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拿到年终奖工资条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无声地瘪了下去。
拿到年终奖工资条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无声地瘪了下去。
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手里没什么分量,却像一块从南极空运过来的冰,冻得我指尖发麻,寒气顺着血管一路往上爬,直冲天灵盖。
上面的数字,白纸黑字,打印得清清楚楚。
6000。
不是30万,是6000。
我盯着那个6和后面跟着的三个0,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数学,是不是哪个小数点被我给看丢了。
我把它翻过来,又翻过去,对着光,希望能照出什么隐藏的水印或者附加条款。
什么都没有。
就是一张轻飘飘的纸,和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均匀的呼吸声,还有远处服务器机房传来的、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
这声音平时听着是背景音,是公司正常运转的脉搏,可今天听起来,却像是一阵阵的嘲讽。
我把那张纸条慢慢地、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最后折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它硌在我的大腿上,像一块无法融化的冰。
我一年的拼命,那些通宵画图的夜晚,那些在客户面前孙子一样赔笑的饭局,那些喝下去的酒,熬出来的夜,掉下去的头发……就值六千块钱?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崩断了。
奶奶还在医院里等着手术费。
医生说,进口的材料,效果好,恢复快,但是贵。
我拍着胸脯跟妈说,钱的事你别愁,我今年的年终奖,够了。
现在,我口袋里揣着这六千块,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办公室。
大家好像都差不多,每个人的工位上都笼罩着一层低气压,敲键盘的声音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没人说话,也没人抱怨,那种沉默,比吵闹更让人窒息。
就像一锅温水,大家都是里面的青蛙,水温已经到了九十度,可谁也没力气跳出去了。
老板老周的办公室门关着,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盒子。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正坐在里面,泡着他那杯陈年普洱,悠然自得。
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我站起身,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好几个人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一丝“你可别冲动”的劝告。
我没理他们,径直朝着那个铁盒子走过去。
手已经放到了门把手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点。
我能说什么?进去质问他?为什么我的三十万变成了六千?
他会怎么回答?
公司效益不好?共克时艰?还是给我画一个更大的饼,说明年给我补上?
这些话术,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我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
是前台小妹打来的内线。
“哥,有位姓李的先生找你,说是你的客户。”
我愣了一下。
姓李的客户?
我手头上的客户,好像没有姓李的大老板。
“让他稍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我松开门把手,转身往回走。
心里那股火暂时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麻木的疲惫。
算了,天大的事,也得先把工作应付完。
我走到会客区,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边放着一个看起来就很贵的公文包。
他看到我,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一个熟悉的、带着点促狭的笑容。
“舅?”我脱口而出。
他笑着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怎么,看见舅舅不认识了?穿上西装就不是你舅了?”
我有点懵。
我舅,我妈的亲弟弟,自己开了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算是个成功人士。
但他怎么会跑到我公司来?还说是我的客户?
“舅,你这是……”
“来谈个合作。”他言简意赅,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会议室,“方便吗?找个地方聊聊。”
我机械地点点头,领着他进了旁边的小会议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压抑的空气,我才感觉自己稍微活过来一点。
“舅,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呢?跟我谈合作?”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没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锐利。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跟丢了魂一样。”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他没追问,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看看。”
我拿起来,是一份合作意向书。
甲方,是他公司的名字。
乙方,是我公司的名字。
项目的内容,正是我跟了大半年的那个项目,也是我那三十万年-终奖的指望。
我彻底愣住了。
“舅,这……”
“你那个客户,王总,上周跟我吃饭,聊起这个项目。他说你们这边方案做得不错,就是价格上一直谈不拢,他那边预算也紧。”舅舅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我看了下,这个项目我们公司也能做,而且我们有渠道优势,能把成本压下来。所以,我准备从王总手里把这个项目接过来,然后……分包给你们公司。”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
他接过来,再分包给我们?
这不就是左手倒右手,多此一举吗?
