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和我家老太婆在厨房里,慢悠悠地收拾一条刚从市场上拎回来的草鱼。
电话是腊月二十三打来的,小年。
我正和我家老太婆在厨房里,慢悠悠地收拾一条刚从市场上拎回来的草鱼。
鱼还挺精神,在水槽里一甩尾巴,溅了我一头一脸的水。
老太婆咯咯地笑,递过来一块干毛巾,毛巾上有股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
就是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是那种特别定制的铃声,一听就知道是我儿子林伟打来的。
“爸,收拾东西没?我跟小雅后天过来接你们。”
电话那头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就好像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一个通知。
我把鱼按住,滑溜溜的,像抓不住的光阴。
“今年,我们就不去了。”我说。
声音不大,但厨房里一下子就静了。
老太婆脸上的笑,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一点点暗了下去。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能听到他那边,有加湿器喷出水雾的“嘶嘶”声,细微,却又刺耳。
“爸,你说什么?”
“我说,今年过年,我跟你妈,就在老房子过。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们。”
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我能想象出电话那头,我儿子皱起的眉头。
他肯定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又在闹什么脾气。
“爸,你这又是怎么了?去年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们两个在老家,我们不放心。再说,彤彤也想爷爷奶奶了。”
彤彤,我孙子。
他拿孙子来压我。
这是他的惯用伎俩。
我心里冷笑了一下,手上一个没留神,鱼又是一挺身,差点从水槽里蹦出来。
“彤彤想我们,可以让他跟你们回来看看。这个家,门永远开着。”
“回去?老家那地方,又冷又潮,回去住几天,彤彤非得生病不可。再说了,我们公司就放那么几天假,来回折腾,时间全在路上了。爸,别闹了,就这么定了。”
他的语气开始不耐烦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上司,在敲打一个不听话的下属。
我深吸了一口气,厨房里弥漫着鱼的腥气,还有窗外飘进来的,邻居家炒腊肉的香气。
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就是人间烟火。
“林伟,我没有闹。”
“今年,我们真的不去了。”
“你们过你们的年,我们过我们的。”
“各过各的。”
说完这四个字,我直接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清静了。
老太婆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有不解,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爸,你这是……”
“没什么。”我把鱼捞出来,重重地摔在砧板上,“我就是觉得,这年,再那么过下去,就没意思了。”
是啊,没意思了。
去年的那十天,就像一场漫长又压抑的感冒,病好了,后遗症却留了下来。
时不时地,就会在心里某个角落,隐隐作痛。
去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儿子也是一个电话打过来。
语气和今天一模一样,不,比今天还要不容置疑。
他说,他和媳妇小雅工作忙,没法回老家过年,让我们俩去他们那儿。
他说,城里暖气足,不像老家,冬天跟冰窖似的。
他说,孙子彤彤放寒假了,天天念叨爷爷奶奶。
他说了很多,每一个理由都那么冠冕堂皇,每一个理由都充满了“孝心”。
我和老太婆,能说什么呢?
