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少m粉和持h汉立场的声音认为,清朝统治保守落后,长期推行愚民政策,不仅反对火器普及,也不重视火器技术发展,最终导致戴梓发明的连珠铳被弃之如敝履。
戴梓是历史上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尤其在当下的历史讨论中,围绕他的评价常常伴随着激烈的观点碰撞。
不少m粉和持h汉立场的声音认为,清朝统治保守落后,长期推行愚民政策,不仅反对火器普及,也不重视火器技术发展,最终导致戴梓发明的连珠铳被弃之如敝履。
他们还认为,正因为清朝对戴梓及其火器的忽视,才让中国在后来的对外战争中被动挨打,甚至宣称戴梓的连珠铳比欧洲同类武器领先一百多年,觉得清朝的这种“埋没”让中国错过了工业革命的机遇。
这些说法流传甚广,但戴梓的火器技术究竟达到了怎样的水平,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领先世界”,又是否真的因清朝的“忽视”而改变了历史走向,显然需要结合史实与技术背景,进行客观、细致的分析,不能仅凭主观立场下结论。
一
首先,我们需要了解一下常被人推崇的戴梓究竟是个什么人。
很多人因他在火器方面的成就,便将其等同于专业的军事火器机械专家。
但从史料记载来看,戴梓的身份远比这单一标签丰富——他本质上是一位横跨文、武、艺、学多个领域的复合型人才,火器发明只是其多才多艺的一个侧面,而非毕生专攻的专业领域。
戴梓(1649-1726),字文开,浙江仁和人,晚年自号“耕烟老人”,人称“耕烟先生”。
史料对他的定位清晰体现了其多元才华: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既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又是画家、书法家、诗人、科学家,更因其发明火器的才能而被收录入《清史稿》,此外《清诗纪事初编》《国朝画识》《东北人物大辞典》等书中均有他的传记。
这些不同领域的典籍为他立传,恰好说明他并非局限于火器研究的专才,而是在多个领域都有建树的通才。
戴梓的成长背景也为其多元发展埋下伏笔。他的父亲戴苍官至明监军道,作战勇猛,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画家,母亲周淑人教子十分严格。
这种兼具军事与艺术氛围的家庭环境,让他得以接触到多元的知识。关于戴梓的出生,金兆燕《耕烟先生传》记载:“初监军有难,周淑人奉其姑避于梓潼庙,梦神以儿授之,姑妇同所梦,遂生先生,故名先生曰梓,字文开云。”
戴梓自幼便接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十分喜爱读书,于书无所不读,爱好甚广,尤其喜好兵书——“于书无所不读”的涉猎广度,决定了他不会局限于某一单一学科的深耕,而“喜好兵书”更多是出于对军事谋略的兴趣,而非专攻火器机械的设计与制造。
十二岁时,戴梓随父亲参加诗社活动,便写下“有能匡社稷,无计退饥寒”的诗句,深得钱谦益等诗界名流赞叹。
这一早年经历清晰展现了他在文学上的天赋,此时的他并未显露出专攻火器的倾向,反而在文人群体中已获得认可。
成年后,他的才能进一步在更广阔的领域铺展:二十六岁应聘从军,随康亲王杰书平“三藩”;三十二岁时授翰林院侍讲,后入值南书房。翰林院与南书房的任职经历,说明他在文才、学识上的造诣已达到能侍奉帝王的水准,这显然不是一位专注于火器研究的专业工匠能轻易企及的。
四十三岁时遭人诬陷,流放辽东长达三十五年,年七十八岁卒于戍所。
即便在流放期间,他也未停止多元创作,今存世的《耕烟草堂诗钞》四卷(计诗350余首)中,不乏《早行》《春日泛舟沈水》等吟咏风物的诗篇,其儿子戴亨更与他人并称“辽东三老”,可见家学传承仍以文墨为主。
