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多年以后,当林晚秋这个名字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记时,我偶尔还会从柜子最深处,摸出那张已经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多年以后,当林晚秋这个名字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印记时,我偶尔还会从柜子最深处,摸出那张已经泛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那不是我的,是她的。
是我亲手把她送走的,就在我们“结婚”的第七个年头。
整整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快三十的汉子。我教会了她怎么分五谷,怎么在泥地里走路不摔跤;她教会了我写自己的名字,读懂了报纸上的大标题。我们像搭伙过日子的伙计,又像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守着那个新婚之夜她含泪求我许下的诺言,过着一种外人看不懂的日子。
思绪拉回到1971年的那个秋天,一切都得从大队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说起。
第1章 新婚夜的陌生人
1971年的秋风,刮在人脸上,跟刀子似的,带着一股子要把地里最后一点油水都榨干的狠劲。
那天,我们红旗生产大队的李大山队长,叼着个旱烟杆,把我从田埂上叫到了大队部。他那张被太阳晒得像老树皮一样的脸上,难得地挤出几分笑意,指了指旁边坐着的一个姑娘,对我说:“建国,这是好事。城里来的林知青,响应号召,决定扎根农村。组织上研究决定,把她分配给你当媳妇。今晚就办事,粮食和布票,队里都给你们记上了。”
我叫陈建国,那年二十二,是队里出了名的壮劳力,会点木匠活,一个人能扛两百斤的麻袋。在那个年代,这意味着我饿不死,也能让家里人饿不死。可说到娶媳妇,我那点工分,加上家里还有个常年吃药的娘,实在是困难。
我顺着李队长的手指看过去,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姑娘,就是林晚秋。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两条辫子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她的脸很小,白得像我们冬天刚下的雪,跟我们队里那些被日头晒得黑红的姑完全不一样。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浑身都写满了“格格不入”。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就像天上掉下来个仙女,不偏不倚,正好砸我怀里了。我甚至能听到旁边几个来办事的社员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建国这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一个泥腿子,配个文化人,嘿!”
我娘王秀英听到消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赶过来,拉着我的手,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她绕着林晚秋走了两圈,眼神里是那种庄稼人打量一头好牲口的挑剔和满意。她拍着我的后背,压低声音说:“好,好啊!这么俊的媳妇,能生养,屁股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给咱老陈家传宗接代,就靠她了!”
我听着娘的话,脸臊得通红,偷偷去看林晚秋,发现她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说。
婚礼办得极其简单。傍晚,队里给凑了几斤瓜子糖块,相熟的几户人家过来坐了坐,闹哄了一阵子,就算礼成了。我娘乐得合不拢嘴,把家里仅有的一块红布挂在了我们那间土坯房的窗户上,看起来总算有了一点喜气。
可我知道,这喜气是假的。
屋子里的人散尽后,我娘把我拉到一边,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压着嗓子嘱咐:“建国,今晚你主动点。她一个城里姑娘,脸皮薄。你是个男人,得让她知道,进了咱老陈家的门,就是咱老陈家的人了。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我捏着那两个还有点烫手的鸡蛋,心里五味杂陈。
推开门,我看见林晚秋还穿着白天那身衣服,直挺挺地坐在炕沿上。昏黄的煤油灯光照着她的侧脸,她的睫毛上,好像挂着水珠。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炕上铺着我娘用好几块旧布拼起来的“新”被褥,上面用红线绣着一对歪歪扭扭的鸳鸯。
我把鸡蛋放在桌上,搓了搓手,不知道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饿不饿?锅里还有点红薯粥。”
她像是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灯光下,我清楚地看到,她眼睛红红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恐惧,有抗拒,还有一丝……绝望。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这个在田里天不怕地不惧的汉子,在那一刻,竟然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陈建国同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我知道,这件事你也没有选择。我……我也没有。”
“我……”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炕上下来,走到我面前。她比我矮一个头还多,我能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像是墨水和书本的味道。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我面前。
我魂都吓飞了,赶紧伸手去扶她:“你这是干啥!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可她很固执,摇着头,任凭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陈建国同志,我求你一件事。”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能不能……能不能答应我?”
“你说,你先起来再说。”我急得满头是汗。一个大男人,让新媳妇在新婚之夜给自己下跪,这要是传出去,我的脊梁骨都得被全村人戳断。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她仰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眼神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
我实在没办法,只能蹲下身子,跟她平视着,叹了口气:“行,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凿子一样,刻在了我的心里。
她说:“我知道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们都反抗不了。但是我求你,给我留一点念想。我们……我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行吗?”
我愣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名义上的夫妻?这是什么意思?
