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魂穿到这个时代的第二十年,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可以去死了。
我咽气那天,哭得最惨的,是满府的侍妾。
在我魂穿到这个时代的第二十年,我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可以去死了。
不论是作为这个王朝的庶女,还是一个背负着秘密的穿越者,我这辈子都算得上是顶尖的成功范本。
我的夫君,是权倾朝野、一人之下的当朝首辅。我们夫妻二人,人前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典范。
我顶着一品诰命夫人的头衔,手里攥着日进斗金的卿氏商行。京中任何宴会,无论命妇还是贵女,见了我都得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夫人安好”。
我生下的一双儿女也无比争气。儿子是本朝最年少的状元郎,前途无量;女儿则载着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嫁入了侯府,成了当家主母。
宋廉给了我旁人艳羡的一切,权势、地位、尊荣。他唯一的“瑕疵”,也不过是做了这个时代所有男人都会做的事——他纳了妾而已。
所有人都劝我,他是堂堂首辅,纳几个妾室,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无数人艳羡地问我:“为什么你什么都有了,却还整日郁郁寡欢?”
我也曾千万次地拷问自己,我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逼着自己一遍遍地翻阅《女德》与《女戒》,麻痹自己说:这是古代,这很正常。
可没用。
每次与宋廉欢好之后,我依旧会冲到净室,吐得撕心裂肺。
没错,我犯恶心。一种从胃里翻腾到喉咙口的生理性厌恶。
我恶心他用那张亲吻过旁人的唇来吻我,恶心他对我说过的山盟海誓,转头又在另一个女人的枕边低语。
这种恶心,如同附着在骨头上的蛆虫,日日夜夜啃食着我的五脏六腑。
它不会立刻要了我的命,却用这种绵长而细密的折磨,缠绕了我整整二十年。
可是在人前,我依旧要端着那副温婉大度、贤良淑德的假面,陪着宋廉,演了这二十年的恩爱夫妻。
这场戏,我演得太久,也演得太累。
如今,它终于要落幕了。
我躺在床上,意识有些涣散,百无聊赖地想着,我怎么还不断气?死后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模样?
阿念和阿昭跪在榻前,哭得撕心裂肺,一声声的“阿娘”唤得我心烦。
我答应过他们,要亲眼看看我的小孙儿,终究是要食言了。
非是不想,实是太累。替他们铺好了前路,我便再也撑不起一丝求生的念头。
阿念紧紧抓着我枯瘦的手,泣不成声:“阿娘,您再撑一撑,父亲已经在路上了,他马上就回来了!”
呵,演了一辈子的深情,到头来连我亲生骨肉都信了我爱惨了宋廉。
我厌烦地闭上眼,心里只盼着早些解脱。
真晦气,连最后咽气,都可能要见他一面。
偏偏我越想死,那口气就越是吊着,精神反而莫名好了起来,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
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下人的通传:
“相爷回来了!”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躲不掉的,终究是躲不掉。
门被猛地推开,那个男人裹挟着一身的风霜寒气,大步向我走来。
二十年光阴,宋廉也老了。当年那个惊艳了金陵城的少年郎,如今双鬓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霜白。
他刚从朝堂回来,身上的威势尚未收敛,压得满屋子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夫人如何?”
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回话:“夫……夫人是存了死志,脉象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宋廉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好”字。
他猛地转身,将桌上的茶具悉数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声刺耳无比。
“都滚出去。”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和他。
他走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声音沙哑:“卿卿,你怨我么?”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艰难地挤出两个字:“不怨。”
宋廉的脸上浮起一丝凄凉的苦笑:“就连这最后关头,你都还在哄我。”
真是的,骗着骗着,连自己都习惯了。
我都要死了,竟然还不敢撕破脸说句真话。
怎么可能不怨?