再看他被人熟知的军事与火器相关经历,核心仍体现为“才能”而非“专业”。戴梓具有杰出的军事才能。康熙十三年(公元1674年)三月,耿精忠“自言其祖仲明入山海关时,与吴三桂有成约”。
遂幽禁总督范承谟,在福建起兵叛乱。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九月,康亲王杰书奉命率军镇压叛乱,到达浙江境内,听说戴梓有才,派人礼聘戴梓入军中。戴梓为康亲王陈说天下大势,并指出“三孽不足虑,可计日擒”。
康亲王十分高兴,以上宾之礼待之。康亲王采纳戴梓的谋略,平定了耿精忠。
这里的关键是他能“陈说天下大势”、献平定叛乱之策,展现的是军事谋略才能。
而他少年时虽曾研读父亲珍藏的军器制造图籍,研制出能发射百步之外的铳,后来也有连珠火铳、冲天炮等发明,但这些更多是基于广博学识与过人天赋的“跨界成就”。
就像他能画画、写诗一样,是才华的延伸,而非经过系统训练的军事火器机械专家的专业成果。
他从未以火器制造为专职,也没有留下系统的火器研究著作或理论,其发明更像是灵光乍现的创造,而不是长期专业深耕的产物。
二
在关于戴梓的诸多讨论中,常有传言说他的火器发明未被清廷重视、最终束之高阁,这种说法其实并无史实支撑。
相反,从史料记载和实际应用来看,戴梓研发的多项火器成果不仅得到了清朝官方的认可,更直接投入到了实战当中,成为当时清军军事行动中的重要助力。
戴梓被誉为17世纪的火器专家,他一生先后研制、仿制了“蟠肠鸟枪”“佛朗机炮”和“子母炮”等多种军事火器,每一项都与清廷的需求紧密结合,并得到了实际应用。
先看他仿制的“蟠肠鸟枪”,这一成果迅速得到了清廷的采纳。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荷兰来使进献蟠肠鸟枪,康熙见后,命戴梓研制,戴梓用了几天时间就仿制出来。
《清史稿·艺术四》对此有更具体的记载:“康熙二十五年,荷兰献蟠肠鸟枪,梓奉命仿造,十日成,上嘉之。”
短短十天便完成仿制,且得到了康熙皇帝的嘉奖,说明仿制出的火器在性能上符合要求,能够满足清廷对这类西洋火器的需求,自然会被纳入军队装备体系中。
此外,《清史稿·艺术四》还记载,戴梓在仿造蟠肠鸟枪后,“又命造佛朗机炮,五日成”,五天内便完成佛朗机炮的制造,这种高效的研发能力背后,正是清廷对其成果的迫切需求,而快速制成的火炮也必然会投入实际使用。
戴梓最受推崇的“子母炮”(又称冲天炮),更是在实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其被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徐珂的《清稗类钞》中《戴文开制军器》篇记载,戴梓“尝制子母炮,极精巧。一炮中仓孕七层,其力可及百步外,每震一声则破一层,敌人遇之无不烂。”
这种子母炮是戴梓奉康熙之命制造的,制成之后,康熙率领众大臣一同观看,见子母炮威力无比,特赐号“威远将军”。
《清史稿·艺术四》也明确记录:“二十六年,造冲天炮,上亲率群臣试射,封威远将军,镌名炮身。”皇帝亲自率领群臣试射,还为火炮赐名并将戴梓的名字刻在炮身,这一系列举动充分体现了清廷对这一火器的高度认可与重视。
而这门火炮并非仅作为观赏品,在之后平定噶尔丹的战役中,子母炮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清军击败叛军的关键武器之一。
从这些史实可以清晰看出,戴梓的火器研发始终围绕着清廷的军事需求展开,从快速仿制的蟠肠鸟枪、佛朗机炮,到在平定噶尔丹战役中建功的“威远将军”炮,每一项成果都得到了实际应用,且获得了官方的肯定。
即便戴梓后来因遭人诬陷被流放,也不能否定其生前成果被清廷广泛采用的事实,那些说他的发明不被重视的传言,显然是站不住脚的。
值得一提的是,戴梓的才华还不止于火器制造,《耕烟先生传》(金兆燕)记载他“能作铜鹤,高飞云间,按时长鸣。又能作木偶人,饰以衣服,客至则捧茶献客”。
这些精巧的发明从侧面反映了他的机械天赋,而这种天赋在火器制造上的体现,也正因得到实际应用而更具价值。
