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我记事起,它就挂在北墙最显眼的那颗钉子上。铝制的壶身,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坑坑洼洼,布满了磕碰的痕迹。一条早已褪色发白的帆布背带,软塌塌地垂着。
那只军用水壶,是我爷爷的命根子。
这话一点不夸张。
从我记事起,它就挂在北墙最显眼的那颗钉子上。铝制的壶身,被岁月磨得发亮,上面坑坑洼洼,布满了磕碰的痕迹。一条早已褪色发白的帆布背带,软塌塌地垂着。
爷爷每天都要摸一摸,用袖子擦一擦,眼神虔诚得像是在擦拭什么神龛里的宝贝。
谁都不能碰。
小时候我淘气,踮着脚想把它摘下来当玩具,被他发现,第一次挨了戒尺,手心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
我妈劝他:“爸,就是一个破水壶,至于吗?小孩子不懂事。”
爷爷眼睛一瞪,胡子都翘起来了:“什么破水壶!这叫念想,你懂个啥!”
从那以后,那只水壶在我眼里,就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圣旨。
爷爷今年八十五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记性也变得很差。有时候连我叫什么都会想半天,唯独对那只水壶,执念分毫不减。
上个月,他摔了一跤,医生建议我们把他送到条件好点的疗养院,有人二十四小时照看,我们也能放心。
这事儿跟捅了马蜂窝一样。
爷爷在病床上拍着床沿,气得满脸通红:“我不去!死也死在自己家里!”
我们轮番上阵劝,磨破了嘴皮子。最后我爸使出杀手锏,说:“爸,你把那水壶也带上,天天挂床头,行了吧?”
爷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挣扎着坐起来,指着墙的方向,嘴里含糊不清:“壶……我的壶……”
就这么着,他总算同意了。
搬家的那天,家里乱成一团。我负责收拾爷爷的宝贝们。他那些零零碎碎的老物件,邮票、字画、几本翻烂了的《三国演义》。
最后,我站到那面墙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水壶取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它。
比想象中要轻,拿在手里冰冰凉凉的。壶身有一处凹陷得特别厉害,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过。我摩挲着那道伤痕,仿佛能感受到当年那股巨大的冲击力。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不对劲。
壶底。
我把它翻过来。壶底是平的,但边缘似乎有一圈极细的缝隙,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而且,壶底的分量感,和整个壶身不成正比,有种微妙的头重脚轻。
我职业是做文玩修复的,对这种老物件的结构特别敏感。
一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窜过我的大脑。
这里面……有夹层?
我心脏“怦怦”直跳。
环顾四周,爸妈正在隔壁房间整理衣物,没人注意我。
我拿着水壶,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反锁了门。
我把水壶放在桌上,打开台灯,光线聚焦在壶底。那圈缝隙严丝合缝,像是用什么特殊工艺压进去的。我用指甲抠了抠,纹丝不动。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设计。军用水壶讲究实用、耐用,搞这么复杂的结构干什么?
除非,是为了藏东西。
我找来修复工具箱里的镊子和一把极薄的刀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缝隙探了进去。
很紧。
我额头开始冒汗,手心里也湿漉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或许是怕弄坏了爷爷的宝贝,或许是预感到,我即将打开一个尘封了七十多年的秘密。
刀片进去大概半厘米,我感觉到了一点松动。
有门儿!
