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专家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马上送走”,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耳边,嗡嗡作响。那一刻,隔着一层冰冷厚重的防弹玻璃,我与那头名为“威风”的东北虎对视着,它的金色瞳孔里,映出的不是猛兽的凶残,而是一种我无法理解,却又莫名熟悉的巨大悲伤。
专家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马上送走”,像一记重锤砸在我耳边,嗡嗡作响。那一刻,隔着一层冰冷厚重的防弹玻璃,我与那头名为“威风”的东北虎对视着,它的金色瞳孔里,映出的不是猛兽的凶残,而是一种我无法理解,却又莫名熟悉的巨大悲伤。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的人生轨迹因为这次对视而彻底转向。我放弃了城市里那份朝九晚五、不好不坏的工作,重新捡起了父亲留下的那些布满灰尘的动物学笔记,申请了动物行为学的在职研究生,每个假期都奔赴在各个野生动物保护区的路上。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为一个素未谋面的,赌上自己的后半生。
他们不懂。那一天,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的不是一头老虎,而是我被遗忘的整个童年,是我父亲沉默如山的背影,以及一个被时间尘封了二十年的秘密。
但故事,要从那个百无聊赖的周末,我心血来潮走进城市动物园说起。
第1章 熟悉的陌生“人”
城市里的夏天,像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蒸笼。空气被汽车尾气和柏油路蒸腾出的热浪搅得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焦灼的味道。我叫林岚,二十七岁,在一家不好不坏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过着一种标准化的城市白领生活。生活就像一条平缓流淌的河,没有波澜,也看不到尽头。
那个周六,我被一个临时取消的约会晾在了家里。百无聊赖之下,我翻出了那张单位工会发的、快要过期的动物园门票。也好,去看看那些被圈养的灵魂,或许能给自己的生活找点不一样的刺激。
动物园里人声鼎沸,孩子的尖叫和父母的呵斥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冰棍的甜腻和某种动物身上特有的腥臊气。我没什么明确的目标,随着走走停停,看过打着哈欠的狮子,也看过在假山上灵活跳跃的山羊。直到我走到猛兽区的东北虎馆。
那是一片用假山、水池和粗壮的树木精心模拟出的“野外环境”,但高耸的围墙和那面巨大的防弹玻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这里是牢笼。
玻璃后面,只有一头老虎。
它的体型硕大无朋,一身橘黄与黑色相间的条纹像是流动的火焰,充满了力量感。它正趴在一块高耸的假山岩石上,慵懒地打着盹,对周围游客的指指点点和闪光灯充耳不闻。介绍牌上写着它的名字:威风。名字起得真贴切。
我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靠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它。不知为何,看着它那看似安逸的睡姿,我心里却涌起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心疼。或许是想到了自己被困在格子间里的生活,我们都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正当我准备转身离开时,那头老虎忽然动了。
它抬起了硕大的头颅,睁开了那双金色的眼睛。它没有环视四周,甚至没有理会旁边一个拿着玩具枪大声喊叫的小男孩,它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探照灯,越过喧闹的人群,笔直地、牢牢地锁在了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那不是一种猛兽看待猎物的眼神,不带任何杀气和贪婪。那是一种……怎么形容呢?是一种极度专注、带着困惑、探究,甚至夹杂着一丝委屈的眼神。就像一个走失的孩子,在人群中终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却又不敢确认。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周围的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份异常,他们依旧在兴奋地讨论着老虎的体型和威严。只有我,被那道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时间仿佛静止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我和它,隔着一层玻璃,无声地对峙着。
它缓缓地从岩石上站起身,迈着沉稳而优雅的步子,一步步朝我这边走了过来。它的体型比我想象的还要庞大,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跳上。它走到玻璃前,停下,距离我不到三米。
