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林晚秋的父亲,我们整个镇中学里最不苟言笑的林老师,竟然会亲自登门,把我堵在院门口。
多年以后,林晚秋的父亲,我们整个镇中学里最不苟言笑的林老师,竟然会亲自登门,把我堵在院门口。
他的眼眶是红的,攥着一个信封的手微微发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恳求的语气问我:“陈进,你跟我说实话,当年河边那件事,晚秋说的……是不是真的?”
从1994年那个闷热的午后算起,我为她闭上了整整十年的眼睛。我闭着眼,假装看不见旁人的指指点点;我闭着眼,假装听不见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我闭着眼,把那个夏天的秘密,连同我整个少年时代的心事,一起死死地压在了心底,以为它会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永远不会再见天日。
可我没想到,她自己把一切都说了。
而这一切,都要从1994年那个能把人烤出油的夏天说起。
第1章 河里的秘密
1994年的夏天,热得让人无处遁形。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积攒了一整个春天的力气都用完。我刚帮我妈把最后一捆麦秆垛好,浑身上下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进子,歇会儿吧,”我妈王素芳用毛巾擦着脸,心疼地看着我,“去,到河里泡泡去,解解暑。”
我们镇子不大,旁边有条清水河,是夏天里孩子们唯一的乐园。我应了一声,抓起挂在门后的裤衩,光着膀子就往河边跑。脚下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滚烫,踩上去都有些烫脚。
河边静悄悄的,这个点儿,大人们都在午睡,小孩子们也大多躲在家里。只有几棵大柳树,懒洋洋地垂着枝条,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我找了个相熟的浅滩,把裤衩往柳树上一挂,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全身,那种从毛孔里渗进去的舒爽,让每一个细胞都快活地呻吟起来。我痛快地游了几个来回,然后仰面躺在水上,看着被柳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蓝天,耳朵里是“咕嘟咕嘟”的水声,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不远处的水草丛里,忽然传来一阵“哗啦”的水声。
我以为是哪个小伙伴也来游泳了,便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想看看到底是谁。可当我定睛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从那片浓密的水草后面,慢慢地,探出了一个湿漉漉的脑袋。是林晚秋。
我们班的班长,学习委员,也是林老师的女儿。
她平时总是扎着高高的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株清冷的小白杨。可现在,她的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没有了平日里的严肃,反而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更让我大脑一片空白的是,我顺着她的脖子往下看,水波荡漾间,能隐约看到她光洁的肩膀。
她……她没穿衣服。
我的脸“轰”的一下就烧了起来,比头顶的太阳还烫。那个年代的男孩子,脑子里对这种事是懵懂又敬畏的。我像被施了定身法,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走,不能让她发现。
我手忙脚乱地想往岸边游,可越是着急,手脚越是不听使唤,扑腾了几下,反而弄出了更大的水声。
“谁?”
