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那天起,整整三十年,这个秘密像一根针,扎在我跟桂芬嫂子之间。我们像两个背着十字架的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呼吸,连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是罪过。我无数次想过,如果83年那个雨夜没有发生,我们这个家,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大哥建国的在天之灵,会不会也能安息得更
天亮了,我浑身僵硬地睁开眼,身边躺着的,不是我媳妇秀兰,而是大嫂桂芬。
那一刻,外面的雨停了,我心里的天,却塌了。
从那天起,整整三十年,这个秘密像一根针,扎在我跟桂芬嫂子之间。我们像两个背着十字架的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呼吸,连看对方一眼都觉得是罪过。我无数次想过,如果83年那个雨夜没有发生,我们这个家,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大哥建国的在天之灵,会不会也能安息得更彻底一些?
可时间回不去,一切都得从那个雷声滚滚的夏夜说起。
第1章 大哥的承诺
1983年的夏天,热得像个蒸笼。我们陈家所在的陈家村,家家户户的土坯墙都被晒得滚烫,地里的玉米叶子卷着边,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我叫陈建军,那年二十六岁。我上面有个大哥,叫陈建国,名字比我响亮,人也比我出息。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穿上军装的,也是全家人的骄傲。只是这份骄傲,在一年前,随着部队派人送来的一个盖着红章的信封和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军旗,变成了全家人心口上一个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疤。
大哥是在一次边境冲突中牺牲的。
大哥走后,我们这个家就像被抽掉了主心骨。爹娘一夜白了头,整天对着大哥那张穿着军装的黑白照片发呆。最可怜的是大嫂李桂芬,二十四岁的年纪,就成了寡妇,还带着个刚满三岁的儿子,小名叫石头。
大哥和桂芬嫂子的感情,是村里人公认的好。大哥每次探亲回来,兜里总能掏出些城里才有的稀罕玩意儿,一根红头绳,或是一块水果糖,总要先塞到嫂子手里,看得我媳妇秀兰直撇嘴,说我没大哥会疼人。
大哥牺牲的消息传来那天,桂芬嫂子一声没哭,直挺挺地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她抱着石头,眼睛空洞洞的,像是魂儿跟着大哥一起走了。
办完大哥的后事,爹看着桂芬嫂子和石头,狠狠地吸了口旱烟,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对我说:“建军,你大哥走了,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以后,桂芬和石头,就是你的亲嫂子,亲侄子。只要你有一口吃的,就不能让他们娘俩饿着。这是你欠你大哥的。”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爹说的不是“责任”,是“欠”。我们全家都觉得,欠了大哥的。他把命留在了边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得替他把他没尽完的孝、没负完的责,全都扛起来。
我媳妇王秀兰,是个利索人,心眼不坏,就是嘴巴快,心里藏不住事。对爹的决定,她没说半个“不”字,只是私下里跟我嘀咕:“建军,我不是不心疼嫂子,可咱们自己也刚过上日子,你那点工资,又要养爹娘,又要顾我们,现在再添两张嘴,这日子可怎么过?”
我拍拍她的手,说:“秀兰,难是难了点,但大哥是为了保家卫国没的。咱们不能让人家戳脊梁骨,说咱们陈家亏待了英雄的家属。”
秀兰叹了口气,没再多说。她就是这么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抱怨着,但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到的还是给石头端一碗过去。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我们家是村里常见的那种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的格局。爹娘住东屋,我和秀兰住西屋,桂芬嫂子带着石头住在挨着西屋的小耳房里。院子不大,一抬头就能看见彼此屋里的灯光,一说话,隔着墙都能听见。
桂芬嫂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自从大哥走后,话就更少了。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猪喂了,鸡也圈好了,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纳鞋底,或者帮我娘择菜。她很少笑,眼神总是飘向院门口那条路,好像还在等着那个穿着军装的身影,能奇迹般地从路的那头走回来。
她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石头身上。石头长得像大哥,虎头虎脑的,特别淘气。有时候在院子里疯跑,摔了个跟头,桂芬嫂子也不骂,只是默默地走过去,把他扶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悲伤。
我能感觉到,秀兰对嫂子,是有一种复杂的情绪的。她同情嫂子的遭遇,也尽心尽力地帮忙。但有时候,娘多夸了嫂子一句“桂芬手真巧”,或者我多问了石头一句“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秀兰的脸就会拉下来。她觉得,这个家里,嫂子和石头分走了本该属于我们这个小家的关注和资源。
我知道她的委屈,但我也没办法。大哥的承诺,爹的嘱托,像两座大山压在我肩上。我只能拼命干活,在镇上的砖窑厂上班,下了班还去侍弄家里的几亩薄田,想让日子过得好一点,让秀兰的怨气能少一点。
