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场躲不掉的饭局。有的饭局是为了情谊,有的饭局是为了生意,还有的饭局,就像一面擦不干净的旧镜子,照得见亲情的温暖,也照得见人心的复杂。
文:我是电影迷小雅
人这一辈子,总有那么几场躲不掉的饭局。有的饭局是为了情谊,有的饭局是为了生意,还有的饭局,就像一面擦不干净的旧镜子,照得见亲情的温暖,也照得见人心的复杂。
饭桌上推杯换盏,言语间暗流涌动,一顿饭吃下来,品到的不只是菜的味道,更是人情的冷暖和世事的变迁。这一天的陈阳,正要走进一面最熟悉也最磨人的镜子里去。
01
北方的秋天,一旦刮起风来,就毫不留情地卷走夏天最后一点余温。陈阳站在自家那扇朝北的窗户前,手里正用一块柔软的鹿皮绒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副黄铜手柄的阅读放大镜。这东西不是什么名牌大厂的流水线产品,是他托了一位在潘家园专做文玩修复的老师傅,花了小半个月的功夫,一点点打磨出来的。黄铜的材质,沉甸甸的,带着一种能被岁月浸润的温厚质感。手柄的末端,用最古朴的小篆字体,刻着三个字:林秀英。那是他奶奶的名字。
这个念头,源于上个月回家的一次偶然。他推开奶奶的房门,看见老人正戴着一副镜腿都有些松动的老花镜,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窗户玻璃上,费力地辨认着一封信纸早已脆黄的家信。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给奶奶满头的银发镀上了一层金边,也照亮了她眉心那道因用力而蹙紧的深沟。那一瞬间,陈阳的心里像是被一根细麻绳轻轻勒了一下,不疼,却很酸。他自己的工作,就是整天埋首在那些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跟模糊不清的字迹打交道,他太懂那种想看清却又无能为力的焦灼了。
今天,就是奶奶的七十大寿。一个本该充满喜庆的日子。陈阳把那个丝绒盒子放进一个素雅的纸袋里,心里却像是压上了一块潮湿的石头,沉甸甸的,往下坠。他不是不爱奶奶,在这个庞大的家族里,奶奶是他情感上唯一的港湾,是那个永远会把他当孩子,问他吃没吃饱、穿没穿暖的人。他只是本能地畏惧和抗拒那个即将到来的场合,那个以“亲情”为名,实则为“审判”的盛大饭局。
自从一年多以前,他毅然决然地辞掉了那份在所有人看来都体面又安稳的国企文员工作,他就在亲戚们的口中,从一个“有出息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想不开的怪人”。那份工作,清闲是真清闲,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档案,收发文件,给领导的茶杯续上热水。日子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他能一眼望到自己四十岁、五十岁,甚至退休时的模样。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一次单位的评优。一个只会阿谀奉承、把领导的喜好研究得比业务还透彻的同事,拿到了那个唯一的名额。陈阳看着那人上台领奖时洋洋得意的嘴脸,突然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于是,他走了。他一头扎进了自己真正热爱的领域——历史资料研究。他成了一个没有单位,没有固定薪水,没有同事的自由职业者。在亲戚们看来,这就约等于“无业游民”。他们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靠“看古书”来养活自己。在他们的世界里,工作的意义被简化为两样东西:稳定的工资条和能拿出去炫耀的单位名头。陈阳两样都没有。
他回想起上一次过年时的家庭聚会,那简直是一场针对他的公开批斗会。那些他一年也见不了几次的叔伯姨婶,都用一种惋惜又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教育”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他辜负了父母的培养,也走上了一条注定失败的歪路。
“想什么呢,还不走?”母亲在客厅里催促道。
陈阳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一个艰难的战场。他拎起那个装着放大镜的纸袋,走出了家门。
寿宴设在城里一家颇为有名的酒店,金碧辉煌的大堂晃得人眼晕。陈阳跟着父母走进预定的包厢,一股混杂着饭菜香、酒气和浓烈香水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巨大的圆桌旁已经坐满了人,嗡嗡的说话声像是无数只蜜蜂在耳边振翅。
主位上,奶奶穿着一身专门定做的紫红色暗花唐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一看到陈阳,老人家的眼睛立刻笑成了一弯月牙,朝着他连连招手。
“阳阳,我的乖孙,快过来,让奶奶好好看看。”
陈阳快步走过去,暂时将那些烦躁的情绪压在心底。他俯下身,凑到奶奶耳边,大声说:“奶奶,生日快乐!祝您福气像东海的水一样多,寿数像南山一样高!”