林晚秋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警惕和慌乱。
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
我像个做贼心虚的傻子,猛地把头埋进了水里,想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可憋了几秒钟就受不了了,刚一抬头,就对上了她看过来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先是惊讶,然后是羞愤,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冷得像冰的火焰。
空气仿佛凝固了。河水依旧在缓缓流淌,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可我却觉得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陈进?”她认出了我,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小锤子砸在我心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结结巴巴地解释,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只能盯着她身后的一片水草,“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身体大部分都藏在水里,只有肩膀和头露在外面,可我依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我以为她会尖叫,或者哭着跑掉的时候,她却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举动。她慢慢地,朝我这边游了过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
“你别过来!”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她停住了,离我大概有三四米远。水波轻轻地拍打着我们,她的眼神依旧冰冷,但似乎多了一丝决绝。
“你都看见了?”她问。
我喉咙发干,胡乱地摇着头:“没,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刚来,我……”
“陈进,”她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看着我。”
我哪儿敢看她,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忽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然后猛地一个潜泳,像一条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朝我冲了过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前面袭来,她已经到了我面前,双手猛地按住了我的肩膀。
“噗通”一声,我的头被她狠狠地按进了水里。
河水瞬间灌满了我的耳朵、鼻子、嘴巴。我呛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本能地挣扎起来。可她的力气出奇的大,死死地按着我不放。我的脚在水下乱蹬,双手胡乱地挥舞,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她猛地松开了手。
我狼狈地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大口地喘着气。水从我的鼻子里、嘴里涌出来,又咸又涩。
“林晚秋!你疯了!”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惊又怒地瞪着她。
她就站在我面前,离我不到半米。水只到她的胸口,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她的身体曲线,水珠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的胸口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剧烈地起伏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眼睛里,燃烧着一簇倔强的火苗。
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
“陈进,今天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说你耍流氓,我让你在学校待不下去,让你爸妈在镇上抬不起头。”
我被她的话震住了,一时忘了咳嗽。我看着她,这个平时安安静静、只知道学习的班长,此刻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浑身都竖起了尖刺。
我能感觉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我……我不会说的,”我终于缓过气来,急忙保证,“我发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她还是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过了好一会儿,她眼里的那股狠劲儿才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然后,她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要么,你现在就走,然后忘了今天的事。”
她停顿了一下,咬了咬嘴唇,眼神里闪过一丝屈辱和挣扎。
“要么,你就转过身去,主动闭上眼,等我穿好衣服。”
第2章 闭上的眼睛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给我这两个选择。第一个选择,立刻走,然后遗忘,听起来简单直接,对我来说是最好的解脱。可我看着她,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眼神里那一丝无法掩饰的脆弱和恳求,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河底,怎么也挪不动。
如果我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该有多害怕?
那个瞬间,我脑子里没有别的杂念,只有一个朴素得近乎愚蠢的念头:一个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当着她的面,缓缓地转过了身。
我背对着她,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然后,我抬起手,用湿漉漉的手背,用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能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那是她正在走向岸边。然后是更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我的心跳得比刚才还快,耳朵却异常灵敏,捕捉着身后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别的东西。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像一尊石像,任由太阳把我的后背晒得滚烫。
我不知道自己闭了多久,直到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好了。”
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沙哑。
我慢慢地放下手,缓缓地睁开眼,阳光有些刺眼,我眯了一下,才慢慢转过身。
林晚秋已经穿好了她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连衣裙,头发还湿着,被她随意地拢在脑后。她站在岸边的柳树下,手里拿着我的裤衩,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有些尴尬,默默地走到岸边,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裤衩,胡乱地套上。
“我……我走了。”我低声说,不敢看她。
“等等。”她又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她抬起头,阳光透过柳树的缝隙洒在她脸上,斑斑驳驳。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嘴唇也被自己咬出了浅浅的牙印。
“今天的事,谢谢你。”她说。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这句“谢谢”指的是什么。是谢我没有说出去,还是谢我选择了闭上眼睛?
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陈进,”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不走?”
我被问住了。是啊,我为什么不走?走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挠了挠头,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实话:“我怕你一个人在这儿害怕。”
她听完,怔怔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很快又消失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沿着河边的小路,快步离开了。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后背都湿透了,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冷汗。
那天之后,我和林晚秋之间像是多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又像是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在学校里,我们俩默契地谁也不提那天的事。上课的时候,我偶尔会偷偷看她,她总是坐得笔直,认真地听讲,做笔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有时候,在走廊里擦肩而过,我们的目光会不经意地对上,然后又像触电一样飞快地移开。
那种感觉很奇怪,我们比以前更疏远了,但又好像比任何人都更近。
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沉在河底的秘密。
这种微妙的关系,在一次体育课上,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那天是测八百米,女生们一个个跑得脸色发白,气喘吁吁。林晚秋跑在最前面,她似乎想用尽全力去证明什么,跑到最后一圈的时候,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脸色比纸还白。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身子一软,就朝着跑道上倒了下去。
我当时正好在旁边休息,几乎是本能地冲了过去,在她倒地之前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轻,靠在我怀里,浑身发烫,嘴里还在小声地喘着气。一股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钻进我的鼻子里。我的脸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
“林晚秋,你怎么样?”我急切地问。
她微微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涣散。她想站起来,但试了一下,又软了下去。
体育老师和几个女生也围了过来。
“中暑了,快,送医务室!”老师焦急地说。
“我来背!”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大喊了一声。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蹲下身,把她背了起来。她的身体贴在我的背上,很瘦,但并不轻。我能感觉到她平稳下来的呼吸,轻轻地吹在我的脖颈上,痒痒的。
从操场到医务室的路不长,我却觉得走了很久。一路上,我能听到同学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陈进怎么这么积极?”