她看我没反应,急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在生活上,我可以照顾你,给你洗衣服做饭,干我该干的活。但是在……但是在其他方面,你不能碰我。我们就当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同志,或者兄妹。”
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哼。
我沉默了。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娘那些话还在我耳边响着,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这是刻在每个庄稼人骨子里的念想。现在,这个名义上的媳妇,却要我当个有名无实的丈夫。
这太荒唐了。
见我久久不语,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带着哭腔说:“我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我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我……我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如果政策变了,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城了……我求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放我走,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结过婚。”
“到那个时候,我会报答你的。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恩情。”
原来,这才是她心里真正的盘算。她从没想过要在这里扎根,她嫁给我,只是在眼下这种绝境里,为自己找一个临时的庇护所。
我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有点失落,又有点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怜悯。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哭得浑身发抖的城里姑娘,我突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就像一只翅膀折了的鸟,掉进了我们这片陌生的田野里。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了李队长那不容置疑的口气,想起了我娘那充满期盼的眼神,又想起了她那双绝望的眼睛。
许久,我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把心里的那点不甘和绮念都吐了出去。
我伸手,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扶着她坐回炕沿。她的手很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我说,“只要你不想,我陈建国绝不碰你一根手指头。将来有一天,你要是真能回城了,我亲自送你去车站。这张结婚证明,到时候你想撕就撕。”
她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
“真的。”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陈建国虽然是个粗人,但说话算话。”
她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眼泪又一次决堤而出。但这一次,哭声里,似乎少了一些绝望,多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那天晚上,我把炕上那床新被子给了她,自己抱了床旧被褥,在屋子另一头的地上打了个地铺。
躺在冰冷的地铺上,我能听到她躺在炕上,压抑着声音,轻轻地啜泣。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陈建国的婚姻,跟村里任何人家的都不一样了。我娶回来的,不是一个媳妇,而是一个需要我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一个随时都可能离开的陌生人。
第2章 屋檐下的“同志”
第二天一大早,我娘就喜气洋洋地守在门口,看见我从屋里出来,一把将我拉到墙角。
“怎么样?成了吧?”她挤眉弄眼地问,脸上满是期待。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就好,那就好!”我娘高兴得直拍大腿,“你让她多睡会儿,城里姑娘金贵。我去给你俩煮鸡蛋汤。”
我看着娘兴高采烈地往厨房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这个谎,看来是要一直撒下去了。
林晚秋很快就起来了。她换上了一身更耐脏的旧衣服,头发也利索地盘了起来。看到我,她的眼神有些躲闪,低声说了句:“早。”
早饭桌上,气氛很尴尬。我娘热情地把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汤推到林晚秋面前:“晚秋啊,多吃点,补补身子。”
林晚秋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偷偷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求助。
我赶紧打圆场:“娘,她饭量小,吃一个就行了。剩下的我吃。”说着,我就把其中一个鸡蛋拨到了自己碗里。
我娘瞪了我一眼,但也没再说什么。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搭伙过日子”的生活。
为了不让我娘起疑心,我们白天在人前表现得像一对正常的新婚夫妻,晚上回到屋里,就恢复成“同志”关系。她在炕上,我在地上,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林晚秋是个聪明人,也是个要强的人。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努力地学着做一个农村媳妇。第一天,她跟着我下地,学着割猪草。城里姑娘哪里干过这个,没一会儿,手上就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她疼得直咧嘴,却一声不吭,咬着牙继续干。
我看着心疼,抢过她的镰刀说:“你歇着吧,这点活我一个人就行。”
她却固执地摇摇头:“不行,我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就该干活挣工分。”
我拗不过她,只好找了块布,把镰刀柄给她缠了几圈,让她握着能舒服点。
她学东西很快,从一开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喂猪、做饭、洗衣服,都慢慢上了手。虽然做得不如村里那些干惯了活的媳妇利索,但谁都看得出,她尽力了。
我娘一开始对她还有些挑剔,觉得她干活慢,费粮食。但时间长了,看着林晚秋默默地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我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得清清爽爽,话也渐渐少了。
尤其是一件事,让我娘对她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
我娘有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以前都是我给她揉腿。林晚秋来了之后,有一次看到我娘疼得在炕上哼哼,就主动过去,学着我的样子,轻轻地给她捶腿按摩。
我娘开始还挺抗拒,后来发现她按得不轻不重,还挺舒服,也就由着她了。从那以后,只要我娘腿疼,林晚秋就会主动过去帮忙,还会用热水给她敷。
有一天晚上,我娘把我叫到她屋里,小声说:“建国,我看晚秋这孩子,心眼不坏。就是身子骨弱了点,你平时多疼着她点。还有,你俩都结婚快半年了,肚子怎么还没动静?”