在我怀着阿念,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时,我发现他在外面养了女人。
他可真是体贴,为了不让我这个正妻“伤心”,连人都只养在外面。
那个女人,是曾经声称非他不嫁,甚至在我与宋廉成婚后,“伤心欲绝”入了尼姑庵的沈瑶。
一个非君不嫁,一个怜惜其情。哈,好一对情深义重的佳偶。
我至今都记得,我挺着孕肚,一脚踹开了那个别院的门,将里面所有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粉碎。
然后,我拔出了宋廉随身佩戴的长剑,剑尖直指他的喉咙。 我没有哭,只是那么冷冷地,死死地盯着他。
以剑指向夫君,在这个时代,是足以浸猪笼的大罪。
沈瑶缩在角落,早就吓傻了。
宋廉试图安抚我,他伸手想来握我的剑,被我厉声喝止。
他解释道:“卿眉,我那晚喝醉了……沈瑶是无辜的,我总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多可笑的理由。我忽然觉得荒唐,真的笑出了声。
宋廉静静地看着我,又往前踏了一步。
剑尖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珠。
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唤我:“卿眉。”
就在那一刻,下腹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股热流涌出。
羊水破了。
生阿念的时候,我难产,在鬼门关走了一天一夜。
宋廉也守了我一天一夜,任由我将他的手背咬得鲜血淋漓。
我身体刚能动弹,第一件事,就是把他赶出了我的院子。
那是我一生中最狼狈丑陋的时候,歇斯底里,满心绝望,状若疯妇。
我们吵了无数次。最激烈的时候,彼此都用最恶毒的言语往对方心上捅刀子。
我偶尔会恍惚想起那个金陵城外,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少年。他举着三根手指,一字一句地向我起誓:
“我宋廉答应你,这一辈子,只你一个。”
可这誓言,终究成了我钻不出来的牛角尖。
起初,宋廉日日都来,从天南海北搜罗各种新奇玩意儿来哄我开心。
无一例外,全被我砸了出去。
他也曾试图像过去那样亲近我,我总是冷漠地避开,视线落在书卷上,连一个余光都懒得给他。
有一次,他喝醉了,失了控,不管不顾地将我打横抱起,扔到了床上。
结果那一次,我抄起床头的莲花香炉,狠狠砸在他头上,砸得他满头是血。
那次之后,宋廉便再也没踏足过潇湘苑。
听说,他将沈瑶正式接进了府。两人日日红袖添香,吟诗作对,好不快活。
不久后,宋廉以我“言行无状,心胸狭隘”为由,收回了我的掌家权。
我倒也乐得轻松。
我只守着我的潇湘苑,守着我的一双儿女,打算就这样过一辈子。
直到那天,阿昭高烧不退。
宋廉恰好不在府中。丫鬟跑遍了全府,却被告知,府里的大夫全被“外派”了。
想出门去请大夫,管家却说,所有的马车都“恰好”坏了。
阿昭在我怀里烧得奄奄一息,小脸通红,迷迷糊糊地唤我:
“阿娘……阿娘,昭儿好疼……”
我走投无路,我跪在了沈瑶的院门外,在瓢泼大雨中,一下下地磕头,恳求她高抬贵手,救救阿昭。
沈瑶的院门紧闭,从始至终,她都没有露面。
我跪在冰冷的雨水里,忽然想到了多年前。
我的生母,府里的四姨娘,她临死前,曾反反复复地抓着我的手嘱托我:
“眉儿,女子的荣宠、体面,乃至性命,都只能依靠自己的夫君。”
那时我刚穿越过来,心里还很不服气。我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时代女性,怎么能去依附一个男人?
直到那一刻,我抱着怀中快要断气的阿昭,在雨中求告无门时,我才终于明白了她那句话的重量。
这个时代,女子离了男人的宠爱,什么都不是。
因为宋廉厌弃了我,所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所幸,阿昭命大,硬生生熬过了那一劫。
那天之后,我想通了。
或许也没想通,只是认命了。
我写了一首诗,诗中写尽了哀怨、悔过与委婉的思念,托人送去了宋廉的书房。
那天晚上,时隔大半年,宋廉重新踏入了我的潇湘苑。
我洗去病容,精心打扮,穿上了他最喜欢的那条石榴绿的襦裙,在廊下安静地等他。
见到他时,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抬眼望着他,眼泪便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一切都和我的预演分毫不差。
宋廉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声音里满是失而复得的颤抖。
他轻声细语地哄着我:“卿卿,别哭,我会永永远远对你好的。”
他一遍遍地保证着。朝堂上那个呼风唤雨、冷酷无情的太傅,那晚在我面前,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和孟浪。
他一寸寸吻遍我身体的每一处,虔诚地像是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他让我唤他的名字,一遍遍地唤,他一遍遍地应。
我笑意阑珊,温柔似水,曲意逢迎。
可当他沉睡后,我扶着院内的梧桐树,吐得肝肠寸断。
我害怕自己会再次怀孕,索性背着他,喝下了一碗浓黑的藏红花,断了这最后的可能。
从那天起,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曾经蜜里调油的日子。
沈瑶被宋廉寻了个错处,重责了家法,扔回了尼姑庵。这一次,她是真的要与青灯古佛长伴一生了。
再后来,我主动开始为宋廉纳妾。
妾室都是我精心挑选过的。
温柔多情,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们可以陪他聊诗词歌赋,也能聊人生理想。
可那天,宋廉却发了很大的一场火。 他盯着我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你可真是我的好夫人。”
他语气里满是讥诮。我只是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当初说我善妒的是他,如今我“大度”了,他不满意的,还是他。
男人心,果然是海底针。
我以为是他对这个侍妾不满意,于是又替他挑了几个。
环肥燕瘦,活泼的、宁静的、妖冶的,各种款式,应有尽有。
那天宋廉望着我的眼神很奇怪,复杂到我看不懂。不过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当晚就歇在了新来的妾室房里。
自此,相府的人丁一天天兴旺起来,我也多了许多庶子庶女。
他们都恭敬地叫我“母亲”,每日清晨都来向我请安,我也总是笑着应好。