我换了个角度,用镊子轻轻往外撬。
“咔哒。”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响声,壶底竟然松开了。
那是一个完美嵌合进去的底盖。
我把它拿开,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夹层里,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金条或者什么值钱的宝贝。
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泛黄的信纸。
还有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鸟,只有拇指大小,线条简单,却能看出雕刻者倾注的心意。
我的手在抖。
我轻轻地,把那张信纸拿了出来。
纸张很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完整地展开。
上面的字迹是钢笔写的,墨色已经有些晕开,但字迹风骨犹存,苍劲有力。
“晚秋,见字如面。”
仅仅五个字,一股巨大的时空感扑面而来,让我瞬间有些恍惚。
我仿佛看到一个年轻的战士,在战火的间隙,趴在膝盖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封不知能否寄出的信。
“晚秋,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国难当头,卫国当先。待我驱逐倭寇,哦不,现在是赶走那帮反动派,待我回来,定娶你为妻。我向你保证,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你。”
“苏州的枫桥,不知此时枫叶红了没有。你说你最爱看枫叶,等我们胜利了,我一定陪你去看。我们就在那桥上,办一场最热闹的婚礼。”
“我随身带着你送我的那块手帕,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它给了我无穷的力量。这只木头鸟,是我学着给你刻的,刻得不好,你别嫌弃。等我回去,给你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凤凰。”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有等到我,就忘了我吧。找个好人嫁了,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信的落款,是三个字。
“陈卫国。”
没有日期,没有部队番号。
只有这短短的一封信,和一个叫“陈卫国”的名字。
我拿着信,愣在原地,像一尊木雕。
那只木头小鸟,静静地躺在壶底,仿佛已经等了太久太久,失去了飞翔的力气。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爷爷说过,这水壶,是49年一个解放军伤兵送给他的。
那年,爷爷才七岁。
一支解放军部队路过他们村子,短暂休整。那个战士又饥又渴,嘴唇都干裂了。我太奶奶(爷爷的妈妈)心善,看他年纪小,还是个伤兵,就从缸里舀了一瓢最干净的凉水,又拿了家里仅有的一个杂粮馍馍递给他。
那个战士没吃馍,把水一口气喝完了。他看着我太奶奶,又看了看旁边睁着一双好奇大眼睛的爷爷,解下了身上的水壶。
“大娘,谢谢您。我没什么好报答的,这个水壶,留给孩子装水喝吧。”
太奶奶推辞不要,说解放军同志不容易。
那个战士却很坚持,把水壶硬塞到我爷爷怀里,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拿着吧,就当是个念想。”
然后,他转身,跟着队伍,头也不回地走了。
夕阳把他和他战友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爷爷后来跟我讲起这段时,总会模仿那个战士的笑容。他说,那个哥哥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里的太阳。
他从没说过,那个战士把水壶给他的时候,神情有多郑重,眼神里藏着多少未尽的话语。
现在,我全明白了。
这个水壶,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谢礼。
这是一个年轻战士,在奔赴生死未卜的战场前,为自己留下的一点点念想,一个最后的嘱托。
他把对一个叫“晚秋”的姑娘所有的爱和承诺,连同自己可能的牺牲,一起封存在了这个小小的夹层里。
他把它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善良的农妇和她年幼的儿子,或许是希望,万一自己回不去了,这个秘密,能有一天,以某种方式,被传递下去。
这已经不是一个水壶了。
这是一份迟到了七十多年的遗言。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陈卫国。
晚秋。
苏州的枫桥。
这几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盘旋。
那个叫晚秋的姑娘,她等到了她的卫国吗?
大概率,是没有的。
如果陈卫国活下来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回来取回这个水壶,或者,他会亲自去苏州的枫桥,寻找他的爱人。
他没有。
所以,他很可能,牺牲在了某个我们永远不知道名字的战场上。
而那个叫晚秋的姑娘呢?
她等了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她是否真的像信里说的那样,“找个好人嫁了”?
还是,她也和这个水壶一样,守着一个不会兑现的承诺,孤独地老去?