“哎哟,好,好,我们阳阳最会说话了。”奶奶高兴地拍着他的手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来了就好,来了奶奶就最高兴。”
这片刻的温情,如同冬日里短暂的暖阳,很快就被一片飘来的乌云遮蔽了。
一个尖锐又带着几分刻薄的声音,准确无误地插了进来:“哟,这不是我们家的大作家,大忙人陈阳嘛!总算是肯露面了。怎么样啊,你那个‘网上写东西’的大事业,最近生意好不好啊?一个月能挣着三千还是五千?可千万别忘了给自己交社保啊,不然老了以后,国家可不管你饭吃。”
说话的正是陈阳的二姨李秀兰。她今天特意穿了件黑色的貂皮小坎肩,配着脖子上一串饱满的珍珠项链,更显得她那张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薄而尖利。她是这个家族里所有负面消息的集散地和扩音器,最擅长的就是在看似不经意的谈笑间,把小辈们的短处拎出来反复鞭挞,以此来获得某种病态的满足感。
陈阳的母亲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她伸手轻轻拽了拽李秀兰的袖子,低声说:“姐,今天妈过生日,说这些干嘛。”
李秀兰眼皮一翻,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没等陈阳想好怎么回应,坐在奶奶另一侧的大舅李卫国也发话了。他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作为一家效益不错的国企中层领导,李卫国早已习惯了在任何场合都掌握话语权。
“秀兰,话也不能这么说嘛。”他先是貌似公允地批评了妹妹一句,随即就把脸转向了陈阳,那张国字脸上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陈阳啊,大舅不是要说你。年轻人,有点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但是,人不能总飘在天上,最终还是要落到地上的。脚踏实地,你懂不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李军,语气里充满了自豪:“你看你表哥李军,上个月他们银行搞业务竞赛,他一个人拉来的存款,顶得上他们网点一个季度的任务。行长亲自在大会上点的名,光奖金就发了小两万块。这,就叫实实在在的本事。”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又落回到陈阳身上,那语气仿佛是一种恩赐:“你要是觉得现在这样没个着落,心里发慌,也别不好意思说。回头我帮你问问,我们单位下属的那个物流公司,最近正好缺个开长途货车的司机。虽然是辛苦点,常年风吹日晒的,可那也是我们单位的正式工,五险一金都给交足了。说出去,是在国企上班,体面!”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糖衣的钉子。看似是长辈在为晚辈的前途操心,可话里话外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感,那种将“开货车”作为一种“恩典”赐予一个大学毕业生的羞辱意味,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陈阳的脸,瞬间就白了。他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02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被当作正面典型的表哥李军,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开了口。他穿着一身量身定做的深灰色西装,头发用发蜡梳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新买的瑞士名牌手表,在酒店包厢顶上水晶灯的照耀下,反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爸,您就别总拿我说事了,我那点成绩真算不了什么。”李军先是习惯性地谦虚了一下,随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陈阳身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神态,像极了一个事业有成的兄长在提点一个不懂事的弟弟,“不过说真的,表弟,不是哥说你。现在外面的经济大环境确实不好,很多大公司都在裁员。有个稳定的平台,能让你旱涝保收,这比什么都重要。你那个工作,听起来是挺自由的,可自由的另一面,就是巨大的风险啊。万一哪天接不到活了,你怎么办?”
他的话音不高,却像一把小锤,不轻不重地敲打在陈阳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陈阳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大舅,谢谢表哥,我……我目前还行。”
他这种不愿多谈、不愿辩解的态度,在这些精于世故的亲戚们看来,无疑是心虚和落魄的最好证明。二姨李秀兰撇了撇嘴,发出一声只有她邻座才能听见的、充满鄙夷的冷哼。
奶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的担忧。她想替自己最疼爱的孙子说几句话,可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年,被儿女们念叨得多了,连她自己心里都开始犯嘀咕,觉得孙子这份不着天不着地的工作,确实是太“虚”了,让人心里不踏实。
幸好,酒店的服务员开始流水般地送上菜肴。冷盘热炒,鸡鸭鱼肉,很快就摆了满满一大桌。饭菜的香气暂时冲淡了空气中的尴尬,众人的注意力也暂时从陈阳身上移开。
但这只是暂时的。
饭局的主导权,很快就重新回到了大舅李卫国一家的手中。话题自然是围绕着他们家那个前途无量的宝贝儿子李军展开的。
“小军他们单位最近又在搞内部福利房的摇号了,你们猜猜位置在哪?”李卫国端起酒杯,故意卖了个关子,满面红光地扫视着众人。
“在哪啊,大哥?”二姨李秀兰最是捧场,立刻追问道。
“就在市中心,老百货大楼后面那块地!”李卫国得意地宣布,仿佛那房子已经是他家的一样,“小军这次工龄积分高,又是优秀员工,很有希望能够摇中!到时候,我们家也算是在市中心有房子的人了!”