它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能清晰地看到它鼻翼上细微的胡须,能看到它瞳孔在光线下微妙的收缩。它的呼吸带着热气,喷在玻璃内侧,形成一小片白雾,又迅速散去。
“它在看你哎!”旁边一个女孩捅了捅她男朋友,小声说。
“怎么可能,它看的是我这边。”男孩不以为然地笑。
可我知道,它看的不是“这边”,它看的就是我。
我试着向左移动了几步,它的头颅也跟着缓缓转动,那双金色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我又向右移动,它也跟着移动。这种感觉太诡异了,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审视着。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都有些发麻。期间,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和一头老虎默默对视。我心里充满了疑问,是我今天穿的衣服颜色有什么特别吗?还是我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普通的米色连衣裙,又闻了闻,只有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太阳西斜,闭园的广播开始响起。我才如梦初醒,最后看了一眼那头依旧注视着我的老虎,匆匆转身离开。走出动物园大门,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水马龙,我回头望了一眼,心里却空落落的。
那个眼神,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没有老虎,只有一片模糊的、绿色的山林,耳边一直回荡着一个男人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哼着一支我从未听过的、调子很简单的摇篮曲。
第2章 不该存在的联系
那个周末之后,我的生活被那双金色的眼睛彻底打乱了。
工作的时候,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眼前会突然浮现出“威风”那专注的眼神。吃饭的时候,喝水的时候,甚至挤地铁的时候,那个画面都会毫无征兆地跳出来。我开始失眠,梦里那片模糊的山林和那支不成调的摇篮曲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我告诉自己,这太荒谬了。或许只是巧合,或许那头老虎那天只是恰好看向了我这个方向。
但内心的骚动却无法平息。
第二个周末,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来到了动物园。这一次,我没有在别处停留,径直走向了东北虎馆。
远远地,我就看到“威风”正趴在上次那块岩石上,姿态和上次一模一样。我的心“怦怦”直跳,既期待又害怕。我慢慢走到玻璃前,站在了上次的位置。
几乎就在我站定的瞬间,那头老虎猛地抬起了头。
它的动作比上次更快,更急切。那双金色的眼睛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仿佛瞬间被点亮了。它径直从岩石上跳了下来,快步走到玻璃前,用它巨大的头颅,轻轻地、反复地蹭着我们之间的那层玻璃。
“呜……”
一声低沉的、类似呜咽的吼声从它喉咙深处发出,穿透了厚重的玻璃,沉闷地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威慑,反而充满了……委屈和亲昵。
这一下,不光是我,周围的游客全都惊呆了。
“天哪,这老虎怎么了?”
“它好像认识那个女的?”
“不会吧,太神奇了!”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成了所有目光的焦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手心全是汗。我看着“威风”,它还在用头蹭着玻璃,喉咙里发出那种奇怪的、撒娇般的呜咽。它的眼神,不再是上次的探究和困惑,而是充满了显而易见的焦急和……渴望。
它渴望穿过这层该死的玻璃。
这时,一个穿着工作服、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的饲养员快步走了过来,他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他叫张伟,是“威风”的专职饲养员,胸前的名牌上写着他的名字。
“姑娘,你……”张师傅看着我,又看看表现异常的“威风”,一脸的不可思议,“你对它做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做。”我紧张地摆着手,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就怪了,”张师傅眉头紧锁,他在这里工作了快三十年,从没见过这种事。“威风是我们这儿的‘镇园之宝’,性子最是孤傲,平时除了喂食,谁都不搭理。今天这是怎么了?”
他凑近了些,隔着玻璃冲“威行”喊了两声,试图吸引它的注意,但“威风”完全不理他,一双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我。
“姑娘,你以前……是不是来过?”张师傅转头问我。
我摇摇头:“上周是第一次来。”
“那家里养过什么特别的宠物吗?或者……你身上是不是喷了什么特别的香水?”