我不敢想下去。
我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连同那只木鸟,一起放回了夹层,盖上了底盖。
一切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我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了。
我走出房间,看到爷爷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轮椅上,眼神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
我走过去,把水壶重新挂在他的床头。
他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伸出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地摸着壶身,嘴里喃喃着:“我的壶……我的壶……”
那一刻,我心里酸得厉害。
爷爷守着这个水壶守了一辈子,他守住的,是他童年里一个温暖的微笑,一份纯真的记忆。
而这个水壶本身,却守着一个更深沉、更悲壮的秘密。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找到晚秋。
或者,找到她的后人。
我必须把这封信,这只木鸟,交到它们应该去的地方。
这是对陈卫国的交代,也是对那段烽火岁月的交代。
这件事,我没敢告诉任何人。
我怕他们不理解,觉得我异想天开,多管闲事。
尤其是爸妈,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为了一个七十多年前不相干的人,要去大海捞针?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有些事,你知道了,就不能假装不知道。
我的“寻人计划”就这么秘密地开始了。
线索只有三个:陈卫国,晚秋,苏州的枫桥。
名字太普通了。那个年代叫“卫国”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叫“晚秋”的,也绝对不在少数。
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只有“苏州的枫桥”。
我先是在网上搜索。输入“苏州 枫桥 寻人”,出来的全是现代的寻人启事,或者一些旅游攻略。
我又尝试搜索“解放战争 陈卫国 苏州”。
信息倒是出来一大堆,但都是些零散的史料,根本无法锁定到具体某个人。
我意识到,光靠网络是不行的。这毕竟是七十多年前的事,很多信息根本没有数据化。
我请了几天假,跟爸妈说单位有事要出差。
然后,我背上包,坐上了去苏州的高铁。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我的心情也跟着起伏不定。
我这是在干什么?
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不在人世的人。
这听起来,确实有点荒唐。
但我一想到那封信,想到那个叫陈卫国的年轻战士,在写下“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时,是抱着怎样一种心情,我就觉得,我必须去。
这趟旅程,不为别的,只为心安。
到了苏州,我没有去住酒店,而是在枫桥附近找了一家很有年代感的民宿。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本地人,很健谈。
我旁敲侧击地问他:“老板,您是本地人,知不知道以前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晚秋’的姑娘?”
老板哈哈大笑:“小伙子,你这问题可问倒我了。这都多少年了,叫‘秋’的姑娘多了去了,我上哪知道去?”
我有点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接下来的几天,我就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枫桥景区和周边的老街区里乱转。
我一遍遍地走过那座古老的石桥,想象着当年,晚秋是不是也曾站在这里,望着远方,期盼着她的心上人归来。
这里的枫EFEF已经不是当年的枫树,游人如织,喧闹嘈杂。
历史的痕迹,早就被商业化的浪潮冲刷得一干二净。
我找老人聊天。那些坐在巷口晒太阳、摇着蒲扇的老人。
我给他们递烟,陪他们说话,然后状似无意地提起“陈卫国”和“晚秋”。
“阿公,您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吧?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晚秋的人?”我特意加了个姓,姓林,是我瞎猜的,因为“枫桥”的“枫”字带个木。
大部分老人都摇头,说没印象。
也有个别记忆力好的,会歪着头想半天。
“好像……是有个姓林的,家里是开丝绸铺的。但她家女儿叫不叫晚秋,我就不记得了。后来公私合营,他们家就搬走了,不知道搬去哪里了。”
一个模糊的线索,像一根救命稻草。
开丝绸铺的林家!
我像是打了鸡血,立刻把目标转向了寻找“林家丝绸铺”。
我去苏州的档案馆、地方志办公室,像个真正的历史研究员一样,一头扎进了故纸堆里。
那些泛黄的、带着霉味儿的卷宗,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变迁。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眼睛酸了,就滴眼药水。脖子僵了,就站起来活动一下。
工作人员看我一个年轻人,对这些老掉牙的东西这么感兴趣,都觉得很奇怪。
“小伙子,查什么呢?毕业论文?”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阿姨问我。
我笑了笑,含糊地应付过去:“嗯,对,做个课题研究。”
我不敢说出真相。我怕他们觉得我是在编故事,是在消遣他们。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查阅一本五十年代初的工商登记名录时,我终于找到了!
“枫桥西街,林氏绸缎庄。法人:林正德。”
我的心狂跳起来。
我顺着这条线索,继续往下查。我查到了林正德的家庭成员登记信息。
“户主:林正德。妻:王秀英。长女:林晚晴。次女:林晚秋。”
林晚秋!
真的是林晚秋!