“哎呀,那可真是太好了!天大的喜事啊!”李秀兰立刻夸张地拍手叫好,“市中心的房子,那一平米现在不得小十万块钱?还是银行的工作好啊,这种福利,咱们想都不敢想!”
大舅妈在一旁矜持地笑着,慢悠悠地补充道:“主要还是小军自己争气。他现在是他们行长跟前的红人,前两天行长还亲自打电话给他,让他负责一个省里下来的大客户。这孩子,就是让我们省心。”
表哥李军则一边“谦虚”地摆着手,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一边站起身,给大家分发着价格不菲的软中华香烟。他那副游刃有余、春风得意的样子,将一个“成功人士”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整个饭局,从这一刻起,就彻底沦为了李军的“个人成就表彰大会”。从他的工作业绩,聊到他准备换掉现在这辆车,再到大舅单位新发的购物卡和疗养名额。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磨盘,在陈阳那份“不稳定、不体面”的工作上,来来回回地碾压着。
陈阳默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别人庆功宴的局外人,周围的欢声笑语、恭维赞叹,都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一个冰冷而孤独的角落里。他低着头,用筷子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那些晶莹的米粒在他眼里,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
他的父母坐在他的身边,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他们既为外甥的成就感到由衷的羡慕,又为自己儿子的“不争气”感到深深的难堪和焦虑。他们不敢插话,更不敢为陈阳辩解一句。父亲只是一个劲地闷头喝酒,母亲则不停地往陈阳碗里夹菜,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才能表达她那份无处安放的关心。
陈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两道目光,一直担忧地落在他身上。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奶奶的目光。他强迫自己抬起头,朝着奶奶的方向,挤出一个微笑,想用口型告诉她“我没事”。可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这个笑容,一定比哭还要难看。
03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酒精催化了人们的情绪,也让一些原本还算委婉的言语,变得赤裸而尖锐。话题的矛头,在绕了一圈之后,又一次精准地对准了全场最沉默的陈阳。
“陈阳,我问你句话,你可别不爱听。”二姨李秀兰用餐巾纸擦了擦油亮的嘴,身体前倾,正式开启了新一轮的“公开审问”,“你今年也二十七了吧?不小了。对象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啊?”
陈阳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李秀兰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她一拍大腿,声调陡然拔高了八度,引得全桌人都看了过来,“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不社交,没个正经工作,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能看上你?人家姑娘跟你谈恋爱,结婚过日子,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安稳,图个依靠吗?你现在这样,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给人家一个家?”
桌上另一个早就想插话的远房表婶,立刻找到了机会,跟着帮腔:“可不是嘛!秀兰这话说的在理。我邻居家那小子,跟你差不多大,人家孩子都上幼儿园了。男人啊,还是得先成家,再立业。有了家,你这心里才能定下来。”
眼看气氛已经铺垫得差不多了,大舅李卫国清了清嗓子,是时候该他出来做“总结陈词”了。他用手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看着陈阳,脸上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
“陈阳,你就是太年轻,把社会想得太简单,太理想化了!你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残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现在做的那个东西,研究什么明朝清朝的破烂事,能当饭吃一辈子吗?等你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身体不行了,老了,病了,你怎么办?没有单位给你交的养老金,没有医保给你报销医药费,到时候,你别说给家里分忧解难了,你不成为你爸妈的沉重负担,就算是你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了!”
