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了,苏晚晴在我车里抱住我的那个瞬间,我闻到的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被大雨淋湿的、带着寒气的樟树叶子的味道。
十年了,苏晚晴在我车里抱住我的那个瞬间,我闻到的不是香水味,而是一种被大雨淋湿的、带着寒气的樟树叶子的味道。
她说,陈默,谢谢你。
而我却完全不知道,她谢的是什么。
这十年里,她从我的直属上司,变成了公司副总。我从一个技术组的小兵,熬成了部门的负责人。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透明却坚固的职级壁垒,和那个冬夜里无人再提的拥抱。那个拥抱,像一颗沉在水底的石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却改变了水流深处的方向。我时常会想起她那句没头没尾的“谢谢”,像一个未解的谜,悬在我平淡无奇的职业生涯上空。
思绪拉回到那个冬夜,一切的起点,是公司年会那杯被她一饮而尽的红酒。
第1章 年会的酒与冬夜的雨
那年我三十三岁,在公司勤勤恳恳干了快五个年头,不好不坏,不高不低。职位是技术部的高级工程师,顶头上司就是时任部门总监的苏晚晴。
年会设在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金碧辉煌,觥筹交错。我们这些技术部的“直男”们,穿着公司发的统一文化衫,在一众西装革履、晚礼服裙的同事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们缩在一桌,埋头苦吃,偶尔抬头看看台上的抽奖,对那些价值不菲的奖品发出一阵阵艳羡的惊呼。
苏晚晴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之一。她那天穿了一身酒红色的丝绒长裙,剪裁得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四十岁女人独有的丰腴与韵致。不像年轻女孩那样张扬,她的美是沉淀过的,像一杯陈年的红酒,需要细品。她端着酒杯,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各个酒桌之间,与大老板谈笑风生,和合作方举杯示意,连对待我们这些基层员工,也是一脸温和得体的微笑。
“苏总真是气场强大,”邻座新来的实习生张浩,一脸崇拜地小声跟我说,“你看她,滴酒不沾,愣是能把一桌子人都喝高兴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我知道,苏晚晴不是滴酒不沾,她只是从不在这种场合放纵自己。她对自己要求极严,像一台精密运转的仪器。上班时间,她的妆容永远精致,文件永远整洁,下达的指令永远清晰明确,不带一丝个人情绪。她可以为了一个项目细节,在会议室里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也能在你熬了三个通宵拿出合格方案后,不动声色地在你的绩效上添上浓重的一笔。
她对所有人都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远的距离,包括我。尽管我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骨干,但我们之间除了工作,几乎没有任何私人交集。我甚至不知道她家住哪个方向,只知道她离了婚,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儿子,在寄宿学校读书。
我对她的情绪很复杂,是那种混杂了敬畏、感激,还有一点点男人对优秀异性的本能欣赏。但我拎得清自己的位置,我有一个温馨的家庭,妻子林晓是中学老师,温柔贤惠,女儿刚上幼儿园,活泼可爱。我的世界很小,也很稳固,容不下任何不该有的遐想。
所以,当年会接近尾声,苏晚晴端着一杯满满的红酒走到我们这桌时,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辛苦大家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但眼神依旧清亮,“今年技术部任务最重,成绩也最突出。我敬大家一杯。”
我们受宠若惊地纷纷站起来,端起杯子里的果汁。
“苏总,您随意,我们干了!”部门副主管王哥赶紧打圆场。
苏晚晴却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里似乎有些我读不懂的东西。然后,她仰起头,将一整杯红酒一饮而尽。动作利落,甚至带着几分决绝。
我们都看傻了。
喝完酒,她的脸颊泛起两团不自然的红晕,但她依旧站得笔直。“我有点不舒服,先走了。”她说完,转身就朝宴会厅门口走去,步子有些虚浮。
“苏总!”王哥急忙喊,“我送您!”
“不用。”苏晚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没有回头,“陈默,你送我一下。”
整个桌子瞬间安静下来,十几道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身上。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心里一万个问号在翻腾。为什么是我?公司那么多有车的中层,那么多想巴结她的下属,为什么偏偏点了我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技术宅?
