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那天,我亲眼看见楼下那位孤身一人的张阿姨,为了社区发的一桶免费食用油,在初冬的寒风里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冻得嘴唇发紫,我才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口袋里那每月准时到账的两千块钱,或许并不只是一个丢人的数字。
直到那天,我亲眼看见楼下那位孤身一人的张阿姨,为了社区发的一桶免费食用油,在初冬的寒风里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冻得嘴唇发紫,我才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自己口袋里那每月准时到账的两千块钱,或许并不只是一个丢人的数字。
整整五年,从我办完退休手续那天起,这两千块,就像一根扎进我喉咙里的鱼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它成了我最大的心病,一个羞于启齿的秘密。我躲避着所有老同事的聚会,生怕在酒酣耳热之际,被人无意中问起退休金的数额。我像防贼一样防着亲戚们的闲聊,把话题引向天气、健康、孙子的学业,就是绝口不提自己的晚年保障。
我,陈建国,一个在国营机械厂拧了四十年螺丝的老钳工,到头来,人生的价值就被量化成了这薄薄的两千块。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被时代轻轻甩在身后的、无足轻重的失败者。
而这一切心病的集中爆发,都得从我儿子陈明,说要换车那天算起。
第1章 一本褪色的账本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这不是因为我觉少,而是长年累月养成的一种焦虑,一种对时间的掌控欲。我蹑手蹑脚地起床,生怕吵醒还在熟睡的老伴王秀英。客厅里,老旧的石英钟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我余生的倒计时。
我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熟练地摸到电视柜的抽屉,从一堆杂物底下,抽出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本子的封面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烫金的“工作日志”四个字也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记。
这是我的账本,从退休第一天起,我就开始记了。
我戴上老花镜,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我用黑色水笔写下的数字,每一笔都工整得像是刻上去的。
“10月1日,买菜,18.5元。”
“10月2日,水费,42元。”
“10月3日,孙子乐乐来,买零食,25元。”
……
每一笔支出,都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我的心上。我的退休金是每月15号发,2083块5毛。秀英没有正式工作,只有一点居民养老金,每月560块。加起来,两千六百多。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城市里,这点钱,只够我们老两口小心翼翼地活着。
我拿起笔,在昨天的开销下,又添了一行:“10月15日,买降压药,88元。”写完,我重重地合上本子,心里一阵发堵。
“又在算账啊?”秀英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她披着件旧毛衣走出来,顺手打开了客厅的灯。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把本子塞回抽屉,“看看这个月还剩多少。”
“你呀,就是瞎操心,”秀英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儿子儿媳每个月不都给咱们一千块生活费吗?够用了。”
“那是他们的心意,能不动就不动。”我固执地说。儿子的钱,就像是银行里的备用金,看着心里踏实,但一旦动用,就意味着我的“破产”。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秀英没再接话,厨房里很快传来了稀饭“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我知道她懂我,懂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吃早饭的时候,秀英突然提了一句:“昨天在菜市场碰到老李了,就是你以前车间的那个李师傅。”
我夹咸菜的筷子顿了一下,心里咯噔一声。“哦,他……还好吗?”
“好着呢,精神头足得很。听说他上个月刚跟老伴儿去云南玩了一趟,还给我看了照片,拍得可好了。”秀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羡慕。
我的心沉了下去。老李,李卫东,当年和我一个班组的伙计。他后来读了个夜校,转了技术岗,退休金比我高出一大截。我听说,起码有五千多。五千多,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数字。那意味着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旅游,可以给孙子买最新款的玩具,可以在老伙计们面前中气十足地谈天说地。
而我呢?我只能守着这个褪色的账本,计算着每一斤白菜的价格。
“他……没问起我吧?”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问了,我说你挺好的,天天在家侍弄花草,清闲自在。”秀英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我没再说话,默默地喝着碗里的小米粥。那粥明明是温热的,流进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我那点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自卑,被“老李”这个名字轻易地戳破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困在笼子里的鸟,看着别人在天空中自由飞翔,而我的天空,只有账本上那两千块钱那么大。
这天上午,我哪儿也没去,就在阳台上摆弄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吊兰。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阴霾。我甚至开始怨恨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去读个夜校?为什么安于现状?如果……
生活里没有那么多如果。拧了四十年螺丝的手,布满了老茧,却没能为自己的晚年拧出一个更体面的光景。
下午,儿子陈明和儿媳李静带着孙子乐乐过来了。每周一次的家庭聚餐,是这个家里少有的热闹时刻。
乐乐一进门就扑进我怀里,嚷嚷着要我给他讲故事。我抱着孙子软乎乎的小身体,心里的阴霾暂时被驱散了一些。秀英和李静在厨房里忙活,我和陈明在客厅里看电视。
“爸,跟你商量个事儿。”陈明突然开口。
“说。”我逗着乐乐,头也没抬。
“我跟小静琢磨着,想把现在这车换了。”
我的心猛地一抽,就像被人攥住了一样。换车?现在这辆车不是开得好好的吗?才六年。换车得多少钱?十几万?还是二十几万?