这一连串的话,像是一把把淬了毒的飞刀,刀刀都扎在陈阳最脆弱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住了,闷得发慌。一股积压已久的屈辱和不平之气,从心底猛地窜了上来。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试图为自己辩解,也为自己所热爱的事业辩解。
“大舅,二姨,还有各位长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干涩,但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我做的工作,真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不是不务正业。我不是在网上随便写点东西糊口,我是在为一个国家级的大型历史纪录片项目,提供最核心的资料考据和学术文稿的撰写工作。这个项目非常有意义,是关于我们中华民族几千年漕运历史的……”
他想跟他们讲讲,那些古老的运河,是如何像血脉一样滋养着一个王朝的兴衰;那些泛黄的史料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智慧和辛酸。
“关于什么?关于怎么把那些破烂事变成钱吗?”二姨李秀兰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笑了起来,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哎哟喂,我的大侄子,还‘国家级项目’,还‘漕运历史’,说得可真高大上啊!我问你,那玩意儿,电视台会播吗?有人看吗?能卖出去钱吗?你看看你表哥,在银行里,每天摸的都是真金白银,那才叫实实在在!你那个,太虚了!”
表哥李军也适时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对陈阳进行着最后的“教诲”:“表弟,我知道,你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这本身没有错。但是,人不能活在真空里。理想,是不能当饭吃的。我们这个年纪,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原始资本的积累,是为未来的家庭打下坚实的经济基础。而不是去搞那些虚无缥缈,听起来好听,却不能变现的东西。”
陈阳所有想说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所珍视的那些历史的厚重、文化的传承、精神的价值,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一个衡量标准——能不能换成钱。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寒冷,这寒冷比窗外的秋风更甚,因为它发自内心。他环顾四周,父亲已经喝得满脸通红,低着头假装在研究面前的菜盘子。母亲则对着二姨尴尬地笑着,嘴里说着“他还小,不懂事”之类的软话,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一句话。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主位的奶奶身上。他看到,奶奶不再看任何人,只是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在偷偷地擦拭着眼角。
看到奶奶那佝偻的背影和颤抖的肩膀,陈阳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一刻,他不是为自己受到的羞辱和围攻而难过,他是为自己,为自己竟然让最疼爱他的奶奶,在七十大寿这样本该开开心心的日子里,还要为他流下伤心的眼泪而感到无尽的自责和心痛。
包厢里的喧嚣还在继续,但那些声音,在陈阳的耳朵里,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正在沉入深海的溺水者,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住他,让他窒息,让他无力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
终于,到了送礼祝寿的环节。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大舅一家的终极表演舞台。
大舅李卫国从他那个价格不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得像砖头一样的现金红包,双手递到奶奶面前,声音洪亮地说:“妈,这是我和您儿媳妇的一点心意,您别不舍得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二姨李秀兰也不甘示弱,从自己的手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首饰盒。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里面是一条金光闪闪、做工繁复的龙凤呈祥项链。她亲手给奶奶戴上,嘴里甜得像抹了蜜:“妈,祝您老人家健康长寿,金玉满堂!以后出门戴着这个,多气派!”
压轴出场的,自然是表哥李军。他和他父亲一起,费力地把一个巨大的纸箱子推到奶奶跟前。拆开包装,是一台看起来就科技感十足的最新款全功能按摩椅。“奶奶,”李军拍了拍按摩椅柔软的皮面,笑着说,“以后您要是腰酸背痛了,就躺在这上面,想按哪就按哪,比请十个按摩师都强!”