“他俩是不是……”
我把这些声音都甩在脑后,只是稳稳地走着。背上的林晚秋一直很安静,没有说话。
到了医务室,校医给她量了体温,喂了点藿香正气水,让她躺下休息。我一直守在旁边,帮她倒水,用湿毛巾给她敷额头。
她缓过来一些后,睁开眼看着我,轻声说:“陈进,今天又谢谢你了。”
又是那句“谢谢你”。
我笑了笑,说:“没事,同学之间应该的。”
她也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盛开了两朵小小的花。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一个男生对一个女生过分殷勤,是很容易引来流言蜚语的。
我看着她,想起了那天在河边,她倔强又脆弱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不怕。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么做。”
就像那天在河边,我应该转过身,闭上眼一样。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本能。
她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暖意。
“陈进,”她轻声说,“以后……我们是朋友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是朋友。”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道屏障好像消失了。我们开始会说几句话,讨论题目,或者在放学的路上,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
我们依然没有提过河边的事,但那个秘密,却像一颗种子,在我们之间悄悄地发了芽。它没有长成暧昧的藤蔓,而是长成了一棵叫做“信任”的小树。
我知道,她信任我。我也知道,我会永远为她保守那个秘密。
我会为她,一直闭着那双眼睛。
第3章 林老师的叹息
林晚秋的父亲,林建国,是我们镇中学的教导主任,兼任我们的语文老师。他是个极其严肃刻板的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苟,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永远扣得严严实实。
在学校里,所有学生都怕他。他走路带风,目光如炬,谁上课开小差,谁偷偷传纸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被他点名批评,那滋味比挨一顿打还难受。
作为林老师的女儿,林晚秋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她几乎是镇上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永远第一,永远是三好学生,发言稿写得比报纸社论还标准。但我们这些同学都知道,她活得很累。
有一次,学校组织文艺汇演,班主任想让林晚秋报个节目,她从小会拉小提琴。可她只是摇了摇头,说:“我爸不让,他说那是浪费时间,影响学习。”
还有一次,期中考试,她语文只考了第二名,比第一名少了一分。那天放学,我看见林老师在办公室里训她,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人。
“就差这一分,你为什么不能再仔细一点?你是我林建国的女儿,你怎么能输给别人?”
林晚秋就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一言不发,攥着衣角的手指都发白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慢慢理解,为什么那天在河里,她会是那样的反应。
那条清澈的河,对她来说,或许不仅仅是解暑的地方,更是她唯一可以喘口气、可以暂时卸下所有伪装和枷锁的避难所。而在那个避难所里,她撞见了我。她当时的愤怒和恐惧,不仅仅是因为被一个男生看到了身体,更是因为她最隐秘、最脆弱的一面,被暴露在了她父亲所代表的那个规矩森严的世界里。
而我,陈进,是她那个世界里的一员。
自从医务室事件后,我和林晚秋的关系近了一些,但也仅限于在学习上。她会主动问我数学题,我的数学比她好。我也会拿着自己写的蹩脚作文请教她。
我们的交流,总是小心翼翼地维持在“好同学”的界限内,不敢越雷池一步。
有一次晚自习放学,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带了伞,她没带。我们俩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外面雨幕如织,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送你吧。”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了。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那把小伞,又看了看倾盆的大雨,点了点头。
我们就这样,撑着一把伞,走进了雨里。伞很小,为了不让她淋湿,我把大半个伞都倾向了她那边,自己的右半边身子很快就被雨水打湿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默默地往我这边靠了靠。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挠了一下。
一路无话,快到她家巷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撑着伞站在那里,是林老师。
他显然是在等林晚秋。
看到我们俩共撑一把伞走过来,林老师的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那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身上扫来扫去。
我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和林晚秋拉开一点距离。
“爸。”林晚秋的声音有些紧张。
林老师没理她,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盯着我湿透的半边肩膀,语气生硬地问:“陈进,这么晚了,你送晚秋回来?”
