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嫂子林晚秋把那本微微泛黄的房产证重新塞回我手里,用那双依旧清亮但布满细纹的眼睛看着我说“陈明,那年夏天,是你救了这个家”的时候,我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被拉扯回去。
多年以后,当嫂子林晚秋把那本微微泛黄的房产证重新塞回我手里,用那双依旧清亮但布满细纹的眼睛看着我说“陈明,那年夏天,是你救了这个家”的时候,我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被拉扯回去。
回到1995年那个黏稠得化不开的夏夜。
二十多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鬓角染霜的中年人,也足以让一场惊心动魄的家庭风暴,沉淀为一段可以平静述说的往事。可无论过去多久,那晚空气中弥漫的硫磺皂和金银花混合的气味,哥哥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以及嫂子在水光里那个决绝的回眸,都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那一切,都源于那个燥热到让人无法安眠的夜晚,源于一声压抑着万千情绪的呼喊:“进来帮我搓背。”
而故事,要从更早一些,从那个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说起。
第1章 蝉鸣与西瓜
1995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镇上那条刚铺好没几年的柏油路,在正午的太阳下蒸腾着一股刺鼻的沥青味,踩上去软塌塌的,能印出清晰的鞋印。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更是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蒸笼。
我叫陈明,那年刚满十九岁,技校毕业,在镇上的机械厂当学徒,每天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服回家,最大的念ahg想就是冲个凉水澡,然后搬张竹床到院子里,等那阵时有时无的穿堂风。
我们家是镇上常见的那种格局,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围着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我跟爸妈住在正房,哥哥陈伟和嫂子林晚秋结婚后,就住进了东厢房。
哥哥比我大六岁,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在县里的运输公司开车,常年在外跑长途,人长得高大,性格也像他开的解放卡车一样,粗犷,直接,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我在他面前,多少是有点怵的。
嫂子林晚秋,则是我们这个沉闷家庭里最亮眼的一抹色彩。她不是镇上的人,据说是哥哥跑车时在邻县认识的。她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话总是温声细语。她嫁过来那天,半个镇子的人都挤在我们家门口看新娘,都说我哥陈伟有福气,娶了个仙女一样的媳妇。
嫂子确实能干。我们家那个常年被煤灰和油烟熏得灰扑扑的厨房,自她来了之后,变得窗明几净。她会变着花样做菜,一盘普普通通的炒土豆丝都能切得比头发丝还细。我妈王桂兰是个挑剔的婆婆,但对这个儿媳妇,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时常在邻居面前夸耀:“我们家晚秋,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媳妇。”
在我的印象里,嫂子总是忙碌的。她好像永远有干不完的活,洗衣、做饭、喂猪、收拾院子……但她从不抱怨。只有在傍晚,她忙完一切,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纳鞋底时,脸上才会流露出一种短暂的、属于她自己的宁静。
那个夏天,哥哥陈伟出了一趟长途,去的是很远的地方,据说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他走后,家里的气氛似乎都松快了些。至少,我不用再担心吃饭时因为某个动作慢了点而被他瞪眼。
记忆最深的一个场景,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天气热得邪乎,我刚从厂里回来,浑身是汗,脱了上衣,光着膀子用井水冲凉。冰凉的井水浇在身上,那股爽快劲儿还没过,就听见嫂子在身后喊我。
“陈明,快来,给你留了块冰镇西瓜。”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盘子里放着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红瓤黑籽,瓜皮上还挂着水珠。那是她特意用井水镇了半天的。
“嫂子,你吃吧,我不热。”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在那个年代,家里买了西瓜,通常都是先紧着老人和干重活的男人,我一个半大小子,总觉得不该抢这份清凉。
“傻小子,就你话多。”她笑着走过来,把盘子塞到我手里,“快吃,你哥不在家,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也辛苦。”
她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我的手背,温润,细腻,和她常年操劳的形象有些不符。我心里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赶紧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啃起西瓜。那西瓜甜得有些齁人,汁水顺着我的下巴往下淌,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就蒸发了。
我没敢看她,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很温和,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投下的树荫。
她轻声说:“你哥那个人,脾气是躁了点,但他心里是疼你的。他总跟我说,自己没读多少书,吃了没文化的亏,以后一定要让你多学点技术,别像他一样,一辈子在外面风吹日晒。”
我“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我和哥哥之间,似乎总是隔着点什么,他关心我的方式,就是呵斥和命令,我从来没听过他当面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这些话从嫂子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既温暖,又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那天下午,蝉在院外的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像是要把整个夏天都喊破。我吃完了那块西瓜,心里却莫名地留下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嫂子林晚秋,在我眼里,不再仅仅是那个能干、漂亮的“嫂子”,她还是一个能看穿我、理解我,甚至能替哥哥表达他那份笨拙关心的,一个具体而生动的女人。
这份感觉很微妙,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圈涟漪,会在不久之后,演变成一场足以掀翻我们整个家庭的滔天巨浪。
第2章 搪瓷盆里的月亮
哥哥不在家的日子,院子里的夜晚格外安静。没有了他那辆解放卡车标志性的引擎轰鸣声,也没有了他进门后“哐当”一声扔下工具包的声响,整个家都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我爸陈建国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在镇上的粮站工作,习惯了听从安排,家里的大事小情,向来是我妈王桂兰做主。我妈嗓门大,性子急,但心眼不坏。哥哥不在,她那份无处安放的掌控欲,便更多地落在了我和嫂子身上。
“陈明,还不去把院子扫了!看那落叶,都快把下水道堵了!”