这三件礼物,一件比一件贵重,一件比一件实在,立刻在包厢里掀起了一阵新的高潮。赞叹声、喝彩声、羡慕声,此起彼伏。奶奶被众人簇拥在中间,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她挨个拉着儿女的手,连声道谢。
然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陈阳的身上。
在那些厚实的红包、闪耀的黄金和庞大的高科技产品面前,陈阳手里那个素雅的纸袋,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那么的寒酸可笑。
他硬着头皮,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奶奶面前。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从纸袋里拿出那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双手递到奶奶面前,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奶奶,这个……这个送给您。以后您看书看报,就不会那么累眼睛了。”
奶奶慈爱地看着他,接过了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当她看到那副古朴的黄铜柄放大镜,特别是当她的指尖触摸到镜柄上雕刻着的自己的名字时,老人家的眼睛里,是真的迸发出了喜悦的光彩。她把放大镜拿到眼前,对着菜单上的小字比划了一下,又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三个篆字,脸上的喜爱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纯粹。
“好孩子,好孩子,你有心了。”奶奶抬起头,看着陈阳,眼眶有些湿润,“这个礼物,奶奶喜欢,奶奶很喜欢。”
这份发自内心的喜爱,这份祖孙间最纯粹的情感交流,却被二姨李秀兰一声尖锐的嗤笑,给无情地打碎了。
“哎哟,我还以为是什么稀世珍宝呢,搞了半天,就送个这个啊?”她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音,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这玩意儿,不就是个放大镜嘛!街边上那些修手表配钥匙的小摊子,十几块钱就能买一个吧?真是……啧啧,不过心意到了就行,心意到了。”
她后面那句“心意到了”,说得尤其意味深长,充满了反讽的意味。
大舅李卫国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显然觉得,陈阳在这个场合,送出这样一件“上不了台面”的礼物,不仅丢了他自己的脸,也让他这个做舅舅的,在众亲戚面前脸上无光。
其他亲戚的脸上,也浮现出各种各样的表情。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嘲笑和鄙夷。
众人的目光,像无数盏高强度的探照灯,把陈阳钉在了原地。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血液在倒流,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在这一刻,被彻底地击碎,然后被狠狠地踩进了泥土里。
04
就在包厢里的气氛因为陈阳这份“寒酸”的礼物而尴尬到冰点的时候,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陈阳的手机在响。
他几乎是逃也似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京城。
他本能地想直接按掉挂断,他现在没有任何心情接任何人的电话。可那电话却异常执着,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仿佛他不接起来就誓不罢休。
他不想在饭桌上接电话,更不想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他拿着嗡嗡作响的手机,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包厢最里面的一个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二姨李秀兰那不依不饶的声音,像根鞭子一样,又一次追了过来:“哟,我们的大作家还有业务电话呢?怎么着,是哪个编辑打电话来催稿子,还是哪个平台通知你稿费没到账啊?”
陈阳没有理会她,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因为角落里光线昏暗,也为了不影响到别人,他习惯性地点了免提,但把手机的音量调到了最低。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沉稳、儒雅,带着浓厚学者风范的男中音。那声音,像是浸润了岁月和书香,让人一听就心生敬意。
“请问,是陈阳先生吗?我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我叫张敬儒。”
“张敬儒”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正在那边高谈阔论的李卫国。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他是个半吊子文化爱好者,平时最大的消遣就是看电视上的科教频道和各种历史讲座。这个名字,他简直是如雷贯耳!那是国内研究明清史的泰斗级人物,是经常在国家级电视台的纪录片里作为首席专家顾问出现的大学者啊!他以为自己是酒喝多了,出现了幻听。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小陈啊,你不要紧张。我打电话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前段时间通过邮件发给我的那篇,关于‘通惠河水道变迁对元明两代京城物资供给体系影响’的考据资料,我们整个项目组的专家们,看到后都震惊了!”
张教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你的论证,逻辑非常严密,引用的史料极为详实,尤其是你将几份地方县志和《明实录》中的记载相互参照,精准地考证出了当年那段被淤塞河道的具体位置,这个发现,直接解决了一个困扰了我们项目组很长时间的细节问题!你真是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啊!”
陈阳连忙对着话筒,谦虚地说了几句:“张教授,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基础整理工作而已。”
“不不不,小陈,你太谦虚了,这不是基础工作,这是开创性的研究!”张教授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是这样,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代表国家人文历史中心,以及我们《中华漕运》大型纪录片项目组,正式向你发出邀请。总导演和总制片人在看了你的这份资料以后,当即就拍板了。”
张教授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更加郑重的语气说道:“我们想正式聘请你,出任我们这个国家级重点项目的首席历史顾问。关于酬劳方面,我们项目组经过了慎重的讨论,考虑到你做出的卓越贡献和这个职位的专业性,我们初步为你核定的项目酬劳是,税后六十万元人民币。这只是前期的酬劳,后续我们还会根据你在项目中的具体贡献,有相应的追加。你看,下个星期二,你方便来一趟京城吗?我们在国家博物馆的贵宾会议室里,签一下正式的聘用合同,顺便也让你和我们项目组的主要创作成员,见个面,开一个启动会议。”