人人都夸我是个慈善宽厚的当家娘子,无论庶子庶女,都视若己出,尽心尽力替他们谋划前程。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次望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时,心中泛起的,是何等刻骨的憎恶。
他们,都是我的丈夫同别的女人亲密无间的证据。
我憎恶宋廉,所以,我也憎恶他们。
如今,我终于要死了。
我从未见过宋廉哭。
这是我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红了眼眶。
他褪下自己手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佛珠,不顾我的挣扎,强硬地给我戴上。
“卿卿,这是我去青城山求的。禁食三日,跪了九千九百阶,好不容易才求来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你去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他颤抖着说:“你我本该生生世世都做夫妻的。”
我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将那串佛珠挣脱开来。
我看着他,有些艰难地,说了这二十年来,唯一的一句真话。
“宋廉,你与我,生生世世,永不再见。”
佛珠散落在地,发出清脆的错落声。
我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字一顿:
“平白……脏了我轮回的路。”
话音刚落,我便一命呜呼。
死前,耳边环绕的是宋廉那声绝望的悲鸣。
这一辈子,我是阿昭、阿念的母亲,是宋廉的夫人,是宋府的当家娘子……
我唯独,不是我自己。
人间太苦,下辈子,我不想再来了。
……
我刚发完誓,结果下一秒,就看见二十岁的宋廉站在我面前,目光沉沉地望着我。
“卿眉,你想要的太多了。”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垂着眼,满眼都是不解和薄怒。
“不过只是些奴仆而已!就算我以后有了妾室,也绝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只有那些地位最低下的庶民,才会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
我皱着眉,一个字都不想说。少年见我冥顽不灵,生气地拂袖而去。
如果我没记错,现在是明成三年。
我重生了。
回到了宋廉为了娶我这个庶女为正妻,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好不容易才让老侯爷松口的时候。
他兴致勃勃地来找我,以为我会感激涕零。结果我却还异想天开,要他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个庶女能嫁给小侯爷做正妻,这已经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荣宠。
而我想要的,在这个朝代,简直是荒谬的笑话。
宋廉无法理解。于是,我们爆发了认识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彼此都生了退却之心。
若不是后来,我为他挡了那致命的一箭,我和他之间,可能早就分道扬镳了。
重来一次,我不想报复宋廉。
我只想离他远点。
平心而论,他是一个好首辅、好父亲、好夫君(对这个时代而言),他只是……唯独不是我想要的爱人。
所以,我转头就去找了沈瑶,将宋廉会遇刺的消息,原封不动地告诉了她。
这一世,挡刀的殊荣,就让她来吧。
我恨沈瑶,但重活一世,回头再看,又觉得她有些可怜。
她是这个时代少有的,敢于反抗命运的女子,为了一个宋廉,不惜以命相搏,赌上终身。
可结果呢?
前世,宋廉将她送去尼姑庵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曾经那样浓情蜜意的人,宋廉说舍弃,就舍弃了。
我记得,前世我后来去尼姑庵看过沈瑶一次。
曾经那个名动京城的才女,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双鬓斑白,形容枯槁。
尼姑庵里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何况是她这种“犯了错”被送进去的人。
那时的沈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却还认得我。她跪在地上,抓着我的裙角,泪如雨下:
“夫人,我这辈子错得太离谱了……是我自己把自己困死了。”
“那晚……那晚是我鬼迷了心窍!如今都是我咎由自取!”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的……”
后来,听说我走后没多久,她就投了井,没救回来。
沈瑶的死讯传到宋府那天,我特意观察了宋廉的神情。
他只是在批阅公文时,皱了皱眉头。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沈瑶花了一辈子去爱的人,最后,只换来他一个轻微的皱眉。
上一世,她已经为她的错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一码归一码。重来一次,我决定成全她。
少女沈瑶看着我,满脸不爽,充满敌意:“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
我懒得和她兜圈子,只是淡淡地开口:
“下月的赏菊会上,太子一派的人要刺杀宋廉。”
“你替他挡一刀,以救命之恩为由,你会得偿所愿的。”
沈瑶看着我,眼睛缓缓地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我看着她那副蠢样,觉得有些好笑,毕竟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于是我难得好心,又补了一句:“小心护好自己的要害,别傻乎乎地真被人一刀捅死了。”
我本不想去那劳什子的赏菊宴。上一辈子,那场宴会死了不少人。
上面的人神仙打架,遭殃的都是底层的炮灰。
但长公主殿下特意在请柬上点了我的名字,我便不得不去。
宴会上,我兢兢业业地蜷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小口吃着点心,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开溜。
宋廉的位置在长公主身侧,他今日依旧喜穿红衣,懒懒地倚在席上,便惹得满场的少女暗送秋波。
按照这个时代的轨迹,他会有一个温婉大气的嫡妻,再纳几个红袖添香的美妾。
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
只是我上辈子被迷了心窍,这才不顾一切,拼尽所有,去求一场镜花水月的圆满。
恍惚间,四周已经乱了起来。
“有刺客!”