除非……
“你不用想那么多。”舅舅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不是来给你送温暖的,商场就是商场。我接手,是因为我有把握在王总的预算内,把这个项目做得更好,并且还有利润。分包给你们,是因为你的方案确实做得好,我不想浪费时间重新做一遍。当然,价格上,我得重新跟你们老板谈。”
我明白了。
他是来当“甲方爸爸”的。
而且是那种绝对强势的,捏着我们命脉的甲方。
一股荒诞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辛辛苦苦跟了半年的项目,最后我的亲舅舅成了我的甲方。
而我,刚刚拿到了一份六千块的年终奖工资条。
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是那种开心的笑,是那种又苦又涩,带着点自嘲的笑。
舅舅看着我,眉头微微皱起:“你笑什么?”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阳光很好,明晃晃的,照在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我转过身,看着我舅,一字一句地说:
“舅,这公司,真奇妙。”
舅舅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他大概是听出了我话里的不对劲。
“出什么事了?”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我捏得皱巴巴的小方块,展开,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那张薄薄的纸,像一封判决书。
舅舅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落在那刺眼的“6000”上。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我紊乱的呼吸声,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三十万的奖金,就给了六千?”舅舅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怒火。
我点点头,感觉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发不出声音。
他把那张纸推回到我面前,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子上,盯着我的眼睛。
“你老板,叫什么?”
“老周。”
“他人呢?”
“在办公室。”
舅舅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赶紧拉住他:“舅,你干嘛?”
“我去找他谈谈。”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倒要问问他,这是什么道理!把我外甥当驴耍吗?”
“别!”我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舅,这是我的事,你别管。”
“你的事?”他回头瞪着我,眼睛里冒着火,“你是我外甥!你被人这么欺负,我能不管?”
“你去了能怎么样?”我几乎是在吼,“跟他打一架?还是替我把钱要回来?舅,这是公司,不是菜市场,不是谁嗓门大谁就有理的!”
我的吼声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烦躁地扯了扯领带。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算了?这口气你咽得下去?”
我怎么咽得下去?
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进老周的办公室,把桌子给掀了。
可是,然后呢?
然后我就会被开除,一分钱也拿不到,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悬。
我不能那么冲动。
奶奶的手术还等着钱。
我颓然地坐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抓着头皮。
“我不知道……我现在脑子很乱。”
舅舅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叹了口气。
他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五十万,密码是你的生日。你奶奶的手术,不能再拖了。”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那张卡,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但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淹没。
“不,舅,我不能要你的钱。”
“什么你的我的!”他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我是你舅!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不帮你谁帮你?钱你先拿着,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
“还有,这个破公司,别待了。辞职,来我公司,我给你开双倍的工资。”
双倍的工资。
来他的公司。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我只要点点头,就能摆脱现在这个烂摊子,就能解决奶奶的手术费,就能换一个全新的开始。
可是……
我看着桌上那份合作意向书。
那个我熬了无数个夜晚,改了二十几稿的方案。
那个我跟王总斗智斗勇,一点点磨下来的项目。
就这么放弃了?
我不甘心。
我更不甘心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为什么我所有的努力,最后换来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舅,让我想想。”我把银行卡推了回去,“钱的事,也让我想想。”
舅舅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大概是觉得我傻,觉得我不知好歹。
“行,你自己想清楚。”他站起身,收起了意向书和银行卡,“我今天就是以客户的身份来的。下午三点,我希望和你们老板,还有你,一起开个会,谈谈这个项目。你转告他。”
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我一个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很久。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我此刻混乱的心情。
辞职,还是留下?
接受舅舅的帮助,还是靠自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下午三点,我必须面对老周。
我必须得到一个答案。
回到工位,我像个没事人一样,打开电脑,开始准备下午会议的资料。
周围的同事用眼角的余光瞟我,大概是觉得我从老板办公室门口“临阵脱逃”,是个怂包。
我不在乎。
我现在是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所有的羽毛都耷拉着,只想找个角落自己舔舐伤口。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徐的位子还是空的。
老徐是我们部门的老好人,技术大牛,平时不怎么说话,但谁有技术问题请教他,他都耐心解答。
他已经请了好几天假了。
“徐哥,身体好点没?”
等了很久,他才回过来:“好多了,谢谢关心。”
后面跟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微笑的表情,我心里有点发酸。
老徐家里条件不好,老婆没工作,孩子还小,全家就指着他这份工资。
他要是也只拿了六千块年终奖,这个年,该怎么过?
胡思乱想着,就到了下午。
两点五十五分,我抱着笔记本电脑,敲响了老周办公室的门。
“进。”
声音还和以前一样,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门进去。
老周正坐在他的大班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在修剪他那缸宝贝金鱼旁边的水草。
他养了一缸鱼,伺候得比他儿子还精心。
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喂鱼、换水、检查设备。
他说,看这些鱼游来游-去,心里就静了。
我以前觉得他这是附庸风雅,现在却觉得,他大概是把我们这些员工,也当成了他鱼缸里的鱼。
高兴了就喂点食,不高兴了就饿几天,反正我们也游不出这个缸。
“周总,下午三点,有位李总要过来谈项目,就是城西那个……”
“我知道。”他没抬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一小撮水草,“让他直接来我办公室吧。”
我点点头,准备出去。
“等一下。”他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
他终于放下了剪刀,抬起头看我。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工资条,收到了吧?”