“没有,我从不用香水。”我努力回想着,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和老虎,怎么可能扯上关系?我从小在城市长大,连大型犬都很少接触。
父亲?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公去世了,母亲说他是一名地质勘探员,常年在深山老林里工作。但我对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家里甚至连一张他的清晰照片都没有。
“姑娘?姑娘?”张师傅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啊,对不起,我走神了。”
“我看你还是先离开一下吧,”张师傅看着越来越焦躁的“威风”,有些担忧地说,“它情绪不太对,别再出什么意外。”
我点点头,心里乱成一团麻。我最后看了一眼“威风”,它的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解,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地抽痛。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猛兽区。
这件事很快就在动物园内部传开了。一头老虎对一个陌生女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亲近,这成了不大不小的一桩奇闻。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去动物园,我试图让自己的生活回归正轨。但我失败了。我开始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关于老虎习性的资料,搜索那些关于人与动物之间奇妙联系的故事。我越看,心里的那个谜团就越大。
与此同时,动物园那边也遇到了麻烦。张师傅后来通过单位的联系方式找到了我,电话里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忧虑。
他说,自从我离开后,“威风”就变得不对劲了。它开始绝食,拒绝任何人靠近,整天在馆舍里烦躁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就跑到那块玻璃前,朝着我上次站立的方向发出低沉的吼声。兽医检查了,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就是单纯的情绪问题。
“林岚同志,”张师傅在电话里恳求道,“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你能不能再来一趟?我们想……再观察一下。”
挂了电话,我握着冰冷的手机,呆坐了很久。我知道,我必须去。这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好奇心,更关系到另一个生命的健康。
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我和它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一种不该存在的联系?
第3章 尘封的记忆碎片
第三次踏入动物园,我的心情格外沉重。这一次,我不是作为一名普通游客,而是被张师傅从员工通道直接带了进去。园里的几位领导和兽医已经在东北虎馆的监控室里等着了。
监控室不大,几块屏幕上分割着虎馆内外的实时画面。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有学者风范的老者坐在主位上,张师傅介绍说,这是园里特地请来的省内最权威的动物行为学专家,陈明远教授。
陈教授的表情很严肃,他推了推眼镜,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我:“林小姐,张师傅把情况都跟我说了。很罕见,但并非不可能。动物的嗅觉和记忆能力,远超我们的想象。”
我紧张地点了点头,手心里全是汗。
“我们今天的目的很简单,”陈教授指了指屏幕,“我们会让你像普通游客一样,再次出现在‘威风’的视野里。我们会全程记录它的生理数据和行为反应。请你务必保持自然,不要害怕。”
我深吸一口气,跟着张师傅走出了监控室。
当我再次站到那面熟悉的玻璃前时,我的心跳快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虎馆内,“威风”正背对着我,趴在水池边喝水。它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喝水的动作一顿,然后猛地转过身来。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它整个身体都仿佛被注入了电流。前两天那种焦躁和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激动。它发出一声响亮的咆哮,但那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威胁,更像是一声久别重逢的呼喊。
它冲到玻璃前,用两只前爪“砰砰”地拍打着玻璃,巨大的力量让厚重的玻璃都发出了沉闷的震动声。它的嘴张着,露出锋利的牙齿,但任何人都能看出,那不是攻击的姿态,而是一种极度的、无法宣泄的激动。
监控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心率瞬间飙升到180,肾上腺素水平急剧升高!”一个年轻的兽医盯着仪器上的数据,声音都在发抖。
陈教授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死死地盯着屏幕,嘴里喃喃自语:“不对,这不仅仅是气味识别……这种情感烈度,更像是……记忆复苏。”
我站在玻璃外,看着几近疯狂的“威风”,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厉害。一种强烈的、想要安抚它的冲动涌上心头。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我的嘴里哼出了一段旋律。