我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找到了!我真的找到了她的名字!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茫然都一扫而空。我觉得自己像个侦探,破解了一桩世纪悬案。
但激动过后,新的问题又来了。
登记信息显示,1956年,林家响应国家号召,举家搬迁,支援内地建设。
目的地:甘肃,兰州。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从苏州到兰州,两千多公里。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当年的搬迁,意味着他们和苏州的联系,可能就此彻底断了。
我拿着那份档案复印件,在苏州的街头站了很久。
是继续,还是放弃?
回北京,把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起来,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的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去兰州,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继续这场前途未卜的寻找。我可能要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金钱,甚至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陈卫国那封信。
“你的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保证,心里却还惦记着一个姑娘的幸福。
这是怎样一种深情?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订了第二天去兰州的火车票。
不,我不能放弃。
如果现在放弃,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去兰州的火车,是绿皮车,咣当咣当地摇了二十多个小时。
我几乎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从江南水乡的秀美,慢慢变成西北高原的苍凉,心里五味杂陈。
我在想,当年的林晚秋,坐着同样的火车,告别熟悉的故乡,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时,她是什么心情?
她是否也像我一样,彻夜难眠?
她的心里,是否还装着那个叫陈卫国的战士,和那个关于枫桥的约定?
到了兰州,我又一次陷入了茫然。
兰州太大了。
我拿着“林正德”和“林晚秋”这两个名字,就像拿着两粒沙,想把它们从黄河里捞出来。
我去了兰州的档案馆,但五十年代的外来人口迁徙记录,混乱且不完整。支援大西北的建设者来自五湖四海,林家这样的家庭,成千上万。
我查了整整一个星期,一无所获。
我开始有点绝望了。
钱花得差不多了,假期也快用完了。
难道,我的寻找,真的要到此为止了吗?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黄河边上,吹着干冷的风,心里空落落的。
我拿出手机,翻看着爷爷的照片。他躺在疗养院的床上,抱着那只水壶,睡得像个孩子。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一个很“现代”的想法。
我打开一个在兰州本地非常有影响力的生活论坛,注册了一个账号。
然后,我敲下了一篇长长的帖子。
标题是:《寻找七十年前,从苏州搬到兰州的林晚秋女士》。
我没有提军用水壶和那封信的事,我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炒作。
我只是说,我受一位长辈所托,寻找一位故人。
我把林晚秋的名字、籍贯、父亲林正德的名字,以及他们家曾经在苏州枫桥开过“林氏绸缎庄”的信息,都写了上去。
我写得很诚恳,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那段历史的敬意。
最后,我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
“如有知情者,万分感谢。了却长辈一桩心愿,功德无量。”
发完帖子,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就像往大海里扔了一个漂流瓶,能不能被捡到,全凭运气。
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连串的手机震动吵醒。
我睡眼惺忪地打开手机,发现论坛的私信箱,炸了。
几十条未读信息。
大部分是热心网友提供的各种不靠谱的线索,或者单纯表示支持。
但其中一条,让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楼主你好,我奶奶就叫林晚秋,也是从苏州来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发信人的ID叫“风吹麦浪”。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我颤抖着手,立刻回复了过去。
“您好!请问您奶奶的父亲,是不是叫林正德?他们家以前是不是在苏州枫桥开丝绸铺的?”
对方秒回。
“是啊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奶奶经常跟我们念叨这些!”
就是她!
绝对就是她!
我激动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组织好语言。
“太好了!我找的就是您奶奶!请问您奶奶现在身体还好吗?方便见个面吗?我有一些关于她故人的东西,想亲手交给她。”
这一次,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
“我奶奶……她上个月刚过完九十大寿,身体还算硬朗,就是耳朵有点背。你要见她也可以,不过,你说的故人是谁啊?”
我犹豫了一下。
直接说出“陈卫国”这个名字,会不会太唐突?
我决定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这个……说来话长。见面再说吧,您看可以吗?”