来不及多想,我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在同事们暧昧不明的眼神中,快步跟了上去。
酒店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夹杂着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苏晚晴没有带伞,就那么站在台阶上,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红色的裙摆在风中微微摆动,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和孤寂。
“苏总。”我快走几步,撑开自己的伞,遮在她头顶。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路灯的光晕下,我才发现她眼眶是红的,那层平日里坚不可摧的铠甲,似乎被酒精和夜雨腐蚀出了一个缺口。
“走吧。”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的车是一辆普通的国产SUV,车里还放着女儿的卡通坐垫,和我这个人一样,充满了烟火气。苏晚晴坐进副驾驶,安静地系上安全带,然后便靠着车窗,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
车里的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我打开了音乐,又觉得太吵,关掉了。打开了暖风,又觉得太闷,调小了风量。我绞尽脑汁地想找个话题,比如聊聊今天年会的抽奖,或者说明年的项目计划,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陈默,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汗。
第2章 樟树叶的味道
我彻底懵了。
这是一个我从未设想过,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在公司,苏晚晴是无坚不摧的“铁娘子”,她的世界里只有KPI、项目进度和市场份额。家庭、情感,这些柔软的词汇,似乎与她绝缘。
我从后视镜里偷偷瞥了她一眼,她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的轮廓在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中显得有些模糊。我能感觉到,她问出这句话,不是在寻求一个下属的客套安慰,而是在黑暗中抛出了一个需要被接住的、沉甸甸的求救信号。
“苏总……怎么会这么说。”我斟酌着词句,开车的速度都下意识地放慢了,“我听王哥他们说过,您儿子学习特别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这都是您教育有方。”
这番话干巴巴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在背诵标准答案。
苏晚晴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苦涩。“教育有方?我一年到头,能陪他吃顿饭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开家长会,去的永远是他的姑姑。他今天打电话给我,祝我新年快乐。我问他假期想去哪儿玩,他说,他已经和同学约好了去旅游,让我把钱打给他就行。”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我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落寞。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作为一个父亲,我能想象那种被孩子“不需要”的失落感。我每天不管多晚回家,女儿都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爸爸”,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而苏晚晴,她拥有很多人羡慕的事业和地位,却似乎正在失去一个母亲最珍视的东西。
“他怪我,怪我当初跟他爸离婚,怪我只知道工作,没时间管他。”苏晚晴继续说着,像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匣子,“他说,他爸虽然没本事,但至少会陪他打球。而我呢?除了给他钱,什么都给不了他。”
车厢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单调地来回摆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一曲哀伤的伴奏。
我忽然明白了她今晚为什么会失态。那杯一饮而尽的红酒,不是敬我们的,而是敬她自己无处安放的辛酸和委屈。
“苏总,”我终于找到了一句不那么像安慰的安慰,“孩子还小,有时候说话……没那么周全。等他长大了,会明白您的不容易的。”
“等他长大?”苏晚晴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我,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陈默,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特别羡慕你。”
“羡慕我?”我更意外了。
“是啊,”她说,“我见过你爱人来公司给你送过饭,很温柔的一个女人。有一次加班,我听见你给你女儿打电话,哄她睡觉,你的声音……特别耐心。你有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在我仰望她的时候,她也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观察着我平凡的生活。这种感觉很奇特,像是两个生活在不同维度的人,在某个瞬间,轨迹发生了交错。
导航提示,已经到了她小区的门口。那是一个很高档的住宅区,门口的保安亭灯火通明。我将车缓缓停在路边。
雨还在下,比刚才更大了些。车窗外,雨水冲刷着路边的香樟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带着微苦的植物气息。
“苏总,到了。”我轻声提醒。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车里的暖风很足,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我能感觉到她内心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风暴,而我,一个偶然闯入的旁观者,被卷入了风暴的边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不知道该不该再催促她。打破沉默的,是她一声极轻的叹息。
“陈默,”她再次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能……抱你一下吗?”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被电流击中。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我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双平日里锐利、果决的眼睛,此刻却像迷路的孩子一样,充满了脆弱和无助。
这不是一个上司对下属的要求,更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挑逗。那是一种……人在溺水时,拼命想要抓住一根浮木的本能。
我没有回答,或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的身体僵硬,大脑停摆。
而她,似乎也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她解开安全带,向我这边倾过身来,然后,轻轻地、迟疑地,抱住了我。
隔着厚厚的冬衣,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冰冷的头发贴着我的脖颈。我闻到的,不是她身上那款昂贵的香水味,而是一种被大雨淋湿的、带着寒气的樟树叶子的味道。
我的双手悬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暧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冲击。
“谢谢你。”她在我耳边说,声音轻得像梦呓。
然后,她很快就松开了我,快得像一场幻觉。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中。
我坐在车里,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在车顶上,发出密集的声响。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小区深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莫名其妙的“谢谢”。
谢我什么?谢我送她回家?还是谢我……给了她一个拥抱?