一连串的数字在我脑子里炸开,瞬间压倒了抱着孙子的那点温情。
“换什么车?”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好端端的,折腾那个干什么?钱多得没处花了?”
第2章 那辆看不见的“新车”
我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原本还算温馨的客厅里,激起一片冰冷的沉默。
陈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解释什么,但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了解我的脾气,尤其是在钱的问题上,我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厨房里的说笑声也停了。儿媳李静从厨房探出半个头,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们父子俩。秀英则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来,打圆场道:“说什么呢?建国,孩子有想法,你好好听嘛。”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推给我一块苹果:“来,消消火。”
我没接,胸口那股无名火还在烧。我不是气儿子想换车,我是气我自己。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想改善生活,这本是天经地义的好事。可我这个当爹的,第一反应不是替他高兴,而是恐慌。我怕,怕他钱不够,怕他开口向我求助。而我,除了那点压箱底的养老钱,什么也给不了他。
这种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让我变得尖酸刻薄。
“我不是不让他换。”我生硬地开口,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声音却大得足以让屋里每个人都听见,“我是觉得没必要。现在这车,遮风挡雨的,上下班接孩子,足够了。年轻人,别总想着攀比,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把“攀比”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这话说得伤人,像是在指责儿子虚荣。但我控制不住,那些盘踞在我心里的自卑和焦虑,需要一个出口。
陈明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尽量平和地说:“爸,不是攀比。主要是现在这车空间有点小,乐乐的安全座椅一装,后排就挤得不行。以后再带上您和妈出去,根本坐不下。而且车子年头长了,小毛病也多,总往修理厂跑也麻烦。”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看好了一款国产的SUV,空间大,安全性也好。钱我们自己都准备好了,没打算动用家里的积蓄,更不会跟您和妈开口。”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我最敏感的神经上。他越是强调不花我的钱,我心里就越不是滋味。这不就等于在说:爸,我知道你没钱,你那点退休金自己留着养老吧,我们不指望你。
一种强烈的被“看穿”和被“同情”的羞辱感涌了上来。
“你们有钱,你们自己决定,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猛地站起身,把怀里的乐乐放到沙发上,乐乐被我突然的举动吓得一愣,瘪着嘴快要哭出来。
“我就是……想听听您的意见。”陈明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的意见就是别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有钱就存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乐乐上学不要钱?你们自己养老不要钱?一个个都是月光族,不知道天高地厚!”
客厅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乐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静赶紧从厨房跑出来,抱起儿子哄着。秀英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陈明坐在那里,低着头,一言不发。我看到他的拳头悄悄握紧了。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他了。他一个月薪水比我一年的退休金都多,我却在这里教训他“不知道天高地厚”。
可我停不下来。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虚张声势的困兽,只能用咆哮来掩饰自己的虚弱。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闷。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我扒拉了两口饭,就说吃饱了,一个人回到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演着什么,我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餐厅里的动静。
我听到秀英在轻声跟儿子儿媳说着什么,大概是在替我道歉。然后是李静温柔的声音:“妈,没事儿,我们知道爸是为我们好,怕我们乱花钱。”
“为我们好”,这五个字像是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哪里是为他们好,我只是在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一文不值的自尊。
没过多久,陈明和李静就带着乐乐告辞了。从头到尾,陈明没有再跟我说一句话。
他们走后,秀英开始收拾碗筷。我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客厅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剩下老石英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你今天,话说得太重了。”秀英收拾完,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嘴硬。
“实话也分怎么说。”秀英叹了口气,“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规划。你总拿自己的老观念去套他们,他们心里能舒服吗?再说,换车是好事,以后咱们一家人出去玩也方便。”
“玩?玩什么玩?”我没好气地说,“我哪有那个闲钱去玩。”
“建国,”秀英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疲惫,“你是不是还在为退休金的事儿过不去?”