我的心猛地一沉。
来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有什么想法?”他问。
我能有什么想法?
我想问候你全家,这个想法算吗?
我深吸一口气,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没想法。公司规定,我遵守。”
我说得很平静,连我自己都佩服。
他看着我,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嗯,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香袅袅,飘散在空气中。
“坐吧。”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像隔着一条楚河汉界。
“这个项目,你跟了很久,辛苦了。”他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
我心里冷笑。
一句辛苦了,就想把我那二十九万四千块给抹了?
“应该的,为公司做事。”我继续扮演着一个无欲无求的优秀员工。
他放下茶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是给你的。”
信封很厚,沉甸甸的。
我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发现金,不上税,算是私下给我的补偿?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周总,李总到了。”是前台小妹的声音。
“让他进来。”
门被推开,我舅穿着那身笔挺的西装走了进来。
他看到我,又看到桌上那个信封,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商业精英的派头。
“周总,久仰。”他主动伸出手。
老周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
“李总,年轻有为啊,请坐。”
两个“总”字辈的开始商业互吹,我夹在中间,像个多余的道具。
我默默地把那个信封拉到自己面前,没有打开。
我倒要看看,老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简单的寒暄过后,很快就切入了正题。
我舅开门见山,表明了自己想接手这个项目,并且希望我们作为乙方的执行团队,继续完成后续工作。
“当然,价格方面,我们需要重新谈。”我舅翘起二郎腿,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
老周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端着茶杯,轻轻地吹着气。
“李总,这个项目,我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时间成本。你的方案,恕我不能接受。”
我舅挑了挑眉:“哦?那周总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简单。”老周放下茶杯,发出“嗑”的一声轻响,“这个项目,我们不外包,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合作。我们要自己做到底。”
我舅笑了。
“周总,我不是在跟你商量。王总那边,我已经打好招呼了。这个项目,他只会交给我。”
老周也笑了。
“李总,你可能没搞清楚状况。这个项目,王总已经没资格做主了。”
他说着,从另一边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桌上。
“你自己看吧。”
我舅疑惑地拿起文件,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我也凑过去看。
那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甲方,是王总的公司。
乙方,是我们公司。
协议内容是,王总把他公司在这个项目中的所有权益,全部转让给了我们!
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才是这个项目唯一的,真正的,甲方!
我脑子“嗡”的一下,彻底懵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老周什么时候把王总给收购了?
我舅的脸色很难看,他把文件翻来覆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似乎想找出什么破绽。
“这不可能!王总昨天还跟我……”
“商场上的事,瞬息万变。”老周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李总,如果你对这个项目还有兴趣,现在,是你来求我,而不是我来求你。”
我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瘪。
他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老周。
“周总,好手段!”
老周靠在椅背上,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没说话。
那样子,就像一个得胜的将军,在欣赏手下败将的狼狈。
我舅深吸一口气,把目光转向我。
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解,还有一丝……失望。
他大概是觉得,我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却联合老周一起,给他设了个局。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自己,也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我舅什么也没说,拿起他的公文包,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样。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和老周。
还有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老周放下茶杯,看着我。
他的眼神,不再是刚才那种运筹帷幄的锐利,而是多了一丝……疲惫。
“告诉你,然后呢?”他反问,“让你舅舅提前做好准备,来跟我打擂台吗?”