“林老师,下雨了,我顺路。”我赶紧解释。
“顺路?”他冷笑一声,“你家在镇东头,我家在镇西头,这也是顺路?”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爸!你干什么!”林晚秋急了,挡在我面前,“陈进是好心送我,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你闭嘴!回去再跟你算账!”林老师呵斥了一句,然后又转向我,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陈进,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学习也用功。但现在是关键时期,你们要以学业为重,不要搞那些没用的东西。同学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明白吗?”
他说的“没用的东西”和“适当的距离”是什么意思,我心里一清二楚。
一股屈辱和愤怒涌上心头。我只是好心送同学回家,怎么就成了“没用的东西”?
但我不敢反驳,只能低着头,闷声闷气地说:“知道了,林老师。”
“好了,你快回家吧,雨大。”林老师说完,就拉着林晚秋,撑着他那把大黑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巷子。
我一个人站在雨里,感觉那半边湿透的身子,冷得像冰。
第二天到学校,林晚秋的眼睛是肿的,一看就是哭过。她一整天都没跟我说话,甚至没有看我一眼。我心里很难受,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食堂的角落里,默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什么胃口。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端着饭盒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对不起,”我小声说,“昨天……是我不好。”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低:“不怪你,是我爸……他一直都这样。”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陈进,以后……你别再送我了,也别再帮我了。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我心里一沉,说:“我不怕麻烦。”
“我怕。”她打断我,眼圈又红了,“我怕我爸再去找你,找你爸妈。他做得出来。”
我看着她,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无奈。我知道,她不是在疏远我,而是在保护我。
就像那天在河边,我选择闭上眼睛保护她的秘密一样,她现在,也想用她的方式来保护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胀。
从那天起,我们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疏远的状态。在学校里,我们不再说话,甚至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那把曾经为我们遮过雨的小伞,被我收在了柜子最深处,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我们之间的那棵叫做“信任”的小树,被林老师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抬不起头来。
但我心里清楚,树根还在。它深深地扎在我们共同的秘密里,无论地面上的风雨有多大,它都不会被轻易拔起。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第4章 撕碎的日记
日子在沉闷的复习和频繁的考试中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像上了发条的钟,拼命地往前赶。
我和林晚秋依旧保持着那种“最熟悉的陌生人”的关系。我们是前后桌,每天的交集,仅限于收发作业本时,指尖那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触碰。
但我总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埋头演算数学题的时候,在我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那目光会从我身后悄悄地投过来,停留一两秒,然后迅速移开。
我也一样。我会在课间假装伸懒腰,偷偷看一眼她认真的侧脸。她的马尾辫比以前更长了,随着她写字的动作,在脑后轻轻地晃动。
我们像两条平行的线,靠得很近,却永远无法相交。
打破这种平静的,是一件很小的事。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临时有事,让林晚秋看着班。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正在做一道物理题,卡住了,怎么也想不通。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笔。
忽然,一张小纸条从后面悄悄地递了过来,放在了我的桌角。
我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林晚秋正低着头,假装在看书,但她泛红的耳根出卖了她。
我有些紧张地展开纸条,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画了一个简单的受力分析图,旁边写着一行小字:试试把摩擦力也考虑进去。
我茅塞顿开,回头想对她说声谢谢,她却依然低着头,根本不给我对视的机会。我只好转过身,心里却像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从那天起,这样的小纸条成了我们之间新的交流方式。
她会在我做不出题的时候,递来解题的思路;我会在她发愁作文怎么开头时,写下几个名人名言。纸条的内容永远只关于学习,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我们像在进行一场秘密的地下接力,小心翼翼,又乐此不疲。
那段时间,虽然学习很苦很累,但我的心里却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然而,我们都太低估了林老师的敏锐。
那天下午,林老师代课,给我们上了一节语文。课上,他讲到了鲁迅的文章,讲得慷慨激昂。讲到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目光在我们班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陈进,你来回答一下,这篇文章的主旨思想是什么?”