我的心一紧,像是被戳中了最痛的伤疤。“胡说什么!我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什么都写在脸上了。”秀英看着我,目光里满是心疼,“你这几年,就没真正开心过。老伙计的聚会你不去,社区的活动你也不参加,整天就把自己关在家里。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可是,钱多钱少,日子不都得过吗?咱们现在有吃有喝,身体还算硬朗,儿子儿媳也孝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比下有余?”我冷笑一声,“跟谁比?跟那些捡破烂的,还是跟那些没退休金的?王秀英,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陈建国在厂里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就拿这么点钱,我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我猛地起身,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秀英的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我层层包裹的伪装,露出了里面那个自卑、敏感又脆弱的内核。
是的,我就是过不去。那辆儿子还没买的新车,像一个幽灵,停在我的脑海里。它那么崭新,那么昂贵,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老了,没用了,你连给儿子添一砖一瓦的能力都没有了。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3章 公园里的“财富论坛”
和儿子大吵一架后的几天,家里气氛一直很僵。陈明没再打来电话,我也拉不下脸主动联系他。我和秀英之间,也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说话都客客气气的,谁也不去碰那个敏感的话题。
我心里烦闷,吃过早饭就出了门。我不想待在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里。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附近的街心公园。公园里很热闹,晨练的老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打太极的,有跳广场舞的,还有一堆人围在一起下象棋。
我在一个石凳上坐下,看着眼前这片热闹的景象,心里却感觉更加孤单。
不远处,几个老头正聚在一起聊天,声音很大,我不想听也得听。他们聊天的内容,像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一样,句句都往我心窝子里戳。
“老张,听说你家小子给你换了个按摩椅?好几万吧?”一个穿着运动服的胖老头问。
“嗨,没多少钱。孩子一片孝心嘛。”被叫做老张的瘦高个摆摆手,脸上却笑开了花,“主要是我这腰不行,坐着按按,是挺舒服。”
“你就是有福气。儿子能挣钱,还孝顺。”另一个人羡慕地说,“不像我家那个,每个月还得我接济他。哎,养儿防老,我看我是指望不上了。”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年轻人,压力也大。”
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了退休金上。这里就像一个非正式的“财富论坛”,每个人都在不经意间,炫耀或抱怨着自己的晚年收入。
“老刘,你退休金最高,快八千了吧?”
“哪有那么多,七千出头。”老刘谦虚地说,但眉眼间的得意藏都藏不住,“也就够平时买点药,偶尔跟老伴出去旅旅游。”
“七千还不够?你可真能凡尔赛!”众人一阵哄笑。
我默默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七千,八千……这些数字对我来说,遥远得像是天方夜谭。我的两千块,在这里,连参与讨论的资格都没有。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生怕有人注意到我,把我拉进这场残酷的“攀比大会”。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走了过来。是李卫东,我的老同事。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运动装,脚下的运动鞋雪白,精神矍铄,看起来比我还年轻几岁。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躲开。可公园就这么大,他已经看见我了。
“建国?真是你啊!”李卫东惊喜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你可真行啊,退休了就玩失踪?上次厂里组织退休职工体检,你也没去。大家伙儿都念叨你呢!”
“我……我身体好着呢,不用体检。”我尴尬地笑着,站起身。
“身体好也得查查嘛,对自己负责。”李卫东热情地说,然后拉着我,“走走走,正好碰上了,跟我们一块儿聊聊。”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拉进了那个“财富论坛”的中心。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老同事,陈建国,咱们厂里有名的‘陈一刀’,当年的技术标兵!”李卫东大声地介绍我。
“陈一刀”是我年轻时得的外号,因为我钳工活儿干得漂亮,精度高,像一刀切出来似的。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我心里五味杂陈。那是我曾经的荣耀,而现在,这份荣耀在现实的退休金数额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几个老头都客气地跟我打招呼。
“原来是陈师傅,久仰久仰。”
“是啊,当年陈师傅的大名,我们可是如雷贯耳。”
我勉强地笑着,跟他们一一握手。
“建国,你退休金多少啊?”一个不怎么会看眼色的老头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好奇。我感觉自己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尖。这个问题,就像一把尖刀,终于还是捅了过来。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说实话?两千块?我怎么说得出口?在座的最低恐怕也有四五千。我说出来,不就成了笑柄吗?
