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父亲的棺材停在院子中央时,北风卷着黄土往灵堂里灌,那对白纸灯笼被吹得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谁在暗处敲着破锣,给这场没人捧场的葬礼伴奏。两根碗口粗的香椿木杠子架在棺底,木头纹理里还嵌着去年春天的麦糠。那是父亲帮邻居家抬粮时蹭上的,可现在,这两根托起
父亲的棺材停在院子中央时,北风卷着黄土往灵堂里灌,那对白纸灯笼被吹得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像谁在暗处敲着破锣,给这场没人捧场的葬礼伴奏。两根碗口粗的香椿木杠子架在棺底,木头纹理里还嵌着去年春天的麦糠。那是父亲帮邻居家抬粮时蹭上的,可现在,这两根托起过全村收成的杠子,却找不到一双愿意搭上来的手。
我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膝盖冻得发僵,却不敢动。院墙外的土路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墙头上趴着半大孩子,嘴里叼着辣条,手指着棺材笑;胡同口的石碾子上,几个老人嗑着瓜子,声音顺着风飘进来:“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签字卖地”“连抬棺的人都没有,养这么大的儿子有啥用”。那些话像碎玻璃,扎在我脸上,疼得我不敢抬头。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半年前村里征地建物流园,开发商给每亩地6万块补偿,还许诺优先安排工作,全村人都签了,只有父亲不肯。那天他蹲在自家三分菜地前,手里攥着刚拔的萝卜,萝卜缨子还滴着水,他红着眼眶跟村干部吵:“这地是我爹传下来的,埋着我爷的骨头,凭啥说卖就卖?盖了仓库,我孙子吃啥?”
村干部把补偿协议拍在他面前:“老顽固,别给脸不要脸!全村就你特殊?”围观的人也跟着劝,连平日里走得最近的堂叔都拉他:“哥,咱农民跟政策拧着来,没好果子吃。”可父亲铁了心,抓起协议撕得粉碎,纸片落在菜地里,跟绿油油的萝卜缨子混在一起。
从那天起,村里的门就对我们家关上了。我去井边挑水,刚把桶放进井里,就有人在背后喊:“别喝这水,小心沾了‘老顽固’的晦气!”转头一看,是隔壁的王婶,她手里的洗衣盆还冒着泡,却特意绕到我跟前说这话。后来井水被人堵了两次,父亲半夜扛着铁锹去疏通,回来时裤腿全是泥,却没跟我抱怨一句,只说“没事,明天就能挑水了”。
我在镇上超市打工,老板娘也总旁敲侧击:“你爸要是识相点,咱们村现在都该盖新楼了。”有次盘点货物,少了一包烟,老板娘盯着我:“不是你拿的吧?毕竟你家正缺钱办‘大事’呢。”我攥着拳头想反驳,却想起父亲治病花光了积蓄,连寿材都是跟亲戚借的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父亲的身体,就是那时候垮的。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地,浇水、施肥,把那三分地伺候得比自己还金贵。可我夜里总听见他咳嗽,有时还会坐在炕头抽烟,烟头在黑暗里亮到天明。有次我起夜,看见他对着菜地的方向发呆,嘴里念叨:“我不是要作对,就是怕这地没了,咱们就真成了没根的人了。”
半个月前,父亲在菜地里摘豆角时倒了下去。我从镇上赶回来时,他躺在垄沟里,手里还攥着一把豆角,豆角上的露水把他的衣裳打湿了。送医路上,他的手渐渐凉了,我趴在他耳边喊:“爸,地咱不卖了,咱守着,你醒醒啊!”可他再也没睁开眼。
父亲走后,我第一个找的是堂叔。按村里规矩,本家男丁要牵头办丧事,我提着两箱白酒、一条烟去他家,门敲了半天,他才慢悠悠开门,看见我手里的东西,却别过脸:“大侄子,不是叔不帮你,你爸当初把人都得罪遍了,现在没人愿意来,我总不能强拉着人家吧?”我往屋里看,看见村干部正坐在炕沿上喝茶,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他赶紧把头低下去。
我又去找村支书,他坐在办公桌后,手指敲着桌面:“你爸当初不配合工作,现在村里没人愿意出面,我也没办法。要不你找外面的殡葬队?就是贵点,得花万把块。”万把块——那是我在超市打半年工的工资,我连给父亲买香烛的钱都要借,哪还有能力找殡葬队?
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敲了十几家门。发小家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见他躲在门后,只露出半张脸:“我妈不让我去,说怕得罪人。”他的声音很小,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小时候我们一起在菜地里偷瓜,父亲还总把最大的西红柿给他,可现在,他连露个面都不敢。
回到家时,母亲正坐在灵堂前哭,眼睛肿得像核桃。她看见我空着手回来,哭声更响了:“你爸这辈子老实巴交,咋就落得这个下场?连个抬棺的人都没有……”我抱着母亲,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是村里的老光棍李大爷。
他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零钱,有10块的、5块的,甚至还有1块的,他把钱塞到我手里:“孩子,这500块你拿着,是我攒的低保钱,不够我再去借。你爸是个好人,去年我生病,是他背我去的医院,这忙我必须帮。”说着,他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旧伤疤:“我再去叫上我那两个远房侄子,虽然人少,但总能把你爸送下地。”
那一刻,我看着李大爷满是皱纹的脸,突然觉得心里暖了一块。李大爷无儿无女,平时在村里没人待见,是父亲总接济他,给他送自家种的蔬菜,帮他修漏雨的屋顶。原来,父亲种下的善因,终究有人记得。
第二天出殡时,天上飘起了小雨。李大爷带着他的两个侄子来了,加上我和母亲的远房表哥,凑够了八个人。他们抬起棺材,脚步有些踉跄,却走得很稳。院墙外的人还在看,只是没了之前的嬉笑声,有人悄悄往后退了退,给我们让开了一条路。
走到村口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菜地,绿油油的豆角藤还在架上爬着,只是再也没人去摘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村支书已经带着人把地给量了,补偿款也打在了村里的集体账户上,只是没人告诉我——他们早就笃定,没了父亲,我迟早会妥协。
安葬好父亲后,我带着母亲去了镇上租房子住。临走前,我去了父亲的菜地,摘了一把还没成熟的西红柿,装在父亲生前用的布兜里。坐在去镇上的公交车上,母亲突然说:“你爸要是知道有人愿意帮他抬棺,肯定会高兴的。”我点点头,把脸贴在布兜上,西红柿的清香里,似乎还带着父亲的味道。
后来听说,村里的物流园盖到一半就停工了,开发商卷着补偿款跑了,那些签字卖地的人没拿到钱,也没了工作。堂叔曾托人给我带话,想让我回村帮着维权,我没应——不是记恨,是知道有些底线,一旦丢了就捡不回来了。
每年清明我回村给父亲上坟,都会去看李大爷,给他带些镇上买的点心。他总拉着我去村口的老槐树,说:“你爸当年就在这树下帮我修过三轮车。”风穿过槐树叶,沙沙响,像父亲在说话,又像在告诉我:善良从不会白费,就算全世界都冷眼,总有一束光会照过来。
来源:聪颖雪碧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