我正在走神,想着昨天林晚秋纸条上的一道化学方程式,被他突然点名,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窘得满脸通红。
林老师的脸色沉了下来:“上课不好好听讲,脑子里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成绩不错,就可以骄傲了?”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坐下!”他厉声说,“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下课铃一响,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了林老师的办公室。他正坐在办公桌后批改作业,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把你最近的模拟考试卷子都拿来我看看。”
我不敢怠慢,赶紧跑回教室,把卷子都找了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他桌上。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物理、化学都还不错,语文、英语怎么回事?成绩波动这么大?心思没放在学习上吧?”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把尖刀,直刺我的内心。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我卷子里夹着的一张小纸条。那是昨天林晚秋递给我的,我还没来得及扔掉。
他的眼神一凝,闪电般地伸出手,把那张纸条抽了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他展开纸条,看到上面清秀的字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他把纸条摔在我面前,声音都在发抖,“这是林晚秋的字!你们俩……你们俩背着我搞什么名堂!”
“林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忙解释,“我们只是……只是在讨论题目。”
“讨论题目?”他冷笑,“讨论题目需要这样偷偷摸摸传纸条吗?陈进,我上次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看了过来。
我百口莫辩,急得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林晚秋走了进来。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脸上带着惊慌和不安。
“爸,你别骂陈进,不关他的事。”她小声说。
“你还敢来!”林老师看到她,更是火冒三丈,“你给我过来!”
他一把将林晚秋拽到身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我让你好好学习,你就是这么学习的?啊?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吗?”
提到她妈妈,林晚秋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我没有……”她哽咽着,想辩解什么,却被林老师粗暴地打断。
“你还嘴硬!跟我回家!”
林老师不由分说,拉着林晚秋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陈进,从今天起,我不准你再跟晚秋说一句话!要是让我发现,我让你毕不了业!”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父女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里又冷又怕,更多的是对林晚秋的心疼。
第二天,林晚秋没来上学。
第三天,她还是没来。
我心里越来越慌,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后来听邻班一个和她住得近的同学说,林晚秋被她爸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了。还说,那天晚上,她家传出很激烈的吵架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我坐立不安,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第四天中午,我终于忍不住了。我逃了午休,偷偷跑到林晚秋家所在的巷子口。她家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我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在巷口徘徊,希望能看到她的身影。
等了快一个小时,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她家的后窗户,二楼那个小窗户,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
是林晚秋。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对我拼命地摇手,示意我快走。
我不肯走,只是定定地看着她。几天不见,她瘦了一圈,脸色苍白,眼睛红肿。
我们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无声地对望着。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转身回了屋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出现在窗口,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用力地朝我这边扔了过来。
那是一个用纸包着的小东西,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了巷口的草丛里。
紧接着,我听到了屋里传来林老师的怒吼声,窗户“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我心里一紧,赶紧冲到草丛里,找到了那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带锁的日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纸包里还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三个字:
“烧了它。”
我捏着那个日记本,手心全是汗。我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但她用这种方式交给我,还让我烧了它,可见这个本子对她有多重要,也多危险。
我没有烧。