“晚秋,这都几点了,猪还没喂?想饿死它们啊!”
嫂子总是默默地应着,然后放下手里的活,去做我妈吩咐的事。她从不顶嘴,也从不辩解,那份顺从,有时候看得我心里都替她憋屈。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趁我妈出门打麻将的工夫,对正在刷锅的嫂子说:“嫂子,我妈就是那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她正用丝瓜瓤费力地擦着锅底的黑灰,闻言,手上动作停了一下。她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温柔。
“我知道,妈是为这个家好。”她说,“你哥常年不在家,她一个人操持里里外外,心里也累。”
她总是这样,习惯性地为别人着想。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件事。那还是她刚嫁过来不久,有一次哥哥喝多了酒,不知道为什么事,在屋里跟她吵了起来。我在自己屋里听得心惊胆战,哥哥的吼声像打雷,中间夹杂着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我当时吓得不敢出门,后来声音渐渐小了,我才敢悄悄探出头。
我看见嫂子一个人蹲在院子的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无声无息。月光洒在她身上,显得那么孤单,那么无助。我当时心里难受极了,想过去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退回了房间。
从那以后,我总觉得,嫂子那看似平静的笑容背后,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心事。她就像我们家院子里那口老井,表面上波澜不惊,但谁也不知道底下有多深,藏着多少清冽和苦涩。
这种感觉在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达到了顶点。
那晚的热,是黏在骨头缝里的。连墙角的蟋蟀都叫得有气无力。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爬起来,想到院子里冲个凉。我们家的淋浴条件很简陋,就是在院子西墙角,用几块石棉瓦围了个半人高的隔断,里面放个大木盆,冲凉都得从井里一桶一桶地打水。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怕吵醒爸妈。院子里,月光像水一样流淌下来,把青石板地面照得一片清亮。我正准备去打水,却听见西墙角那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水声。
我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是嫂子。
在这个家里,只有她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还在忙碌。白天她要干活,身上总是一股汗味和油烟味,只有等全家人都睡下了,她才能有时间,安安静静地给自己洗个澡。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出声,而是悄悄地退到了屋檐的阴影里。我的心“怦怦”直跳,一半是怕被发现的紧张,一半是源于少年人无法言说的、隐秘的好奇。
透过葡萄架叶片的缝隙,我能看到那个简陋的隔断。嫂子背对着我,长长的头发用一根布条松松地挽在头顶,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月光下,她的肩膀圆润,皮肤像是上好的瓷器,泛着柔和的光。水珠顺着她的脊背滑落,在微光中闪烁,像流动的星辰。
她身边放着一个大红色的搪瓷盆,里面盛着半盆水,水面倒映着一轮残缺的月亮,随着她的动作,那轮月亮不停地晃动、破碎,又重聚。
我屏住呼吸,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我知道这样做不对,是卑劣的,是下流的。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转身回屋,但我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动弹不得。那一刻,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那副静谧又充满诱惑的画面,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分钟,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我内心天人交战,准备悄悄溜走的时候,那个一直背对着我的身影,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院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远处几声零星的蛙鸣。
然后,在万籁俱寂中,嫂子林晚秋,缓缓地,缓缓地回过了头。
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道利箭,穿透了黑暗,精准地落在了我藏身的地方。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所有的血液都冲了上来。完了,被发现了。我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手足无措,尴尬、羞耻、恐惧……各种情绪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已经想象到明天,不,是立刻,她会尖叫,会把我妈叫醒,然后哥哥回来会打断我的腿。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愤怒。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响起。
她说:“陈明,进来帮我搓背。”
第3章 硫磺皂的秘密
嫂子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什么?她说什么?进来帮她搓背?