我发动汽车,调转车头,汇入回家的车流。城市的灯火在雨中变得模糊而朦胧,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发生的一切,绝不仅仅是一个女上司酒后的情绪失控那么简单。
那句“谢谢”,背后一定藏着一个我不知道的故事。
第3章 尘封的记忆碎片
回到家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客厅里留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妻子林晓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茶几上还放着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蜂蜜水。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脱下外套,俯身将她抱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我,睡眼惺忪地笑了笑,双手习惯性地环住我的脖子。
“回来了?年会好玩吗?”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还行,就是有点吵。”我把她抱进卧室,轻轻放在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怎么这么晚?喝酒了?”她揉了揉眼睛,关切地问。
“没喝,就是……送了下苏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夫妻之间,我不喜欢有任何隐瞒。
“苏总?你们那个女领导?”林晓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撑着身子坐起来,“她怎么让你送了?”
我把车里发生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跟她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那个拥抱,只说苏总可能是因为孩子的事情心情不好,多喝了几杯,我顺路送她回家而已。
林晓听完,没有我想象中的盘问和猜忌,只是心疼地叹了口气:“唉,她也真不容易。一个女人,又要打拼事业,又要管孩子,老公还不在身边。看着风光,其实比谁都苦。”
我心里一暖,为妻子的通情达理而感动。她总是这样,善良,并且懂得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是啊,”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所以以后你别老羡慕人家是什么总监,开什么好车了。咱们家虽然普通,但一家人天天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林晓靠在我身上,满足地“嗯”了一声。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反复出现苏晚晴那双泛红的眼睛,和那句轻飘飘的“谢谢你”。那个拥抱的触感,那种冰冷而颤抖的感觉,也异常清晰。
第二天是周末,我特意起了个大早,给妻女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看着她们吃得心满意足的笑脸,我心里那点因为昨晚而起的波澜,渐渐平复了下去。苏晚晴的世界离我太远,我应该守好自己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然而,周一上班,当我再次见到苏晚晴时,那种平静又被打破了。
她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召集我们开了个短会,布置本周的工作,声音沉稳,逻辑清晰,仿佛周五晚上那个脆弱无助的女人,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会议结束,所有人都离开了,她却叫住了我。
“陈默,你留一下。”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会议室的门被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长条形的会议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五晚上,谢谢你。”她看着我,眼神坦然,语气也恢复了往日的客气和疏离。
“苏总客气了,应该的。”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那天……喝多了,说了些胡话,你别放在心上。”她像是解释,又像是在为那晚的失态画上一个句号。
“没事的,苏总,我明白。”我连忙说。
她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她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递给我:“这是城南新项目的资料,你先看一下。这个项目很重要,我打算成立一个专项小组,由你来牵头。”
我接过文件,有些惊讶。城南项目是公司明年的重头戏,谁能拿下,就意味着在公司的地位将再上一个台阶。这个机会,部门里好几个人都盯着,没想到苏晚晴会直接交给我。
“苏总,我怕我……”
“我相信你的能力。”她打断了我,“这个项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具体方案,周五之前给我。”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又变回了那个杀伐果断的苏总监。
我抱着文件走出会议室,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是得到重用的兴奋和感激;另一方面,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她是在用这个项目,“补偿”我周五晚上的“倾听”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次正常的、基于我工作能力的任命?