我们收拾了整整两大箱子东西。
老家自己喂的鸡,宰了冻上。
自己灌的香肠,风干得恰到好处,切开一片,红白相间,透着光。
还有她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给儿子一双,媳妇一双,孙子一双。
她说,城里虽然什么都有,但这份心意,买不来。
我们就像两只准备迁徙的候鸟,把整个冬天最温暖的储备,都打包带上,满心欢喜地,飞向我们以为的那个春天。
儿子开车来接我们。
一辆崭新的SUV,黑得发亮,在老家坑坑洼洼的巷子口,显得格格不入。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股暖风,吹得人脸上发干,心里发慌。
一进门,小雅就递过来两双崭新的拖鞋。
灰色的,塑料的,鞋底很厚。
“爸,妈,换鞋。这是给你们准备的,防滑。”
我和老太婆换上,那鞋子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陌生得很。
我带来的那双老布鞋,被小雅接过去,看了一眼,然后放到了阳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她说:“爸,这鞋子现在没人穿了,不跟脚,对脚踝不好。”
我看着那三双崭新、漂亮,带着老太婆体温的布鞋,就那么孤零零地待在冰冷的角落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然后,是消毒。
小雅拿着一个喷壶,对着我们的行李箱,甚至我们的外套,都喷了一遍。
一股刺鼻的酒精味,瞬间盖过了我们从老家带来的,那股烟火气。
“妈,现在外面细菌多,注意点好。”她笑着解释。
老太婆有些局促地搓着手,点了点头。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我们带来的那只老母鸡,那些香肠,仿佛也沾染上了医院的味道。
那十天,就是从这股味道开始的。
一场以“为我们好”为名的,漫长的围剿。
第一场战役,是关于“吃”。
我们到的第二天,老太婆起了个大早,想给一家人做一顿地道的家乡早餐。
她从带来的行李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磨的糯米粉,准备做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圆。
厨房很大,很亮,抽油烟机是嵌入式的,灶台是光可鉴人的玻璃面板。
老太婆在那个厨房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她找了半天,才找到锅。
等她把汤圆下到锅里,准备放自己熬的猪油和红糖时,林伟进来了。
他穿着一身丝绸睡衣,打着哈欠,一进厨房就皱起了眉头。
“妈,大清早的,你怎么在弄这个?”
“做汤圆啊,你跟彤彤不是最爱吃我做的芝麻汤圆吗?”老太婆笑呵呵地说。
“那是小时候!”林伟走过去,直接关了火,“现在谁还吃这么油腻的东西?糯米不好消化,猪油、红糖,全是高热量,对血管不好。您跟我爸年纪大了,更要注意。”
他一边说,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几个鸡蛋,一盒牛奶,还有一包全麦面包。
“早餐,吃这个。健康,营养。”
他把这些东西放在料理台上,动作熟练地操作着破壁机和烤面包机。
很快,厨房里就弥漫开一股……怎么说呢,一股没有什么味道的味道。
老太婆站在那里,端着那碗还没放调料的汤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一锅白白胖胖的汤圆,最终被倒进了垃圾桶。
林伟说,这东西放着,他怕我们忍不住偷吃。
那天早饭,我们每个人面前,是一杯灰色的米糊,两片烤得干巴巴的面包,还有一个水煮蛋。
我咬了一口面包,硬得像在啃木头渣子。
我看着对面的孙子彤彤,他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小声跟他妈妈说:“我想喝奶奶做的甜豆浆。”
小雅立刻板起脸:“彤彤,不许挑食。这是营养早餐,对你身体好。”
那十天,我们的餐桌,就像一个营养学实验室。
没有爆炒,没有红烧,所有的菜,要么是蒸,要么是煮。
盐和油,都用一个带刻度的量勺来放,精确到克。
我带来的那只老母鸡,被林伟拿去,剔了皮,去 了油,和一堆我不认识的菌菇一起,炖了一锅清汤寡水的汤。
他说,这叫“科学膳食”。
我带来的那些香肠,被挂在阳台上,一直到我们走,都没动过一根。
小雅说,腌制食品,亚硝酸盐超标,是致癌物。
我和老太-婆,就像两只被圈养起来的动物,每天被动地接受着“科学”的投喂。
我常常在半夜饿醒,胃里烧得慌。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半夜起来,想去厨房找点吃的。
刚打开冰箱,客厅的灯就亮了。
林伟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责备。
“爸,你干什么呢?医生不是说,你血糖有点高,晚上不能吃东西吗?”