那是一段非常简单、甚至有些不成调的旋律,就是我梦里反复听到的那支摇篮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哼出来,就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原本狂躁不安的“威风”,在听到我哼出的旋律后,动作瞬间凝固了。它拍打玻璃的爪子停在了半空中,巨大的头颅微微歪着,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狂喜和激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困惑和……努力的回忆。
它安静了下来,静静地趴在玻璃前,耳朵微微扇动,仔细地聆听着我的哼唱。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仿佛有什么被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情感,正在破土而出。
我的脑海里,那些模糊的画面开始变得清晰。
不再是笼统的绿色山林,而是一个搭建在林间空地上的简陋木屋。木屋前,有一个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他的背影高大而沉默。他怀里抱着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正在用奶瓶笨拙地喂着奶。
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而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是一只还没断奶的虎崽。它病恹恹的,看起来很虚弱。
父亲一边喂奶,一边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哼着这支不成调的摇篮曲。而年幼的我,就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托着腮,好奇地看着。
“爸爸,它会好起来吗?”我奶声奶气地问。
“会的,”父亲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叫‘小山’,希望它能像大山一样强壮。”
小山……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碎片便如潮水般涌来。我记起了那段短暂而模糊的童年时光。我不是在城市长大的,我的童年,是在父亲工作的那个偏远的野生动物救助站里度过的。
“小山”是父亲从盗猎者设下的陷阱旁救回来的,它的母亲已经死了。它当时受了很重的伤,还有严重的肺炎。是我和父亲,一起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把它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我记得我每天都会陪着“小山”,给它讲故事,给它唱歌。而父亲哼的那支摇篮曲,成了安抚它最好的良药。只要它一烦躁,我一哼起这个调子,它就会立刻安静下来。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坚持要把我带回城市接受教育。我哭着闹着不想走,不想离开父亲,不想离开“小山”。临走前,我抱着已经比我高出半个头的“小山”,在它耳边一遍遍地哼着那支歌,告诉它我很快就会回来看它。
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在我离开后不到一年,父亲就在一次追捕盗猎者的行动中,为了保护被盗猎的幼崽而牺牲了。母亲悲痛欲绝,她带我离开了那个伤心地,并且从此绝口不提关于父亲和救助站的任何事。她希望我能彻底忘记那段生活,像个普通孩子一样,在城市里安全、平稳地长大。
时间是最好的橡皮擦,再加上年幼,那段记忆真的被我渐渐遗忘了,只剩下梦里那些模糊的碎片。
直到今天,直到我再次见到“小山”,听到它那熟悉的呜咽,那些被尘封的记忆,才终于被唤醒。
第4章 迟到二十年的告别
我泪流满面地站在玻璃前,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哼着那支摇篮曲。而玻璃另一边的“威风”,或者说,“小山”,也安静地趴着,金色的瞳孔里水光闪动,像是在努力辨认着,努力将眼前这个陌生的成年女人,和记忆中那个扎着羊角辫、整天陪在它身边的小女孩重叠起来。
监控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越物种的、不可思议的情感交流震撼了。
陈教授缓缓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哭泣的女孩和那头温顺如猫的大虎,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研究了一辈子动物行为,看过无数的案例,但……但今天这一幕,是我见过最……最震撼的。”
他转向旁边的园长,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它不是在发疯,它是在认亲啊!”
张师傅早已是老泪纵横,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我就说嘛,我就说这孩子跟咱‘威风’有缘分……原来是故人,是故人啊……”
我的哭声渐渐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愧疚和心痛。
小山,对不起。我食言了。我答应过会回来看你,却让你等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你经历了什么?从那个小小的救助站,到这个冰冷的动物园,你是怎么过来的?你是不是也一直在等我?
我多想,能像小时候一样,穿过这层玻璃,抱抱它巨大的头颅,挠挠它毛茸茸的下巴。
“陈教授,”我转过身,对着监控室的方向,声音嘶哑地问道,“我能……进去看看它吗?就我一个。”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胡闹!”园长第一个反对,“林小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那毕竟是猛兽!它现在情绪稳定,不代表没有危险!”