无数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宾客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而我,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今日我特地穿了轻便的衣裳和软底鞋,这时候就看出了好处。
逃跑的路上,我迎面撞见了沈瑶。
四目相对,她眼中是赴死般的坚定,而我眼中是……赶紧逃命。
她逆着人流,冲向最危险的地方,就好像……曾经的我自己。
趋利避害本是人的天性。
可前世,我实在是太喜欢宋廉了。
于是,我逆着人流,冲到了他面前,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那把刀刺得很险,再偏半分,我怕是当场就死透了。
我为此高烧了好几天,大夫都换了好几拨,总算是熬了过来。
只是那个伤口,每到阴雨天时,依旧会隐隐作痛。
情动之时,宋廉总喜欢吻在那道狰狞的伤疤上,一遍遍唤我“卿卿”。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为自己搏来了一个最好的前程。
却原来,那不过是一场孽债的开端。
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回到家中,我开始认真替自己谋划这一辈子的人生。
无论发生什么,日子总该好好地过。
就像我外婆常说的,哭着是过一天,笑着也是过一天。
上一世,刚穿来时,我野心勃勃,还妄想改变这个时代。
后来才发现,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
因为说了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被关了几天,差点被弄死后,我学乖了,老老实实当一个普通的京中贵女。
但,总有些底线是不能退让的。
比如,我绝不再和别的女人共享一个夫君。
我得找个好拿捏的夫君,不管他愿不愿意,我都有把握让他一辈子不敢纳妾。
再凭借我前世经商的经验和手腕,求个平安富贵,总不成问题。
我这身体的原主,她的嫡母是个厚道人。她替我相看了几户人家,让我自己挑选。
古代女子的第一道鬼门关——所选非人,磋磨一生;所选良人,平安顺遂。
我相中了京中一户姜姓商户人家。 家境殷实,只是没有官身。
姜家少爷姜呈安,因为替父亲守孝,耽误了三年。这样算来,今年已经及冠,是个成年人了。
况且,我一个侯府庶女嫁过去,算是“下嫁”,提个不纳妾的要求,想来他们不会拒绝。
只是这人,我总得亲眼见过才放心。
我打听到姜呈安每日出门会走的必经之路,开始布局。
第一关,试人品。
我收买了街边的一个乞丐,等姜呈安的马车一到,便抱着“孩子”冲了上去。
“公子行行好,我家孩子生了重病,求您行行好,救救他……”
这是很拙劣的演技,怀中抱着的“孩子”其实面色红润,睡得正香。
我躲在不远处的马车上,挑帘观望。
只见那姜呈安微微皱着眉头,竟真的蹲下身,解下自己身上御寒的披风,仔细替孩子裹上。
他又在身上东摸西摸,最后连着钱袋都塞给了乞丐。
“我就这些了,你快带孩子去瞧瞧大夫吧。”
他语气里甚至还有几分愧疚,仿佛在自责自己给的太少。
我身旁的丫鬟见了,扑哧一笑:“姑爷瞧着是个顶顶良善的人,小姐这回可以放心了。”
她又促狭地挤挤眼:“而且……姑爷生得也很好看呢。”
第二关,试心性。
我拜托了相熟的怡红院姐姐,在她家楼下“偶遇”姜呈安。
他刚一露面,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便娇笑着迎了上去,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少年被一群女子围在中间,脸“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像只受惊的兔子,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姐姐们,万万不可……我……我尚在孝期……”
看他那副不熟悉风月场合的窘迫模样,我放下了车帘,淡淡吩咐道:
“去给母亲要的铺子买些香料,然后回府吧。”
一个干干净净的少年,脑子似乎不太灵光,但胜在心性善良。
家中独子,婆母行事利落,在商圈名声极好,也不拘着女人在外抛头露面。
若是我嫁过去,便可以继续经营我的生意。
就他了。
亲事就这样定下了。
一切都是加急办的,必须趁着宋廉还在外地巡视,尚未回京。
京中如今都在盛传,沈瑶在赏菊宴上为宋廉以命相护,是个百年难得的痴情女子。而宋廉也不知为何,在这风口浪尖上,偏偏接了南下巡视的差事。
等他回来,我早已嫁做人妇,木已成舟。
他对我的那点子执念,也该散了。
不过是少男少女之间萌生过几丝暧昧情愫,若不是上辈子我那豁出命的一挡,这点情愫早就烟消云散了。
朱雀街上,无人知晓的偏僻角落里,一顶小小的喜轿敲锣打鼓地进了姜家。
我安静地坐在喜床上,等着姜呈安的到来。
这是我第二世的第一次婚礼,心态已然大不相同。
前世,我是那般羞涩又憧憬地等待着宋廉。如今,烈火焚烧过后,只剩下一地冰冷的灰烬。
婚姻只是婚姻,而非爱情。