三
说了这些,然后,我们再看戴梓的连珠铳的实际作用,它要实现可靠运转,离不开复杂的机械理论支撑,而欧洲机械工艺技术的发展,背后是18、19世纪数理逻辑体系的逐步完善,直到19世纪末欧洲才真正诞生成熟的连发机械武器。
由此可见,17世纪戴梓发明的连珠铳,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根本达不到实用标准,只能算是华而不实的设计。
这一结论不仅能通过对比欧洲火器发展的完整历程得到印证,更能从连发武器所需的数理逻辑支撑与工程技术基础中,找到最根本的原因。
关于连珠铳的具体形制与功能,史料中有明确记载。《啸亭杂录》(昭梿)提到:“戴梓……少有机悟,自制火器,能击百步外。”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九》(纪昀)则更详细地记录了戴梓之子戴遂堂的描述:“戴遂堂先生……言其少时见先人造一鸟铳,形若琵琶,凡火药铅丸皆贮于铳脊,以机轮开闭。其机有二,相衔如牝牡,扳一机则火药铅丸自落筒中,第二机随之并动,石激火出而铳发矣。计二十八发,火药铅丸乃尽,始需重贮。”
《清史稿》中也有相关记载,综合这些史料可知,连珠铳的核心结构是“形如琵琶,火药铅丸贮于铳脊,以机轮开闭”。
通过两个联动的机械装置,实现28发弹药的连续击发。这种设计乍一看十分精巧,但结合17世纪的技术水平来看,存在着几处致命缺陷,导致它难以投入实战。
首先是供弹系统的可靠性困境,连珠铳采用弹鼓式储弹结构,需要通过齿轮传动让弹药依次落入枪管。
可在17世纪的中国,根本没有精密加工的技术条件,当时制作齿轮只能用木质或青铜材质,这些材料本身硬度和耐磨性不足,在反复摩擦后很容易变形、磨损。
一旦齿轮出现问题,就会导致弹药卡壳,无法顺利供弹。即便在同期的欧洲,类似设计的武器也面临同样的困境。
故宫现存的“昂里哑国枪”(欧洲同期同类武器),虽然采用了相近的储弹供弹结构,但实际使用时射速每分钟只有2-3发,而且故障率极高,根本无法保证连续射击。这种供弹可靠性的问题,即便到了19世纪欧洲的帕克尔转膛枪(1718年发明,19世纪仍有使用)上依然存在,它那手动旋转的11发弹鼓,不仅需要专人操作才能转动,每次射击后还得重新装填引火药,在混乱的战场上,根本无法形成持续的火力,连珠铳的供弹系统自然也逃不过这样的局限。
其次是击发机构的能量损耗,连珠铳采用的是燧石击发方式,这种击发需要依赖弹簧储存的能量,通过弹簧释放带动燧石撞击产生火花,引燃火药。
可17世纪的冶金技术非常落后,没办法制造出高强度、高弹性的弹簧,当时能制作的弹簧多是木质或简单的金属片,弹性和耐用性都极差。
有实验数据表明,木质弹簧在连续击发5-6次后,弹性系数就会下降30%以上,导致燧石撞击的力度不够,无法产生足够的火花引燃火药,击发成功率会大幅下降。
而到了19世纪,马克沁机枪之所以能实现可靠的连续击发,关键就在于采用了全新的火药燃气驱动自动击发系统。
它不再依赖弹簧储能,而是利用火药燃烧产生的燃气能量,推动枪管后坐,进而完成开锁、退壳、供弹等一系列动作,整个过程能量利用率高达40%以上,既避免了弹簧弹性衰减的问题,又能保证每次击发的能量稳定,这是连珠铳的击发机构根本无法比拟的。
最后是材料科学的代际鸿沟,枪管是火器的核心部件,需要承受火药燃烧产生的巨大膛压,对材料的强度和韧性要求极高。
连珠铳的枪管采用的是当时常见的青铜铸造工艺,青铜本身的抗拉强度很低,大约只有现代钢材的1/5。如果为了增加射程而提高火药装填量,膛压就会随之升高,这样的青铜枪管在连续发射10发弹药后,就很容易出现裂纹,甚至有炸膛的风险,根本无法承受持续射击的压力。
而19世纪的欧洲,在材料科学上实现了巨大突破——1856年贝塞麦转炉炼钢法问世,能大规模生产高强度钢材。