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手里拿着半块冰冷的馒头,窘迫得无地自容。
“我……我就是有点饿。”
“饿就喝水。”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忍一忍就过去了。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四个字,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所有冒犯和无礼的大门。
第二场战役,是关于“生活习惯”。
我和老太婆习惯早起。
在老家,天蒙蒙亮,我们就醒了。
我喜欢去院子里打一套拳,老太婆喜欢去侍弄她的那些花草。
到了儿子家,我们住在次卧。
房间很暖和,也很隔音。
但我们还是醒得很早。
我们不敢开灯,怕吵到他们。
就那么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等着天亮。
有一次,我实在是躺不住了,就轻手轻脚地起床,想去客厅坐一会儿。
刚打开门,就看到小雅也起来了,正在客厅里铺瑜伽垫。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爸,您怎么起来了?会吵到林伟和彤彤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一下子愣住了。
在这个家里,我们连早起的权利,都没有了。
从那天起,我和老太婆就像两个囚犯。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上的时间。
不到七点半,我们绝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看电视,声音不能开得太大。
林伟说,噪音会影响彤彤的专注力。
我们在卫生间洗澡,时间不能太长。
小雅说,要节约用水,而且浴室湿气太重,对老人的呼吸道不好。
我们甚至不能随便开窗通风。
林伟买了一台很贵的空气净化器,他说,外面的空气有雾霾,不干净。
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
安全,洁净,但是,憋得慌。
最让我难受的,是和孙子彤彤的相处。
我以为,他会像小时候一样,缠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带他去玩。
但他没有。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要么是在上网课,要么就是在玩一个叫“IPAD”的东西。
我凑过去看,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小人儿在打来打去。
我看不懂。
我给他带了自己做的竹蜻蜓和木头手枪。
那是我花了好几个晚上,一点点削出来的。
彤彤接过去,看了一眼,就放到了一边。
“爷爷,这个不好玩。”
然后,他举起手里的IPAD,献宝似的对我说:“爷爷,我教你玩这个,这个才好玩。”
我看着那个发光的屏幕,只觉得眼睛发花。
有一天下午,他总算没有玩那个东西。
我心里高兴,想跟他聊聊天。
我给他讲我年轻的时候,怎么下河摸鱼,怎么上树掏鸟窝。
我讲得眉飞色舞,他却听得哈欠连天。
最后,他打断我:“爷爷,你说的这些,我都在一个叫‘抖音’的东西上看到过。好多人拍这种视频,叫‘怀旧’。”
我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原来,我视若珍宝的记忆,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段可以随时划走的,几十秒的短视频。
小雅听到了我们的对话,走过来,摸着彤彤的头说:“彤彤,别听爷爷说这些没用的。快去做一套‘思维逻辑训练’,妈妈给你新买的课程。”
然后,她转过头,笑着对我说:“爸,您别怪我说话直。您讲的那些,都是老黄历了,跟现在社会脱节了。我们现在教育孩子,讲究的是‘科学育儿’,要培养他的逻辑思维和国际视野。”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墙上写着两个字:科学。
我们的一切,都是不科学的,是落后的,是需要被纠正,被改造的。
第三场战役,也是最让我寒心的一场,是关于“钱”。
我们来的时候,带了五万块钱。
这是我和老太婆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的一部分。
我们想着,过年了,给孩子们买点东西,再给孙子一个大大的红包。
我们以为,这笔钱,足够了。
但我们错了。
来的第三天,林伟就说,家里的净水器该换了。
“爸,妈,你们看,这个是最新款的,带矿物质活化功能,出来的水是弱碱性的,对老年人身体特别好。”
他指着手机上的一个链接,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我问他多少钱。
他说,不贵,八千八。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净水器,要八千八?
在老家,我们喝了一辈子的井水,也没见谁身体不好。
但我能说什么呢?
他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健康。
我只好点头,从包里,拿出了一沓钱。
过了两天,小雅又说,要带我们去做个全面体检。
“爸,妈,你们也好几年没体检了吧?这家体检中心,是全进口设备,查得特别准。很多老年病,早发现早治疗。”
她说得头头是道。
我和老太婆被带到那个装修得像五星级酒店的体检中心。
抽血,拍片,做CT,一套流程下来,两个人,花了一万二。
结果出来,我血糖偏高,老太婆有点骨质疏松。
都是些老年人常见的小毛病。
然后,林伟和小雅就根据这份体检报告,给我们买回来一大堆瓶瓶罐罐的保健品。
美国的,澳洲的,德国的。
“爸,这个是降血糖的,纯植物提取,没有副作用。”
“妈,这个是补钙的,液体钙,好吸收。”
那些瓶子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只知道,那些东西,又花掉了一万多。
短短几天,我们带来的五万块钱,就这么流水一样地花了出去。
花的每一分钱,都有一个无比正确的理由:为了我们好。
我们成了两个昂贵的,需要被精心维护的“健康标本”。
除夕那天,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按照老家的规矩,年夜饭,要一家人一起动手,才热闹。
我想露一手,做我的拿手菜,红烧肉。
我特意去市场,挑了最好的五花肉。
结果,刚把肉下锅,那股熟悉的,带着酱油和冰糖香气的味道一飘出来,林伟就冲进了厨房。
“爸!你怎么又做这个!不是说了吗?油腻,不健康!”