“是啊,姑娘,这可开不得玩笑!”张师傅也急了。
只有陈教授,他沉默地看着屏幕,看着我和“小山”之间那种无形的、却无比强大的情感纽带。许久,他才缓缓开口:“我相信它不会伤害她。”
他又顿了顿,补充道:“但是,园长的顾虑是对的。我们不能冒这个险。不过……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
半个小时后,在陈教授的亲自安排和监督下,虎馆的内舍通道被清空了。我被允许进入那条由粗壮的钢筋隔开的饲养员通道。这里与“小山”的活动区域只有一道铁栅栏之隔,比那面厚重的玻璃要亲近得多。
当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栅栏前时,“小山”也早已等在了那里。它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它那颗巨大的头颅,温柔地、小心地,从栅栏的缝隙中探过来,轻轻地蹭着我的手。
它头上的毛发粗硬而温暖,带着一股阳光和野性的味道。我能感觉到它鼻子里喷出的温热气息,能感觉到它喉咙里发出的那种满足的、类似猫咪的“咕噜”声。
我的眼泪再次决堤。
“小山……对不起……”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它,声音哽咽,“我来晚了,对不起……”
它仿佛听懂了我的话,用它湿润的鼻子,轻轻地拱了拱我的掌心,像是在安慰我。
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远远地站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打扰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重逢。阳光透过天窗洒下来,在我们之间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却又那么温暖。
我给它讲了很多话,讲我这二十年的生活,讲我对父亲模糊的记忆,讲我为什么会忘记它。它就那么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用头蹭蹭我,或者伸出粗糙的舌头,隔着栅栏,轻轻地舔一下我的指尖。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
直到陈教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林小姐,可以了。它的情绪已经完全平复,但……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陈教授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感动,有惋惜,也有一种科学家的冷静。“它的记忆被你唤醒了。对它来说,你就是它唯一的亲人。如果你频繁出现,它会对你产生极度的依赖。但你不可能永远陪着它,你的每一次离开,对它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精神创伤和折磨。”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火焰。
“那……我该怎么办?”
“从动物福利和安全的角度出发,”陈教授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句让我如遭雷击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你以后,不要再来看它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仅如此,”他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为了避免它因为思念你而再次出现应激反应,甚至伤害到自己或工作人员,我们必须尽快将它转移到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去。一个没有你的气味,没有任何与你相关记忆的地方。”
就在这时,园长也走了过来,他看着我,满脸歉意,但语气却很坚决。他对着身后的工作人员下达了命令,那句话,就是我故事开头听到的那句。
“联系东北的繁育基地,做好交接准备!必须尽快!”他顿了顿,又看向我,补上了一句,“还有,马上送这位小姐离开!快!”
马上送走。
送走我,也要送走它。
我们才刚刚重逢,却要立刻面临永别。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情吗?
第5g章 它的选择,我的路
“不!你们不能这么做!”我几乎是尖叫出声,情绪瞬间失控,“你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它等了我二十年!我们才刚见面!”
我死死地抓住铁栅栏,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小山”,留住这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小山”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激动和悲伤,它不安地站起身,喉咙里再次发出低沉的呜咽,用头焦急地撞着栅栏,发出“哐哐”的响声。
“林小姐,请你冷静!”陈教授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强行将我从栅栏边拖开。他的力气很大,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看看它!你现在的情绪正在严重影响它!你究竟是想帮它,还是想害它?”
一句话,让我瞬间冷静了下来。
我回头看着“小山”,它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焦灼和恐惧。是啊,我现在的行为,只会让它更加不安。
“我……”我无力地瘫软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
园长叹了口气,走过来说:“林小姐,我们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请你相信我们,这是目前对‘威风’……对‘小山’最好的选择。它是一头老虎,不是宠物。它对你的记忆和情感越深,被困在这个笼子里,对它的折磨就越大。让它去一个更大的、更接近自然环境的繁育基地,开始新的生活,忘记过去,对它才是真正的仁慈。”
忘记过去……
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我花了二十年才找回的记忆,却要让它立刻忘记。