这怎么可能?这完全不合常理!一个被小叔子偷看洗澡的嫂子,正常的反应不该是惊恐、羞愤和怒斥吗?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简直比她直接给我一巴掌还要让我感到恐惧和迷惑。
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听错了。一定是这夏夜的蝉鸣和我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让我产生了幻听。
但我看见,在月光下,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我能读懂那口型,和刚才的话一模一样。
她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说气话。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反而透着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绝望,又像是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嫂子,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想逃,立刻逃离这个让我无地自容的现场。
“别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清晰,也更坚定,“我够不着后面,你进来,帮我一下。”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诡异。仿佛我们不是在一个尴尬到极点的现场,而是在讨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我站在原地,进退两难。进去?我怎么敢!那道薄薄的石棉瓦隔断,此刻在我眼里,仿佛是天堂与地狱的界限。可如果不进去,转身就跑,我又觉得像是做贼心虚,更加印证了我的龌龊。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试图理解这匪夷所思的一幕。难道……难道嫂子是在用这种方式羞辱我?惩罚我?她想让我进去,然后当着我的面穿上衣服,再狠狠地给我一耳光?或者,她有别的什么目的?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她又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你再不进来,我就喊了。”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我知道,她不是在威胁我。如果她真的喊出来,惊醒了爸妈,那后果不堪设想。我妈的脾气,绝对会把这件事闹得天翻地覆,我们这个家,今晚就别想安宁了。
我咬了咬牙,像是奔赴刑场的囚犯,一步一步,挪到了那个隔断的入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我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青石板,根本不敢抬头看她。空气中,那股硫磺皂混合着女人身体温热气息的味道,更加浓烈了,钻进我的鼻腔,让我的心跳得更快。
“毛巾在那边。”她指了指旁边搭着的一块旧毛巾。
我机械地走过去,拿起毛巾。毛巾是湿的,还带着温热。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我走到她身后,依旧不敢抬头。我能看到的,只有她光洁的、挂着水珠的后背。那片肌肤在月光下白得晃眼,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用力点。”她轻声说。
我闭上眼睛,胡乱地将毛巾搭在她的背上,像完成一项任务一样,僵硬地、来回地搓动着。我不敢有任何杂念,脑子里反复告诉自己:我只是在帮忙,我只是在帮忙……
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
我能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是紧绷的。这不是享受,更像是一种煎熬。我们两个人,就像是被推上舞台的两个蹩脚演员,被迫上演着一出荒诞的剧目。
就在这时,我手上的动作忽然一顿。
我的指尖,在她的左边肩胛骨下方,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不是皮肤,而像是……贴着什么东西。
我下意识地多用了点力,想把那东西搓掉。
“别动!”她忽然低喝一声,身体猛地一颤。
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
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沉默了几秒钟,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好了,就这样吧。你……你出去吧。”
我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出了那个隔断,连头都不敢回。我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我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刚才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了。嫂子那奇怪的举动,那声低喝,还有我指尖触碰到的那个硬物……到底是什么?