“行吧。那你来我们家一趟。地址是XXXX……”
我拿着那个地址,感觉像拿着一张藏宝图。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换衣服,冲出旅馆,打了一辆车。
一路上,我的心都悬在嗓子眼。
我就要见到晚秋了。
那个在信里活了七十多年的姑娘,那个让陈卫国至死不渝的爱人。
她会是什么样子?
她还记得陈卫国吗?
车子在一个看起来很老旧的小区门口停下。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栋楼。
爬上三楼,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应该就是那个“风吹麦浪”。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你就是那个发帖的人?”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无害。
“是的,我叫李想。您好。”
她侧身让我进去。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和饭菜香混合在一起。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老人。
她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眉眼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清秀的轮廓。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对襟棉袄,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
她就是林晚秋。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奶奶,来客人了。”孙女大声地对她说。
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疑惑。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的凳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
“林奶奶,您好。”我放大了声音。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
孙女在一旁解释:“我奶奶耳朵不好,你得大点声。”
我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只军用水壶。
当我把水壶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时,我清楚地看到,她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那只水壶。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股难以置信的光彩。
她伸出干枯的、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却又停在了半空中,仿佛怕那只是一个幻影。
“这个……这个是……”她的声音沙哑,充满了不敢相信。
“奶奶,您认识这个水壶?”孙女也惊讶地问。
林晚秋没有回答她。
她的目光,从水壶,缓缓地移到了我的脸上。
“你是……谁?”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奶奶,我受陈卫国所托,来看您了。”
“陈卫国”三个字,像一道惊雷。
老人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软地靠在沙发背上。
两行清泪,从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卫国……卫国……”
她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
客厅里一片死寂。
孙女惊呆了,看着自己的奶奶,又看看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等了很久,等老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然后,我当着她们祖孙俩的面,打开了水壶的夹层。
我把那封信和那只木头小鸟,取了出来。
“奶奶,这是他留给您的。”
我把信,递到她的手里。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信纸。
孙女赶紧上前扶住她的手。
她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很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她的嘴唇在哆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七十多年前的墨迹。
“傻瓜……真是个傻瓜……”
她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用手背擦眼泪。
那只木头小鸟,被她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孙女看得眼圈也红了,轻声问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便把这只水壶的来历,从我爷爷小时候的奇遇,到我如何发现夹层的秘密,再到我如何一路从北京追到苏州,又从苏州追到兰州,原原本本地,都讲了一遍。
孙女听得目瞪口呆。
“天哪……我只知道奶奶年轻时有个未婚夫,后来去当兵,就再也没回来。没想到……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她告诉我,她的奶奶,林晚秋,终身未嫁。
当年,陈卫国不辞而别后,她就一直在等。
家里人给她介绍过很多对象,条件都很好,但她都拒绝了。
她说,她答应过一个人,要等他回来。
后来,林家搬到兰州,她也跟着来了。她以为,换个环境,或许就能忘了。
可是,她忘不了。
每年秋天,枫叶红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发呆很久很久。
她再也没有回过苏州。她说,她怕触景生情。
她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自己的侄子侄女,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带大。