“他啊,”李卫东看出了我的窘迫,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打着哈哈说,“他那钱,肯定够花了。人家儿子有出息,是大公司的部门经理,不差钱!是不是啊,建国?”
他这是在给我台阶下。可我听着,却觉得更加刺耳。是啊,我只能靠“儿子有出息”来挽回颜面了。我自己的价值呢?我陈建国一辈子的价值呢?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挣开李卫东的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公园。
身后,似乎还传来他们议论的声音,但我已经听不清了。我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逃离那些让我无地自容的目光和数字。
我一口气走回了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怦怦直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秀英从厨房出来,看到我脸色煞白,吓了一跳。
“建国,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摆摆手,说不出话。刚才那一幕,反复在我脑海里回放。那个突兀的问题,众人好奇的眼神,李卫东善意的解围……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公开处刑,将我的尊严剥得一丝不剩。
我冲进卧室,从床头柜里翻出我的存折。那上面是我和秀英一辈子的积蓄,一共是十二万三千块。这笔钱,我原本是打算留着应急的,应付我们俩谁先生病住院。
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把存折揣进口袋,换了件外套,又冲出了家门。
“建国,你干什么去?”秀英在后面焦急地喊。
“我去银行!”我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来证明我不是一个没用的、只能靠儿子的废物。我要证明,我陈建国,还有价值!
第4章 两千块的爆发
我揣着存折,心里憋着一股邪火,径直去了离家最近的银行。银行里人不多,我取了个号,坐在等候区,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到底想干什么?把钱取出来?然后呢?拿给儿子,告诉他:看,你爸不是没钱,这十几万你拿去换车,剩下的随便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虚张声势。这笔钱一旦给了儿子,我们老两口的养老保障就彻底没了。我这是在用我们未来的安稳,去换取眼前一时的面子。
可如果不这么做,我又能怎么做?公园里那一幕,像烙铁一样烙在我心上。我受不了那种被同情的眼神,更受不了那种因为钱少而抬不起头的憋屈。
“请A034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广播里叫到了我的号。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口前。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笑得很甜。
我把存折递进去,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取钱?取多少?
“先生?”姑娘见我半天不说话,又问了一遍。
我的脑子里,两个小人正在激烈地打架。一个说:“取!全都取出来!男人活的就是一口气!”另一个说:“不能取!这是救命钱!你疯了吗?”
最终,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我不能拿我和秀英的后半辈子去赌这口气。
“我……我查一下余额。”我泄了气,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姑娘麻利地操作着,很快把存折递了出来。“您好,余额是十二万三千零八十二块四毛。”
我接过存折,那串数字在我眼里,显得那么单薄。我把它胡乱塞进口袋,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银行。
回到家,秀英正焦急地在客厅里踱步。看到我回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劈头就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吓死我了!钱呢?”她说着,就来摸我的口袋。
我躲开她的手,把存折掏出来,扔在茶几上。“没动。”
秀英拿起存折打开看了看,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了眉头。“建国,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一天都神神叨叨的。是不是在公园里受什么刺激了?”
她的问题,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我积压了一天的怒火。
“刺激?我能受什么刺激!”我猛地提高了音量,“我就是想不通!我陈建国干了一辈子,兢兢业业,没偷过懒,没犯过错,到头来,为什么就拿这么点钱?李卫东,他凭什么拿五千多?就因为他读了个夜校?我不服!”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吼了出来。
“我有什么脸面去见老同事?我怎么跟人家说,我退休金就两千块?人家问我的时候,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你知道吗?”
“儿子要换车,我连句支持的话都说不出口!我怕!我怕他跟我要钱,我给不起!我这个当爹的,当得窝囊!”
“我每天算计着柴米油盐,连给你买件新衣服都得犹豫半天!这叫什么日子?这叫什么日子!”