那段时间,家里最常出现的场景就是:晚饭后,爹娘坐在院里的槐树下乘凉,我和秀兰在屋里为柴米油盐的小事拌嘴,而桂芬嫂子,则在她的耳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给石头讲故事,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细的线,把这个家脆弱的平衡维系着。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沉默和忍耐中,一年一年地过下去。直到那个雨夜的到来,把所有的一切,都砸得粉碎。
第2章 滚滚雷声夜
出事那天,是农历的六月十五。
天从下午就开始憋着一股劲儿,乌云跟泼了墨似的,从西边的山头一点点漫过来,把整个天都压得低低的。空气里没有一丝风,又闷又热,蝉鸣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秀兰一大早就回了娘家,她弟弟要说媳妇,她回去帮忙张罗。临走前,她嘱咐我:“晚上要是下雨,记得把窗户关好,还有院子里那几袋刚晒干的玉米,赶紧搬到屋里去。”
我嘴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心里却没太当回事。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天气,在夏天是常有的事。
下午,我照常去砖窑厂上班。活儿又重又累,一身的汗出透了,再被窑火一烤,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天已经黑透了。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赶。
刚出镇子,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天空,把黑漆漆的原野照得亮如白昼。随即,“轰隆”一声巨响,一个炸雷就在我头顶上滚过,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连车把都差点没扶稳。
坏了,这雨小不了。
我顾不上躲雨,死命地蹬着车。雨越下越大,像是天上漏了个窟窿,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身上,生疼。路很快就变得泥泞不堪,车轮子陷在烂泥里,每蹬一下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等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家,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我浑身湿得像只落汤鸡,狼狈地把车推进院子。院子里那几袋玉米还好端端地放在原地,已经被雨水浇了个透心凉。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糊涂,把秀兰的话当了耳旁风。
正房的灯还亮着,爹娘肯定还没睡。我怕他们担心,没敢直接进屋,想着先把玉米搬到屋檐下再说。
就在这时,西边桂芬嫂子的耳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叫,紧接着是石头“哇”的一声大哭。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我看见嫂子屋里的窗户纸被风雨打得稀烂,雨水正斜斜地灌进去。
我顾不上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耳房门口,用力拍了拍门:“嫂子,嫂子你没事吧?”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石头的哭声和外面震耳欲聋的雷声。
我心里一急,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了,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屋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借着闪电的光,我看见桂芬嫂子抱着石头,缩在墙角里,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石头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嫂子,怎么了?”我冲过去,大声问。
“雷……打雷……”嫂子的声音带着哭腔,牙齿都在打颤,“我怕……”
我这才想起来,大哥以前跟我说过,嫂子从小就怕打雷,一到下雨天就得有人陪着。大哥在的时候,总是把她搂在怀里,捂着她的耳朵。
可现在,大哥不在了。
看着她那副惊恐无助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酸。这个平日里坚强得像块石头的女人,原来心里也藏着这么深的恐惧。
“嫂子,别怕,没事儿。”我笨拙地安慰着,“你这屋子漏雨了,快带石头去我屋里待着,那边不漏。”
嫂子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石头还在哭。外面的雨更大了,风卷着雨水从破了的窗口灌进来,屋里已经积了一层水。
我一咬牙,弯腰把哭闹的石头抱了起来,对嫂子说:“嫂子,跟我走!”
石头在我怀里挣扎了两下,或许是我的怀抱还算温暖,他渐渐安静下来,只是抽噎着。桂芬嫂子这才如梦初醒般,踉踉跄跄地跟在我身后。
我把他们带到我和秀兰住的西屋。这里地势高一些,窗户也关得严实,屋里很干爽。我把石头放在床上,用干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嫂子,你和石头今晚就在这儿睡吧,我去爹娘那屋挤一挤。”我说着,转身就要走。
“建军……”桂芬嫂子突然在背后叫住了我,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我回过头,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怎么了,嫂子?”
“别……别走,”她带着哭腔说,“我一个人……害怕。”
石头的抽噎声,嫂子颤抖的声音,还有窗外一声紧过一声的雷鸣,搅得我心烦意乱。我想起大哥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的话:“建军,家里就交给你了,你嫂子胆小,多照顾着点。”
照顾着点。
我叹了口气,心里乱糟糟的。一个大男人,跟嫂子侄子共处一室,传出去像什么话?可看着嫂子那副快要碎掉的样子,我又怎么忍心把她一个人丢在黑暗里?