他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锅铲,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都安排好了,年夜饭,我们吃海鲜火锅。清淡,营养。”
我看着他,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过年,吃什么红烧肉,不吉利吗?你小时候,过年最盼着的不就是这口肉吗?”
“那是以前条件不好!现在谁还稀罕这个?”他把火关掉,把我推出厨房,“行了,您出去看电视吧,这里我来弄。”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他那一推,给推出去了。
我不是这个家的主人,甚至不是一个客人。
我是一个需要被管教的,不懂事的孩子。
年夜饭,果然是一顿海-鲜火锅。
桌子中间,一个漂亮的电磁炉,一口锃亮的不锈钢锅。
锅里,是清汤,飘着几片生姜,几根葱段。
盘子里,是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虾,贝,鱼片。
摆盘很漂亮,像饭店里一样。
彤彤很高兴,吃得不亦乐乎。
林伟和小雅,则在给我们科普各种海鲜的营养价值。
“爸,这个是波士顿龙虾,低脂肪,高蛋白。”
“妈,尝尝这个象拔蚌,补锌的。”
我和老太-婆,默默地吃着。
那海鲜,确实很鲜。
但那股鲜味,怎么也进不到心里去。
我的胃,我的心,都在固执地,怀念着那碗没有做成的红烧肉。
吃完饭,看春晚。
一家人陷在巨大的真皮沙发里。
电视屏幕很大,很清晰。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却很远,很模糊。
彤彤抱着他的IPAD,在打游戏。
林伟和小雅,各自拿着手机,在抢红包,回信息。
只有我和老太婆,并排坐着,认真地看着电视。
但看着看着,老太婆就睡着了。
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均匀。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阵酸楚。
我们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这顿“健康”的年夜饭?
为了这个“科学”的年?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没有一声鞭炮。
林伟说,城里禁放。
安静得,不像过年。
我扶着老太婆回房间。
她迷迷糊糊地问我:“他爸,怎么就睡着了呢?饺子还没吃呢。”
是啊,饺子还没吃。
在老家,守岁,吃饺子,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可在这里,没人提。
我撒了个谎:“吃了,你忘了?”
她“哦”了一声,又睡过去了。
我给她盖好被子,一个人,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自以为是的,带着全部家当,来投奔孩子的老笑话。
我们以为我们带来的是爱,是温暖。
但在他们眼里,那只是需要被清理的“细菌”,需要被纠正的“坏习惯”,需要被淘汰的“老黄历”。
我们剩下的那点钱,在初二那天,也“花”完了。
林伟说,他看上了一套智能马桶,带冲洗,烘干,加热功能。
“爸,这个对老年人好,特别是冬天,不用怕冷。还能预防痔疮。”
又是“为你好”。
我把钱包里最后的一万多块钱,都掏了出来。
递给他的时候,我的手,在抖。
不是心疼钱。
是心冷。
我们就像两只被拔光了毛的鸡,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被他们拿走的了。
回家的那天,是个阴天。
林伟开车送我们到车站。
路上,他还在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规划着未来。
“爸,妈,我看你们那老房子,也该装修一下了。线路都老化了,不安全。等我过完年,找个装修队,给你们重新弄弄。”
“还有,你们也该学学用智能手机了。回头我给你们一人买一个,装上微信。以后我们天天视频,我也能随时看看你们的情况。”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孝顺”。
但我听着,只觉得刺耳。
他不是想让我们过得更好。
他是想把我们,改造成他想要的样子。
方便他“遥控”,方便他“管理”。
下了车,他从后备箱里,把我们的行李拿下来。
还是那两个大箱子。
但来的时候,是满的。
走的时候,是空的。
我们带来的鸡,香肠,布鞋,全留在了他家。
他给我们塞了一堆我们不认识的保健品,和几盒包装精美的海鲜。
临走前,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别想太多。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看着他,这个我从小抱到大的儿子。
他长高了,长壮了,也长……陌生了。
我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回家的路上,我和老太-婆,一路无话。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像是在敲打着我沉闷的心。
直到快到家了,老太婆才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圈红了。
“他爸,我是不是……很没用?”
