我们拿着鸡蛋,拿着矿泉水,拼命地往他们车上塞。
他们都不要,笑着跟我们摆手。
我看到了林晚。
她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但精神很好。
她站在车上,对着送行的人群,敬礼。
我也站在人群中,看着她。
我们的目光,再次在空中相遇。
她对我,微微地笑了。
那个笑容,和十年前那个雪夜里的笑容,重合在了一起。
温暖,明亮。
车队缓缓开动。
我举起手,对着她的方向,也敬了一个军礼。
一个退伍老兵,对一个现役军人,最崇高的敬意。
车队走远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里,没有动。
妻子走到我身边,轻轻地问:“她就是你常说的那个……战友?”
我点点头。
“嗯,是我一辈子的战友。”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家园需要重建,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我比以前更忙了,也更踏实了。
因为我知道,我们之所以能有现在这样安稳的生活,是因为有像林晚那样的人,在替我们负重前行。
又过了几年,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的声音。
“请问,是陈大哥吗?”
“是我,你是?”
“我……我是林晚的爱人。”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怎么了?”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她……在一个月前的维和任务中……牺牲了。”
我的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在了地上。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清了。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白色。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那个像小白杨一样笔挺的姑娘,那个眼神比星星还亮的姑娘,那个说要替她弟弟走完军旅路的姑娘……
怎么就……没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修理铺里,坐了一整天。
我把这些年,关于她的一切,都想了一遍。
那个偷西瓜的下午,那根硌人的麻绳,那间废弃的旧营房,那支不会响的口琴,那个雪夜里的微笑,那个洪水中的背影,那个离别时的军礼……
一幕一幕,清晰得就像昨天才发生。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满脸。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她爱人寄来的。
里面是她的遗物。
东西不多,一本厚厚的日记,还有……那支我送给她的,用子弹壳做的哨子。
哨子已经被磨得更加光滑了,上面的“平安”两个字,都快看不清了。
我打开那本日记。
字迹很清秀,跟她的人一样。
日记里,记录了她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有训练的苦累,有带兵的喜悦,有对任务的思考,也有……对她弟弟的思念。
我翻到了关于我的那一页。
“今天抓到了一个偷瓜的贼,一个傻小子,为了战友,什么都敢干。他让我想起了弟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狼吞虎咽吃瓜的样子,我心里那个堵了很多年的口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填上了。我没处分他,我把他放了。我希望,他的那个叫‘猴子’的战友,能吃到那口甜甜的瓜。”
“那个傻小子,把我们的‘家’给修好了。屋子亮堂了,也不漏雨了。我坐在里面,感觉好像……没那么冷了。”
“比武,我赢了。我知道,是他让我的。这个第一,是给我的,也是给弟弟的。谢谢你,傻小子。”
“他要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能送他一个军礼。祝他,前程似锦,一生平安。”
“洪水,我看到他了。他老了点,但眼神没变。他有家了,有孩子了,过得很好。真好。看到他平安,我就放心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她出发去维和前写的。
“又要出任务了,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如果回不来了,就把这个哨子,还给那个傻小子吧。告诉他,我这辈子,没能为自己活,但我为我的国家,为我守护的人民活过,我不后悔。还有,告诉他,下辈子,如果还能遇到,我希望,能亲口对他说声……谢谢。”
我合上日记,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我以为是我在偷偷地守护着一个秘密。
其实,她也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守护着我。
她记得我,记得那个夏天,记得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两条平行线。
现在我才明白,我们不是。
我们是彼此生命里的坐标。
她用她的牺牲,为我的生命,标注了信仰和守护的意义。
我用我的平安,为她的生命,完成了她最朴素的期许。
我带着她的日记和哨子,去了烈士陵园。
我找到了她的墓碑。
照片上,她穿着军装,笑得灿烂。
我把那支旧口琴,和那个子弹壳哨子,并排放在了她的墓碑前。
“林晚,我来看你了。”
“我……我把你的口琴带来了,让你弟弟……在下面教教你,别吹得那么难听了。”
“这个哨子,也还给你。你替我守护了半生,现在,换我来守护你。”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我会告诉我的孩子,曾经有你这样一位英雄,守护过我们。”
“还有……林晚……”
我哽咽着,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十几年的话。
“谢谢你。也……我喜欢你。”
一阵风吹过,陵园里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西下,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依然每天开门,修电器,跟客人讨价还价。
但我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东西。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陵园看她。
给她带一束她最喜欢的白色雏菊,跟她说说我这一年的生活。
我会告诉她,我的孩子考上大学了,我的铺子又开了分店了,我的妻子头发白了,我也老了。
我会在她的墓碑前,坐上一个下午。
有时候,我会拿出她的日记,轻轻地读给她听。
读那个偷瓜的下午,读那个下雪的夜晚。
我总觉得,她能听到。
她就在我身边,看着我,微笑着。
又是一个夏天。
天气闷热得跟那年一样。
我路过一个水果摊,看到一个个滚圆的青皮大西瓜。
我买了一个,最大最圆的。
回到家,我把它放在井水里冰镇。
然后,我把它切开。
“咔嚓”一声,清脆悦耳。
红色的瓜瓤,黑色的瓜子,清甜的汁水。
那股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切了一大块,递给我的儿子。
“吃吧。”
儿子咬了一大口,满脸幸福。
“爸,真甜!”
我笑了。
我拿起一块,也咬了一口。
嗯。
真甜。
甜得,有点想哭。
我知道,这辈子,我再也忘不掉这个味道了。
也忘不掉,那个用一根绳子,捆住了我整个青春的姑娘。
她叫林晚,晚霞的晚。
她是我生命里,最绚烂的晚霞。
虽然短暂,却照亮了我的一生。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