我回想着刚才的触感,那东西薄薄的,方方正正的,边缘有些硬,像是用油纸或者塑料布包着什么东西,然后用胶布之类的东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她为什么要这么晚洗澡?为什么要把东西贴在身上?为什么偏偏让我进去帮她搓背?难道她就是想让我发现这个东西?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我脑海里盘旋,让我不寒而栗。我隐隐感觉到,我似乎无意中闯入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和嫂子有关,甚至,和我们整个家有关。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窗外的月亮,从清亮变得惨白,再到渐渐隐去。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院子,嫂子依旧背对着我,她缓缓回头,脸上却不是她的脸,而是哥哥陈伟那张布满怒容的脸。他指着我,大声咆哮:“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天已经大亮了。我爬起来,感觉浑身酸痛,像是跟人打了一架。
我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爸妈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我走到院子中央,看到嫂子正在井边洗衣服,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阳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那么的寻常,那么的温柔。
仿佛昨晚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真的只是我做的一场荒诞的噩梦。
她听见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愣了一下,然后,对我露出了一个和平时一模一样的,温和的微笑。
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恳求的意味。
第4章 风暴前夜
从那晚之后,我和嫂子之间,便横亘着一种微妙而又紧张的默契。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那个晚上的事,一个字都没有。在爸妈面前,我们依旧是正常的叔嫂关系。我喊她“嫂子”,她会笑着应我;我下班回来,她会把饭菜给我热好端上来。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我发现她的话比以前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有时候,我甚至能从她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恐慌。她洗衣服的时候,会下意识地避开我,晾衣服的时候,也总是把自己的内衣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我心里清楚,那晚的事情,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了我们两人心里。对她而言,那或许是一个被撞破的秘密;而对我而言,那份少年人的好奇心,已经被一种沉甸甸的、不安的预感所取代。
我越来越确信,她身上贴着的那个东西,至关重要。可我不敢问,也不敢再有任何试探。我们就像两个怀揣着同一个危险秘密的共犯,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这种压抑的平静,在哥哥陈伟回来的前几天,被打破了。
那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是给嫂子的。那个年代,电话还不普及,信件是人们最主要的联系方式。我看到嫂子接过信,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她捏着那封信,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像捏着一块烫手的山芋。
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子,见我妈不在,才匆匆走回自己的房间。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直觉告诉我,这封信,和她的秘密有关。
一整天,嫂子都有些魂不守舍。中午做饭的时候,盐放多了两次,被我妈狠狠数落了一顿。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辩解。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隔壁东厢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压抑的、细微的哭声。那哭声很小,断断续续,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在呜咽,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
但我听到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又酸又胀。我能想象出嫂子一个人在黑暗中默默流泪的样子,就像我多年前看到的那个蹲在月光下的孤单背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封信里写了什么?那个贴在她身上的秘密,又是什么?
我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却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我只是一个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在这样一个传统的家庭里,我没有任何话语权。我甚至连一句发自内心的关心,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第二天,嫂子病了。
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一整天都起不来,嘴里说着胡话。我妈请了镇上的赤脚医生来看,医生说是暑热加上忧思过重,开了几包中药。
我妈一边扇着扇子给嫂子降温,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念叨:“这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呢?真是个娇气包,一点福都享不了。你哥马上就回来了,看见你这个病怏怏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
我听着我妈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根本不知道,嫂子心里压着多大的事。
我借着送药的机会,走进了嫂子的房间。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哥嫂的婚房。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婚纱照,照片上的哥哥和嫂子,笑得灿烂。
嫂子躺在床上,脸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我把药碗放在床头柜上,轻声喊她:“嫂子,起来吃药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涣散。看清是我之后,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来扶你。”我赶紧上前,扶住她的肩膀。
她的身体很烫,隔着薄薄的衣衫,那股热度直透我的掌心。我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
她靠在枕头上,虚弱地喘着气。
“陈明……”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无助。
“嫂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那封信……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听到“那封信”三个字,她的身体明显一僵,眼神里的恐慌再也掩饰不住。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陈明,你……你别问。”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算嫂子求你了,什么都别问,也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别让你哥知道。”
“可是嫂子,你这样……”
“我没事!”她打断我,情绪有些激动,“我真的没事,就是中暑了,过两天就好了。你快出去吧,别让妈看见了多想。”
她用力地推开我,然后转过头去,用被子蒙住了脸。
我看着她不停耸动的肩膀,知道她又在哭了。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那只被她抓过的手,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颤抖。我心里明白,风暴,就要来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它正在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上空,迅速地聚集着乌云。
三天后,哥哥陈伟回来了。
他开着那辆满是尘土的解放卡车,在傍晚时分,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引擎轰鸣声,停在了家门口。
第55章 摊牌
哥哥陈伟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石子,瞬间让我们家本就紧绷的气氛彻底爆裂。
他风尘仆仆地跳下车,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倦意,但看得出心情不错。他从车上拎下来一大袋子东西,有给爸妈买的补品,有给我买的新款球鞋,还有一大包给嫂子买的、我们镇上根本见不到的雪花膏和时髦发卡。
“晚秋!我回来了!”他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声音洪亮,震得院子里的葡萄叶子都仿佛在颤抖。
我妈喜笑颜开地迎上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嘴里不停地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站在屋檐下,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偷偷看了一眼东厢房,嫂子正从里面走出来。她病刚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她走到哥哥面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过他递过来的雪花膏,低声说了句:“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这次趟子跑得顺,挣得不少!”哥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想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去搂嫂子的肩膀。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嫂子的那一刻,嫂子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那个动作很细微,快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哥哥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我妈脸上的喜悦也消失了,取而代代的是一丝疑惑和不悦。
院子里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怎么了?”哥哥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没……没什么,”嫂子慌忙解释道,“身上还有汗,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这个解释太过苍白无力。连我都能听出其中的敷衍。
哥哥陈伟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但他不傻。他常年在外跑车,见多识广,对人心的揣摩,远比我们这些常年待在小镇上的人要敏锐。他盯着嫂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审视和怀疑的光。
“你瘦了,”他忽然说,“是不是我不在家,受什么委屈了?”