只有不爱,才不会嫉妒。
大红盖头被掀开,我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恰到好处地羞涩垂眸。我瞥见,那少年的耳朵已经红得快要滴血。
我知道我生得极美,否则,宋廉当初也不会在人群中第一眼就对我留了心,这才有了后续那二十年的纠缠。
红烛熄灭,帷幕落下,又是一夜荒唐。
少年人食髓知味,第二日我起床时,竟迟了半刻。我心中懊恼,匆忙起身。
姜呈安却笑着按住我:“母亲不是那般拘泥礼数的人,眉娘不必担心。”
姜家主母,我的婆母,确实是个宽厚豁达的人。她不仅不曾计较我晚起,反倒拉着我的手,安慰我莫要紧张。
姜家子嗣单薄,姜呈安曾经有个妹妹,可惜早早夭折了。婆母几乎是将我当亲女儿看待。
凡事都手把手地教我,从不藏私。
她直言,姜呈安太过良善(就是太傻),并不适合执掌偌大的家业。 婆母反而有心,想要好好培养我。
她出门谈生意都带着我。凭借着前世二十年打理卿氏商行的经验,我很快便在姜家站稳了脚跟。
晃眼间,成婚一个月了。
我推开院门,初秋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切都在欣欣向上。
就像外婆说的,无论发生过什么,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都在宋廉回京后,戛然而止。
首先,是姜家在京中的几家核心店铺,接二连三地被人诬陷,查出了“问题”,纷纷被勒令关门整顿。
紧接着,金吾卫的人不知为何,竟冲入府中,以“通敌”的罪名,强行抓走了姜呈安。
婆母急得焦头烂额,找遍了所有关系,银子撒出去如流水,却没人敢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只有相熟的知情人悄悄透露了一句:
“你们家,是不是得罪了哪尊惹不起的大人物?”
商不与官斗。
在绝对的皇权下,一个商户,不过是任何人都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停跳了一拍。
我算了算日子,宋廉,也该回来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
这一世,没有那场救命之恩,没有那道伤疤作为牵绊,他为何依旧对我耿耿于怀?
我想了许久,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因为我损害了他高高在上的尊严。
毕竟,像他那样站在云端、受尽京中贵女追捧的天之骄子,却被我这个小小的庶女“抛弃”了。
我短短几个月就另嫁他人,断得如此干脆利落,这无疑是折损了他的颜面。
姜家待我恩重如山,他们不应该因为我的缘故,遭受这无妄之灾。
离开姜家的那天晚上,婆母的房间还亮着灯。
我推门进去,婆母背对着我,抬头望着窗外的残月。
“眉娘,民不与官斗。”她苍老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我低头垂眸,轻声应道:“婆母,我知道的。媳妇……走了。”
“……用家里的马车吧。”
“多谢婆母。”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她悠长的叹息。
我最后行了个大礼,转身离开。
我与姜家的缘分,到此为止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马车缓缓前行,姜家小院那点温暖的灯光,逐渐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许久,马车停在了一扇厚重的朱红大门前。
——侯府。
我轻轻叩响了门环。
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来人姓名。”
“姜家少夫人,求见小侯爷。”
于是,侧门缓缓开了。有提着灯笼的丫鬟在前面引路,一路无话。
“姑娘请往这边走。”
直到一扇雅致的竹门前,婢女停下脚步,行了礼便退下了。
“此乃书房重地,我等不得入内。姑娘请自便。”
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宋廉就那样懒散地倚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一身玄色暗绣赤金的袍子,衬得他面容冷峻,已初显日后的威严。
我低眉耷目,不敢看他,只是安静地听着那脚步声,一步步朝我逼近。
直到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皂靴。
我感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自上而下,缓慢而屈辱地审视着我。
许久。
一双铁钳般的手猛地扼住了我的脖颈,将我狠狠地按在了冰凉的柱子上。
他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充斥着戾气的眼睛。
“卿卿,你怎么敢?!”他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敢嫁给别人?!”