随后发展的枪管冷锻技术,又进一步提升了钢材的密度和强度,让枪管能承受的膛压从之前的100MPa提升到300MPa以上,这才为19世纪连发武器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材料基础,连珠铳的青铜枪管在这样的材料技术面前,完全是代际上的落后。
19世纪连发武器之所以能实现成熟实用,并非偶然的技术突破,本质上是热力学、材料力学、机械动力学等多学科理论体系逐步完善,并应用于工程实践的结果。这些理论为连发武器的设计、制造提供了精确的数理逻辑支撑,而17世纪的连珠铳,恰恰缺乏这样的理论基础。
在热力学理论的应用上,马克沁机枪作为19世纪连发武器的代表,其核心工作原理是利用火药燃气能量实现自动循环,这一原理的背后,是热力学理论的支撑。
根据热力学第一定律(能量守恒定律),火药燃烧时会产生高温高压的气体(燃烧瞬间温度可达2500K,压力高达200MPa),这些气体在推动弹头沿枪管前进的同时,会产生一部分向后的作用力,带动枪管后坐。
这部分后坐能量会传递给复进簧储存起来,复进簧再释放能量,推动枪管复位,完成开锁、退壳、供弹等后续动作。
整个过程中,需要精确计算气体膨胀系数、能量分配比例,确保燃气能量既能推动弹头达到足够射程,又能为自动循环提供充足动力。
而这一整套能量转换与计算的理论基础,最早可追溯至法国物理学家萨迪·卡诺(Sadi Carnot)1824年在《关于火的动力及适于发展这种动力的机器的思考》中提出的热机效率理论,他首次从理论上分析了能量转换的规律,为后来热能与机械能的转换应用提供了依据,这是17世纪完全没有的理论体系。
在材料力学的革命上,枪管要承受巨大的膛压,其结构设计必须科学合理,不能仅凭经验摸索,这就需要材料力学理论的指导。
1833年,德国工程师古斯塔夫·拉梅(Gustave Lamé)提出了厚壁圆筒理论,这一理论专门针对承受内压的圆筒形结构(如枪管、锅炉等),通过数学推导得出了圆筒壁内应力分布的规律。
根据厚壁圆筒理论,枪管内径与外径的最佳比例为1:1.5,在这个比例下,膛压在枪管壁内的分布最为均匀,能最大限度发挥材料的强度,避免局部应力过大导致枪管损坏。
这一理论直接指导了1884年马克沁机枪枪管的设计,其7.7mm的内径、12mm的外径,正是严格按照这个比例设计的,至今这种比例仍被视为枪管设计的经典标准。
而17世纪的连珠铳,枪管设计完全依赖工匠的经验,没有任何力学理论支撑,自然无法保证结构的合理性和使用的安全性。
在自动控制理论的雏形方面,连发武器的自动循环过程,需要各个部件之间精准配合,动作连贯有序,这就需要机械联动装置的设计具备严谨的逻辑和精确的运动规律。
1837年,英国数学家巴贝奇(Charles Babbage)提出了差分机的概念,差分机是一种早期的机械计算装置,虽然它没有直接应用于枪械设计,但它通过齿轮、曲柄、连杆等部件的联动实现精确运动的设计思路,为机械联动装置的设计提供了重要的逻辑框架。
马克沁机枪的肘节式闭锁机构,就是借鉴了这种机械联动的逻辑——它通过曲柄连杆的几何关系,在射击时让肘节机构处于“死点”位置,利用几何结构的自锁特性,确保枪管在承受高膛压时不会自行开锁;射击后,再通过枪管后坐带动曲柄连杆运动,解除“死点”锁定,完成开锁动作。这种设计需要满足严格的运动学方程。
其中,theta为曲柄与连杆的夹角,L1、L2为连杆长度,D为闭锁距离。
通过这个方程,可以精确计算出各个部件的尺寸和角度,确保闭锁机构的可靠性。而17世纪的连珠铳,其两个联动的击发机构设计,完全没有这样的运动学计算,只是简单的机械拼接,动作配合的精度和可靠性都无法保证。
要更清楚地看到连珠铳与19世纪连发武器的技术差距,通过对比欧洲与中国同期的技术发展时间线,就能一目了然。
1707年,欧洲有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版,这部著作奠定了经典力学的基础,为后来机械设计、动力学分析提供了核心理论。
而中国同期,戴梓发明连珠铳(1676年)已问世30余年,但始终没有形成与之配套的机械理论、力学分析体系,技术停留在经验层面。