“没有,家里都挺好的。”嫂子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都好?”哥哥冷笑一声,他转头看向我妈,“妈,我走这一个多月,家里没出什么事吧?”
我妈的脸色有些难看,她瞪了嫂子一眼,然后对哥哥说:“能有什么事,就是你媳妇,前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发了场高烧,我看她是心里长草了,不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了!”
我妈这话,带着明显的指桑骂槐。她对嫂子刚才躲闪的举动,显然是动了气。
“病了?”哥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怎么病的?”
“谁知道呢?忧思过重!”我妈没好气地说道。
“忧思过重?”哥哥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落到嫂子身上,变得愈发锐利,“晚秋,你有什么好‘忧思’的?是我陈伟亏待你了,还是这个家容不下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带上了质问的口气。
嫂子被他问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我知道,不能再让他们这样逼问下去了。再问下去,嫂子的秘密迟早要暴露。
“哥,”我硬着头皮走上前,试图打圆场,“就是前几天天太热,嫂子有点中暑,没啥大事。你刚回来,快进屋歇歇,喝口水吧。”
哥哥却看都没看我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嫂子身上。他一步步逼近她,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晚秋,我再问你一遍,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要是不说,我就当你心里有鬼!”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嫂子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她抬起头,迎上哥哥的目光,眼神里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温顺,反而多了一丝倔强和凄然。
“好!好一个没什么好说的!”哥哥怒极反笑,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水缸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震得缸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林晚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我陈伟是傻子吗?”他指着嫂子的鼻子,大声吼道,“你那个该死的弟弟,又来找你要钱了是不是!那封信,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寄来的吗?”
那封信!
我的心猛地一沉。原来,哥哥早就知道了。
嫂子听到这话,浑身一震,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被我说中了?”哥哥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被捏得皱巴巴的信封,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是我在你枕头底下找到的!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
我定睛一看,那信封,正是我前几天看到邮递员送来的那一个。
“你那个赌鬼弟弟,就是个无底洞!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再给他一分钱!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说!你这次又偷偷给了他多少?”
哥哥的咆哮声在小小的院子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爸从屋里走了出来,一脸凝重。我妈也愣住了,显然,她也不知道这件事。
而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嫂子那晚的异常,明白了她身上的秘密,明白了她为什么发高烧,为什么会哭。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于她那个不争气的娘家弟弟。
那个贴在她身上的硬物,一定是她东拼西凑,准备寄回家的钱。她怕被我们发现,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藏在自己身上。
而那晚,她之所以会喊我进去搓背,或许,根本不是什么考验,也不是什么暗示。
那只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女人,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之下,一次彻底的精神崩溃。她也许根本就没想过后果,只是在那一刻,她再也撑不住了。
“我没给!”在哥哥狂风暴雨般的质问下,嫂子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我一分钱都还没给他!”
“没给?你骗鬼呢!”哥哥根本不信,“钱呢?你把钱藏哪儿了?拿出来!”
他说着,竟然伸手就要去撕扯嫂子的衣服。
“哥!你干什么!”我再也看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了嫂子面前。
“滚开!”哥哥一把将我推开,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陈伟!你疯了!”我爸也怒喝一声,上前拉住他。
院子里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嫂子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够了!都别吵了!”
她一把推开纠缠在一起的我们,自己退到院子中央。她的头发乱了,衣服也皱了,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看起来狼狈不堪。
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陈伟,你不是想知道钱在哪儿吗?”她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道,“好,我告诉你。”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院子里的每一个人——暴怒的哥哥,惊愕的爸妈,还有不知所措的我。
最后,她的目光落回到哥哥身上,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说出了一句让整个院子瞬间死寂的话。
“钱,我早就给你了。你跑车前,我给你的那三千块钱,你忘了吗?那是我们准备给你弟弟陈明将来娶媳妇用的,你说你有个战友做生意周转不开,借去用两个月就还。怎么,你现在倒问起我来了?”