我宁愿相信是后者。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新项目的筹备中。查资料、做分析、带团队、开研讨会,忙得脚不沾地。我刻意回避着和苏晚晴的单独接触,汇报工作都尽量用邮件,或者拉上副主管王哥一起。
我以为,那个雨夜的故事,就会这样被繁重的工作彻底掩埋,成为一个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直到周四下午,我为了一个技术参数,去公司的档案室查找一份十年前的旧图纸。档案室在办公楼的地下层,阴暗而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发霉的味道。
我在一排排蒙着灰尘的铁皮柜里翻找着,无意中,一本标注着“2008年员工入职登记表”的册子从柜顶滑落,“啪”的一声掉在我脚边。
我弯腰捡起来,随手翻了翻。那都是些泛黄的纸张,上面贴着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黑白照片。很多面孔都已经离职,变得陌生。
突然,我的目光被其中一页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住了。照片上的男孩,二十出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头发有些长,眼神里带着初入社会的青涩和迷茫。
那是我。是我十年前,刚大学毕业,作为实习生第一次踏入这家公司时的样子。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还能看到自己当年的“黑历史”。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入职信息:陈默,22岁,籍贯,江省……
目光下移,在“紧急联系人”那一栏,我看到了父亲的名字和电话。而在“入职日期”后面,用钢笔标注着一行小字:“2008年7月15日”。
7月15日。
这个日期,像一把钥匙,猛地插进我记忆的深处,用力一拧,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些模糊的、碎片化的画面,开始在我脑海中闪现。
那好像也是一个夏天,天气异常闷热。我刚入职不久,住在公司附近一个廉价的合租房里。那天我发了第一笔实习工资,八百块钱,攥在口袋里,心里热乎乎的。我记得我好像去了医院……对,是市第一人民医院,我去给我妈买一种需要长期吃的降压药。
医院里人山人海,空气混浊。我排着队,焦躁地等待着。
然后,我好像听到了哭声。
一个女人,蹲在缴费窗口的角落里,哭得撕心裂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脸色通红,浑身抽搐。她一边哭,一边绝望地翻着自己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钱。
“求求你们,先救救我的孩子!我马上就去取钱!我老公马上就到了!”她哀求着窗口里那个面无表情的收费员。
“不行,规定就是规定,必须先交押金。”收费员冷冷地回答。
周围的人都在围观,窃窃私语,但没有人上前。
那个夏天的我,年轻,冲动,还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正义感。我看到那个母亲绝望的眼神,和孩子痛苦的样子,脑子一热,就走了过去。
我把口袋里那八百块钱,我第一个月的血汗钱,全都掏了出来,塞到那个女人的手里。
我对她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什么来着?
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说:“快去吧,救孩子要紧。”
那个女人愣住了,抬头看着我,满脸泪痕,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感激。她想问我的名字,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然后就转身挤进了人群。因为我妈的药,马上就轮到我了。
这件事,就像我二十多年平淡人生里投入的一颗小石子,当时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就被生活的洪流冲刷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今天偶然看到这张入职登记表,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来。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沉甸甸的登记册,脑子里一片轰鸣。
一个大胆的、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像藤蔓一样,疯狂地从我心底滋生出来。
那个女人……那个在医院里绝望哭泣的年轻母亲……
会是她吗?