1742年,英国物理学家罗宾斯(Benjamin Robins)发表《火炮射击新原理》,首次将微积分等数学工具应用于弹道学研究,能精确计算弹头飞行轨迹、膛压与射程的关系,中国同期则是我大清因为继承了明朝这个烂怂摊子,所以,根本不可能和欧洲比科学积累。
1824年,法国物理学家萨迪·卡诺提出热机效率理论,为热能与机械能的转换应用提供理论基础,直接推动了内燃机、自动武器等技术的发展,中国同期距离鸦片战争爆发还有16年,清军使用的火炮依然是康熙乾隆年间定型的样式,依赖传统铸造工艺,没有任何技术改进,连基本的弹道计算都无法进行。
1856年,英国工程师贝塞麦发明转炉炼钢法,实现了高强度钢材的大规模生产,随后枪管冷锻技术出现,大幅提升枪管强度,中国则要到1865年江南制造总局成立才开始仿制西方枪炮,但只是简单模仿外形,无法掌握钢材冶炼、精密加工等核心技术,仿制武器的性能远不如原版。
1884年,马克沁机枪正式问世,射速达到450发/分钟,能实现持续可靠的连续射击,彻底改变了战争的形态,标志着连发武器进入成熟阶段。
中国同期金陵机器局仿制成功“赛电枪”(即马克沁机枪),但由于钢材质量不过关,枪管强度不足,实际射速只能达到设计值的1/3,故障率极高,无法大规模装备部队。
综合来看,戴梓的连珠铳本质上只是17世纪燧发枪的一种改良尝试,虽然在设计理念上比同时代的火绳枪先进一些,但与19世纪真正成熟的连发武器相比,存在着整整两个世纪的技术代差。
所以,一套成熟的连发武器体系,绝不是靠一个精巧的设计就能实现的,它需要三个核心条件支撑,
一是完善的理论体系,需要热力学、材料力学、弹道学等近代科学理论作为基础,能通过数学计算指导武器设计,而不是仅凭经验摸索。
二是先进的工业基础,需要具备精密加工、标准化生产、高强度钢材冶炼等现代工业能力,能制造出符合设计要求的高精度部件。
三是适配的战术创新,需要从传统的线列战术向火力压制战术转变,让连发武器能在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形成完整的作战体系。
而这三个条件,在17世纪的中国一个都不具备。即使在结构设计上显得精巧,但受限于技术条件,根本无法投入实际军事应用,最终只能成为一件“精巧的玩具”,而非实用的武器。
这一命运,也恰是传统经验型技术在近代科学体系冲击下的缩影。
直到1888年,金陵机器局的工匠们在缺乏系统理论指导的情况下,勉强仿制出马克沁机枪,却依然因为钢材质量不过关,导致实际性能大打折扣,这一事实再次证明。
没有近代科学理论与现代工业体系的支撑,即便有天才的设计灵感,也难以将其转化为真正具备战斗力的武器装备。
四
同理,荷兰当时进献的蟠肠鸟枪,其本身就涉及复杂的机械原理,并非简单的火器形制。在很多主流论文、书籍介绍戴梓仿制这款武器的内容时,常常会刻意加一句吐槽。
说康熙皇帝把戴梓仿制的蟠肠鸟枪当成赏赐之物,却不将其应用到军事领域。这种说法看似有理,实则是断章取义,目的是借此污蔑清朝统治者愚昧落后。
关于这种枪械,史料中明确记载它是荷兰使者专门进献的器物,《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戴梓传》就提到:“时荷兰来献蟠肠鸟枪,立命梓造十枪赐之。”
而结合后世研究推测,“蟠肠”一词很可能喻指枪管内部的膛线(也就是常说的来复线)——要知道,膛线的设计和加工绝非易事,它需要在枪管内壁刻出螺旋状的纹路,目的是让弹头在射出时产生旋转,从而提升飞行的稳定性和射程精度。
这背后不仅需要精准的尺寸把控,还涉及弹头与枪管膛线的契合度、螺旋角度的计算等细节,每一处都考验着机械加工的精度。
戴梓接到康熙命令后,确实在短时间内就仿制出了这种枪械,甚至有说法认为他仿制的版本在外观形制上比荷兰原版更精美,机械结构设计上也更复杂。
但即便如此,这种仿制依然摆脱不了当时技术条件的局限——没有系统的机械理论支撑,也缺乏数理逻辑的指导,仅仅依靠工匠的经验和对器物外形、结构的观察来复刻,根本无法保证枪械在实际使用中的稳定性。