第6章 坍塌
嫂子的话,像一道惊雷,在我们家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哥哥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慌乱。他的嘴巴微微张着,像是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妈也愣住了,她看看嫂子,又看看自己的大儿子,脸上的表情从愤怒变成了茫然。
我爸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了然和失望。
而我,则彻底懵了。
三千块钱?给我娶媳妇的钱?被哥哥拿去借给战友了?
在1995年,三千块钱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工薪家庭,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我爸妈和我哥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积蓄。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个承诺:等哥哥结了婚,全家就一起努力,给我攒钱盖房娶媳妇。这笔钱,就是这个承诺的基石。
我从来不知道,这笔钱已经被哥哥动用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哥哥,他的声音不再像刚才那样底气十足,反而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虚弱,“我什么时候拿你的钱了?你别想血口喷人,转移话题!”
“我胡说?”嫂子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悲凉和失望。她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到哥哥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陈伟,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敢说你没拿吗?你那个战友叫李强,是你们运输公司的同事,对不对?他说他要做服装生意,从南方进货,还差三千块钱的本钱,是不是?”
嫂子每说一句,哥哥的脸色就白一分。
“你说,就借两个月,等你这趟车跑回来,连本带利一起还给我们。我当时不同意,我说那是给陈明留的钱,不能动。可你是怎么跟我说的?”
嫂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你说我是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说李强是你过命的兄弟,人家有难,你不能不帮!你说这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去生点利息!你还跟我保证,这事天知地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让爸妈和陈明知道,免得他们担心!陈伟,这些话,你都忘了吗?”
一连串的质问,像一把把尖刀,剥开了哥哥所有的伪装。
他彻底哑火了,眼神躲闪,不敢再看嫂子的眼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了。嫂子说的,都是真的。
真正挪用家里积蓄、并且试图隐瞒的,不是嫂子,而是我们所有人都以为是顶梁柱的哥哥,陈伟。
而嫂子,她为了维护哥哥的颜面,为了维护这个家的和睦,一个人默默地扛下了所有的压力。她一边要应付娘家弟弟的催款,一边又要担心哥哥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更要命的是,她还要在我们面前装作若无其
事。
那晚她身上贴着的,根本不是钱。或许只是一张纸,一个她用来抵挡内心恐慌的“护身符”。她喊我进去,也许真的是在那个瞬间,精神压力达到了极限,做出的无意识的、绝望的求救。
而我们,却都误会了她。我妈把她的忧虑当成“娇气”,哥哥更是把她当成一个内外不分的“扶弟魔”,甚至怀疑她的人品。
“陈伟!”我妈的声音在颤抖,她指着自己的大儿子,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晚秋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把那钱……拿给外人了?”
哥哥低着头,脸涨成了猪肝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
“你个混账东西!”我妈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一巴掌就扇在了哥哥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那是给你弟弟娶媳妇的救命钱啊!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我妈哭喊着,捶打着哥哥的胸膛,“你这是要挖我的心啊!”
哥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我妈打骂。他高大的身躯,此刻看起来却无比的颓唐和狼狈。
我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拉住情绪激动的老伴,沙哑着嗓子说:“行了,桂兰,别打了。家丑不可外扬。”
他转过头,看着陈伟,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
“陈伟,你太让我失望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打骂都更有分量。哥哥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眼圈瞬间就红了。
“爸,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爸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现在就去,把李强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我陈家的钱,是不是那么好拿的。”
整个家,因为这个被揭开的秘密,彻底坍塌了。
曾经的和睦,信任,亲情,在这一刻,碎得满地都是。
我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没有因为哥哥的欺骗而愤怒,也没有因为真相大白而轻松。我心里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过。
我走到嫂子身边。她一个人站在院子的角落里,身体微微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赢了这场对峙,却输掉了所有的力气。
“嫂子。”我轻声喊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眼神空洞。
“陈明,”她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我只是……我只是撑不住了……”
“我知道。”我点点头,喉咙哽咽,“嫂子,不怪你。是我……是我们,都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个夏夜,她那个决绝的回眸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呼喊背后,所隐藏的全部重量。
那不是一句邀请,也不是一次试探。
那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女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发出的一声最凄厉、最无助的,求救信号。
第77章 余波
哥哥去找李强了。
他走的时候,没有开那辆威风凛凛的解放卡车,而是骑上了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他高大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显得有些萧索和落寞。
院子里,那场狂风暴雨般的争吵过后,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死寂。
我妈坐在小板凳上,捂着脸,一声不吭地掉眼泪。我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旱烟,呛人的烟雾缭绕在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嫂子把自己关在了东厢房里,再也没有出来。
我站在院子中央,感觉这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变得无比陌生。那堵曾经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墙,似乎在一瞬间布满了裂痕,随时都可能倒塌。
晚饭没人做,也没人想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个破碎的家庭叹息。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哥哥回来了。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脸上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灰败。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我爸面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爸,妈,”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钱……要不回来了。”
我妈的哭声戛然而止。我爸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强他……他做生意赔了,血本无归。他把家里的房子都卖了,今天下午,带着老婆孩子跑了,谁也联系不上。”