我又只能找借口:“娘,这事急不来。她刚来,水土不服,身子还没养好呢。”
我娘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我和林晚秋之间,也渐渐有了一种默契。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大概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知道她不习惯吃粗粮,每次队里分了点细粮,我都会偷偷留起来,让娘给她做。我知道她怕黑,晚上总会把煤油灯点到她睡着了才吹。
而她,也用她的方式关心着我。
我是个粗人,衣服破了洞,随便扯块布缝上就行。林晚秋来了之后,我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破了的地方,她会用细密的针脚给我补得整整齐齐。
最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开始教我认字。
那天晚上,我借着煤油灯的光修理一把锄头,她就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本都翻卷了边的书在看。
她忽然开口问我:“陈建国,你想学认字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憨笑道:“我一个大老粗,学那玩意儿干啥,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
“不一样的。”她很认真地说,“认了字,就能看懂报纸,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很聪明,学起来肯定快。”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她都会教我认十个字。她用树枝在地上写,我跟着学。我的手握惯了锄头和斧子,刚开始拿笔,抖得像筛糠。她就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我。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当她的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时,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一次不争气地加快了。
我不敢看她,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字。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她的存在,不是作为一个“知青”,也不是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妻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温暖的女人。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地上的字,从“陈建国”,到“红旗生产大队”,再到报纸上的大标题,我认识的字越来越多。
而我们之间的那堵墙,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变薄了一些。
有一次,队里放电影,全村的人都搬着小板凳去了打谷场。我也想带她去看看,热闹一下。
她摇了摇头,说:“人太多,我不习惯。”
我知道她性子静,就没勉强。可我刚走到院子门口,她又从屋里追了出来,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烤红薯。
“晚上风大,这个……你拿着暖暖手。”她说完,就红着脸跑回了屋。
我握着那个滚烫的红薯,站在院子里,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
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虽然我们不像别人家夫妻那样亲密,但我们相互尊重,相互关心。她就像一株种在我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兰花,虽然开得不那么热烈,却自有她的清香。
我甚至开始产生一种奢望:或许,时间长了,她会慢慢习惯这里的生活,会慢慢接受我,我们就这样,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直到有一天,她从城里来的一个知青那里,收到了一封家信。
那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推开门,就看到她坐在炕上,手里捏着一封信,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
我心里一紧,赶紧走过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把信递给我:“我爸……他病了,很严重。”
我虽然认字多了,但信上那些连笔的字还是看不太懂。她哽咽着给我解释,说她父亲得了重病,信里让她别担心,但她知道,家里肯定已经到了很困难的地步。
“我想……我想寄点钱回去。”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无助。
可我们哪有钱?我们所有的收入就是工分,换来的粮食刚够糊口。我做木工活攒下的那点钱,还要给我娘买药。
看着她绝望的样子,我一咬牙,说:“你别急,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起了床,把我那套吃饭的家伙——斧子、刨子、凿子,都背上了。
“你干啥去?”林晚秋也醒了,不安地问。
“我去县里,看看能不能揽点木工活。”
去县里要走几十里山路,我怕她担心,说得轻描淡写。
那段时间,我白天在队里上工,晚上就跑到山里砍树,周末就背着木料去县城给人打家具。我拼了命地干,一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但手里终于攒下了二十块钱。
当我把那二十块钱,连同我娘省下来的一点全国粮票,一起交到林晚秋手上时,她捏着那几张被汗水浸透的钱,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久,她才抬起头,眼圈红红地看着我,轻声说了一句:
“陈建国,谢谢你。”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第3章 一碗红糖姜水
日子就像我们村头那条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转眼间,就到了1977年的冬天。
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雪下得特别大,一连几天都没停,把整个村子都埋在了白茫茫的一片里。地里的活干不了,社员们都缩在家里猫冬。
我和林晚秋,已经这样“搭伙”过了六年。
六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我已经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村里人人都敬重一声的“建国哥”。我的木工手艺越来越好,农闲时总有人找我帮忙,家里的光景也比以前强了不少。
林晚秋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刚来时,风一吹就要倒的城里姑娘。常年的劳作让她的皮肤染上了健康的麦色,虽然依旧清瘦,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坚韧。她已经能熟练地干各种农活,甚至还能和我娘一起,把家里那几分自留地打理得井井有条。
村里人早就把她当成了地地道道的陈家媳妇。有时候,邻居大娘会开玩笑地问她:“晚秋,啥时候给建国生个娃啊?”