我语塞。
“商场如战场,兵不厌诈。这个道理,你以后会懂的。”
他指了指那个信fen:“打开看看。”
我颤抖着手,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里面不是一沓现金。
而是一份合同。
一份……股权激励合同。
我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合同的大意是,公司将成立一个独立的项目子公司,来运作城西这个项目。
而我,将获得这个子公司百分之十的干股。
百分之十。
这个项目,前期的预算投入就高达几千万。
如果顺利完成,利润将是天文数字。
这百分之十的干股,价值……远远超过了那三十万的年终奖。
我的手开始抖,抖得拿不住那几张纸。
“周……周总……这……”
“这是你应得的。”老周的语气很平静,“你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多少,我看在眼里。我老周虽然有时候抠门,但从来不亏待真正为公司做事的人。”
我看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巨大的惊喜和巨大的困惑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无法思考。
“那……那年终奖……”
“公司的账上,没钱了。”老周靠在椅背上,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为了拿下王总的股份,我把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甚至我自己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所以……所有人的年终奖……”
“都一样。”他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这个决定,很难。我知道,很多人会骂我,会不理解,甚至会离开。但是,我没得选。”
他睁开眼睛,看着窗外。
“这家公司,是我一手做起来的,就像我的孩子。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掉。”
“这几年,市场不好,我们一直在硬撑。城西这个项目,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如果我们拿不下来,不出三个月,公司就得申请破产。”
“我堵上了所有,赢了这一把。但是,代价是,我暂时给不了你们应得的回报。”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办公室里死气沉沉。
为什么大家明明心里有怨,却没人来找他闹。
因为他们或许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但他们一定感觉到了,公司正在经历一场巨大的风暴。
而老周,这个平时看起来有些刻薄、有些算计的老板,正一个人,站在船头,试图为我们所有人掌好舵。
“那……老徐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提到老徐,老周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老徐……他不一样。”
“他女儿,得了白血病,急需一笔钱做骨髓移植。”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白血病……
骨髓移植……
这些只在电视剧里听过的词,此刻却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心脏。
“那笔钱……”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把原本准备发给大家的年终奖,凑了凑,先给他了。”老周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人命关天,等不了。”
“公司账上实在没钱了,那三十万,是我……从收购项目的款项里,挪出来的。”
“这件事,只有我和财务知道。我告诉老徐,是公司给他申请的特殊困难补助。”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口袋里那张冰冷的工资条,那六千块钱,突然变得滚烫。
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它是一份救命的钱,是一个父亲的希望,是一个小女孩的未来。
而我,刚才,还在为我那三十万的奖金,耿耿于怀。
我甚至,还在心里咒骂过这个我眼中的“黑心老板”。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眼角也爬上了深深的皱纹。
他不是什么商业巨鳄,他只是一个在商海里苦苦挣扎的中年男人。
他要养活公司上百号员工,他要面对同行的激烈竞争,他要应付各种难缠的客户。
他也会累,也会怕。
但他把所有的压力,都自己一个人扛了下来。
他甚至,在公司最危难的时候,挪用了救命的钱,去救一个员工的女儿。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老板?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只觉得,我的眼睛,有点酸,有点涩。
“周总……”我开口,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摆了摆手。
“行了,别搞得那么煽情。”
他站起身,走到鱼缸前,又拿起了那把小剪刀。
“这个项目,接下来会很辛苦。成立子公司,所有事情都要从头开始。你,有没有信心?”
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鱼缸里那些悠闲自在的鱼。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我看着那份股权激励合同,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三个字。
“我……有。”
从老周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场大起大落,五味杂陈的梦。
我手里捏着那份薄薄的合同,却感觉它重逾千斤。
回到工位,周围的同事还在各忙各的,办公室里依旧是那片熟悉的、压抑的沉默。
可这一次,我再看他们,眼神里却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仿佛能看到,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负着一个家庭的希望。
房贷,车贷,孩子的学费,父母的医药费……
我们都一样,都是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为了生活而奔波的普通人。
而老周,就是我们这艘船的船长。
他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船长,他会算计,会抠门,会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但是,在风暴来临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弃船逃跑。
他选择了和我们站在一起。
甚至,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了我们之中最脆弱的那一个。
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舅舅发来的微信。
“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你下来一趟。”
我看着那条信息,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但最终,我还是站起身,走了出去。
咖啡馆里,舅舅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咖啡已经冷了。
他看起来比刚才更加疲惫,也更加……愤怒。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他见我坐下,开门见山地问。
我摇摇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刚刚?”他冷笑一声,“你觉得我会信吗?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我前脚要收购,你们老板后脚就把对方给反收购了?”
“舅,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
“那是哪样?”他咄咄逼人,“你告诉我,那是哪样?你是不是觉得,攀上了你老板这棵高枝,就不需要我这个舅舅了?你是不是觉得,跟着他,比跟着我更有前途?”
他的话,像一根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舅,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工作是工作。我不能……背叛我的老板。”
“背叛?”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给你六千块年终奖,让你连奶奶的手术费都拿不出来,这叫对你好?我给你五十万,给你双倍的工资,你管这叫背叛?”