“行,嫂子,我不走。”我妥协了,“我就在床边坐着,等雨停了,等你们睡着了,我再走。”
我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浑身的湿衣服贴在身上,又冷又黏,难受得紧。石头或许是哭累了,很快就在床上睡着了,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屋子里只剩下嫂子的抽泣和外面的风雨声。
我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就那么僵硬地坐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雨声渐渐小了,雷声也远了。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在砖窑厂累了一天,又淋了这么久的雨,身体早就透支了。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嫂子在叫“建国”,声音里满是委屈和思念。
我心里一揪,那是大哥的名字。
后来,我实在是撑不住了,头一歪,靠着床沿就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感觉有人在给我盖被子。被子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是秀兰惯用的味道。我心里一暖,以为是秀兰半夜从娘家回来了。
我太累了,连眼都睁不开,只是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秀兰,你回来了……”
然后,我翻了个身,沉沉地睡去。被窝里很暖和,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温度,让我觉得很安心。这一夜,我睡得特别沉,连一个梦都没做。
第3章 塌了的天
第二天,我不是被闹钟吵醒的,也不是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的,而是被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惊醒的。
天已经大亮了,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纸,在屋里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雨停了,院子里传来娘喂鸡时“咯咯咯”的叫声。
一切都那么平常,又那么不平常。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动弹不得。我缓缓地睁开眼,宿醉般的头痛让我皱起了眉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梁。然后,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看向身边。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身边躺着一个人,背对着我,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但那不是秀兰。秀兰的头发有些发黄,而且她睡觉总是不老实,被子常常被她踢到床下。
而这个人,睡得很安静,身上穿的,是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蓝色土布褂子。
那是桂芬嫂子的衣服。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所有的困意和疲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的寒意。
怎么会……怎么会是嫂子?
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大,惊醒了身边的人。她缓缓地转过身,露出了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是桂芬嫂子。
她的眼睛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惺忪,当她看清我,看清我们所处的环境时,那份惺忪立刻变成了惊恐。她的嘴唇哆嗦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墙壁还白。
“建……建军……”她发出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也想说话,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两个人,就这么赤裸裸地(虽然穿着衣服,但感觉上就是赤裸裸的)对视着,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像两尊被雷劈傻了的石像。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一声比一声响,一声比一声急。
昨晚的记忆碎片般地涌入脑海:倾盆大雨、滚滚闷雷、嫂子和石头的惊叫、我把他们带进西屋、我坐在床边睡着了……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我记得我以为是秀兰回来了,我记得被窝里多了一个人……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子,让我浑身发冷。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慌乱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还好,穿得整整齐齐。我又看了一眼嫂子,她的衣服也还好好的。
可是,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床被子。这个事实,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嫂子……我……我们……”我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桂芬嫂子猛地用被子蒙住了头,身体在被子下面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石头呢?”我突然想起了孩子,声音都变了调。
嫂子从被子里伸出一只发抖的手,指了指床的另一头。我探头一看,石头睡得正香,小嘴还砸吧着,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孩子还在,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但随即,更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这要是让爹娘看见了,让秀兰知道了,让村里人知道了……我陈建军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我怎么对得起牺牲的大哥?怎么对得起信任我的秀兰?
我们陈家的名声,我爹娘一辈子的清白,全都要毁在我手里了。
“嫂子,你快起来,快回你屋里去!”我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
桂芬嫂子像是没听见,依旧在被子里发抖。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秀兰清脆的声音:“爹,娘,我回来啦!”
这声音,对我来说,不亚于又一个晴天霹雳。
我整个人都懵了,手脚冰凉。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冲到门口,把门闩从里面插上。
“建军!建军!开门啊!大白天的闩什么门?”秀兰在外面喊着,开始“砰砰”地拍门。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桂芬嫂子也吓坏了,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满脸泪痕,惊恐地看着我,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说“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来了来了!”我故作镇定地应了一声,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我拼命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冷静,陈建军,你一定要冷静!什么都没发生,就是睡错了地方,解释清楚就行了。
可怎么解释?谁会信?孤男寡女,同床共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磨蹭什么呢?赶紧开门!”秀兰的语气已经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怀疑。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用命令的语气对嫂子说:“嫂子,你听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赶紧抱着石头,从窗户出去,回到你屋里去!快!”
我们西屋的窗户,对着屋后的菜园子。从那里走,可以避开院子里的人。
桂芬嫂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胡乱地抹了把脸,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抱起还在熟睡的石头。她的动作很笨拙,因为恐惧,她的手一直在抖。
我帮她把窗户打开,外面是湿漉漉的泥地。
“快!”我催促道。
她抱着石头,艰难地从窗户爬了出去,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我赶紧伸手扶了一把,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臂,我们俩都像触电一样,迅速缩了回来。
她不敢看我,抱着石头,一瘸一拐地绕回了她自己的耳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墙角,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我关上窗户,努力平复了一下狂跳的心,然后走过去,拉开了门闩。
门一开,秀兰就站在门口,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你搞什么鬼?怎么这么半天才开门?还从里面闩着?”她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
“没……没什么,”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侧身让她进来,同时挡住她的视线,“昨晚下大雨,窗户有点漏风,我刚才在弄窗户。”
这是一个蹩脚到不能再蹩脚的谎言。
秀兰“哼”了一声,显然不信。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屋里扫视着。屋里很整齐,和我昨晚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但是,女人的直觉是可怕的。
她走到床边,停下了脚步。然后,她弯下腰,从床边的地上,捡起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纽扣。
一枚黑色的,最普通不过的塑料纽扣。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是桂芬嫂子那件蓝色土布褂子上的纽扣。昨晚,她从窗户爬出去的时候,一定是太慌张,不小心蹭掉的。
秀兰捏着那枚纽扣,缓缓地站起身,转过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她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里面有疑惑,有震惊,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彻骨的冰冷。
“陈建军,”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你告诉我,这是谁的?”