每到这时,她总是红着脸低下头,而我就会出来打圆场:“快了快了,正养身子呢。”
谎言说了一千遍,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了。
这六年来,我们依旧分铺睡,我睡地铺,她睡土炕。那道无形的墙,依然存在。但我能感觉到,墙的这边和那边,都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会很自然地在我下工回来时,递上一条热毛巾。我也会在她看书到深夜时,悄悄地往煤油灯里添满油。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从最初的客气疏离,变得家常起来。
“今天队里分了点白菜,晚上我给你做个猪肉白菜炖粉条吧。”
“你那件棉袄的袖口又磨破了,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明天要降温,你下地多穿点。”
这些话,听起来就像任何一对普通夫妻之间的对话。有时候,我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我们真的就是一家人。
我甚至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个新婚之夜的承诺了。我觉得,她可能也忘了。或许,她已经认命了,准备就这样,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村里。
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们平静的生活,激起了滔天巨浪。
那天,大队的广播喇叭里,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国家要恢复高考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在沉寂的村庄里炸响。对我们这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来说,这事很遥远,就像天上的星星,看看就行了。但对村里那几个知青来说,这不亚于黑夜里亮起的一盏明灯。
广播响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劈柴。林晚秋正在屋里就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书。
我听到广播,心里还没什么感觉,可一回头,就看见林晚秋像被定住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门口,手里那本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眼神里迸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混杂着震惊、狂喜和不敢置信的复杂情绪。
“晚秋,你……”我迟疑地开口。
她像是没听到我的话,猛地冲出屋子,跑到院子中间,仰着头,仔细地听着广播里每一个字。当广播员用激昂的声音重复“恢复高考”这四个字时,两行清泪,瞬间从她的眼眶里滑落。
那一刻,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个被我刻意遗忘了六年的承诺,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的记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城了……我求你,到时候你一定要放我走。”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从那天起,林晚秋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下地干活,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把箱子底那些早就泛黄的课本全都翻了出来,一本一本地整理好。我们那间小小的土坯房,成了她的战场。
白天,她借着窗户的光看书。晚上,她就点着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一看就是大半夜。煤油用得飞快,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去供销社买。
她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学习状态。吃饭的时候,她眼睛还盯着书本,胡乱地往嘴里扒拉几口。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灯光下她瘦弱的身影,听到她用极低的声音在背诵着什么。
我娘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建国,晚秋这是咋了?中了邪了?地也不下,活也不干,整天抱着那几本破书啃。”我娘把我拉到一边,满脸不高兴。
我只能替她解释:“娘,国家恢复高考了,她……她想试试。”
“试试?”我娘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试什么试?她都是你陈建国的人了,还想飞到天上去不成?一个结了婚的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整天做那些白日梦!你看看她,都瘦成什么样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听着。
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压抑。我娘看林晚秋的眼神,从不满变成了怨怼。她觉得这个儿媳妇的心,根本就不在这个家里。
而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我看着林晚秋日渐消瘦的脸颊和越来越深的黑眼圈,心里不是不心疼。有好几次,我想劝她,别太拼了,身体要紧。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双燃烧着希望火焰的眼睛,我又咽了回去。
我知道,这是她等了多少年的机会。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我有什么资格去阻止她?
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支持她。
我把家里的活全揽了过来,不让她分心。我把队里分的鸡蛋都省下来,每天早上煮一个,硬塞给她吃。晚上,我会烧好一盆热水,让她泡泡脚,解解乏。
她对我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在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愧疚。
矛盾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爆发了。
那天晚上,林晚秋又在灯下看书看到深夜。我娘起夜,看到我们屋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来了。
“这都几点了,还点着灯!不知道煤油不要钱啊!”我娘一进来就没好气地嚷嚷。
当她看到林晚秋还在埋头苦读,而我躺在冰冷的地铺上时,她整个人都炸了。
“林晚秋!”我娘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屋顶,“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我们老陈家是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男人睡地上,你一个人占着热炕头,你还想怎么样?你是不是就盼着考出去,好把我们这一家子都甩了?”
林晚秋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浑身一颤,手里的书都掉在了地上。她抬起头,脸色苍白,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你少说两句!”我赶紧从地铺上爬起来,挡在林晚秋身前。
“我少说?我再说晚了,我儿媳妇都要跟人跑了!”我娘气得直哆嗦,指着林晚秋的鼻子骂,“我告诉你,你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想走?门都没有!”
“我……我没有……”林晚秋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只是想……”
“你想什么?你想回你的大城市,过你的好日子去,是不是?你当我们这些泥腿子是什么?是你脚底下的垫脚石?”
我娘的话,句句诛心。
林晚秋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她看着我娘,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屈辱。
“够了,娘!”我大吼一声,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跟我娘说过话。
我娘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建国,你为了这个女人吼我?”