哥哥说完这句话,就把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陈明,更对不起……晚秋。”
三千块钱,在那个年代,足以压垮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而现在,这笔钱,就这么没了。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院子里又是一阵手忙脚乱。我和我爸把妈扶进屋里,掐人中,喂糖水,好半天才让她悠悠转醒。她醒来后,也不哭了,也不闹了,只是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房梁,像是丢了魂一样。
那一晚,我们家没有一个人睡着。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正房里,我爸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也能听到东厢房里,嫂子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而哥哥,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也没有进爸妈的房间。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在院子中央,跪了一整夜。
月光洒在他身上,把他魁梧的身躯照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我几次想出去劝他,但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我知道,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这个坎,只能他自己迈过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嫂子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眼睛红肿,脸色憔悴,但神情却异常平静。她手里拿着一个蓝色的布包袱,那是她嫁过来时带的。
她走到院子中央,在哥哥面前站定。
跪了一夜的哥哥缓缓抬起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晚秋……”
嫂子没有应他。她只是把那个布包袱放在了地上,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这是离婚协议书,”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已经签好字了。陈伟,我们……到此为止吧。”
哥哥的身体剧烈地一震,他猛地抓住嫂子的手,哀求道:“晚秋,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混蛋,我对不起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我以后一定改,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晚秋,别冲动!”我爸和我妈也从屋里冲了出来,我妈一把拉住嫂子的胳膊,哭着说,“是我们陈家对不起你,是陈伟这个对不起你!你要打要骂都行,可千万别说这种话啊!你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嫂子看着我们,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她摇了摇头,凄然地笑道:“妈,这个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散的。从陈伟不跟我商量,就偷偷把给陈明娶媳妇的钱拿走的那天起;从他宁愿相信外人,也不相信我这个枕边人的那天起;从他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反过来污蔑我、质问我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已经散了。”
她挣开我妈的手,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陈伟,钱没了,可以再挣。但人心凉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说完,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口走去。
“嫂子!”我大喊一声,追了上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想留住她。这个温柔、善良,却被我们伤得体无完肤的女人。
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我。
她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就像那个下午,她递给我冰镇西瓜时一样。
“陈明,你是个好孩子。”她说,“以后,要替嫂子,好好照顾爸妈。”
说完,她毅然决然地拉开大门,走进了清晨的薄雾里,再也没有回头。
哥哥瘫跪在地上,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
我妈哭得昏天黑地。
我爸蹲在地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我们家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晨光照了进来,却带来不了一丝一毫的温暖。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完了。
那个夏天,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画上了句号。蝉依旧在叫,太阳依旧毒辣,但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却从此陷入了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
第8章 缝补
嫂子走了。
她走得干脆利落,除了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什么都没带走。她留下的那些漂亮的衣服,时髦的发卡,还有那瓶哥哥刚给她买的、一次都没用过的雪花膏,都静静地躺在东厢房里,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个家的愚蠢和荒唐。
嫂子的离开,像抽走了我们家的主心骨。
整个家都垮了。
我妈大病了一场,躺在床上半个多月都起不来,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白了不少。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声说话,也不再挑剔饭菜的味道,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东厢房的方向,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爸的烟抽得更凶了,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他把家里所有的农活和家务都揽了过去,每天从早忙到晚,仿佛只有不停地劳作,才能让他暂时忘记心里的痛苦。
变化最大的,是哥哥陈伟。
他像是被抽掉了灵魂,整个人都蔫了。他不再开那辆让他引以为傲的解放卡车,辞掉了运输公司的工作,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说话,也不出门。他开始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在深夜里,一个人对着东厢房的方向,一遍遍地喊着“晚秋,我对不起你”。
我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和一蹶不振的哥哥,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小子了。这个家需要我,我必须站出来。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我妈,学着分担我爸的农活。我把技校学的技术用在厂里的工作上,拼命地干活,加班加点,只为了能多挣一点钱。
日子就在这样压抑而又沉闷的气氛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秋天来了。院子里的葡萄叶子黄了,一片片地往下掉。
一天晚上,我给哥哥送饭。他屋里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正坐在桌边,对着一瓶白酒自斟自饮,桌上散落着那份嫂子留下的离婚协议书。
“哥,别喝了。”我把饭菜放在桌上,试图夺下他的酒瓶。
他一把推开我,眼睛通红地看着我,嘶吼道:“你别管我!让我喝!我就是个混蛋!我不是人!我把自己的媳妇逼走了,我把这个家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哥!”我抓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你清醒一点!嫂子走了,爸妈都病了,这个家现在就指望我们俩了!你要是再这么下去,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完了?早就完了!”他苦笑着,眼泪流了下来,“陈明,是我对不起你。那三千块钱……是我混账,我把给你娶媳妇的钱弄没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哥,只要我们一家人还在,这个家就在!嫂子……嫂子她那么好,她只是一时生气,等她气消了,我们再去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我的话,像是一道光,照进了他那片死寂的心里。
他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神采。
“找回来?”他喃喃自语,“还能……找回来吗?”