第4章 沉默的墙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看着秀兰手里的那枚纽扣,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我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怎么说?
说实话?告诉她,昨晚桂芬嫂子和石头在我屋里睡的?她会信吗?她只会觉得我在侮辱她的智商。
撒谎?我说是我自己的纽扣掉了,可我身上没有一件衣服是这种纽扣。我说是在外面捡的,那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床边?
每一个念头都在我脑子里打转,但每一个念头都被我自己否决了。在那个瞬间,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秀兰见我不说话,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失望和嘲讽。
“怎么,不敢说了?”她一步步向我逼近,把那枚纽扣举到我眼前,“我认识这颗纽扣。这是嫂子那件蓝布褂子上的,前几天我还帮她缝过。陈建军,你长本事了啊!”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被她吼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秀兰,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切地想要辩解。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秀兰的眼圈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那你告诉我,嫂子的纽扣,为什么会掉在我们的床边?啊?你告诉我!”
她的质问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胸口,让我无力反驳。
“我……”我语无伦次,“昨晚……昨晚下大雨,打雷,嫂子害怕,她屋子还漏雨,我就让她和石头……来我们屋里待了一会儿……”
我说得磕磕巴巴,连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苍白无力。
“待了一会儿?”秀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待了一会儿能把纽扣都待掉了?陈建军,你把我王秀兰当成三岁的孩子耍吗?你们……你们是不是趁我不在家,就……”
她没有把那个最难听的词说出口,但那未尽之言,比说出来更伤人。
“你胡说什么!”我急了,也提高了嗓门,“我陈建军不是那种人!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大哥,对不起你的事!”
“你不是那种人?”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那这算什么?啊?这算什么!你对得起你大哥?你大哥尸骨未寒,你就和他老婆不清不楚!你对得起我?我辛辛苦苦为你这个家操持,回娘家帮你张罗事,你倒好,在家里给我演了这么一出好戏!”
她的哭声和控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体无完肤。
我们的争吵声,惊动了院子里的爹娘。
娘第一个冲了进来,看见我们俩剑拔弩张的样子,急忙问:“怎么了这是?一大早的吵什么?”
爹也跟在后面,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秀兰看见公婆来了,哭得更凶了。她把手里的纽扣往我脸上一扔,哭着喊道:“娘,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纽扣打在我脸上,不疼,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娘捡起地上的纽扣,看了看,又看了看我,脸色也变了。她常年跟桂芬在一起,自然也认得这纽扣。
“建军,这……这是怎么回事?”娘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站在那里,像个被审判的犯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沉默,在他们看来,就是默认。
爹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到墙角,抄起了那根用了多年的扁担。
“爹,你干什么!”我吓了一跳。
“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廉耻的!”爹气得浑身发抖,举起扁担就朝我身上打来。
我没躲。我知道,这一扁担,我该挨。
“别打了!”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是桂芬嫂子。
她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石头跟在她身后,抓着她的衣角,吓得不敢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她。
爹举着扁担,停在了半空中。秀兰停止了哭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那里面有恨,有怨,还有一丝女人的直觉。
“大嫂……”我艰难地开口。
桂芬嫂子没有看我,她走到屋子中间,对着我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爹,娘,不关建军事,都是我的错。”她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嫂子,你……”我急了,想去扶她。
“你别碰她!”秀兰尖叫一声,像一只被激怒的母鸡。
桂芬嫂子抬起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看着我爹娘,一字一句地说:“昨晚雨太大,我害怕,屋子也漏了。是建军好心,让我和石头到他屋里躲雨。我们在屋里待着,后来……后来我就抱着石头在床上睡着了。建军他……他是在凳子上坐了一夜。这颗纽扣,是我早上走得急,不小心蹭掉的。真的不关他的事,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打要骂,都冲我来吧。”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会睡在我的床上,而不是带着石头回自己屋。她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乱,越描越黑。她选择了最简单,也最能保护我的方式——把所有的“错”都归结为自己。
屋子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爹的扁担,终究是没有落下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桂芬,又看看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扁担扔在地上,转身走出了屋子,蹲在院里的槐树下,一口接一口地抽起了旱烟。
娘走过去,把桂芬嫂子扶了起来,嘴里念叨着:“作孽啊,真是作孽啊……”
秀兰不哭了,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们,眼神像冰。
我知道,这件事,远没有结束。
从那天起,我们家就像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
我和秀兰睡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她不再跟我说话,不再给我笑脸。我给她夹菜,她会直接倒掉;我跟她说话,她就当没听见。晚上,她会用一床被子,在床中间垒起一道高高的“墙”,背对着我,让我连她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桂芬嫂子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她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等我们都吃完了,才自己去厨房热点剩饭剩菜。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也不敢看秀兰的眼睛。我们三个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三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爹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他们知道我们心里都有疙瘩,但这个疙瘩,谁也解不开。
我活在巨大的愧疚和痛苦之中。我对不起秀兰,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也对不起嫂子,是我没有处理好,让她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我更对不起大哥,我没有照顾好他的妻儿,反而让这个家变得支离破碎。
有好几次,我深夜无眠,都想把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秀兰。告诉她,我只是太累了,在床边睡着了,是嫂子自己爬上床的。
可这话我能说吗?