我深吸一口气,拉着我娘的胳膊,把她推出了屋子,然后关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林晚秋两个人。
她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呆地坐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书,放到她手里。
“别听我娘的,她就是……就是怕你走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书页上,晕开了一片片墨迹。
“陈建国,”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沉默了。
“我利用了你,利用了你们家的善良,把你当成我回城的跳板。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地跳动。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在寒夜里微微颤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站起身,走到桌边,倒了一碗热水,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那是过年时分的红糖,我一直没舍得吃。我往碗里放了一大块,又切了几片姜放进去,递到她面前。
“喝了吧,暖暖身子。”我说,“天太冷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没有接。
我把碗硬塞到她手里,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喝了。然后,好好看书。别想那些没用的。”
她捧着那碗滚烫的红糖姜水,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睛。
“陈建国……”
“什么都别说了。”我打断她,转过身,背对着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你只管安心考试,剩下的,交给我。”
那天晚上,她没有再看书。
我躺在地铺上,能听到她很轻的、压抑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第4章 撕开的口子
那晚的争吵,像一把刀,在我们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关系上,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我娘彻底不跟林晚秋说话了。她每天板着一张脸,做饭只做自己和我两个人的,看见林晚秋就当没看见。有时候林晚秋想帮忙,她会一把抢过东西,冷冷地甩下一句:“不敢劳您这个文化人的大驾。”
林晚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不再出房门,除了上厕所,几乎所有时间都待在屋里。她吃得更少了,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家里的气氛,冷得像冰窖。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一边是我含辛茹苦把我养大的娘,一边是我承诺过要守护的女人。我谁也怨不得,只能把所有的苦都往自己肚子里咽。
我试着跟我娘沟通。“娘,晚秋她不容易,一个人从城里到咱这山沟沟里……”
话还没说完,就被我娘打断了:“她不容易?我们老陈家就容易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给你娶个媳妇回来,是让她当祖宗供着的吗?建国,你就是个傻子!被人家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知道我娘在气头上,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我又去劝林晚秋。“你别往心里去,我娘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
林晚秋只是摇摇头,低声说:“不怪大娘,是我的错。”
她越是这样说,我心里就越难受。
日子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天天挨到了考试的日子。
考试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我给林晚秋煮了两个鸡蛋,又冲了一碗红糖水,让她吃了下去。
考场在县城,要走几十里山路。我怕她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决定送她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她拒绝道。
“不行,路上滑。”我的态度很坚决。
出门的时候,我娘站在她屋门口,冷冷地看着我们,一言不发。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雪后的山路很滑,我走在前面,不时地回头,伸出手拉她一把。她的手冰凉,没什么力气。
走到一半,她体力不支,脸色发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那一刻,她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了我身上。隔着厚厚的棉衣,我依然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瘦弱和颤抖。
“歇会儿吧。”我扶着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直焐着的水壶递给她。
她靠在石头上,看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群山,轻声说:“陈建国,对不起。”
“又说这个。”我皱了皱眉。
“我是真心的。”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愧疚,“这几个月,让你为难了。”
我没说话,只是从兜里掏出一支铅笔。那是我特意去供销社给她买的,削得尖尖的。
“别想那么多了,好好考试。”我把铅笔递给她,“到了考场别紧张,题都会做的。”
她接过铅笔,紧紧地握在手里,点了点头。
把她送到考场门口,看着她随着走进去,那个瘦弱的背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坚定。我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送走的,不仅仅是去参加一场考试的她,而是即将离我远去的,整整七年的时光。
我在考场外等了一整天。天快黑的时候,她才从里面出来。
“考得怎么样?”我迎上去问。
她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题太多了,没做完。”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很沉默。我知道她心里压力大,也没多问。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真正的煎熬。
林晚秋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每天跟着我下地,回家做饭洗衣,仿佛考试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的话更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炕头发呆。有时候,我会看到她看着窗外,眼神飘得很远很远。
我娘对她的态度依旧冷淡,但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指桑骂槐。这个家,就像一口即将沸腾却又被强行压住盖子的锅,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终于,在春节前几天,消息传来了。
那天,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路喊着“林晚秋的信”,把一封信送到了我们家。
那一刻,我们三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晚秋的手抖得厉害,半天都拆不开信封。我接过来,帮她撕开。里面是一张薄薄的纸。
是大学录取通知书。
上海的一所师范大学。
林晚秋看着那张纸,先是愣住了,然后,她用手捂住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她蹲在地上,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七年所有的委屈、压抑和期盼,都哭出来。
我娘站在一边,脸色复杂地看着那张通知书,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屋。
而我,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心里很乱。一方面,我为她高兴,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另一方面,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我答应过她,要亲手送她走。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去小卖部打了一斤白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
冬夜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可我感觉不到冷。酒很辣,烧得我喉咙和胃里都火辣辣的。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脑子里乱哄哄的,七年来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
我想起我们新婚的那天晚上,她跪在我面前,含泪求我的样子。
我想起她第一次下地,手上磨满了水泡,却咬着牙不吭声。
我想起她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我写字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她在我下工回来时递上的热毛巾,和那个塞到我手里的烤红薯。
我想起她捧着那碗红糖姜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们不是夫妻,却比很多人家的夫妻,都更像亲人。
我以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我以为她会留下。原来,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心里那座城的灯火,从来没有熄灭过。而我,只是她在这片黑暗的田野里,暂时停靠的一棵树。
现在,天亮了,她要飞走了。
不知道喝了多久,我感觉身后有人给我披上了一件棉衣。
我回头,看见林晚秋站在我身后,眼睛红肿。
“别喝了,伤身子。”她的声音很轻。
我没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她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建国,谢谢你。”
又是这三个字。
我“呵”地一声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和苦涩。
“谢我什么?谢我耽误了你七年青春?”