“在他们家,我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好。我感觉自己,像个多余的累赘。”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那双手,曾经那么灵巧,能做出最好吃的饭菜,能缝出最暖和的衣裳。
可现在,这双手,却在微微地颤抖。
“不,你没有。”我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是他们,不懂。”
回到家,打开门。
一股熟悉的,带着尘土和老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有点冷,有点清寂。
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太-婆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烧水,煮了一碗面。
面里,卧了两个荷包蛋,撒了一把葱花,最重要的是,她舀了一大勺自己熬的猪油。
那股久违的香气,瞬间,就让这个冷清的家,变得温暖起来。
我们俩,坐在小小的饭桌前,呼噜呼噜地,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
吃完,老太婆看着我,突然就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地,掉眼泪。
我知道,她心里的委屈,比我只多不少。
那十天,她承受的,是双倍的否定。
作为妻子,作为母亲,作为奶奶,她所有的价值,都被“不科学”这三个字,给抹杀了。
我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就像哄一个孩子。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以后,咱们哪儿也不去了。”
“就在这个家里,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那是我对她的承诺。
也是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叫做“决裂”的种子。
所以,当今年,林伟再次打来那个“通知式”的电话时,我才会那么平静,那么坚决地,说出那句“各过各的”。
挂了电话之后,林伟没有再打过来。
但他给老太婆发了很多条微信。
我凑过去看。
无非就是那些话。
指责我不懂事,说我是在“作”,是在“无理取闹”。
说我们不为他们着想,不心疼孙子。
还发了好几篇公众号文章过来。
标题都是《父母最大的悲哀,是成为子女的负担》、《聪明的父母,都懂得优雅地退出》之类的。
老太-婆看着那些刺眼的标题,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我拿过她的手机,直接把林伟拉黑了。
“别看了。看了心里堵得慌。”
“可是……”老太-婆还是犹豫,“这样,是不是太绝了?他毕竟是咱们儿子。”
“儿子?”我冷笑一声,“有把父母当犯人一样管教的儿子吗?”
“他不是管教,他也是为我们好……”
“为我们好,就可以剥夺我们吃饭的口味吗?为我们好,就可以否定我们一辈子的生活习惯吗?为我们好,就可以把我们当成提款机,榨干我们最后一分钱吗?”
我一连串的反问,让老太婆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她都懂。
她只是心软。
“听我的。”我按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今年,咱们就给自己,放个假。”
“过一个,舒舒服服,痛痛快快的年。”
那天下午,我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
把去年儿子给我们买的那些保健品,全都找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看着那些瓶瓶罐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然后,我去街上,买了两斤最好的五花肉,又买了很多年货。
老太-婆则在家里,把我们带来的那些香肠,拿出来,切成片,用锅一蒸。
满屋子,都是腊肉的香气。
那才是过年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老太-婆,就像从一场漫长的冬眠中苏醒过来。
我们按照自己的节奏,准备着这个年。
我们去逛了花市,买了一盆水仙,一盆金桔。
我们去写对联的老先生那里,求了一副春联。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字写得,真精神。
我们还把那台用了快二十年的收音机,给翻了出来。
它早就坏了,一直没舍得扔。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戴着老花镜,拿着螺丝刀和电烙铁,居然把它给修好了。
当熟悉的“滋啦”声,和电台里传出的京剧唱段,再次响起时,老太-婆的眼睛,亮晶晶的。
“他爸,你真厉害。”
我得意地笑了。
是啊,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老头子。
我会修收音机,我会做木工活,我会做最好吃的红烧肉。
这些,在他们眼里,或许一文不值。
但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我,无所不能。
除夕那天,林伟没有再打电话来。
我猜,他还在生气。
也好,乐得清静。
我和老太-婆,从中午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
我做了红烧肉,油焖大虾,四喜丸子。
老太-婆包了饺子,是她最拿手的酸菜猪肉馅。