我把它带回了家,藏在了我床底下最隐秘的角落里。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日记本,可能会成为揭开一切秘密的关键。
第5章 惊雷与真相
中考的脚步越来越近,气氛也越来越压抑。
林晚秋终于回到了学校,但她像变了一个人。她不再扎马尾,而是剪了齐耳的短发。她的话更少了,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精致的木偶。她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像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冷漠,疏离。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想用这种方式,彻底断绝和我的联系,让我,也让她自己,不再受到林老师的伤害。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配合她演这场戏。我们成了全班最熟悉的陌生人,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那本蓝色的日记本,我一直藏着。有好几次,我深夜里拿出来,想打开看看,但最终都忍住了。我觉得,那是属于她的秘密,没有她的允许,我无权窥探。
直到中考前一个星期,出事了。
那天下午,林老师把林晚秋叫到了办公室,不知道说了什么。等林晚秋回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如纸,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了。
晚自习的时候,她破天荒地主动跟我说话了。她没有回头,只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陈进,放学后,在河边等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
放学后,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来到了我们曾经相遇的那片河滩。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河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我等了很久,才看到林晚秋瘦弱的身影,慢慢地从远处走来。
“怎么了?”我迎上去,急切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走到河边,静静地看着水面。
“我爸……给我报了市里的一所师范学校,”她终于开口了,声音空洞得像没有灵魂,“他说,女孩子不用考什么重点高中,读个师范,出来当个老师,安安稳稳的,一辈子就够了。”
我愣住了。以林晚秋的成绩,考上全省最好的重点高中都绰绰有余。林老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把我的高中志愿表,都替我填好了。”她说着,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说,他都是为我好。”
“那你呢?你自己想去哪儿?”我问。
“我?”她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我有得选吗?从小到大,我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学什么东西,哪一样不是他说了算?我就是他的一个作品,他要按照他想要的样子,把我打磨出来。”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怨恨。
“我反抗了,”她继续说,“我跟他说,我想考一中,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结果……他打了我。”
她撩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有一道清晰的红痕。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说……他说我学坏了,学会顶嘴了,都是因为跟你走得太近。”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河边的泥土里,“他说,要是我不听话,他就去学校闹,把你……把我们那天在河里的事,捅出去。他说,他丢得起这个人,你一个男孩子,看你以后怎么做人。”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老师竟然会知道那天的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
“他……他是怎么知道的?”我颤声问。
林晚秋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递给我。
“我的日记本,他偷看了。”她说,“钥匙给你,你自己看吧。看完,你就都明白了。”
她说完,转身就跑了。我拿着那把冰冷的钥匙,站在河边,大脑一片空白。
回到家,我反锁上房门,从床底下拿出那个蓝色的日记本。我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那清秀的字迹,记录了一个少女所有的心事。
她记录了父亲的严厉和她内心的压抑。
她记录了对亡母的思念。
她记录了学习的压力和对未来的迷茫。
然后,我看到了关于我的那一部分。
【1994年7月12日,天气,晴。】
“今天,我遇到了陈进。在那个地方。我以为我会死掉,或者,我会杀了他。我把他按在水里,我真的想淹死他。可他后来……转过身,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走。他明明可以走的。那一刻,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通红的后背,我忽然觉得,他不是坏人。”
【1994年9月15日,天气,多云。】
“体育课,我中暑了。是他背我去的医务室。他的后背很宽,很稳。我趴在他背上,偷偷地哭。不是难过,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我们是朋友了。朋友……真好。”
【1994年11月2日,天气,雨。】
“他送我回家,被爸爸看见了。爸爸骂了他,也骂了我。我知道,爸爸是怕我分心。可我看着陈进站在雨里,像一只被淋湿的小狗,我心里好难受。是我连累了他。”
日记一页一页地翻过,记录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小事。递过的纸条,不经意的对视,都被她用细腻的笔触写了下来。字里行间,是一个少女最纯粹、最干净的心事,没有半分杂质。
直到我翻到最后一篇。
【1995年6月20日,天气,阴。】
“爸爸发现了我的日记。他气得发疯,把本子撕碎了。这是我偷偷粘起来的。他打我,骂我,说我不知廉耻,说我辜负了他。他说,他早就觉得陈进不对劲,现在终于抓到证据了。他用河里的事威胁我,让我必须听他的话,去读师范。他说,他要亲手毁了我,也毁了陈进。我该怎么办?谁能救救我?”