我一旦说了,就等于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了嫂子身上。一个寡妇,半夜爬上小叔子的床,这传出去,她还怎么活?石头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不能这么做。大哥把她托付给我,我不能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再在她心上捅一刀。
所以,我只能选择沉默。我宁愿让秀兰误会我,恨我,也不愿意说出那个可能会毁了嫂子一生的“真相”。
我以为,只要我忍着,受着,时间久了,秀兰的气总会消的。
但我没想到,这件事的发酵,比我想象的要猛烈得多。
第5章 裂痕
日子在死水一般的沉寂中,一天天过去。
那堵看不见的墙,不仅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越来越厚,越来越高。
秀兰对我的冷暴力,从最初的沉默不语,升级到了彻底的无视。她开始把我的东西,一点一点地从我们的房间里清理出去。我的脸盆,被她放到了院子的水缸边;我的换洗衣物,被她扔在了堂屋的椅子上。她用行动告诉我,那个房间,已经不欢迎我了。
我没有反抗,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晚上,我开始在堂屋打地铺。夏夜闷热,蚊子又多,我常常是一夜无眠,睁着眼睛看着房梁,直到天亮。
爹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娘找秀兰谈过几次,但每次都被秀兰不冷不热地顶了回来。
“娘,你别管了,这是我跟建军的事。”
“什么叫你们的事?你们是夫妻,有什么话说不开?”
“有些事,说开了,这个家就散了。”秀兰说完,就扭头进了屋,把门重重地关上。
娘只能唉声叹气地回来,对我摇摇头。
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家的气氛这么诡异,邻里之间很快就有了风言风语。我跟秀兰吵架,桂芬嫂子下跪的事,不知道被谁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版本有很多。有的说,我见色起意,欺负了守寡的嫂子;有的说,是桂芬嫂子不甘寂寞,勾引了小叔子。无论哪个版本,我和桂芬嫂子,都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和谈资。
我走在村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那些平日里跟我称兄道弟的男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带着一种“我懂的”的暧D昧和轻蔑。
而桂芬嫂子,更是彻底地把自己关了起来。她连院门都不出,每天需要买什么东西,就写在纸条上,让石头递给我娘。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和越来越沉默的性格,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我知道,这些流言蜚语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寡妇的伤害有多大。
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矛盾的第一次公开爆发,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是大哥的周年祭。按照我们这里的习俗,要准备丰盛的祭品,去坟上烧纸。
一大早,娘就和桂芬嫂子在厨房里忙活。秀兰破天荒地没有回娘家,而是板着脸,在屋里屋外地收拾。
我以为,在大哥的祭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我们之间的关系能有所缓和。
但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准备好祭品,我们一家人往村后的山坡走去。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爹走在最前面,我和娘抬着桌子,桂芬嫂子抱着石头,秀兰一个人远远地跟在最后面。
到了大哥的坟前,摆好祭品,点了香烛。
爹给大哥倒了三杯酒,洒在地上,声音沙哑地说:“建国啊,你走了整整一年了。爹娘想你。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家里……”
说着说着,爹的老泪就下来了。娘也捂着脸,泣不成声。
桂芬嫂子跪在坟前,把头抵在墓碑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让人心碎。石头还不太懂事,看着大人哭,他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整个坟地里,都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气氛。
我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地对大哥说:“哥,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嫂子和石头,我没让你安息。”
就在这时,秀兰突然冷冷地开口了。
“哭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不好好珍惜,人死了,倒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给谁看?”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所有人都愣住了,哭声也戛然而止。
桂芬嫂子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秀兰。
爹的脸瞬间就涨成了猪肝色,他转过头,怒视着秀兰:“你说什么浑话!”
“我说的不是浑话,是实话!”秀兰豁出去了,她指着桂芬嫂子,声音尖利地说道,“爹,娘,你们都被她骗了!她在这里哭大哥,背地里呢?背地里干的什么勾当,你们知道吗?她……”
“你给我住口!”我猛地站起来,冲着秀兰吼道。
这是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对她发火。我不能让她在大哥的坟前,说出那些侮辱嫂子的话。
“怎么,你心疼了?”秀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笑,“陈建军,你还知道这是你大哥的坟啊?你跟她在我床上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你大哥?”