第4章 那一声迟到了十年的“谢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我努力地回想十年前那个女人的样貌,但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剩下一个穿着朴素连衣裙、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的轮廓。无论如何,也无法和现在这个精致干练、气场强大的苏晚晴联系在一起。
年龄也对不上。十年前,苏晚晴三十岁,应该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怎么会连几百块的住院押金都拿不出来?而且,她刚才还说,她儿子上高中了。十年前,她儿子应该也就六七岁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说不通。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或许,那只是一个巧合。或许,苏晚晴那晚的“谢谢”,真的只是感谢我送她回家,是我自己想多了。
我把档案册放回原处,拿着图纸回到了办公室。可一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那些记忆的碎片和那个荒唐的猜测,像两只手,把我的思绪搅成了一团乱麻。
临近下班,苏晚晴的内线电话打了过来。
“陈默,新项目的初步方案做出来了吗?带上资料,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文件夹,走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很大,很整洁,一如她本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黄昏时分的璀璨灯火。她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审阅文件,听到我进来,她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
我把方案递过去,开始有条不紊地汇报。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瞟向她。
我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一点十年前的痕迹。
汇报进行得很顺利,苏晚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提出几个问题,都切中要害。十几分钟后,我汇报完毕,紧张地等待着她的评判。
她合上文件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桌上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方案的整体思路不错,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她给予了肯定,然后话锋一转,“但是,有几个细节,考虑得还不够周全。比如成本控制这块,你列的预算太理想化了……”
她开始一条一条地给我分析方案里的不足之处。她的专业能力毋庸置疑,几个问题点下来,我已是后背冒汗,对她愈发敬佩。
“……大概就是这些,你拿回去再修改一下,明天早上给我最终版。”她说完,把文件递还给我。
“好的,苏总。”我接过文件,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转身准备拉开门的时候,她突然又开口了。
“陈默。”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也站了起来,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你不好奇吗?”她轻声问,“我那天晚上,为什么要谢你。”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膛。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她的下文。
“十年前,2008年7月15号,你入职的第一天。”她缓缓地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心湖的中央,“那天下午,你是不是去过市第一人民医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她竟然连日期都记得如此清晰!
我的沉默,显然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这一次,我没有再回避她的眼神。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有感激,有伤感,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那天,我儿子高远,突发高烧惊厥,被送去急救。医生说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住院。可是,我身上带的钱不够交押金。”她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绝望的午后。
“我那时候……情况很不好。刚和前夫闹离婚,他冻结了我的银行卡。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我打电话给我的家人,他们都在外地,远水救不了近火。我站在医院的大厅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你出现了。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年轻男孩,把你的第一笔工资,整整八百块钱,全都塞给了我。你对我说,‘救孩子要紧’。”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前这个光鲜亮丽的女人,和我记忆中那个狼狈不堪的母亲,两个身影,在时空的交错中,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真的是她。
“我当时太慌乱了,甚至忘了问你的名字。等你走了,我才反应过来。我拿着那八百块钱,办了住院手续,我儿子得救了。”
“后来,我到处找你,想把钱还给你,想好好谢谢你。可偌大的城市,找一个不知名的好心人,谈何容易。我只记得你穿着我们公司的实习工服。于是,我离婚后,拿到属于自己的财产,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入股了这家公司,然后一步步地……走到了今天。”
我被她的话彻底震惊了。我从未想过,我一个无心之举,竟然会成为另一个人十年奋斗的起点和动力。
“我进入公司管理层后,第一件事就是调出了那一年所有实习生的档案。当我看到你的照片时,我一眼就认出了你。陈默,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吗?”
“可是,我没有声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直接把钱还给你,说一声谢谢?我觉得太轻了。你的那份善良,在我最黑暗的时候,给了我一束光。它不仅仅是救了我儿子的命,更是支撑我从那段失败的婚姻和人生低谷里,重新站起来的信念。”
“所以,我选择用我的方式,默默地‘报答’你。我关注你的工作,在你遇到瓶颈的时候,给你一些指点;在你做出成绩的时候,给你应得的肯定。我看着你从一个青涩的实习生,成长为部门的顶梁柱;看着你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为你感到高兴,真的。”
她的眼眶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年会那天晚上,我儿子打电话给我,说了些让我很难过的话。我一时情绪失控,喝多了。在酒店门口看到你,所有的委屈和这十年来积压的情绪,一下子都涌了上来。我只想……亲口对你说一声谢谢。那一声迟到了十年的,谢谢。”
办公室里安静极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终于明白了。
那个拥抱,不是暧昧,不是试探,而是一个人,对她的“恩人”,最真诚、最纯粹的感激。
那句“谢谢”,也并非没头没尾,它跨越了十年的光阴,承载了一个女人全部的挣扎、奋斗和感恩。
我看着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防备,在我面前展露出最真实一面的女人,心里百感交集。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
最终,我只是笑了笑,发自内心地说:“苏总,您不用谢我。我相信,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会那么做的。”
“不,”她摇了摇头,眼神无比认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在自己也并不富裕的时候,对一个陌生人倾囊相助的。陈默,你的善良,值得被好好珍惜。”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层由职级、身份、年龄构筑的壁垒,彻底消失了。我们不再是上司和下属,而是两个被命运的丝线,在十年前就悄然连接起来的普通人。
第5章 回到原点的涟漪
从苏晚晴办公室出来,我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云端,脚步都是虚浮的。
电梯门打开,几个嘻嘻哈哈的同事走进来,看到我,热情地打招呼:“陈哥,还没走啊?又被苏总‘开小灶’了?”