“这不是钱的事!”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那是什么事?是感情吗?”他嘲讽地看着我,“你跟一个压榨你的老板谈感情?你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力。
我没办法跟他解释老徐女儿的事情,那是老周的秘密,也是对老徐的尊重。
我也没办法跟他解释老周为了公司抵押了房子的事情,那是公司的商业机密。
我更没办法跟他解释,我心里那种复杂的情感。
那不是愚忠,也不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那是一种……道义。
一种男人和男人之间,不需要言说的默契和责任。
“舅,对不起。”我站起身,“这个项目,我会继续做下去。你给我的那份工作,我不能接受。奶奶的钱,我会自己想办法。”
说完,我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灼热的,夹杂着失望和愤怒的目光。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一边是亲情,一边是道义。
我选择了后者。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我只知道,如果我今天拿着舅舅的钱,跳槽去了他的公司,我这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回到公司,我直接去了财务室。
财务张姐正在埋头算账,看到我,扶了扶眼镜。
“有事?”
“张姐,我想预支三个月的工资。”
张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小陈啊,不是姐不帮你。实在是……公司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账上,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了。”
我心里一沉。
“一分都没有了吗?”
“嗯。”张姐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周总为了收购王总那个项目,连下个月给大家发工资的钱,都还没着落呢。”
我的心,彻底凉了。
走出财务室,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怎么办?
奶奶的手术,不能再拖了。
我掏出手机,翻到了通讯录里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名字。
“喂,耗子,是我。”
“哟,稀客啊!你小子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耗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后回了老家,开了个小贷公司。
“我……想跟你借点钱。”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借钱?没问题啊!要多少?”
“三十万。”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耗子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犹豫。
“三十万……不是小数目啊。兄弟,你借这么多钱,干嘛用啊?”
“家里老人做手术,急用。”
“这样啊……”他又沉默了。
我能感觉到,他在权衡。
“利息,我照付,绝不赖账。”我赶紧补充道。
“嗨,说那话!”耗子笑了一声,但那笑声里,透着一股勉强,“兄弟你开口了,我肯定得帮。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你看,你是不是得拿点什么东西,做个抵押?”
抵押?
我有什么可以抵押的?
我在这个城市,无房无车,孑然一身。
唯一的资产,可能就是那份刚刚到手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股权合同。
“我……”
“或者,让你家里人做个担保也行。”
我挂了电话。
心里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更不能让他们为我做担保。
我一个人坐在工位上,对着黑漆漆的电脑屏幕发呆。
窗外的天,越来越沉,乌云密布,像是要塌下来一样。
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就在我感到绝望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是陈先生吗?”一个温柔的女声传来。
“是我,您是?”
“我是市医院的,我姓王,是您奶奶的主治医生。”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王医生?是我奶奶……出什么事了吗?”
“哦,不是不是,您别紧张。”王医生赶紧解释,“老人家情况很稳定。我打电话给您,是想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
“是的。您奶奶的情况,符合我们医院最新的一个临床研究项目的入选标准。这个项目,是和一家德国的医疗器械公司合作的,专门针对老年人的心脏瓣膜修复手术。”
“最关键的是,这个项目的所有手术费用,包括您之前提到的那个进口材料的费用,都由项目方承担。”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是说……免费?”
“是的,完全免费。”王医生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喜悦,“我们也是今天下午才接到的通知,院里开了会,审核了所有符合条件的病人资料,第一个就想到了您奶奶。您之前不是一直为费用的事发愁吗?”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王医生……这……这是真的吗?不是骗人的吧?”
“当然是真的。”王医生笑了,“我们医院的公立三甲,还能骗您吗?如果您方便的话,明天可以来医院一趟,我们具体谈一下项目协议的细节。”
“方便!方便!我明天一早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看着窗外,天空中,一道闪电划破了厚厚的云层。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一场暴雨,倾盆而至。
我冲到窗边,推开窗户。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狂风,瞬间灌了进来,打在我的脸上,身上。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我只想大喊,大叫。
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委屈,彷徨,绝望,全都喊出来。
老天爷,你终究,还是没有放弃我。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赶到医院。
王医生把项目的所有资料都拿给我看,条款清晰,流程正规,确实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
我签完字,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走到奶奶的病房。
她正在睡觉,呼吸均匀,脸色比前几天红润了一些。
妈妈坐在一旁,正在给她削苹果。
看到我,她赶紧站起来。
“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
“请了会儿假,过来看看。”我把项目的好消息告诉了她。
她听完,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太好了,太好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看着妈妈鬓角的白发,心里一阵发酸。
“妈,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她拍了拍我的手,“只要你奶奶能好起来,妈再辛苦也值得。”
从医院出来,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得湛蓝,阳光明媚,空气清新。
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回到公司,我推开老周办公室的门。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我,他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等下再打给你”,就挂了。
“医院的事,办好了?”他问。
我愣住了。
“您……您怎么知道?”
