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月十五刚过,鲁西南平原上的玉米地一片连着一片,绿得发黑。李家村的李长福蹲在自家院门口,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八月十五刚过,鲁西南平原上的玉米地一片连着一片,绿得发黑。李家村的李长福蹲在自家院门口,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二十八万八,这不是要人命吗?”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院子里,他的儿子李建军正把刚摘的玉米一袋袋往墙角堆。建军个子高大,皮肤黝黑,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能干后生,可这会儿,他动作迟缓,眼神涣散,像是被人抽了魂。
“爹,晓燕家就这一个条件,少一分都不行。”建军放下最后一袋玉米,擦了把汗,“她爹说了,王家村都是这个价,不能让人笑话。”
“二十八万八!”李长福猛地站起来,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咱家这房子翻新才花了十五万,他们这是嫁闺女还是卖闺女?”
这话在鲁西南的村庄上空飘荡,随后淹没在蝉鸣声中。这里的彩礼年年看涨,从过去的“万里挑一”(一万零一元)到现在的“万紫千红一片绿”(一万张五元、一千张百元,若干五十元),名目繁多,数额惊人。
李家不是富贵人家。李长福的老伴五年前得了癌症,花光了家里积蓄还是走了。如今家里就靠六亩玉米地和建军在县里工厂的工资过活。二十八万八,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晓燕说了,她也是被逼的。”建军声音低了下去,“她弟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对方开口就要三十万。”
李长福不说话了。这规矩他懂——鲁西南地区彩礼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转亲”的习俗,即用嫁女儿收到的彩礼,去给儿子娶媳妇。一环扣一环,谁家也不敢破例。
几天后,建军和父亲拎着礼物去了晓燕家。晓燕爹王守礼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李长福结结巴巴地说家里困难。
“长福哥,不是我不讲情面。”王守礼慢条斯理地泡着茶,“行情在这摆着。我要是降了价,不仅晓燕没面子,以后她弟弟说亲也难。这责任我担不起啊。”
晓燕坐在里屋,手指绞着衣角。她透过门缝看着建军紧锁的眉头,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她和建军从小一起上学,初中毕业她去了县里服装厂,建军去了机械厂。两人谈了三年恋爱,本以为水到渠成,没想到卡在了彩礼上。
“要不,咱俩跑吧?”一个月前,建军曾偷偷对她说,“去青岛,去烟台,哪里不能过日子?”
晓燕当时就哭了:“那我爹娘还做不做人?我弟还要不要媳妇?”
这就是鲁西南的规矩,千百年来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每个人都牢牢拴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婚事僵持不下。建军干活越来越没精神,在工厂里还差点出了事故。李长福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心里跟刀割一样。
十月,玉米该收了。李长福和建军起早贪黑,总算把六亩地的玉米都收回了家。算下来,今年收成不错,能卖个三万来块。可离二十八万八还差得远。
一天晚上,李长福翻出存折,上面只有七万块钱,那是他准备给建军结婚用的全部家当。他蹲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繁星,突然想起了什么。
第二天,李长福去了趟县里。回来时,他脸上有了些许光亮。他把建军叫到跟前:“钱的事,爹有办法了。”
原来,李长福打听到县里有项政策,农户可以用土地经营权和宅基地使用权抵押贷款。这意味着,他们可以把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房子抵押给银行。
“这不行!太冒险了!”建军一听就急了。
“有啥不行?我算过了,地和房子加起来,能贷二十五万。加上咱的七万,够了。”李长福故作轻松,“等你和晓燕成了家,好好干活,几年就还上了。”
建军还要说什么,李长福摆摆手:“我老了,就盼着看你成家立业。钱是死的,人是活的。”
贷款手续比想象中复杂。评估、抵押、审批,一晃两个月过去了。这期间,晓燕家又来催了几次,话越说越难听。有传言说,又有人家去晓燕家提亲了,出的彩礼比二十八万八还高。
建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无能为力。他开始怀疑,这样的婚姻真的值得吗?他和晓燕的感情,为什么要被一沓沓钞票衡量?
腊月二十三,小年。贷款终于批下来了。李长福和建军取了现金,整整二十八万八千元,装在一个黑色的手提包里,感觉格外沉重。
去晓燕家的路上,父子俩一言不发。冬天的鲁西南平原一片萧瑟,就像他们的心情。
到了晓燕家,王守礼验了钱,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他招呼媳妇准备饭菜,说要和亲家好好喝两杯。
晓燕看着那黑色手提包,脸上没有喜悦,只有茫然。她偷偷把建军拉到一边:“这么多钱,你家从哪里弄的?”
建军支支吾吾不敢说实话。晓燕盯着他:“你说实话!”
“贷、贷款的,用地和房子抵押的。”建军终于说了实话。
晓燕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她想起自己舅舅家前年因为还不上贷款,房子被收走,一家人只能去城里打工,居无定所。她不能让自己爱的人家也冒这个险。
酒桌上,王守礼喝得满面红光,和李长福称兄道弟。晓燕突然站起来,声音不大但很坚定:“这婚,我不结了。”
一桌人都愣住了。
“你说啥胡话!”王守礼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爹,李家这钱是抵押地和房子贷的款。要是还不上,他们住哪?吃什么?”晓燕声音颤抖,“我不能为了一场婚礼,把建军一家逼上绝路。”
王守礼脸上挂不住,一拍桌子:“这是他们愿意的!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要嫁给建军,不是嫁给钱!”晓燕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这些年,咱们村的彩礼越涨越高,有意思吗?家家户户借钱贷款,结婚后小两口一起还债,这日子能过好吗?”
屋里一片寂静。晓燕的话像一把刀子,划开了每个人心知肚明却不敢触碰的真相。
晓燕的弟弟王小军突然也开口了:“爹,我姐说得对。我不要用我姐的彩礼钱娶媳妇,我自己能挣钱。”
王守礼看看女儿,又看看儿子,最后看看那满满一提包钱,突然泄了气一般瘫坐在椅子上。
那天晚上,晓燕破天荒地没有挨打。王守礼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整夜没出来。
第二天一早,他提着那黑色手提包,和李长福父子一起去了银行,把钱还了回去。
春节前,李建军和王晓燕简简单单办了婚礼。彩礼只要了三万八,取个吉利数。婚礼上,晓燕穿着红棉袄,笑得特别甜。
婚宴上,王守礼和李长福都喝多了。王守礼红着眼睛对李长福说:“老哥,咱这一辈人,被这规矩捆了一辈子。不能让孩子们再受这罪了。”
开春后,建军和晓燕在县里开了家农机维修店。他们赶上了好时候,县里正推广农业机械化,生意红火火。
更让人意外的是,王小军和村里几个年轻人组了个建筑队,去城里打工,一年下来,挣得不比彩礼少。
又一年八月十五,晓燕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酒上,李王两家人坐在一起,有说有笑。村里好几户人家见了,也开始反思高彩礼的陋习。
晚风吹过玉米地,沙沙作响,像是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老人们在对语。变革像春天的嫩芽,悄悄破土而出。在鲁西南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些重量,正在一点点减轻。
来源:乡村阿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