我勉强笑了笑,点了点头。
他们口中的“开小灶”,此刻在我听来,有了完全不同的意味。过去,我以为那是纯粹的业务指导;现在我才知道,那里面还夹杂着一份沉甸甸的、持续了十年的守护和报答。
回到家,林晓已经做好了晚饭,女儿正坐在餐桌前,拿着勺子敲碗,嘴里嚷嚷着“爸爸,吃饭饭”。看到我,她立刻伸出两只油乎乎的小手,要我抱。
我抱起女儿,在她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心一下子就落回了实处。
晚饭时,我把苏晚晴的故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林晓。这一次,没有任何隐瞒,包括那个拥抱。
林晓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感动,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名为“骄傲”的光芒。
“陈默,”她夹了一筷子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放到我碗里,轻声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都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自己都快忘了。”
“对你来说是小事,可对她来说,可能就是改变一生的事。”林晓感叹道,“难怪她这么器重你,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你呀,真是个傻人有傻福的家伙。”
“什么傻人有傻福,”我笑着反驳,“我这是善良,懂吗?”
“是是是,你最善良了。”林晓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以后好好干,别辜负了苏总对你的期望。她是个好人,也是个可怜人。”
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像一股暖流,彻底驱散了我心中最后一丝阴霾。是啊,我有什么可纠结和别扭的呢?一段被尘封的往事,一个善意的回报,一切都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第二天,我把修改后的方案交给了苏晚晴。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再提之前的话题。她公事公办地指出了几处需要微调的地方,我认真地记录下来。我们的交流又回到了上司与下属的正常轨道,但彼此心里都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种感觉很微妙。以前我对她,是纯粹的敬畏;现在,那份敬畏里,多了一丝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和理解。而她看我的眼神,也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温和。
城南项目很快就正式启动了。我被正式任命为项目组长,带领一个十几人的团队,开始了长达数月的艰苦攻坚。
苏晚晴给了我最大的权限和支持。无论我需要什么资源,只要提出合理的申请,她总能第一时间帮我协调到位。她依然会因为方案的瑕疵而严厉地批评我,但也会在我带领团队熬了几个通宵后,不动声色地让行政部给我们订来丰盛的夜宵和提神的咖啡。
我们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健康的平衡。在公司,她是我的领导,是我的导师,我们谈论的只有工作;私下里,我们成了可以偶尔聊几句家常的朋友。
有一次,加班到深夜,办公室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她忽然问我:“你女儿,上幼儿园了吧?”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刚上小班,还不太适应。”
“多陪陪她,”她说,“小孩子长得很快,一眨眼,就不再需要你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怅惘。我知道,她又想起了她的儿子。
“苏总,高远……最近还好吗?”我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挺好的。上周学校开运动会,我去看了。虽然他还是不怎么爱搭理我,但散场的时候,他悄悄往我包里塞了一瓶水。温的。”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我知道,那瓶温水,意味着那堵横亘在母子之间的冰墙,已经开始融化了。
项目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我女儿突然得了急性肺炎,住进了医院。林晓一个人在医院忙不过来,急得直哭。我心急如焚,一边是嗷嗷待哺的团队,一边是病床上的女儿,分身乏术。
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我接到了苏晚晴的电话。
“陈默,我听王经理说你女儿病了?”
“是,苏总,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她打断了我,“工作的事情,你暂时交给王经理。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去医院,当一个好父亲。项目重要,但家人更重要。”
挂掉电话,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赶到医院,看到林晓憔悴的脸,和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心里充满了愧疚。我握住妻子的手,对她说:“放心吧,工作那边我请假了,这几天我都在这儿陪你们。”
林晓惊讶地看着我:“项目那么紧张,苏总能同意?”