他没回答,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
名片上印着一个名字:汉斯·施密特。
头衔是:德国某医疗器械公司,大中华区首席代表。
我看着那个名字,又看了看老周,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起。
“周总……那个项目……”
“施密特先生,是我的一个老朋友。”老周淡淡地说,“我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推荐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病人而已。”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的一声。
原来……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一切,都是他在背后安排的。
他知道我家里急用钱,他知道我奶奶要做手术。
他给不了我三十万的奖金,所以,他用他自己的人脉,用他自己的方式,帮我解决了这个天大的难题。
我看着他,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刻薄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对着他,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次,不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上下级。
而是因为,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最深的敬意。
老周没有扶我,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直起身,他才开口。
“行了,别整这些虚的。”
“回去干活吧。子公司下周就要注册了,一堆事等着你呢。”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你舅舅那边,替我谢谢他。”
“谢他?”我不解。
“如果不是他今天来这么一出,我还下不了决心,把那百分之十的股份,给你。”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像是长辈看晚辈一样的,欣慰的笑意。
“小陈,你今天,没让我失望。”
那一刻,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他的脸上。
我突然觉得,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身上仿佛在发光。
后来,子公司成立了。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合伙人,每天忙得像个陀螺。
我们团队的人,没有一个离开的。
大家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憋着一股劲。
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仅仅是在为自己工作,也是在为这家公司,为老周,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未来,拼命。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
舅舅的公司,最终也参与了进来,成了我们的下游供应商之一。
我们之间,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
有一次应酬完,他开车送我回家。
车里,他突然开口:“你那个老板,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笑了笑,没说话。
“那天回去,我想了很久。换作是我,在那种情况下,我做不到像他那样。”舅舅看着前方的路,轻声说,“我可能会选择保全自己,遣散公司,而不是堵上全部身家,去博一个未知的未来。”
“所以,你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没有了嫉妒,只有一丝由衷的佩服。
半年后,项目一期工程顺利交付,我们拿到了第一笔回款。
公司的账户上,终于有了钱。
那天,老周把所有人都叫到会议室。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说了一句:“今天,给大家补发年终奖。”
财务当场就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发到了每个人的手里。
我打开我的那个。
里面是一张三十万的支票。
还有一张小纸条。
上面是老周龙飞凤舞的字迹:
“小子,好好干!”
会议室里,一片欢呼。
很多人,都激动得哭了。
我也哭了。
我看着手里的支票,想起了这半年来的种种。
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那些唇枪舌战的会议,那些走投无路的绝望,那些柳暗花明的惊喜……
一切,都值了。
那天晚上,公司聚餐。
所有人都喝多了。
老周也喝多了,他端着酒杯,挨个桌子敬酒。
敬到我们这桌时,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醉醺醺地说:
“小陈……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不是赚了多少钱……而是……带出了你们这帮……有情有义的兵……”
说着说着,这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男人,竟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我们也跟着他一起哭,一起笑。
那晚的酒,特别烈。
那晚的夜,特别长。
后来,我去看望了老徐。
他女儿的手术很成功,正在康复期。
小姑娘很可爱,扎着两个小辫子,看到我,甜甜地叫了一声“叔叔好”。
老徐的妻子,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谢谢,谢谢公司,谢谢周总。
老徐站在一旁,眼圈红红的,一个劲地搓着手。
他从水果篮里,拿了一个最大最红的橙子,塞到我手里。
“小陈,拿着,这个甜。”
我握着那个沉甸甸的橙子,感觉心里,也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
我突然想起,我刚拿到那张六千块工资条时,我舅舅问我的那句话。
他说,这口气,你咽得下去吗?
现在,我可以回答他了。
我咽下去了。
因为我知道,我咽下去的,不是委屈,不是耻辱。
而是一种叫做“情义”和“担当”的东西。
它比那三十万的奖金,更重,也更暖。
我的人生,还很长。
以后,我可能会遇到更多的人,经历更多的事。
但我相信,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在那个寒冷的冬天,有那么一群人,有那么一家“奇妙”的公司。
它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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