看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
林老师偷看了她的日记,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但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少女纯真的心事,而是一个他无法容忍的“污点”。他没有去理解女儿的内心,反而用最恶毒的揣测,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我的“勾引”和女儿的“堕落”。
他用那个本该被遗忘的秘密,作为武器,来控制自己的女儿,来实现他那套自私又偏执的“为你好”。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勇气,在我胸中燃烧。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不能再闭着眼睛了。
这一次,我要睁开眼,为她,也为我自己,去面对这场风暴。
我把日记本小心地收好,擦干眼泪,站起身,推开了房门。
第6章 睁开的双眼
第二天一早,我没去学校,而是直接去了林老师家。
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林老师,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你来干什么?”他堵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
“林老师,我想跟您谈谈。”我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给我滚!”他压低声音,怒斥道。
“我要谈的,是关于林晚秋,关于她的志愿,也关于……1994年夏天,河边的那件事。”我一字一顿地说。
听到“河边那件事”,林老师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然后一把将我拽进了院子,“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你想干什么?!”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愤怒,“我警告你,陈进,你要是敢乱说话,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想干什么,”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把真相告诉您。”
“真相?真相就是你把我女儿带坏了!让她不学好,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我们没有!”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反驳道,“我们只是普通同学!我们传纸条,只是在讨论学习!您为什么要把事情想得那么龌龊?”
“龌龊?那河边的事呢?啊?你们俩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说不龌龊?”他气得浑身发抖。
“那件事,您只看到了您想看到的部分!”我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蓝色的日记本,“您看了晚秋的日记,可您真的看懂了吗?”
看到日记本,林老师的瞳孔猛地一缩。
“您只知道,那天在河里,我撞见了她。但您知道吗?在那之后,我背对着她,闭上了眼睛,一直等到她穿好衣服。我没有多看一眼,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一个字!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怕您,也不是因为我怕她去告发我,而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男孩子,应该对一个女孩子最基本的尊重!”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中的郁结之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喷涌而出。
“您知道她为什么要去河里吗?因为您给她的压力太大了!您把她当成您炫耀的资本,当成您实现梦想的工具,您有关心过她真正想要什么吗?她喜欢拉小提琴,您不让;她想考一中,您不准!您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把她推向深渊!”
“您偷看她的日记,撕碎她的心事,还用那个本该被埋葬的秘密来威胁她,逼她放弃自己的梦想!林老师,您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可您……您配做一个父亲吗?”
最后那句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林老师被我吼得愣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愤怒,慢慢褪去,取而代代的是震惊、羞愧,和一种深深的茫然。
就在这时,屋里的门开了,林晚秋冲了出来。她显然听到了我们所有的对话,脸上挂着泪,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跑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她的父亲。
“爸,”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陈进说的,都是真的。那天在河里,他保护了我。这一年来,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尊重我,帮助我。我们之间,干干净净,坦坦荡荡。脏的是您的思想!”