我点了点头:“她让我告诉你,安心照顾孩子,没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林晓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天晚上,我守在女儿的病床前,看着她安睡的脸庞,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我想起了十年前,苏晚晴也是这样,在医院里,守护着她生病的儿子。
命运的涟漪,兜兜转转,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十年前,我一个不经意的善举,帮助了一个绝望的母亲。
十年后,这位母亲,用她的方式,守护着我这个普通的父亲,最珍视的家庭。
这世间所有善意的流动,或许终将以另一种形式,回馈到我们自己身上。
第6章 最好的距离
女儿的病很快就好了起来,项目也在我和团队的共同努力下,有惊无险地按时完成了。在庆功宴上,大老板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名表扬了我,并宣布了对我的晋升任命——技术部副总监。
同事们纷纷向我举杯祝贺,我百感交集。我知道,这个位置,有我自己的努力,但更离不开苏晚晴一路的扶持和提点。
我端着酒杯,走到苏晚晴面前。她正和几个高层谈笑,看到我,她停了下来,对我举了举杯。
“苏总,谢谢您。”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这一句。
她笑了,笑得温和而坦然:“这是你应得的。陈默,祝贺你。”
我们轻轻碰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成为副总监后,我和苏晚晴的工作交集更多了。我们一起开会,一起出差,一起为了公司的发展而争论,也一起为了拿下某个大单而并肩作战。
我们成了工作上最默契的搭档。
但我们始终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我们从不单独吃饭,从不聊及彼此的私生活,更不会有任何超越工作关系的言行。那个冬夜的拥抱,和那段尘封的往事,像一个被妥善保管的秘密,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因为我们都明白,有些关系,最好的状态,就是保持距离。那份感激,不必时时挂在嘴边,化作工作中的并肩前行,便是对它最好的尊重。
又是一年年会。
这一次,我不再是缩在角落里埋头苦吃的技术员,而是作为公司的中层管理,需要端着酒杯,去应酬,去交际。
我看到了苏晚晴,她依旧是全场的焦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长裙,优雅而自信。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孩,眉眼间和她有几分相似,虽然表情还有些腼腆,但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孺慕和依赖。
是高远。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苏晚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便端起一杯果汁,跟着苏晚晴一起,朝我走了过来。
“陈默,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高远。”苏晚晴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骄傲和幸福。
“陈叔叔好。”高远有些害羞地对我举了举杯。
“你好,高远。”我笑着回应,心里感慨万千。
眼前的这个阳光大男孩,和十年前那个在病床上抽搐的孩子,和那个在电话里与母亲争吵的叛逆少年,已经判若两人。时间,终究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高远,你要好好谢谢陈叔叔。”苏晚晴看着儿子,温柔地说,“很多年前,你生了一场很重的病,是陈叔叔帮了我们。”
高远愣了一下,显然他并不知道那段往事。他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和感激。
我连忙摆手:“苏总,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提它干嘛。”
“不,必须要提。”苏晚晴的眼神很坚定,“我要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期而遇的温暖。也要让他学会,要对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心存感恩。”
她的话,不仅是说给儿子听的,也是在说给我听。
高远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郑重地向我鞠了一躬:“陈叔叔,谢谢您。”
我扶起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那个悬在我心中多年的谜题,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最圆满的解答。那句“谢谢”,不再是一个人的秘密,而是一段温暖故事的开端,它连接了过去,也照亮了未来。
年会结束后,外面又下起了小雪。
林晓开车来接我。我坐上车,她递给我一个保温杯。
“喝点姜茶,暖暖身子。”
我拧开杯盖,温热的、带着辛辣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和远处苏晚晴挽着儿子手臂,缓缓走远的背影,心里一片宁静。
我忽然明白,人生最好的状态,或许不是拥有多少财富和多高的地位,而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份热爱的事业,和几个值得尊敬、可以并肩前行的朋友。
以及,在漫长而平凡的岁月里,心中始终珍藏着一份因善意而结下的、美好的缘分。
就像那个冬夜里,苏晚晴在我车里抱住我的那个瞬间。
我闻到的,不是暧昧的香水,而是一种被大雨淋湿的、带着寒气的樟树叶子的味道。
那是一种生命在困境中,依旧顽强生长的味道。
也是善良,最本真的味道。
来源:时髦喜鹊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