我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了哭腔。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秀英面前如此失态。我感觉自己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那两千块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天,我终于被压垮了。
秀英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吼完了,瘫坐在沙发上大口喘气时,她才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
她的眼圈也红了。
“建国,”她在我身边坐下,声音有些哽咽,“这些话,你憋在心里很久了吧?”
我没说话,接过水杯,手还在微微颤抖。
“我知道你苦,你委屈。”秀英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可是,跟别人比,是比不完的。李卫东拿五千,还有拿八千、拿一万的呢。你要是总盯着别人,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我能不盯吗?”我苦笑着,“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这张老脸,都快没地方搁了。”
“面子值几个钱?”秀英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为了你那点可笑的面子,你跟儿子吵架,跟我甩脸子,把自己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建国,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男人吗?”
我被她问得一愣,抬起头,看到她满是泪水的眼睛。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秀英擦了擦眼睛,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陈明和李静。
他们俩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和水果,脸上带着担忧和歉意。
“爸,妈。”陈明一进门,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和我们俩通红的眼眶,表情变得更加不安,“你们……没事吧?”
李静也赶紧说:“爸,妈,那天是我们不对,不该提换车的事儿,惹您生气了。我们想了想,车不换了,现在这辆挺好的。”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那股火又“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他们这是干什么?来道歉?来可怜我?
“谁让你们不换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死死地盯着陈明,“你觉得你爸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吗?还是你觉得,你爸是怕你花钱,怕你过得比我好?”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陈明急忙解释。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积压了多年的秘密,在此刻冲破了所有的理智,脱口而出,“你不就是觉得我没钱,退休金低,帮衬不了你吗?我告诉你,你说对了!”
我指着自己的胸口,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我唯一的儿子,吼出了那个让我羞愧了五年的数字:
“我一个月就两千块!两千零八十三块五!你满意了吗?你爸就是个没用的废物!这下你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试探了,我兜里比脸都干净!车,你想换就换,别指望我!我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陈明和李静都愣住了,脸上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秀英捂住了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而我,在吼出那句话之后,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天旋地转。
秘密,终于被我自己亲手揭开了。那块遮羞布,被我狠狠地扯了下来。接下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儿子的嘲笑?儿媳的轻视?
我不敢想,也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我只是低着头,盯着地板上的一道裂纹,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道裂纹一样,彻底碎了。
第5章 沉默的回响
我的那声嘶吼,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客厅里炸响,余音久久不散。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陈明和李静就那样站在门口,手里的东西还提着,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错愕,再到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秀英靠在墙边,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哭声。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儿子的质问,或是儿媳的冷漠。毕竟,在这个社会,一个男人的收入,往往直接等同于他的能力和尊严。我亲手撕碎了自己作为父亲的最后一点“体面”。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打破沉默的,是李静。她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鞋柜上,走过来,蹲在了我的面前。
“爸,”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丝颤抖,“您……就为了这个?”
我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轻视,没有嘲讽,只有满满的心疼和……不解。
“什么叫就为了这个?”我自嘲地笑了笑,“这还不够吗?”
“爸,我们从来没想过要您的钱。”陈明也走了过来,他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在我身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声音有些沙哑,“我跟小静结婚的时候,您和妈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给我们付了首付,这件事我一辈子都记着。我们现在自己能挣钱了,怎么可能还回头跟您和妈开口?”
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我跟您提换车,真的只是想……跟您分享一下。我想让您知道,您的儿子长大了,能把自己的小家经营好了。我希望您能为我高兴,为我骄傲。我从来……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会给您这么大的压力。”
“我以为您是觉得我们乱花钱,观念不同,所以才生气。我真没想到,您是因为……因为退休金的事。”
陈明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原来,在儿子眼里,事情是这个样子的。我以为的“试探”和“炫耀”,在他那里,竟然是“分享”和“希望得到认可”。
我一直活在自己构建的那个充满比较和自卑的世界里,用自己那颗敏感脆弱的心,去揣度别人,结果,错得离谱。
“爸,您一个月拿两千,或者拿两万,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李静开口了,她的话,比陈明的更直接,也更让我震动,“您是我爸,是我和陈明的长辈,是乐乐的爷爷。这个身份,跟钱有关系吗?”
她顿了顿,眼圈也红了。“我们希望的,是您和妈身体健康,开开心心的。您每天为了省几块钱,连新鲜水果都舍不得买;为了那点我们根本不在乎的面子,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老朋友来往。您觉得,我们做儿女的,看着会是什么心情?”