张教授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威力巨大的重磅炸弹,在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的包厢里,接二连三地炸开。
因为陈阳点了免提,虽然音量调得并不大,但在他接电话后这诡异的、落针可闻的安静中,张教授那清晰而沉稳的声音,被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中国社会科学院”、“张敬儒教授”、“国家人文历史中心”、“国家级重点项目”、“首席历史顾问”、“税后六十万”……
这些在平时看来遥远而又高大上的词汇,此刻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法抗拒的、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冲击力,狠狠地撞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大舅李卫国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十秒内,完成了从不屑、到震惊、再到骇然、最后到完全难以置信的复杂转变。他端着酒杯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杯中的白酒都洒出来了一些,滴落在他昂贵的西裤上,他也毫无知觉。
二姨李秀兰那张刚刚还因为嘲笑而扭曲的脸,此刻已经完全僵住了。她张着嘴,那副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唇半天都合不拢,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表情,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五颜六色,精彩到了极点。
而最难堪,最无地自容的,莫过于表哥李军。他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他手里那根价格不菲的软中华香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烫到了他的手指,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他引以为傲的年终奖,他那份体面又稳定的银行工作,在“首席历史顾问”和“税后六十万”这个具体而又震撼的数字面前,瞬间变得那么的可笑,那么的微不足道。他一直以来精心建立的优越感和自信心,被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企及的、更高级别的“体面”,碾压得粉身碎骨。
整个包厢里,除了电话里张教授还在等待回复的沉稳声音,安静得可怕。
陈阳平静地和张教授约定好了下周二去京城的时间和地点,然后礼貌地道了谢,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面对着这一屋子仿佛被集体施了定身术的亲戚。
包厢里的死寂,终于被大舅李卫国一声干咳打破了。他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而又无比僵硬的笑容,几乎是踉跄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快步走到陈阳面前,搓着手说:“哎呀!陈阳!你……你这孩子!你这……你这在跟张敬儒教授做这么大的项目,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啊!你看看你,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真人不露相啊!”
二姨李秀兰也立刻换上了一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嘴脸,她挤开挡在前面的人,凑到陈阳身边,脸上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就是就是!我就说嘛,我们陈阳从小就聪明,肯定有大出息!你看,刚才大舅说给你介绍那个开车的活儿,那不是跟你开玩笑,是想考验考验你嘛!我们都是关心你,怕你在外面吃亏上当啊!”
他们开始拼命地想把自己之前说过的那些刻薄话,一句一句地往回圆,那副急切而又笨拙的样子,显得无比的滑稽和虚伪。
陈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些在几分钟前还对他百般羞辱,此刻却对他满脸讨好的亲戚。他的心里,没有愤怒,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快感。他只是觉得很累,也很无趣。
他没有理会这些瞬间变脸的亲戚,而是径直穿过他们,走回了奶奶的身边,重新坐了下来。他从奶奶手里,拿过那副被冷落在一旁的放大镜,然后拿起桌上的菜单,翻开,指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轻声对奶奶说:“奶奶,您看,用这个,是不是一下子就看清楚了?”
然后,他凑到奶奶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奶奶,以后我挣钱了,就在城郊给您买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院子里种满您喜欢的花,再给您养一只猫。让您天天都能晒到太阳,安安静生、清清静静地看书,看报纸。”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她听不太懂什么“首席顾问”,也不太明白“六十万”到底是多少钱,但她看懂了,她看懂了自己孙子眼里那份重新燃起的、无比明亮自信的光芒,也看懂了自己其他儿女脸上那种震惊、讨好和无地自容的复杂神情。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陈阳的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绽放出了一生中最为纯粹的骄傲和欣慰。
那顿七十大寿的寿宴,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尴尬的气氛中,草草地收场了。临走的时候,大舅和表哥都想过来跟陈阳套近乎,想打探一下京城项目的具体情况,想问问他认不认识什么“大人物”。
陈阳只是用最礼貌也最疏远的客套话,简单地回应了几句,便转身,第一个走出了酒店的大门。
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晚的凉风迎面吹来,带着秋末特有的清冽。陈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他终于彻底明白了,他永远也无法改变这些亲戚们的价值观和认知,他也根本不再需要向他们去证明任何事情。
刚才那通电话,与其说是打给那些亲戚听的,不如说是打给他自己听的。它像一道刺破黑暗的光,响亮地确认了他所坚持的道路是正确的,是有价值的。它让他彻底挣脱了那个长期以来套在他身上的、名为“他人评判”的无形枷锁。
他与那些曾经轻视他、羞辱他的人,从挂断电话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生活在了两个再也不会交汇的平行世界里了。
来源:阿妞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