“我们都劝她,让她忘了过去,往前看。可她就是不听。”孙女哽咽着说,“原来……原来她一直在等的,是这封信。”
我看着眼前这个哭得不能自已的白发老人,心里堵得难受。
这是一场跨越了七十多年的等待。
一场没有结果,却至死不渝的等待。
林晚秋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把所有的力气都哭完了,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孩子,谢谢你。”
她郑重地向我道谢,甚至想挣扎着站起来给我鞠躬,被我赶紧扶住。
“奶奶,您别这样,这是我应该做的。”我鼻子发酸,“陈卫国前辈,他是个英雄。”
她点点头,眼眶又红了。
“是啊,他是个英雄。他永远是我心里的英雄。”
她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贴身放在胸口的口袋里。那只木鸟,她也一直攥在手里,不肯松开。
“孩子,你大老远跑来,还没吃饭吧?留下来,吃顿便饭吧。”她对我说。
我没有推辞。
那天中午,孙女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
饭桌上,林晚秋的话多了起来。
她跟我讲了很多她和陈卫国的往事。
他们是青梅竹马,邻居。
陈卫国比她大三岁,从小就护着她,不让别的男孩子欺负她。
他学习不好,但手很巧,会用麦秆编蚂蚱,会用泥巴捏小人。
那只木头小鸟,就是他偷偷学着刻的。他说,等以后手艺好了,要给她刻一只金凤凰。
他们早就定下了婚约,就等他到了年纪,就去提亲。
可是一切,都被那场战争打乱了。
一天晚上,他突然来找她,告诉她,他要去参军。
“他说,国家都没了,哪还有小家?他说,让我等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林晚秋的眼神,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我信了。我一直都信他会回来。”
“我给他绣了一块手帕,上面绣了一对鸳鸯。他一直带在身上。”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一揪。
信里,陈卫国提到了那块手帕。
“我随身带着你送我的那块手帕,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原来,他们彼此都珍藏着对方的信物。
一个带着手帕,奔赴战场。
一个守着承诺,望穿秋水。
“这些年,我也打听过他的消息。”林晚秋缓缓地说,“后来,我托人去部队查了。查到了……他的名字。”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在烈士名录上。”
“牺牲地点:淮海战役,双堆集。”
“我当时……就觉得天塌下来了。”
“可我还是不信。我觉得,只要没见到他的人,他就还活着。他只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现在,我信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胸口的位置,那里放着那封信。
“他没有迷路。他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那一顿饭,我吃得泪流满面。
临走时,林晚秋把那只军用水壶,又还给了我。
我愣住了:“奶奶,这个……”
她摇摇头,脸上带着一种释然的微笑。
“孩子,这个水壶,不属于我。它属于你爷爷。是那个善良的孩子,让卫国的信,没有永远埋藏起来。你爷爷守了它一辈子,就让他继续守着吧。”
她顿了顿,又说:“信和鸟,我留下了。水壶,你带回去。告诉你的爷爷,谢谢他。也替我,谢谢他的母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孙女送我到楼下。
她对我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做的这件事,比什么都重要。你让我奶奶,等到了她一生的答案。”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真的可以持续一辈子。”
我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
林晚秋奶奶,就站在窗前,向我挥着手。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边。
她的脸上,带着笑。
那是我见过,最悲伤,也最美丽的笑容。
回到北京,我第一时间去了疗养院。
爷爷正睡着,怀里还抱着那只水壶。
我没有吵醒他。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安详的睡容。
我把在兰州发生的一切,都写在了一本日记里。
我决定,等爷爷将来百年之后,再把这个故事,告诉我的家人。
那只军用水壶,依然挂在爷爷的床头。
它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依然是那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但我知道,它不一样了。
它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念想。
它的里面,装满了一个英雄的爱情,一个姑娘的等待,和一个时代的记忆。
第二年春天,我收到了林晚秋孙女寄来的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件手工缝制的丝绸衬衫,和一封信。
信上说,奶奶在去年冬天,安详地走了。
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木头小鸟。
她说,奶奶让她无论如何,都要给我做一件衣服,以表谢意。
她还说,奶奶的骨灰,一半留在了兰州,陪着她的家人。
另一半,由她带回了苏州,洒在了枫桥下的河水里。
“奶奶说,她要去赴一个迟到了七十多年的约会了。”
“她说,卫国在桥上等她呢。”
信的最后,附了一张照片。
是林晚秋奶奶的遗像。
照片上,她穿着我第一次见她时那件深蓝色的对襟棉袄,满头银发,笑得一脸慈祥。
在她胸前的口袋里,隐约能看到一角泛黄的信纸。
我拿着照片,久久无言。
窗外,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我想,在另一个世界,在某个时空里,苏州的枫桥上,一定枫叶如火。
一个叫陈卫国的年轻战士,终于等到了他心爱的姑娘。
他笑着对她说:“晚秋,我回来了。”
而她,也笑着回答:“卫国,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