窒息感传来,我却直视着他的眸子,语气尽量平和,试图安抚这头暴怒的野兽:
“小侯爷,民女不过一介庶女,生性善妒,实在担不起小侯爷未来夫人的名号。”
“人一旦生了妒,就会失态,会变成面目可憎的丑陋妇人。与其等到日后相看两生厌,不如趁早一别两宽。”
我艰难地喘息着:“姜家是无辜的,他们不知晓你我之间的事……放了姜呈安,好么?”
不知是哪句话彻底激怒了他,扼住我脖间的手蓦地收紧!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被他掐死了。
可他终究还是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
我弯着腰,扶着柱子大口大口地喘息,喉咙火辣辣地疼。
“你我数月未见,”宋廉寒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卿卿一见面,就是要为别的男人在我面前求情么?”
我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他也那样静静地望着我,眼中风暴涌动。
许久之后,我忽然笑了。
我抬起手,解开了外衫的系带。素色的衣袍悄然滑落,只余一身单薄的里衣。
我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自暴自弃的媚态:
“不过是残花败柳之身罢了。小侯爷若是还感兴趣,妾……绝不会拒绝。”
宋廉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幽深无比。
他冰冷的手指,落在我赤裸的肩颈上。
我有些自嘲地闭上眼。
看,男人啊。
然而,宋廉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他看到了。
在我如雪的肌肤上,遍布着一点点红得扎眼的痕迹。 那些星星点点的吻痕,不难想象,那是多少个浓情蜜意的夜晚留下的。
那是姜呈安留下的。
那些痕迹,像是一把淬了毒的火,在他胸中轰然烧开,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剧痛,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眼中的戾气一点点加深,升起一种想要将眼前一切都毁灭的欲望。
原来,这就是“妒”啊。
六出之条的“妒”。
从前,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竟敢妄想“独占”他。那是多么卑劣又可笑的想法,所以他狠狠地训斥了我,我们差点一拍两散。
而今,当这种情绪降临到他自己身上时,他才发现,“妒”之一字,竟是这般锥心刺骨的难熬。
我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神情格外落寞,许久,才听见他喑哑到极致的声音:
“卿卿,你是我的。”
他仿佛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剩下的,都不重要。”
他转身离去时,我甚至觉得他一向挺拔的背影,都佝偻了几分。
我听见他疲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姜呈安,我会放的。卿卿什么都不用担心。”
“你只要……好好准备当你的新娘就好。”
此后大概一个月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宋廉。
我被软禁在侯府的别院里,四周看守严密,似乎是怕我再次逃离。
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一个全新的身份——镇边将军家,流落在外的庶女。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铜镜前,任由侍女们为我梳妆。
宋廉站在我的身后,透过镜子看着我,他伸出手,轻轻替我拭去那不知何时滑落的泪水。
“卿卿,你什么都不用想,”他低声说,“你只要知道,你是我的,这就够了。”
二十岁的宋廉,眉眼间尚有几分青涩,却已经依稀可见前世那位铁血首辅的威严。
我前世,也曾试着逃跑。
我放弃了卿氏商行,放弃了我所有的一切,甚至……放弃了阿念和阿昭,我只想逃离他。
可是我失败了。
并且付出了极其残酷的后果——几条无辜的,帮助我逃离的生命,因我而死。
宋廉用最赤裸裸的权势告诉我,离了他,我什么都不是。
我看起来拥有了富可敌国的卿氏商行,拥有了这个时代女子能得到的最大自主权。
可只有我知道,那一切,都是他“赐予”的。
当他想要收回时,我连拒绝的能力都没有。
自此,我的一生都被困在那一方深宅大院里,那股恶心,如影随形。
如今,这一切,又要原封不动地重来一次么?
婚礼那天,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地铺满了整条朱雀街。宋廉给足了我这个“将军庶女”体面。
两世为人,这已是我的第三场婚礼。
我唯一算错的,是没想到宋廉对我这个“叛逃者”的执念,竟已深到如此地步。
红盖头下,烛影晃动。
许久,有人掀起了盖头。
一身喜庆红衣的宋廉,眉目低敛,正望着我笑。
他的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望着我,那样专注地笑。
“卿卿,”他执起我的手,“你我本该生生世世做夫妻的。”
这句,和我临死前,他说的,一模一样。
在喝交杯酒时,我端起了酒杯。
在酒中,我当着他的面,下了一种烈性的药。 不是毒药,而是春楼里,为了让姑娘彻底断了生育可能,而使用的虎狼之药。
我甚至没有把握掌控自己的命运,又凭什么,要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这人世间来?