我们没有做太多菜,就我们俩,也吃不完。
但每一样,都是我们爱吃的。
我们把小桌子,搬到客厅。
桌上,摆着我们自己做的年夜饭。
电视里,放着春晚。
窗外,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我们倒上了一点黄酒,碰了一下杯。
“老婆子,新年好。”
“老头子,新年好。”
我们相视一笑,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那顿年夜-饭,我们吃得很慢,很香。
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饺子,酸菜的酸,中和了猪肉的腻,恰到好处。
我喝了两杯黄酒,脸热乎乎的。
老太-婆看着我,笑着说:“看你那馋样。”
我说:“在你儿子家,我天天晚上饿得睡不着。”
她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
我们聊着天,看着电视,等着零点。
没有“科学膳食”的指导,没有“健康生活”的紧箍咒。
只有两个老人,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享受着一份迟来的,自由的年味。
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我们一起,煮了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盛在碗里。
我咬了一口,就是那个味。
我一辈子都吃不腻的味道。
吃完饺子,我们没有立刻去睡。
我打开了那台修好的收音机。
调到一个播放老歌的频道。
邓丽君的歌声,缓缓地流淌出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我拉起老太-婆的手。
“来,跳个舞。”
她脸一红:“老不正经。”
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我站了起来。
我们就那么,在客厅狭小的空间里,笨拙地,抱着,慢慢地摇。
踩着几十年前的旋律,好像时光倒流。
我看着她,她的头发白了,眼角有皱纹了,腰也粗了。
但她在我眼里,还是那个,我第一眼见到时,穿着碎花裙子,对我笑的姑娘。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地安宁。
我知道,我做对了。
这个年,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年。
大年初二,按照惯例,是走亲访友的日子。
我和老太-婆,提着点心,去看了几个老邻居,老朋友。
大家聚在一起,喝茶,聊天,打牌。
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谁家儿子娶了媳妇,谁家孙子考上了大学。
很琐碎,但很亲切。
有一个老伙计,问我:“老林,今年怎么没去儿子那儿过年?”
去年我们去城里过年,在这些老朋友里,还引起过一阵小小的羡慕。
我笑了笑,说:“不去了。城里好是好,但住不惯。”
“还是自己家里,舒坦。”
大家纷纷点头。
“可不是嘛。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生活,咱们啊,也得有咱们自己的乐子。”
我听着他们的话,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我们不是谁的附属品。
我们是独立的,活生生的人。
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
从老朋友家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我和老太-婆,慢慢地往家走。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到巷子口,我突然看到,我们家门口,停着一辆车。
一辆黑色的SUV。
很眼熟。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是林伟。
他回来了。
我和老太-婆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我们走到家门口。
林伟,小雅,还有彤彤,三个人,就站在门外。
他们没有钥匙。
看到我们,林伟的表情,很不自然。
“爸,妈。”
小雅也跟着叫了一声。
只有彤彤,好像有点怕我们,往他妈妈身后躲了躲。
“你们怎么来了?”我问,语气很平淡。
“我……我们不放心,过来看看。”林伟说。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好好的。”
我拿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饭菜的香气,从屋里飘了出来。
那是中午炖的排骨汤的味道。
林伟闻到这个味道,喉结动了一下。
“进去吧。”我说。
他们跟着我们进了屋。
屋子不大,但被我们收拾得很干净,很暖和。
桌上,还摆着没收起来的瓜子和糖果。
收音机里,还放着评书。
这一切,都和他们那个一尘不染,安静得像样板间的家,截然不同。
小雅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那台老式收音机上。
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爸,你们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林伟也看到了。
“我修好了。”我说。
他“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
还是老太-婆心软,先开了口。
“你们……吃饭了吗?”