“王秀兰!”我气得浑身发抖,扬起了手。
“你打!你打啊!”秀兰挺起胸膛,把脸凑到我面前,“你今天有本事就打死我!你打了,正好就遂了你们的心愿,你们这对狗男女,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但不是我打的。
是爹。
爹一巴掌扇在秀兰的脸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秀兰被打得一个趔趄,嘴角立刻就流出了血。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秀兰自己。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爹。
“你……你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知好歹、满嘴喷粪的女人!”爹气得嘴唇都在哆嗦,“这里是你大哥安息的地方,你在这里撒野,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我们陈家,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搅家精!”
秀兰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没有再争辩,只是用一种充满了恨意的眼神,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冰冷得让我心悸。
她转身就跑,头也不回地冲下了山。
“秀兰!”娘急得在后面喊,可她根本不理。
一场本该庄严肃穆的祭拜,就这样变成了一场不堪的闹剧。
剩下的流程,在一种极度尴尬和沉重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回家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桂芬嫂子低着头,把脸埋在石头的头发里,我能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这个家,已经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痕。而且这道裂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彻底分崩离析的方向发展。
那天晚上,秀兰没有回来。
第二天,她托人从娘家捎来一句话。
她说,她要跟我离婚。
第6章 真相的代价
“离婚”这两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们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里炸响。
在八十年代的农村,离婚是天大的事,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爹听完捎话人的话,一口气没上来,捂着胸口就倒了下去。幸好娘和我在旁边,手忙脚乱地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才让他缓过劲来。
“这个家……要散了啊……”爹靠在椅子上,老泪纵横。
娘坐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想离婚,我跟秀兰虽然也吵吵闹闹,但毕竟是自由恋爱结的婚,是有感情基础的。而且,我们家已经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我决定去找秀兰,把话说清楚。
不管她信不信,我都要把那晚的真相告诉她。我不能为了保护嫂子的名声,就毁掉我自己的家。
我跟爹娘说了一声,骑上车就往秀兰娘家赶。
到了岳父家,院门紧闭。我敲了半天门,开门的竟是我的小舅子。他看见我,脸色一沉,堵在门口,没让我进。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我来找秀兰,我有话跟她说。”我耐着性子说。
“我姐不想见你。她说,除非你跟那个寡妇断得干干净净,否则就没什么好说的。”小舅子的话像刀子一样。
“你让我跟她当面说。”
“没什么好说的!陈建军,我以前敬你是条汉子,没想到你也是个管不住自己裤裆的孬种!我姐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他骂得很难听,我攥紧了拳头,但还是忍住了。这是在他们家,我不能动手。
“秀兰呢?让她出来!”我冲着院子里喊。
屋里的门开了,秀兰走了出来。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哭过很久。
她隔着院子,冷冷地看着我。
“王秀兰,你跟我回家。”我说。
“回哪个家?回那个让你和别的女人鬼混的家吗?”她的话里充满了讥讽。
“我没有!”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辩解,“那天晚上,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嫂子她……”
我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
我看到秀兰的眼神,那是一种已经认定了事实,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的眼神。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
而且,当着她家人的面,把桂芬嫂子半夜爬上我床的事说出来,跟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广播有什么区别?
我犹豫了。
我的犹豫,在秀兰看来,就是心虚。
“说啊,怎么不说了?”她冷笑着,“编不下去了吧?陈建军,我告诉你,想让我回去,可以。你让李桂芬搬出去,带着她那个拖油瓶,滚得远远的。以后你们陈家的事,我们家一概不管。你做得到吗?”
她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让我把嫂子和石头赶出去?
我怎么能做这种事?我答应过大哥,答应过我爹,要照顾他们一辈子。如果我把他们赶走了,我还是人吗?
“秀兰,你别逼我。”我痛苦地说。
“我逼你?”秀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陈建军,是你逼我!是你们逼我!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自己选!”
说完,她转身就进了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我站在岳父家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很久。太阳晒得我头晕眼花,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我知道,我和秀兰之间,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刚进院子,就看见桂芬嫂子背着一个包袱,牵着石头,站在院子中间。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嫂子,你这是……”
桂芬嫂子抬起头,她的眼睛也是红肿的,但眼神却异常平静。
“建军,我走了。”她说。
“走?你去哪儿?”我急了。
“我回我娘家。”她顿了顿,说,“我都知道了。秀兰要跟你离婚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们。我不能再待在你们家,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嫂子,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该去你屋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终于说出了那晚的真相。
“那天晚上,打雷打得太厉害了。我一个人在屋里,抱着石头,吓得浑身发抖。我想起了……想起了建国走的时候。部队的人跟我说,他就是牺牲在炮火里,那声音,就跟打雷一样……”
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就想着找个人,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我本来是想去找娘的,可走到院子里,看见你屋的门没关严,我就……我就鬼使神差地进去了。我看见你在床边睡着了,床上……床上那么大,那么空……我就想上去躺一会儿,就一会儿,等雷声过去我就走。”
“我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就是害怕,就是想找个能让我想起建国的地方。那张床,他睡过……”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我看见你睡在我身边,我吓坏了。我知道我做错了,我没脸见你们,更没脸见地下的建国。”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不是有意的,她只是被巨大的恐惧和思念冲昏了头脑。她不是想找我,她只是想找一个能让她感觉到大哥气息的地方,寻求一丝慰藉。
而我,却一直误会了她。秀兰也误会了她。我们所有人都用最肮脏的想法,去揣测了一个可怜女人最无助的举动。
“嫂子……”我喉咙发干,不知道该说什么。
“建军,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秀兰。”她抹了把眼泪,牵着石头的手,往院门口走去,“你快去把秀兰追回来吧,跟她好好过日子。我走了,你们就好了。”
她走得很决绝,没有回头。
石头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小声地喊:“叔叔……”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母子俩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有真相大白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和悔恨。
我知道,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如果我让她走了,那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转身冲进屋里,对正在唉声叹气的爹娘说:“爹,娘,我去把嫂子追回来!然后,我去跟秀兰把话说清楚!这个家,不能散!”