“不是的!”她急忙说,“没有你,我可能……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这七年,你为我做的,我一辈子都记得。”
“记得有什么用?”我看着她,借着酒劲,第一次把心里的怨气说了出来,“你记得,然后呢?你还是要走,不是吗?你回到你的大上海,当你的大学生,以后当你的老师。你会认识很多有文化的人,你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而我呢?我陈建国,还是这个山沟里的一个泥腿子!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也刺伤了她。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颤抖着,说:“我……我知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摇了摇头,把杯中最后一点酒喝干,然后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你只是……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你的家。”
说完这句话,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回了我的地铺,用被子蒙住了头。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低低地哭了起来。
那一晚,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仿佛轰然倒塌。但墙的两边,却隔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遥远。
第5章 最后的晚餐
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彻底打破了家里的平静。
离别的日子,一天天近了。
林晚秋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个小小的木箱子,里面装着几件旧衣服和那些被她翻得起了毛边的书。
我娘的态度很奇怪。她不再冷言冷语,但也不和林晚秋说话,整天就是唉声叹气。有时候,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发呆,眼神空洞。
我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七年的相处,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她嘴上说得再狠,心里又何尝没有把林晚秋当成自己的家人。只是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即将离去的“儿媳”。
而我,则开始了我人生中最忙碌的一段日子。
我把我这几年做木工活攒下的所有钱,都取了出来,一共一百二十六块五毛。我又去跟几个关系好的兄弟借了点,凑够了一百五十块钱。
我把钱用布包好,塞给林晚秋。
“路上用。”我说。
她说什么都不要,把钱又推了回来。“建国,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拿着!”我的口气不容置疑,“上海那么大的城市,处处都要花钱。你一个女孩子家,身上没钱怎么行?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工作了,再还我。”
我知道,只有这样说,她才会收下。
果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下了,眼圈红红的。
除了钱,我还想为她做点什么。我想起她那个从城里带来的小皮箱,早就破旧不堪了。于是,我利用晚上的时间,用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料,连夜给她赶制了一个新的木箱。
那几天,我几乎没怎么合眼。我把木头刨得光滑如镜,用榫卯结构拼接得严丝合缝,还在箱子面上,笨拙地刻了一朵兰花。
我记得她说过,她最喜欢兰花。
箱子做好的那天,我把它搬到她面前。她看着那个崭新结实的木箱,和上面那朵朴拙的兰花,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看见,有眼泪,滴在了木箱上。
离别的前一天晚上,我对我娘说:“娘,明天晚秋就要走了。今晚,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吧。”
我娘沉默了半天,点了点头,叹了셔口气,说:“去吧,把家里那只老母鸡杀了。”
那只老母鸡,我娘养了好几年,一直宝贝似的,留着下蛋换盐巴,平时谁都舍不得动。
那天晚上,我掌勺,做了我这辈子最丰盛的一顿饭。小鸡炖蘑菇,白菜炒肉片,还炒了两个鸡蛋。雪白的米饭,冒着腾腾的热气。
饭菜上桌,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下,谁都没有动筷子。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最终,还是我娘打破了沉默。她颤巍巍地夹起一块鸡腿,放到了林晚秋的碗里。
“晚秋啊,”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吃了这顿饭,你就要走了。到了上海,要好好照顾自己。城里不比咱们乡下,人心复杂,凡事多留个心眼。”
林晚秋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哽咽着,叫了一声:“娘……”
这一声“娘”,她叫得自然而然,发自肺腑。
我娘的眼睛也红了。她转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说:“别哭,这是好事。是我们老陈家没福气,留不住你这样的文化人。”
“娘,不是的……”林晚秋泣不成声,“是我……是我对不起你们。”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娘摆了摆手,“这都是命。建国他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就盼着他能娶个好媳妇,传宗接代。你是个好姑娘,只是……只是你这只凤凰,不该落在我们这个鸡窝里。”
说着,我娘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只银镯子。那镯子样式很旧了,看得出有些年头。
“这是我出嫁的时候,我娘给我的。本来,是想等我抱上孙子的时候,再传下去的。”我娘把镯子戴在了林晚秋的手腕上,“现在,你带着它走吧。就当……就当是家里给你的一个念想。”
林晚秋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哭得更厉害了。她站起身,走到我娘面前,又一次“扑通”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娘,您的大恩大德,晚秋这辈子都报答不了。以后,您就是我的亲娘。等我安顿好了,我一定回来看您!”