“没……没呢。”林伟说,“从城里开过来,堵车,刚到。”
“那……我去给你们下点饺子吧。冰箱里还有。”
老太-婆说着,就要往厨房走。
我拉住了她。
“别忙活了。”
然后,我看着林伟,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要是饿了,街口有家面馆,味道不错。”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伟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爸!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老远地跑回来,你连口饭都不让我们吃?”
“我没什么意思。”我看着他,目光平静,“我只是觉得,我做的饭,不‘科学’,不‘健康’,怕你们吃了,对身体不好。”
我把他们去年对我们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林伟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雅的脸色,也很难看。
她拉了拉林伟的胳膊,低声说:“算了,我们走吧。”
但林伟没有动。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眼睛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彤彤,突然开口了。
“爷爷,我饿了。”
他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我想吃……奶奶包的饺子。”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彤-彤身上。
老太-婆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甩开我的手,快步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烧水的声音。
林伟看着厨房的方向,又看了看我,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手掌里。
我没再看他。
我走到彤彤面前,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
“想不想看个好玩的?”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我早就做好了,却一直没机会送出去的竹蜻蜓。
我搓动竹竿,手一松。
竹蜻蜓“嗡”的一声,飞了起来。
在客厅的灯光下,旋转着,旋转着。
彤彤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仰着头,追着那个竹蜻蜓,发出了“哇”的惊叹声。
那一刻,我看到,他脸上,没有了对着IPAD时的那种麻木和呆滞。
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孩子的,快乐。
饺子很快就煮好了。
酸菜猪肉馅的。
老太-婆端了三碗出来。
彤彤第一个冲过去,拿起勺子,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比家里的好吃!”
小雅想阻止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林伟也端起碗,默默地吃着。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到一半,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爸,对不起。”
他说。
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
我看着他,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儿子。
他的眼角,也有了细纹。
他的头发,似乎也白了几根。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我保护的孩子了。
他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压力,自己的“科学”。
或许,他不是不爱我们。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他以为,给我们最好的物质,最“科学”的照顾,就是爱。
他忘了,我们这些老人,想要的,其实很简单。
不过是一碗热腾腾的,合口味的饭菜。
不过是一份被需要,被尊重的,感觉。
不过是,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有尊严地,慢慢老去。
我没有说“没关系”。
有些伤害,说出来了,就有了裂痕。
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我只是站起来,走进我的房间。
我拿出那三双,老太-婆做的,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我把它们,放到他们三个人面前。
“试试吧。”我说,“这个,才叫‘跟脚’。”
林伟看着那双鞋,愣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脱下脚上那双名牌皮鞋,换上了那双土气的,却带着母亲体温的布鞋。
他站起来,走了两步。
“爸,”他说,“很暖和。”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走。
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林伟和小雅,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彤彤,则跟我们挤在一张床上。
小小的孩子,睡在我和老太-婆中间,身上有股好闻的奶香味。
他睡得很沉,还打着小小的呼噜。
半夜,我起来上厕所。
经过客厅,看到林伟还没睡。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那个竹蜻蜓。
我没有打扰他,悄悄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他们就回去了。
临走前,小雅把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到老太-婆手里。
“妈,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去年……是我们不对。”
老太-婆推辞着,不要。
我走过去,接了过来。
“我们收下。”
然后,我从房间里,拿出我给彤彤准备的红包。
“这个,是爷爷奶奶给孙子的。跟你们的,没关系。”
林伟看着我,点了点头。
车子开走的时候,彤彤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用力地,朝我们挥手。
“爷爷,奶奶,再见!”
“我明年,还回来吃饺子!”
我笑着,也朝他挥了挥手。
老太-婆站在我旁边,已经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个年,过去了。
我们和儿子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并没有完全消失。
但它上面,已经有了一道裂缝。
阳光,可以从那道裂缝里,照进来了。
今年,又快到腊月二十三了。
前几天,林伟打来电话。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通知,而是商量。
“爸,今年过年,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拿着电话,走到窗边。
院子里,老太-婆正在给那盆水仙浇水。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
“我们啊,”我笑着说,“我们打算,在家里,做一桌子好吃的,等着我儿子,儿媳妇,还有我大孙子,回家过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林伟的,带着一点点鼻音的声音。
“好。”
“爸,我们,回家。”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