陈教授扶着我,让我坐在一旁的台阶上,他的声音放缓和了许多:“林小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在救助站救助过一只小狼。我和它感情非常深,但当它成年后,我必须将它放归野外。放生的那天,它一步三回头,在山坡上对着我嚎叫了整整一夜。我的心都碎了,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因为爱它,就要给它自由,哪怕代价是永不相见。”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父亲,当年把你送回城市,让你离开‘小山’,或许也是同样的心情。他知道,人和虎,终究殊途。短暂的陪伴已经是命运的恩赐,强行挽留,只会酿成悲剧。”
父亲……
是啊,如果父亲还在,他会怎么做?他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野生动物保护上,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小山”能够健康、快乐地活下去,哪怕这意味着要抹去它关于人类的所有记忆。
我沉默了。内心在经历着天人交战般的挣扎。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终于抬起头,擦干了眼泪,对着陈教授和园长,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说,“我同意你们的方案。但是,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在送走它之前,我想……再单独陪它一会儿。就最后一次。”
园长和陈教授对视了一眼,最终同意了。
那个下午,成了我记忆中永恒的定格。工作人员都撤离了,只留下我和“小山”,隔着一道栅栏。没有了悲伤和激动,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轻声地哼着那支摇篮曲,一遍又一遍。我还给它讲了许多关于父亲的故事,那些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关于他如何勇敢、如何善良的点点滴滴。
“小山,爸爸是个英雄呢。”我微笑着说,“他把你救回来,现在,我也要学着像他一样,为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小山”似乎听懂了,它安静地趴在我的面前,巨大的头颅枕在前爪上,金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就像二十年前那个下午,它趴在父亲的脚边,听着我们说话一样。
夕阳的余晖从天窗斜射进来,将它的皮毛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拿出手机,没有拍照,只是打开了录音功能。
“小山,再叫一声给我听听吧。”我轻声说。
它仿佛通人性一般,仰起头,发出了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吼声。那声音不再充满悲伤和焦急,而是带着一种辽远和释然,在空旷的虎馆里回荡。
我按下了停止键,将这段录音永久保存。
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回头。我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脚步。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走出那扇沉重的铁门。
再见了,小山。
再见了,我被遗忘的童年。
第6章 新的起点
送别“小山”后的那段日子,我的生活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我辞掉了广告公司的工作。那个曾经被我认为是稳定港湾的格子间,如今看来却像另一个更精致的笼子。每天面对着那些华而不实的广告词,我觉得无比空虚。我脑子里盘旋的,全是“小山”那双金色的眼睛,和父亲那模糊而坚毅的背影。
母亲察觉到了我的变化,起初她极力反对,认为我是在胡闹。但在一个深夜,我将手机里那段“小山”的吼声放给她听,然后将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当她听到那支熟悉的、由父亲随口哼出的摇篮曲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抱着我痛哭失声。那些被她强行尘封的、关于丈夫的记忆,也一同被唤醒了。
“你爸他……他总说,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你。”母亲抽泣着说,“他把时间都给了那些山林里的‘孩子’,却没能好好陪你长大。他总说,希望你永远不要走他的老路,太苦,太危险了。”
我握着母亲冰冷的手,轻声说:“妈,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明白了。那不是苦,那是他的信仰。现在,我也想找到我自己的信仰。”
母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选择了。”
得到了母亲的理解,我彻底放下了包袱。我开始整理父亲留下的遗物,那不仅仅是几本笔记,而是一个完整的、关于野生动物保护的世界。笔记里,详细记录了他救助过的每一种动物,其中关于“小山”的记录,足足有半本那么厚。
“幼虎,雄性,命名‘小山’。左后腿有撕裂伤,严重肺炎。性情胆怯,但眼神倔强……”
“‘小山’今天第一次主动进食,岚岚很高兴,唱了一下午的歌给它听……”
“岚岚要走了,‘小山’似乎知道,整天黏着她。看着他们,我总觉得,生命本身就是最伟大的奇迹……”
一行行字迹,带着父亲的体温,跨越了二十年的时空,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终于“看”清了父亲的模样,他不再是母亲口中那个模糊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内心充满大爱与温柔的男人。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继续父亲未完成的事业。
我联系了陈明远教授。当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时,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欣慰地笑了。
“我就知道,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他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愿意做你的导师。这条路不好走,但你不会是一个人。”