说完,我推上自行车,发了疯似的朝着村口追了出去。
这一次,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做一个了结。无论代价是什么。
第7章 迟来的清白
我骑着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飞奔。
风在耳边呼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嫂子走,绝对不能。
还好,桂芬嫂子带着孩子,走不快。我很快就在离村子不远的一道土坡上追上了她们。
“嫂子!”我跳下车,气喘吁吁地拦在她们面前。
桂芬嫂子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把头低了下去:“建军,你来干什么?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嫂子,你也不能走!”我态度坚决地说,“你跟我回家!”
“我不回去了。”她摇着头,眼圈又红了,“我回去了,秀兰就不会回来。你们的家,就真的散了。”
“她回不回来,是我的事,我回去跟她解释清楚。但你,必须跟我回去!”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嫂子,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这件事,错不在你,在我。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好,是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你听见了……”桂芬嫂子喃喃自语,脸色变得更白了。她最深的秘密和脆弱,就这么被我撞破了。
“对,我听见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嫂子,大哥把你和石头托付给我,我就有责任照顾好你们。要是让你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以后到了地下,我没脸见我哥。你跟我回去,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一起扛?”桂芬嫂子苦笑了一下,“怎么扛?村里人会怎么说?秀兰会怎么想?建军,算我求你了,你让我走吧。我走了,对大家都好。”
“不好!”我大声说,“你走了,我们陈家就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走了,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嫂子,你听我的,跟我回去。剩下的事,交给我。”
我的态度很坚决,不容她拒绝。
桂芬嫂子看着我,眼神复杂。或许是我的坚持打动了她,她犹豫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我把石头抱上自行车的横杠,让嫂子坐在后座上,推着车,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我心里异常平静。我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可能是一场更大的暴风雨,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回到家,爹娘看见我把嫂子带了回来,又惊又喜。
我把嫂子和石头安顿好,对爹娘说:“爹,娘,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处理好。”
然后,我再次骑上车,去了岳父家。
这一次,我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在院子门口,跪了下来。
我这一跪,很快就引来了村里人的围观。岳父岳母听到动静,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们看到我跪在门口,都愣住了。
“陈建军,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岳父皱着眉头说。
“爹,娘,今天我就跪在这里。”我抬起头,看着他们,也看着围观的乡亲们,朗声说道,“我今天来,是想请秀兰回家。也是想把前段时间发生的事,跟大家说清楚,还我嫂子一个清白。”
我的话,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秀兰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到我跪在地上,看到周围越聚越多的人,脸色变得很难看。
“陈建军,你疯了!你在这里丢人现眼干什么!”她冲我喊道。
我没有理她,而是看着所有人,把我从嫂子那里听来的真相,原原本本地,一字不差地,全都说了出来。
从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嫂子的恐惧和无助,到她把我当成了大哥,寻求慰藉的那个可怜的举动,再到我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事实。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说到嫂子对大哥的思念,说到她抱着石头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样子,我的声音哽咽了。
周围的人,一开始还带着看热闹的神情,但听着听着,他们的表情都变了。那些指指点点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默,和一些妇人同情的叹息。
秀兰也愣住了。她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到震惊,再到难以置信。
等我说完,我看着她,说:“秀兰,事情就是这样。我之前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也是怕把嫂子逼上绝路。一个寡妇,名声比命都重要。我宁愿你误会我,也不想毁了她。我承认,我处理得不好,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错。我今天跪在这里,就是想跟你认错。你要打要骂,我都认了。但是,离婚的话,我不同意。这个家,不能散。”
说完,我朝着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整个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秀兰身上。
她站在那里,嘴唇哆嗦着,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她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那个在雷雨夜里孤苦无依的桂芬嫂子。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悔恨,有震惊,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岳母走过去,抱住她,也跟着抹眼泪。