从那天起,哥哥不再酗酒了。他把那份离婚协议书锁进了抽屉,重新回到了运输公司上班。他比以前更拼命地跑车,天南地北地跑,除了挣钱,还有一个目的——打听嫂子的下落。
我们全家都在等,在盼。我们相信,嫂子那么善良,她不会真的那么狠心。
可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依旧杳无音信。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残忍的刽子子手。它慢慢抚平了我们心里的伤痛,也一点点磨灭了我们的希望。
后来,我结了婚,娶了一个镇上的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哥哥一直没有再娶,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把挣来的钱,一部分补贴家用,一部分都给了我。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家里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我们搬进了县城的新楼房。那个承载了我们所有痛苦和回忆的小院,被我们卖掉了。
我以为,关于那个夏天的所有故事,都会随着那个小院的消失,而被彻底尘封。
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
是嫂子。
她说她回来了,想见我一面。
我们在一家茶馆见了面。她老了,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里也夹杂着银丝。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温和。
我们聊了很多。她说她当年离开后,去了南方,进了一家服装厂打工。她吃了很多苦,也学到了很多东西。后来,她自己开了家小小的服装店,生意慢慢做大,现在生活得很好。她一直没有再嫁人。
她说,她从来没有真正恨过我们。她只是需要时间,来治愈自己心里的伤。
临走时,她从包里拿出一个房产证,递给我。
“这是……?”我疑惑地打开。
地址栏上,赫然写着我们家那个老院子的地址。
“当年你们卖掉院子后,我托人把它买了下来。”她看着我,眼圈泛红,“我知道,那里有我们所有人的根。陈明,我年纪大了,也该落叶归根了。这个院子,物归原主,你替我,还给这个家吧。”
然后,她说了那句让我瞬间泪流满面的话:“陈明,那年夏天,是你救了这个家。”
我拿着那本微微泛黄的房产证,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泣不成声。
我救了这个家吗?不,我没有。我只是一个在那个夏天,无意中撞破了成人世界谎言和脆弱的少年。
真正拯救这个家的,是时间,是亲情,是嫂子那份超越了怨恨的、深沉的善良。
后来,在我的坚持下,哥哥终于鼓起勇气,去见了嫂子。
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天之后,哥哥的脸上,露出了二十多年来,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又一个夏天来临。
我们全家人,包括我的妻儿,一起回到了那个失而复得的老院子。院子被嫂子修葺得很好,葡萄架下,摆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
哥哥和嫂子并肩坐在一起,虽然没有过多的言语,但那份失而复得的安宁,却让整个院子都充满了温暖。我妈拉着嫂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家长里短,脸上笑开了花。
我看着他们,恍惚间,又回到了1995年那个黏稠的夏夜。
那个夜晚的羞耻、恐惧和迷茫,早已被岁月冲刷干净。留下的,是对人性的复杂、亲情的可贵,以及沟通与理解的重要性的深刻感悟。
有时候,一个家庭的破碎,往往不是因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误解、一次自以为是的隐瞒、一句宣泄情绪的狠话。
而一个家庭的重建,也同样不需要什么豪言壮语。它需要的,或许只是一次坦诚的沟通,一个勇敢的道歉,和一颗愿意选择原谅的,宽厚的心。
院子里的蝉,又开始不知疲倦地鸣叫起来。
我知道,这个夏天,会很热。
但我们家的冬天,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来源:积极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