我笑得媚而娇,凑到宋廉耳边,吐气如兰:
“夫君,你知道这酒里,我加了什么么?”
宋廉脸色大变,急忙出手封住了我的穴位,想阻止我饮下。
我却无所谓地笑了:“我不会自戕的,夫君。”
“我只是……不想我们之间,再有孩子了。”
宋廉的的确确被我激怒了。
两世为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失态的样子。
他将满桌的喜宴珍馐,将所有的一切,全都扫落在地!瓷器碎裂声,酒水流淌声,不绝于耳。
他像一头被彻底困住了的野兽,在满地狼藉中来回徘徊,双目赤红。
原来,他也懂得什么叫痛苦么?
既然如此痛苦,为什么当初,就是不能放我离开?
我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就那样似笑非笑地,欣赏着他的痛苦。
许久,一切归于死寂。
宋廉的语气艰涩无比,恍惚间,我似乎望见了他眼角的一点水光。
他哭了?
他走过来,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揽在怀里,那力道几乎要将我勒碎。
他像是在说服我,又好像在说服他自己,声音颤抖:
“没关系……卿卿……没关系。”
“从此以后,就我们两个,好好过。”
“日后……日后我们再从亲族里抱养一个孩子,接替侯府的位置。”
所以,他对我的执念,竟已深到如此地步?
宁愿冒着绝后的风险,也要将我捆在身边。
他替我安排了未来所有的一切,却独独没有问过一句:
我,愿不愿意。
他吻上来的时候,我没有躲。
毕竟,任何人在陷入爱情时,理智都是最低的。就像前世的我,傻傻地以为自己活在丈夫的宠爱里,不识愁滋味。
可如今复盘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大婚后,我和宋廉好似真的过上了旁人艳羡的日子。
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举案齐眉,比翼双飞,又或者是浓情蜜意,红袖添香。
很难想象,那个在朝堂上以一张利嘴战群雄、冷酷无情的小侯爷,在私下里,竟有这般温顺体贴的时候。
他几乎不拒绝我的任何请求。
有时,婢女们都会笑着打趣:
“大人这般疼爱夫人,只怕夫人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大人都会想办法给您摘下来。”
宋廉的母亲,老侯夫人,送来了几个调教好的美人,也被他通通打发了回去。
就连沈瑶,也嫁人了。
对象是京中一位新晋的寒门贵,宋廉将她收为义妹,陪了极其丰厚的嫁妆,风光大嫁。
嫁人前,沈瑶来拜访过我一次。
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艳羡。
“夫人,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说的么?”
我静静地抬眼望她,不置一词。
“他说,这辈子,他只要你一个人。旁的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沈瑶眼角带泪,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可以把那条命给我,但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给不了我要的爱。”
所有的人,都在告诉我,宋廉爱我。
毕竟,为了我,他连子嗣和前程都可以不要啊。
多可笑。
直到现在,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个最荒唐的真相:
他爱我。
他爱我,可他依旧背叛了我。
这就是宋廉的爱。
在宋廉撤去我身边所有盯梢的侍卫时,我想,或许时机到了。
两世为人,我唯一的优势,在于我知道未来会如何发展。
宋廉终究会成长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宋丞相。而唯一能够压制住他的,只有皇权。
我知道,未来继承皇位的,是如今最不受宠的三皇子。
而宋廉,在前世,原本属意的是精明强干的七皇子。
而这,便成了日后那对“明君贤臣”之间,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明君与贤臣的表象背后,是长达数年的彼此忌惮与牵制。
关键点,就在明成三年,秋。
帝出宫游玩遇险,宋廉救驾有功,自此平步青云,封赏无数。
那天,我在卧房的香炉中,加了足量的安眠成分。
趁着宋廉还在沉睡时,我换上劲装,悄悄策马去了京郊的皇家寺庙。
三皇子登基早,如今年少,性子中尚有几分玩心。他会悄悄溜出宫,在寺庙后山巡查时,失足差点掉进山崖。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我寻了好久,终于在悬崖边上,寻到了那个狼狈的、未来的少年天子。
一切,都像计划中的那样顺利进行。
三皇子醒来后,抹了把脸上的泥,问我要什么封赏。
我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恭敬答道:
“民女不求封赏,只愿留在殿下身边,为您效力。”
他愣了愣,随即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哦?你说这话,宋廉知道么?”