“我们给您生活费,您存着不动;我们想带您出去旅游,您总说腿脚不好。我们知道,您是怕花我们的钱。可是爸,孝顺儿子儿媳,给父母花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您这样,不是在替我们省钱,是在剜我们的心啊!”
李静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是啊,我以为的“不给儿子添麻烦”,在他们看来,却是一种“见外”,一种“隔阂”。
我看着眼前的儿子和儿媳,他们脸上真切的关怀和心疼,让我感到无地自容。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哪怕退休了,也应该保持着一家之长的威严。可实际上,我却成了这个家里最幼稚、最需要被开导的那个人。
“我……”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道歉?我这辈子没跟儿子道过歉。解释?一切的解释,在他们真诚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
“建国,孩子们说的对。”一直沉默的秀英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
“这是陈明每个月给咱们的一千块钱,我一直单独存着,一张卡,一分没动。”她把卡塞进我的手里,“还有,你那个账本,我偷偷看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在算计什么吗?”
秀英看着我,泪水终于滑落下来:“我没说,是怕伤了你的自尊。可我没想到,我的不吭声,反而让你在这个牛角尖里越钻越深。建国,是我不好。”
我握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手心却滚烫。原来,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是傻子。我以为我把秘密藏得很好,其实,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并且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而我,却用最伤人的方式,回报了他们的爱护。
陈明从我手里拿过那张卡,又放回了秀英手里。“妈,这钱您拿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爸,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察觉到您的心事,早点跟您沟通,就不会闹成今天这样。”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再也绷不住了。我这个在工厂里,在家庭里,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捂住了脸,发出了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那不是委屈的哭声,也不是愤怒的哭声,而是羞愧和感动的泪水,在我干涸了多年的心里,冲刷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原来,我所羞于承认的,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我所拼命维护的,却是他们最不希望我背负的枷锁。
我一直以为,那两千块钱,定义了我晚年的价值。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的价值,从来不在那张工资卡里,而在我身边这些爱我的人心里。
第6章 半袋米与新账本
那场家庭风暴过后,家里迎来了一种久违的平静。
儿子和儿媳并没有因为我之前的坏脾气而疏远,反而来得更勤了。他们不再小心翼翼地回避金钱话题,而是像朋友一样,跟我聊他们的工作压力,聊理财,聊未来的规划。陈明甚至还拿手机教我怎么看股票的红红绿绿,虽然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种被需要、被尊重的参与感,让我心里很熨帖。
车,他们还是决定要换。陈明专门找了个周末,开着他那辆旧车,载着我们老两口,一起去了4S店。他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而是直接让我和秀英去后排感受空间。“爸,妈,你们坐着试试,宽敞不?以后乐乐坐安全座椅,旁边再坐个人,一点也不挤。咱们逢年过节出去,就舒服多了。”
我坐在宽敞的后座上,看着儿子在前面跟销售员熟练地交谈,心里百感交集。我意识到,他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我庇护的孩子。而我,也该学着放下长辈的架子,去适应自己“被依靠”的新角色。
我没有再发表任何反对意见,甚至在选颜色的时候,还指着一辆深灰色的车说:“这个颜色,耐脏。”
陈明和李静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的生活,也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不再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翻看那个褪色的账本。秀英把它收了起来,换上了一个崭新的、带密码锁的本子。她说:“这是咱们家的‘快乐基金’账本,只记开心的事儿,不记花了多少钱。”
我嘴上说她瞎胡闹,但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
一天下午,我下楼去扔垃圾,正好看见社区在搞活动,给困难户和孤寡老人发福利,有米有油。队伍排得很长,我一眼就看到了住在我们楼下的张阿姨。
张阿姨老伴走得早,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她一个人过,听说身体也不太好,没什么收入,就靠着一点低保和儿子偶尔寄回来的钱生活。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因为前面一个人多领了一袋小包装的盐,跟工作人员争论着,脸涨得通红。她说她是看着那人拿的,工作人员却说系统里显示只领了一份。两人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张阿姨急得快哭了,反复说:“我不是贪那点小便宜,是规定一人一份,凭什么他能多拿?”