比如,枪管膛线的加工,荷兰当时或许已经有了初步的加工标准和精度控制方法,而戴梓在仿制时,只能凭借手工打磨或简单工具刻画,既无法精确计算膛线的螺旋升角(这个角度直接影响弹头旋转速度和射程),也难以保证每一根枪管的膛线深度、宽度完全一致。
这样一来,即便外观再精美,不同枪械的性能也会出现明显差异:有的可能射程远一些,有的却因为膛线契合度差导致弹头卡壳,有的甚至会因为膛线分布不均,在射击时产生额外的震动,影响精度。
再看枪械的核心击发部件,蟠肠鸟枪作为当时的西式火器,其击发机构可能采用了更精密的弹簧或齿轮联动设计,这些部件的尺寸、弹性系数都需要严格匹配才能可靠运转。
戴梓在仿制时,由于没有相关的力学计算作为依据,只能通过肉眼观察和反复试错来调整部件。
弹簧的弹性全靠手感判断,齿轮的咬合精度全凭经验打磨,这样做出的击发机构,可能在最初几次射击时还能正常工作,但经过几次使用后,就会因为部件磨损、弹簧弹性衰减等问题,出现击发失灵、联动卡顿的情况。
更关键的是,这种缺乏理论支撑的仿制,只能停留在“照猫画虎”的层面,无法真正理解枪械设计的底层逻辑。
比如,荷兰蟠肠鸟枪的膛线之所以设计成特定的螺旋角度,可能是基于当时对弹道轨迹的初步研究,结合弹头重量、火药威力计算得出的最优方案。
而戴梓虽然仿制出了膛线,却不知道这个角度背后的原理,一旦后续火药配方、弹头重量发生变化,仿制的枪械就会出现性能不稳定的问题。
反观19世纪欧洲的枪械制造,每一个部件的设计都有明确的数理依据——比如根据材料力学计算枪管厚度,根据热力学计算火药装填量,根据运动学设计击发机构的联动关系,正是这些理论支撑,才让枪械的稳定性和可靠性得到了质的提升。
所以说,戴梓能在短时间内仿制出荷兰蟠肠鸟枪,确实体现了他过人的动手能力和对机械结构的敏锐洞察力,但这种仿制终究局限于经验层面,没有触及机械设计的核心理论。
缺乏数理逻辑和机械理论的支撑,就像盖房子没有地基一样,即便外观再华丽,内部结构也无法保证稳固,最终自然难以实现稳定可靠的实战应用,这也是当时中国传统工匠技术在面对西方近代技术时的普遍局限。
五
最后,我们在讨论戴梓被流放的原因时,常能听到两种偏离史实的说法:一种认为这与满汉矛盾相关,是康熙有意打压汉人技术人才。
另一种则称康熙性格保守迂腐,因忌惮火器的威力而刻意压制戴梓。但结合现存的史料记载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这两种说法其实都完全不准确,也忽略了戴梓被流放背后真正的核心矛盾。
从康熙朝的整体政策来看,康熙对汉人中的有识之士与技术人才始终持任用态度,比如主持编修《古今图书集成》的陈梦雷、在天文历法领域贡献卓著的梅文鼎等,均受到康熙的赏识与重用,可见“刻意打压汉人”的说法并不符合当时的整体用人倾向。
而所谓“忌惮火器、保守迂腐”的观点,更与史实相悖——康熙不仅重视火器发展,还曾命南怀仁等西洋传教士主持火器研制,在平定“三藩之乱”、征讨噶尔丹等战役中,火器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他若真忌惮火器,便不会积极推动相关研发与应用。
戴梓被流放的根本原因,实则是得罪了以传教士南怀仁为代表的利益群体,又恰逢康熙出于权力平衡的考量,最终因站错队伍、遭人构陷而落得谪戍辽东的结局,整个过程与满汉矛盾并无关联。
关于戴梓被流放的直接诱因,《清史稿·戴梓传》中有明确记载:一方面,戴梓“与南怀仁及诸西洋人论不合,咸忌之”。
南怀仁作为当时在清廷任职的欧洲传教士,不仅负责天文历法、火器制造等事务,背后还关联着欧洲传教士集团的利益。戴梓在火器制造等领域展现出的才华,以及与南怀仁等人在技术、理念上的分歧,必然会引发对方的忌惮。
毕竟戴梓的存在,无疑会威胁到南怀仁等西洋人在清廷技术领域的话语权,这种利益冲突让南怀仁及背后的传教士集团对戴梓心生不满,暗中寻找打压的机会。
另一方面,《清史稿·戴梓传》还提到“陈弘勋者,张献忠养子,投诚得官,向梓索诈,互殴构讼。忌者中以蜚语,褫职,徙关东”。