我也笑了。
“殿下未来需要一把刀,一把足以挟制宋廉的刀。”
“而我,便是那把最锋利的刀。”
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神色严肃起来:“理由。”
“因为,他爱我。”
我给这位未来的陛下,看了一场精心策划的戏。
一切的时间,都掐算得刚刚好。
在“利刃”破空而来,直指我面门时,刚刚赶到、双目赤红的宋廉,毫不犹豫地挡在了我的面前。
冰冷的刀,深深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血液一点点流出,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长衫。
前世,我替他挡了一刀,换来二十年枷锁。
今生,他还我一刀。
我们俩,也算两清了。
在宋廉养伤的时候,封赏的旨意下来了。
因为我“将军庶女”的身份本就是假的,皇帝顺水推舟,废了我的伪造身份,反而让这件事办得更为方便。
皇帝赐我尊位,却不拘我入宫。
毕竟,相比于一个困在后宫的女人,一个能够为他掌控天下粮草、充盈国库的商人,对他而言,显然更有利。
我离开京城的那天,被半幽禁在侯府的宋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拼了命地赶了过来,拦在了我的马车前。
他是那样不解,那样痛苦,隔着车帘,不断地问我:
“卿卿,书上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是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原谅我?”
“至少……至少这一世,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为什么你我,就不可以重新来过?!”
他的神色是那样绝望,好似我的话,对他而言便是生杀予夺的审判。
在他说出“重新来过”的那一刻,我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也重生了。
我低垂着眼帘,细细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这张脸,这副神情,一切都是我曾经最痴迷的模样。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望之生厌的地步呢?
“宋廉,”我轻声开口,“我曾经,真的、真的很相信你。”
违背诺言最令人痛苦的地方,不在于诺言本身。
而是,我没有办法,再像当初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了。
可我曾经,是那样,那样地相信他啊!
我放下了车帘,隔绝了他那双痛苦的眼睛,淡淡地吩咐车夫:
“走吧。”
“重新来过”这四个字,说得太过容易。
好似那些钻心剜骨的痛苦、那些在深夜里无法抑制的恶心、那些流不尽的泪水……都就此烟消云散,不再存在了。
如果连我都原谅了,那前世那个恶心了二十年、痛苦了二十年的卿眉,又算什么?
就像前世那道阴雨天作痛的伤疤。
就算痊愈了,结了疤,它依旧会痛。
它会日日夜夜地提醒你,你曾经,那样痛过。
一次不忠,两世不用。
(宋廉)
他真的喝醉了吗?
他曾在无数个夜里,这样质问自己。
其实没有。
因为真正喝醉的人,是什么都干不了的。
那一刻,不过是脂香帐暖,气氛正好,春宵一刻值千金。
于是,他放纵了自己。
因为他有恃无恐。
因为卿卿已经嫁给了他,替他生下了一双儿女,她已经彻底是他的人了,她逃脱不了他。
而他,只是在试探。
试探卿眉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他笃定她会接受。这世间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不过是时间问题。
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为何你偏偏不一样?
只是他未曾想过,她会那样伤心,那样决绝,甚至到了要与他恩断义绝的地步。
再后来,他使了手段。
他派人提前给昭儿喂了丹药,那药会让人高烧不退,却不至于损害性命。
然后,他就那样隔着窗,冷漠地看着。
看着他的卿卿,是如何跪在沈瑶的院外,跪在冰冷的雨水里,苦苦哀求。
他就是要让她明白。
他要亲手折断她的傲骨,让她明白,这世道就是如此。
他的卿卿是个聪明人。
那次以后,他如愿以偿,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个“妻子”。
端庄,贤淑,大度,替他广纳良妾,替他打理后宅。
可是,他也再没见过她真正地笑过。
很多时候,他望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端庄得体的诰命夫人,都觉得无比陌生。
这不是他的卿卿。
可明明是,他亲手,把他的卿卿给弄丢了啊!
后来他又想,无论怎样,只要这个人还在他身边,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足够了。
他要同她纠缠一辈子。
到死,他都不会放开她的手。
宋廉死在卿眉病逝后不久。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健朗的当朝首辅,会在短短几月内,迅速衰败下去。
好像是心里那口气,散了。
太平盛世,江山稳固,他该做的,都做完了。
临死前,他不住地去想,如果……如果能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
这执念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再醒来时,真的回到了过去。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改变,一切都能被弥补。
却忘记了。
雪泥鸿爪,凡是做过的事情,都会留下痕迹。
于是他咎由自取。
尝尽了前世她所尝过的“妒”,尝尽了求而不得,尝尽了世间所有爱别离、怨憎会的心酸。
一次不忠,两世不用。
这,才是他的卿卿啊。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