最后,还是社区主任过来调解,自掏腰包买了一袋盐给了张阿姨,事情才算平息。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张阿姨抱着那桶油和那袋来之不易的盐,佝偻着背,一步一步往回走。她的身影,在冬日的斜阳下,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孤单和无助。
就在那一刻,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击中了我。
我每个月,有两千零八十三块五毛钱,准时到账,风雨无阻。这笔钱,虽然不多,但它稳定,它可靠。它意味着我不用为了半袋子米、一袋子盐去跟人争得面红耳赤。它意味着我和秀英可以安安稳稳地吃饭,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一直把它当成耻辱,可对于像张阿姨这样的人来说,这笔固定的收入,或许就是她们梦寐以求的“体面”和“安全感”。
我快步走上前,叫住了她:“张阿姨。”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为刚才的失态感到难为情。
“陈大哥啊。”
“我帮你拿上去吧,挺沉的。”我没提刚才的事,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桶油。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不重不重。”她嘴上推辞着,却还是松了手。
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上楼。到了她家门口,她开门让我进去坐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她家里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老旧的家具,昏暗的光线,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药味。桌上摆着一盘咸菜,和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
她给我倒了杯水,有些局促地说:“家里乱,别见笑。”
我们闲聊了几句,我才知道,她儿子在外面的工作也并不顺利,寄回来的钱时断时续。她自己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每个月的药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社区发的这点米油,能帮她省下几十块钱。
“有时候真觉得,过不下去了。”她叹了口气,眼圈泛红,“就盼着自己别生什么大病,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坐在她家那张破旧的沙发上,听着她的讲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工资卡,从未像此刻这样,让我感觉到它的分量。
告别张阿姨,我慢慢地走回自己家。一开门,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秀英正在厨房里忙活,电视里放着新闻,窗明几净,温暖如春。
我突然意识到,我所拥有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晚上,我破天荒地主动对秀英说:“明天,你给张阿姨送点水果过去吧。我看她日子过得挺难的。”
秀英惊讶地看着我,随即欣慰地笑了:“好。”
那一晚,我睡得特别踏实。我不再梦到老李他们炫耀退休金的场景,也不再梦到那个让我抬不起头的数字。我梦见了机械厂里轰鸣的机器,梦见了自己年轻时,凭着一把锉刀,打磨出镜面一样光滑的零件。
我开始觉得,我人生的价值,或许并不完全由那两千块钱来定义。它也藏在那四十年的汗水里,藏在那些被我亲手制造出来的、成千上万个合格的零件里。
第7章 羡慕的目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结,在不知不觉中,被慢慢解开了。
我开始尝试着走出家门。我不再害怕碰到老同事,甚至在小区里遇到李卫东,还能主动上去打个招呼,聊上几句。他约我下次一起去公园下棋,我笑着答应了。
我发现,当我不再把那两千块钱当成衡量一切的标尺时,世界似乎也变得友善了许多。没人会刻意打探我的收入,大家聊的更多的是孙辈的趣事、养生的心得,或者哪家超市的鸡蛋又在打折。那些我曾经无比在意的东西,在别人眼里,或许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那天,陈明开着他的新SUV,带着我们全家,去郊区的农家乐玩。车子确实宽敞,我和秀英、乐乐坐在后排,一点也不觉得拥挤。乐乐在中间兴奋地爬来爬去,咯咯地笑着。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洋洋的。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满足。
农家乐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钓了鱼,采了新鲜的蔬菜,晚上就在院子里吃了一顿丰盛的农家菜。
吃饭的时候,隔壁桌也坐了一家人,看起来像是从城里来的。那家的男主人,大概五十岁出头,穿着打扮很体面,席间一直在打电话,听起来像是在谈一笔不小的生意。
“王总,这个项目你放心,我亲自盯着,保证没问题!”