我知道,她的心,已经松动了。
那天晚上,秀兰跟我回家了。
她没有坐我的车,而是自己一个人走在前面。我默默地推着车,跟在后面。
回到家,爹娘和嫂子都等在院子里。
秀兰走到桂芬嫂子面前,站了很久。
桂芬嫂子低着头,不敢看她,紧张地搓着衣角。
突然,秀兰伸出手,一把抱住了桂芬嫂子。
“嫂子……对不起……”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抱着嫂子,泣不成声。
桂芬嫂子也哭了,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误解和痛苦,都化作了泪水,尽情地流淌了出来。
看着这一幕,我爹转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我娘也别过脸,偷偷抹泪。
我知道,我们家的天,晴了。
第8章 雨后的屋檐
那场风波,像一场急促而猛烈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之后,我们陈家的院子里,虽然还留着一些泥泞的痕迹,但天空却变得异常清朗。
秀兰回家后的第二天,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板着脸,而是默默地在厨房里忙活,熬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粥,还炒了两个小菜。
吃饭的时候,她主动给桂芬嫂子盛了一碗粥,又给石头夹了一个荷包蛋。
“嫂子,多吃点,你都瘦了。”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里的冰冷已经融化了。
桂芬嫂子受宠若惊地抬起头,看着秀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却先红了。
“快吃吧,都快吃。”娘在一旁打着圆场,脸上的笑容是这么多天来最舒展的一次。
一顿早饭,在一种略带尴尬却又充满暖意的气氛中吃完了。
我知道,横在我们心里的那堵墙,虽然还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被推开了一道门。
从那天起,秀兰变了。她不再对嫂子冷言冷语,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理解和怜悯。她会主动问嫂子衣服够不够穿,会拉着嫂子一起去赶集,看到适合石头的玩意儿,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她开始真正地把桂芬嫂子,当成了一个需要她去关心和保护的家人,而不是一个分走她丈夫关注的“外人”。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我心里一惊,走出去一看,发现秀兰披着衣服,坐在院子里。
我走过去,给她也披上了一件衣服。
“怎么不睡?”我问。
她叹了口气,说:“睡不着。我想起那天你跪在我家门口的样子,心里就堵得慌。”
“都过去了。”我安慰她。
“过不去。”她摇摇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建军,那天是我不对,我不该在大哥坟前说那些混账话,也不该逼你。我……我就是嫉妒。”
“嫉妒?”我有些不解。
“是啊,”她自嘲地笑了笑,“我嫉妒嫂子。我嫉妒大哥那么疼她,死了还有那么多人念着他的好。我嫉妒爹娘那么护着她,连你……也为了她,宁愿被我误会。我觉得,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付出,到头来,倒像个外人。”
听到她的心里话,我一阵心疼。我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秀兰,你不是外人。你是我媳妇,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总想着要兑现对大哥的承诺,却忘了你也在我身边,也需要我疼。以后不会了。”
秀兰靠在我的肩膀上,没有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刚结婚时的甜蜜,聊这些年的辛苦,也聊对未来的打算。我们之间的那点隔阂,在那个宁静的夏夜里,彻底烟消云散。
而我和桂芬嫂子之间,也找到了一种新的相处方式。我们不再刻意回避对方,但彼此都默契地保持着一种尊重的距离。我们是叔嫂,也是亲人。那晚的荒唐,成了一个谁也不会再提起的秘密,但它也像一道烙印,提醒着我们,亲情的可贵和脆弱。
桂芬嫂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她开始跟着村里的妇女们一起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人也开朗了不少。石头在我们的共同抚养下,健康快乐地成长着,他会叫我“叔叔”,也会甜甜地叫秀兰“婶婶”。
几年后,在爹娘和我的支持下,桂芬嫂子用大哥的抚恤金和这些年攒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她有了自己的事业,人也变得更加自信和独立。
再后来,有人给她介绍对象,是个忠厚老实的退伍军人,对她和石头都很好。她来征求我的意见,我笑着对她说:“嫂子,大哥肯定也希望你下半辈子能过得幸福。你自己拿主意,只要你觉得好,我们全家都支持你。”
她再婚那天,我和秀兰像嫁妹妹一样,给她置办了嫁妆,风风光光地把她送出了门。看着她脸上幸福的笑容,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年。
如今,我和秀兰都已两鬓斑白,儿孙满堂。爹娘早已不在了,大哥的墓碑,也换了新的。
每年清明,我们一大家子人都会去给大哥扫墓。桂芬嫂子的丈夫也会跟着一起去,恭恭敬敬地给大哥敬上一杯酒,喊一声“老班长”。石头也早已长大成人,娶妻生子,事业有成。他给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陈念国”。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1983年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想起那个让我心惊胆战的清晨,想起秀兰冰冷的眼神,想起嫂子无助的泪水。
那件事,是我们这个家的一道伤疤,但如今,伤疤早已愈合,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它时常提醒我,家人之间,最难得的不是从不犯错,而是在犯错之后,依然有勇气去面对,有胸怀去原谅。
爱和责任,有时候会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纠缠在一起。而真正的家庭,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误解、伤害和原谅中,把彼此的根,扎得更深,把屋檐下的情,守得更暖。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