“晚秋……”林老师看着女儿,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爸,我求您了,”林晚秋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您别再逼我了,好不好?我想考一中,我想走自己的路。如果您真的为我好,就请您……相信我一次。”
院子里陷入了死寂。
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林老师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他挺直的背脊,垮了下去。他缓缓地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从他的指缝间渗了出来。
这个在我们面前永远像山一样强硬的男人,哭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坐在那里,肩膀微微地抽动着。
我和林晚秋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那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林老师家的。我只记得,在我转身出门的时候,林晚秋在我身后,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了一句:“陈进,谢谢你。这一次,是你睁开眼睛,保护了我。”
中考志愿表的最后提交日,林晚秋交上去的,是她自己重新填写的一份。
第一志愿,省一中。
林老师没有再阻拦。
中考成绩出来,我们俩都考上了省一中。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镇上很多人都来我家道贺。我妈王素芳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给邻居发烟发糖。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林晚秋和林老师。
林老师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眼神很复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他说。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和解了。
第7章 河水与时光
高中三年,我和林晚秋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所学校,但不在同一个班。
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
我们会在周末约着一起去图书馆,会在考试前互相加油打气,会在放假的时候,一起坐那趟慢悠悠的绿皮火车回家。
我们再也没有提过那本蓝色的日记本,也没有再提过那个夏天的河边。那个秘密,被我们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成了一个无需言说的默契。它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一块温暖的基石,奠定了我们之间最牢固的信任。
林老师也变了很多。他不再那么严厉,甚至学会了开玩笑。每次我放假回家,他都会让我去他家吃饭。师母早逝,他一个大男人,手艺不怎么样,但每次都做一大桌子菜。饭桌上,他会和我聊学校的事,聊未来的打算,偶尔还会喝两杯,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看着他和林晚秋之间那种轻松自然的相处模式,我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
高考后,林晚秋去了北京,读了她最喜欢的新闻专业。我则留在了省城,学了土木工程。
我们开始有了各自新的生活,新的朋友。我们通信,打电话,聊着彼此的见闻和烦恼。距离远了,但心却从未疏远。
大学毕业后,林晚秋成了一名记者,天南海北地跑。我成了一名工程师,在工地上和钢筋水泥打交道。
有一年春节,我们都回了老家。大年初二,她约我出去走走。
我们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条清水河边。
冬天的河已经结了冰,河边的柳树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萧瑟。我们并肩走在河堤上,踩着枯黄的草,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进,你还记得这里吗?”她忽然停下脚步,笑着问我。
“怎么可能忘。”我也笑了。
“说真的,”她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你没有闭上眼睛,而是选择了直接离开,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不后悔当时的选择。”
“我也不后悔,”她说,“虽然那个夏天,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但现在回头看,我最庆幸的,就是那天在河里,遇见了你。”
她顿了顿,继续说:“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尊重。也是你,给了我反抗的勇气。陈进,你可能不知道,你改变了我的一生。”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比河面上的冰晶还要明亮的光。那个曾经倔强、脆弱又敏感的少女,已经长成了一个自信、独立、闪闪发光的女性。
“你也是。”我由衷地说,“你也改变了我。你让我明白,有时候,勇敢不是去征服什么,而是去守护什么。是守护一个秘密,守护一份尊重,守护一个朋友的梦想。”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后来,就到了我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那是我工作后的第五年,林晚秋在一次采访中,为了保护一个被家暴的妇女,得罪了当地的恶势力,被人报复打伤,住进了医院。
事情闹得很大,林老师急得不行,连夜赶了过去。
在医院里,林晚秋为了让父亲安心,也为了彻底解开父亲多年的心结,终于把那个夏天,以及后来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从她的视角,全部告诉了林老师。
她告诉父亲,当年那个少年,是如何用闭上的眼睛,给了她最后的体面和安全感。
她告诉父亲,那个少年,是如何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用一本小小的日记,为她撞开了那扇名为“命运”的禁锢之门。
林老师听完,在病床前老泪纵横。
他从医院回来后,就直接找到了我家。于是,便有了那一问:“陈进,你跟我说实话,当年河边那件事,晚秋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昔日恩师,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里,满是愧疚、感激和后怕。
我点了点头,郑重地回答他:“林老师,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十几年的巨石。他把那个装着钱的信封硬塞给我,说这是替晚秋还我当年的“恩情”。
我没有收。
我对他说:“林老师,我和晚秋之间,不是恩情,是友情。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
就像那个夏天的河水,它带走的,是少年时代的燥热和不安;它留下的,却是我们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关于尊重、信任和守护的记忆。
时光荏苒,那条清水河或许会干涸,河边的柳树或许会老去,但那个为一个人闭上眼睛的午后,和那个为一个人睁开眼睛的清晨,会永远,永远地刻在我的生命里。
来源:才思敏捷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