“款项的事情,下周一肯定到账,您别急。”
他挂了电话,一脸疲惫地对家人说:“吃吧,吃完了还得连夜赶回去,明天一早还有个会。”
他的妻子抱怨道:“你就不能歇歇吗?出来玩手机也不离手。”
“我倒是想歇,”男人苦笑一声,“公司几百号人等着我发工资呢,我歇得了吗?不像你们单位,旱涝保收。”
他无意中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寻。
“大叔,您退休了吧?看您这状态,真悠闲。”他主动跟我搭话。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退了几年了。”
“真羡慕你们啊。”他由衷地感叹道,“不用操心生意,不用看人脸色,每个月有固定的退休金,看病有医保。我们这种自己干的,看着风光,其实一天安稳觉都睡不了。睁开眼就是成本、利润、员工工资,压力大得能把人压垮。”
他端起酒杯,朝我遥遥一敬:“说真的,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您这样,安安稳稳地退个休,哪怕一个月就拿两三千块钱,我也心满意足了。至少,那是安稳钱,是踏实钱。”
他的话,让我怔住了。
羡慕?他竟然说羡慕我?一个开着豪车、谈着几百万生意的大老板,竟然会羡慕我这个每月只有两千块退休金的老头?
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掩饰不住的疲惫,再看看身边悠闲自在的秀英,和正在追着小狗满院子跑的孙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拥有的不仅仅是那两千块钱。我还有健康,有时间,有家人的陪伴。这些东西,是用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我端起茶杯,回敬他:“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年轻人也不容易,多注意身体。”
那一刻,我感到无比的坦然和释怀。我第一次,能够如此平静地面对自己的“两千块”。它不多,但它代表着一份保障,一份安稳。它让我有底气,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心无旁骛地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为了生计四处奔波。
从农家乐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个老板的话。
“踏实钱”,他说得真好。
我这辈子,没挣过什么大钱,没当过什么大官,但我勤勤恳恳,安分守己。这两千块,是我用四十年的汗水换来的,是我应得的。它或许不够丰厚,但它干净,它踏实。
我有什么好羞愧的呢?
第8章 我与我的两千块
生活,就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冲走了我心里的那些棱角和尘埃。
我开始真正地享受我的退休生活。我加入了社区的书法班,每天早上和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起练字、聊天。我写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但没人笑话我,老师还夸我“有风骨”。
我还把阳台上的那几盆吊兰给盘活了,绿油油的,长得特别茂盛。秀英说,那花就像我一样,缓过劲儿来了。
我和陈明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融洽。我们不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严父孝子”的模式,而更像是朋友。我会跟他分享我书法班的趣事,他也会跟我吐槽他工作上的烦恼。我不再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去“教训”他,而是学着去倾听和理解。
那个曾经让我备受煎熬的数字——2083.5元,如今在我看来,已经变得不再那么刺眼。它只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有一天,秀英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那个被她收起来的、褪色的蓝色账本。
“这个,还留着吗?”她问我。
我接过来,翻开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录着我曾经的焦虑和窘迫。我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带密码锁的新本子。
“以后,咱们就用这个了。”
我当着秀英的面,把那个旧账本,一页一页地撕掉,扔进了垃圾桶。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多年的包袱,无比轻松。
撕掉的,不仅仅是一个账本,更是那个自卑、敏感、活在别人眼光里的自己。
后来,在一个老同事的追悼会上,我又见到了许多许久未见的老面孔。大家聚在一起,聊起逝去的朋友,都唏嘘不已。
“老王才六十五,说走就走了。”
“是啊,人这一辈子,图个啥呢?不就是图个健康平安嘛。”
李卫东也来了,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散场后,他拉着我,说他老伴上个月查出了癌症,现在正住院化疗,前前后后已经花进去十几万了。
“钱花光了可以再挣,只要人能好好的就行。”他红着眼圈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就盼着她能挺过去。跟健康比起来,那点退休金,算个屁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很沉重。我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烦恼,是多么的微不足道。我拥有健康的身体,和睦的家庭,这些,才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晚上,我坐在书桌前,在我的“快乐基金”账本上,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10月28日,天气晴。和秀英去公园散步,走了五千步。晚饭吃了她做的红烧肉,很香。身体无恙,家人安康。今日收入:无价。”
写完,我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月光,明亮而温柔。
我终于明白,我羞于承认的两千块退休金,之所以还有人羡慕,是因为他们羡慕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数字本身。他们羡慕的,是这份收入背后的安稳,是那份不用再为生计奔波的从容,是那种历经风雨后,还能与家人坐在一起,共话家常的平凡幸福。
而这些,我恰好都拥有。
我,陈建国,一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每月拿着两千块的退休金。我的人生,或许不够精彩,不够富裕,但它足够真实,足够温暖。
我与我的两千块,和解了。
来源:快乐露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