我娘扶起她,抱着她,两个人都哭成了一团。
我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眼眶也湿了。我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这顿饭,我们三个人,是流着泪吃完的。
吃完饭,林晚秋默默地收拾着碗筷。我娘看着她的背影,把我叫到她屋里。
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我手里。
“建国,这里面是五十块钱,还有一些粮票。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棺材本。你明天送晚秋的时候,偷偷塞给她。别让她知道是我给的,不然她又该不收了。”
我捏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心里百感交集。“娘……”
“别说了。”我娘打断我,“我虽然不识字,但道理我懂。咱们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一辈子。她能从咱们家走出去,也是咱们老陈家的体面。你是个好孩子,你做得对。”
“只是……娘对不起你。让你……让你这几年,受委屈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我一个快三十岁的汉子,在我娘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林晚秋没有再让我睡地铺。
她把炕收拾得干干净净,对我说:“建国,今晚,你睡炕上吧。地上凉。”
我看着她,没有拒绝。
七年来,我第一次,睡在了这盘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炕上。
我们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但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黑暗中,她忽然轻轻地开口:“建国,你……恨我吗?”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她。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下,我能看到她眼睛的轮廓。
“不恨。”我说,“我只是……有点舍不得。”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感觉到她朝我这边挪了挪。然后,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试探地,握住了我的手。那只长年握笔的手,很软;而我这只长年握斧头的手,布满了老茧。
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握着手,在即将分别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刻,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那堵墙。我们是夫妻,是亲人,是即将天各一方的知己。
天快亮的时候,我感觉到她松开了手,悄悄地起了床。
我知道,天亮了,她就要走了。
第6章 车站的承诺
天蒙蒙亮,公鸡还没打鸣,我就起来了。
林晚秋已经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了,那个我亲手为她打造的木箱,就立在门口。
我娘也起了个大早,在厨房里忙活着,煮了十几个鸡蛋,又烙了厚厚的几张杂粮饼。
“路上吃。”她把用布包好的食物塞进林晚秋的包里,眼睛红红的,却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娘,您多保重身体。”林晚秋跪下来,又给我娘磕了个头。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我娘把她拉起来,拍了拍她身上的土,“去吧,别误了车。”
我背起那个沉甸甸的木箱,林晚秋背着她的帆布包,我们走出了院子。
我娘拄着拐杖,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
去县城的路,我们来时走过一次,回去时,心情却截然不同。
一路上,我们依然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尴尬,也不压抑,反而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离愁别绪。
快到县城的时候,我找了个借口,让她在路边等我一下。我跑到没人的地方,把我娘给我的那个布包,小心地塞进了她帆布包的最底层。
到了汽车站,离开车还有一段时间。
我们找了个角落,把箱子放下。我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她先开了口。
“建国,家里的事,以后就都拜托你了。娘的腿,一到阴雨天就疼,你记得多给她揉揉。还有,你胃不好,别老是凑合着吃,要按时吃饭。”
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像一个即将远行的妻子。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地发酸,只能不停地点头。
“还有……”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支崭新的钢笔。
“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这支笔,是我用省下来的钱买的。你已经认识那么多字了,别再用树枝了,用笔写吧。有空的时候,多看看书,多写写字。”
我接过那支钢笔,沉甸甸的。我看着她,眼眶发热。
“我……”我终于开口,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到了上海,安顿好了,给……给家里来封信,报个平安。”
“嗯,我一定会的。”她用力地点头。
汽车的鸣笛声响了起来,催促着人们上车。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我把木箱扛上车,给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
她坐在窗边,我站在车下,我们隔着一层玻璃,相互看着。
“建国,”她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对我喊,“你回去吧,路还远。”
我摇了摇头,固执地站在原地。
“还有一件事,”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郑重和认真,“我们的结婚证明……我没有撕。它就在箱子里。陈建国,你听着,从法律上,我林晚秋永远都是你陈建国的妻子。这个身份,除非你不要了,否则,我一辈子都认。”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脸上却带着一丝笑容,“等我,好吗?等我大学毕业,等我能自己立足了,我就回来接你和娘。我们……我们去上海,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的心,被她的话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巨大的震惊和喜悦,像烟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炸开。
“你说真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她重重地点头,“我林晚秋,对天发誓。”
汽车开始缓缓地开动了。
“回去吧!”她朝我挥着手,眼泪和笑容交织在一起。
我跟着车跑了几步,也朝她挥着手,大声喊道:“我等你!我等你回来!”