于是,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我报了成人高考,选择了动物学专业,从最基础的知识开始学起。图书馆和网络课程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每当学到深夜,感到疲惫和迷茫时,我就会拿出手机,听一听那段“小山”的吼声。
那雄浑的声音,像是在遥远的地方为我加油鼓劲,提醒我不要忘记自己的初衷。
一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陈教授的研究生。我的研究方向,正是东北虎的野外行为与栖息地保护。
我的人生,从那个与“小山”重逢的夏天开始,真正地活了过来。我不再是那个对生活感到麻木和迷茫的林岚,我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期间,陈教授偶尔会跟我提起“小山”的近况。它被送到了东北一个半野化的繁育基地,那里有更广阔的空间和更复杂的环境。起初它很不适应,但渐渐地,它融入了新的虎群,甚至成了那里的“虎王”。
“它已经完全野化了,”陈教授说,“基地的饲养员说,它现在看到人,眼神里只有警惕和疏离,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温情。这对它来说,是好事。”
我听着,心里既有失落,也有一丝欣慰。
我知道,它正在变回一头真正的老虎,一头属于山林的王者。而我,也正在成为一个真正的、能为它们做些什么的守护者。
我们都在各自的道路上,努力地活着,努力地成为更好的自己。这就够了。
第7章 山林的回响
研究生毕业后,我没有留在城市,而是选择加入了陈教授带领的一个野外科研项目,地点就在长白山腹地的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当我第一次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这片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土地时,我的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归属感。这里的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泥土的芬芳。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对我低语。
我们的工作很辛苦,每天都要在深山里徒步几十公里,检查红外相机,收集动物的粪便和毛发样本,记录它们的活动轨迹。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被蚊虫叮咬、被荆棘划伤更是习以为常。但我的心里,却是满满的充实和快乐。
每当看到红外相机捕捉到的那些矫健的野生身影——狍子、野猪、黑熊,尤其是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北虎时,我都会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我知道,我正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我正在守护着父亲最热爱的一切。
一天傍晚,我和同组的师兄王磊在整理相机数据时,发现了一段特别的影像。
那是一头体型异常健硕的雄性东北虎,它没有像其他老虎那样匆匆路过,而是在镜头前停留了很久。它缓缓走到一颗粗壮的红松树下,用它巨大的头颅,反复地、温柔地蹭着树干。那个动作,那个神态……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
“师兄,你把这段影像放大,慢放!”我急切地说。
王磊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随着画面被放大,我清晰地看到,这头老虎的左后腿上,有一道陈旧的、几乎被毛发完全覆盖的伤疤。
是它!
是小山!
我的心狂跳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繁育基地离这里还有几百公里。难道是野化放归的项目?
我立刻打电话给陈教授,声音都在颤抖。
陈教授在电话那头听完我的描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是的,林岚。‘威风’……‘小山’是半年前第一批被野化放归的个体之一。我一直没告诉你,是怕影响你的情绪和工作。没想到,你们竟然以这种方式‘见面’了。”
“它……它过得好吗?”我哽咽着问。
“非常好,”陈教授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它是所有放归个体里,适应得最好的。已经成功捕猎过好几次大型猎物,完全恢复了野性。它现在,是这片山林真正的主人。”
挂了电话,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段视频。
视频的最后,“小山”蹭完树干,转过身,对着镜头的方向,仰天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咆哮。那吼声,透过电脑的扬声器传出来,与我手机里珍藏的那段录音,渐渐重合。
山林震动,松涛呼应。
那一刻,我仿佛听懂了它的语言。
那不是在宣示领地,也不是在威慑敌人。那是一声宣告,一声呐喊。它在告诉我,它回家了。它自由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但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喜悦。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陪伴,而是成全。
我成全了它回归山林的自由,而它,也成全了我寻找人生意义的道路。我们之间的那段缘分,没有因为分离而终结,反而以一种更深刻、更广阔的方式,延续在这片壮丽的山河之间。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刻意去寻找过“小山”的踪迹。但我知道,它就在这片山林的某个角落,矫健、自由、骄傲地活着。
而我,也会继续守护着这片山林,守护着它和它所有的同类。
偶尔,在寂静的夜晚,我会独自走到营地外,抬头仰望星空,静静地聆听。风声穿过林海,带来远方的回响。我知道,在那些我听不见的声音里,一定有那么一声,是属于它的。
那就足够了。
来源:聪颖荷叶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