陈弘勋向戴梓索诈不成反引发争斗,这本是一桩普通的纠纷,却被对戴梓心怀不满的人(其中自然包括南怀仁等忌恨他的势力)抓住机会,散布流言蜚语构陷他。
这些“忌者”利用这一事件大做文章,将普通的民事纠纷升级为对戴梓品行、甚至忠诚度的攻击,而康熙在处理此事时,显然也考虑到了各方势力的平衡。
南怀仁等西洋传教士在当时对清廷的天文、军事等领域仍有一定利用价值,为了维持这种对外来技术人才的笼络,同时避免某一方势力过度膨胀,康熙最终选择牺牲戴梓,批准了对他的贬谪决定,这本质上是权力平衡下的必然结果,与戴梓的汉族身份并无直接关联。
其他史料的记载也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耕烟草堂诗钞》附录中提到“先生以忌罢,侨寓辽水”,这里的“忌”显然指的就是被同僚(包括南怀仁等西洋人)忌恨,最终因此罢官流放,并未提及任何与满汉矛盾相关的因素。
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滦阳续录》中也记载:“(戴梓)为奸人所构,谪戍辽东”,这里的“奸人”结合上下文来看,正是那些因利益冲突而忌恨戴梓的人,而非因民族身份对他进行打压的势力。
综合这些史料可以清晰看出,戴梓被流放的核心逻辑是“利益冲突引发忌恨—小人借机构陷—权力平衡下的牺牲”。
从《清史稿》明确记载的与南怀仁等西洋人不和、遭陈弘勋索诈后被构陷,到《耕烟草堂诗钞》《阅微草堂笔记》提及的“以忌罢”“为奸人所构”,所有关键记载均指向同僚忌恨与构陷,全程未涉及满汉矛盾和所谓的康熙皇帝保守的相关表述。
这也说明,将戴梓流放归因于满汉矛盾,和皇帝保守,其实是对历史事实的断章取义,忽略了当时清廷内部各方势力博弈、以及戴梓自身卷入利益冲突的核心背景。
六
综上所述,戴梓研制的连珠铳也好,仿制的蟠肠鸟枪也罢,本质上都只是些过于早熟的“玩具”,看着精巧却难当实用。
要知道,即便是在17世纪的欧洲,除了少数专门制作钟表的作坊能有相对精细的工艺,其他领域根本没有能力造出能稳定使用的连发武器。
当时欧洲的连发武器设计,大多也只是停留在图纸上,真正能投入实际使用的寥寥无几。
而中国在机械领域的水平,从明朝开始就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和成熟的精密加工体系,到了戴梓所处的时代,更是难以突破技术瓶颈。
不管是连珠铳的联动供弹机构,还是蟠肠鸟枪可能涉及的膛线加工,都需要极高的精度和稳定的工艺支撑,可当时既没有能保证零件尺寸一致的标准化生产方式,也没有能让机械部件长期可靠运转的材料和技术,只能靠工匠手工打磨、凭经验调整。
这样造出来的火器,或许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几次演示性的射击,看起来比普通火器更先进,但一到实际使用中,问题就全暴露出来了。
要么是零件磨损快导致卡壳,要么是各部件配合不稳定影响性能,根本没办法像普通火器那样在战场上持续发挥作用。
所以说,戴梓的那些发明与仿制火器,终究只是些看似精巧却难当实用的“玩具”——它们既没能真正突破17世纪的技术局限,更不可能成为改变战场格局的可靠装备。
那些拼命吹捧连珠铳、将其吹得神乎其神的人,连最基本的哲学方法论都不具备,反倒死死抱着“天降猛男”的幼稚思维不放,天真以为单凭一个所谓的“天才”,就能跳过历史积累、无视技术规律,凭空改写人类发展的命运。这种脱离实际的空想,实在幼稚得可笑,旁人听着都替他们臊得慌。
《中国军事史·兵器》韦镇福等
《千戈春秋》李少一等
《戴梓仿造西洋火器》
《清朝文献通考·兵十六》
《耕烟草堂诗钞》戴梓
《阅微草堂笔记》纪昀
《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李恒
《清史稿·戴梓传》赵尔巽等
《清初火器制造家戴梓》王锦光
《发明连珠火铳的戴梓》李迪
来源:斐纪岛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