汽车越开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许久许久都没有动。手里,还紧紧地攥着她送给我的那支钢笔。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都不觉得冷。我的心里,像是被一团火填满了,滚烫滚烫的。
我等了七年,等来了她的离开。
现在,我要开始一个新的等待。
我知道,这个等待,可能会很长,很长。但我愿意等。
因为,就在刚才,那个我爱了七年的姑娘,她给了我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第7章 远方的来信
林晚秋走了之后,家里一下子就空了下来。
我和娘的生活,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样子。只是,一切又都好像不一样了。
屋子里,到处都是她生活过的痕迹。她用过的梳子,她看过的书,甚至空气中,都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墨水香味。
我没有再睡地铺,而是搬到了炕上。睡在她曾经睡过的地方,枕着她枕过的枕头,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
我娘的话也变少了。她不再念叨着抱孙子的事,只是常常会坐在院子里,朝着村口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知道,我们都在想她。
村里的人很快就知道了林晚秋考上大学回城的事。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傻,辛辛苦苦养了七年的媳妇,就这么放跑了。
有人说林晚秋没良心,一朝得势,就忘了本。
也有人劝我,别等了,城里姑娘心高,回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让我赶紧再找一个。
对于这些议论,我一概不理会。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生活和学习中。
我用她送我的那支钢笔,开始练字。我把她留下的那些书,一本一本地看。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我的字,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变得越来越工整。我能看懂整张报纸了,甚至开始试着写日记。
我把我们的故事,我每天的生活,我对她的思念,都写在了本子上。
半个月后,我们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是从上海寄来的。她告诉我们,她已经顺利报到,学校给她安排了住宿,一切都很好。她还说,她在我的包里发现了娘给的钱,让她在车站哭了很久。她让我们不要担心她,她会好好学习,也会照顾好自己。
信的最后,她特意写了一句:建国,勿念,等我。
我拿着那封信,给我娘念了一遍又一遍。我娘听着听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们每个月都能收到她的来信。
她在信里,给我们描绘了一个我们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她说上海的楼很高,路很宽,晚上的灯火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她说大学的课堂很大,老师讲的东西很有趣。她说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还发表了文章。
她的每一封信,都像一扇窗,让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看到了外面的广阔天地。
而我,也坚持给她回信。
我告诉她,家里的收成很好,娘的身体也还硬朗。我告诉她,我用新学的木工技术,给家里打了新的桌椅。我告诉她,我正在读她推荐的那本《红与黑》,虽然有些地方看不太懂。
我们的信,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第二年,她用自己获得的奖学金,给我们寄来了一台收音机。
当收音机里第一次传出清晰的声音时,我娘激动得像个孩子。从那以后,每天听广播,成了我们家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们听新闻,听评书,听歌曲。我们通过这个小小的匣子,感受着时代的脉搏,也感受着她对我们深切的挂念。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
1982年的夏天,林晚秋大学毕业了。她被分配到上海一所中学当老师,有了正式的工作和收入。
她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信也越来越厚。她说,她在努力存钱,想在上海买个小房子,一个能容纳我们三个人的家。
我看着信,心里充满了期待。
然而,就在我们都以为好日子即将开始的时候,我娘的身体,却突然垮了。
她病得很重,县城的医院已经无能为力。我写信告诉了晚秋,她立刻请了假,从上海赶了回来。
当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时,我几乎不敢认她。
她剪了短发,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和七年前那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的知青,判若两人。但她看我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而清澈。
她一回来,就立刻安排,带我娘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病。她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为我娘支付了高昂的医药费。
在医院里,她日夜不休地照顾着我娘,喂水喂饭,擦洗身体,比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周到。
我娘躺在病床上,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晚秋啊,娘……娘拖累你了。”
“娘,您别这么说。”晚秋握着我娘的手,说,“您养育了建国,也照顾了我七年。现在,该轮到我孝敬您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治疗,我娘的病,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出院那天,晚秋对我说:“建国,我们把娘接到上海去吧。那里的医疗条件好,我也能更好地照顾她。”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回到村里,我们开始办理各种手续。当我们宣布要离开这里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
曾经那些说风凉话的人,如今看我们的眼神,都充满了羡慕和敬佩。
李大山队长,如今已经是大队书记了。他拍着我的肩膀,感慨地说:“建国,你小子,有福气啊!”
我笑了笑。
我知道,我的福气,不是娶了一个大学生,而是我当年,选择相信了一个承诺,守护了一份善良。
离开的那天,我们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了乡亲们。
我只带走了那个我亲手为晚秋做的木箱,和那本写满了我们故事的日记。
坐在开往上海的火车上,我娘靠在晚秋的肩上,安详地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峦,心中感慨万千。
晚秋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她把手放在我的手心里一样。
“建国,”她轻声说,“我们回家了。”
我转过头,看着她。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要温暖。
我握住她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啊,回家了。
从1971年到1982年,我们用整整十一年的时间,走过了一条漫长而曲折的路。我们从两个世界的陌生人,变成了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我们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来源:玩次拓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