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把手头这份退休金核算的表格最后一个数字填完。干我们这行,迎来送往,每天对着一堆名字,早就麻木了。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个需要盖章的流程。
“陈哥,下一个,林悦。”
同事小张在门口喊了一嗓子,把一叠材料放在我桌上。
我“嗯”了一声,头也没抬,继续把手头这份退休金核算的表格最后一个数字填完。干我们这行,迎来送往,每天对着一堆名字,早就麻木了。张三李四,王五赵六,对我来说,就是一个个需要盖章的流程。
直到我拿起那份新材料,指尖碰到申请人签名那一栏,看到了那两个字。
林悦。
我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划出了一道短短的黑印。
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老旧房子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了一道缝,积了十五年的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抬起头。
门口走进来一个女人,很瘦,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外套,头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她低着头,走路有点慢,似乎不太适应办公室里明亮的灯光。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一个布袋子放在膝盖上,双手交叠着压住,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突出。
我的喉咙有点发干。
是她,又不是她。
是她的眉眼轮廓,高挺的鼻梁,还有那薄薄的嘴唇。但又不是她,因为我记忆里的林悦,眼睛里永远有光,像夏夜里最亮的星星。而眼前这个女人,眼神是黯淡的,像蒙了一层雾的玻璃,所有的光都透不进去。
时间真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
1993年的夏天,我们大院里最轰动的事,就是林悦考上了北大。那会儿,大学生还是天之骄子,更何况是北大。敲锣打鼓送来的录取通知书,红得刺眼。林叔叔和王阿姨脸上的笑,像是刻上去的,见谁都咧着嘴。
林悦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人群中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她的马尾辫甩来甩去,阳光洒在上面,亮得晃眼。
我就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她。那时候我十八岁,刚刚高考落榜,心里一片灰败。我爸托关系,给我弄了个参军的名额,过几天就要去报道了。
她像是在天上飞的凤凰,而我,是地上扑腾的土鸡。我们之间的距离,隔着一个叫“前途”的东西,宽得像条银河。
她走之前,来我家送东西。是我妈让她给我捎几本书,说是在部队里别把学习落下了。她把书递给我,小声说:“陈辉,到了部队,好好干。”
我点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又说:“我给你写信。”
我还是点头。
那一刻,我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后来的十五年,我的人生轨迹简单得像一条直线。新兵连,下部队,考军校,提干,再到转业。戈壁滩的风沙,边境线的月亮,演习场的硝烟,构成了我全部的青春。我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好好干”这三个字上。
我给她写过信,她也回过。一开始还说说彼此的生活,后来,她的信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她说她很忙,学业,社团,还有很多我听不懂的新鲜事。我看着她信里那些关于未来的宏伟蓝图,再看看自己手里擦得锃亮的钢枪,慢慢地,就不再写了。
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再后来,从我妈那儿零星听到一些消息。她毕业了,进了一家很大的外企。她结婚了,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个青年才俊。他们买了房,买了车,在北京扎下了根。
每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我心里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就是有点闷。然后我会对自己说,挺好的,她本来就该过这样的生活。
而我,也在部队里结了婚,妻子小敏是部队医院的护士,一个踏实本分,会过日子的女人。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转业回到北京,分了这套小房子,进了这个街道办事处。工资不高,但稳定。每天处理着家长里短,邻里纠纷,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我以为,我和林悦的人生,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会各自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直到今天,2008年的这个下午,她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好,我……我来申请低保。”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低保申请。
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把我脑子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眼睛里有星星的女孩形象,砸得粉碎。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脸上挪开,落回到那份申请材料上。
申请人:林悦。
年龄:33岁。
家庭住址:和平里X巷X号筒子楼。
家庭情况:离异,与女儿共同生活。
申请原因:本人无固定工作,女儿患有慢性肾病,需长期治疗,家庭生活困难。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眼睛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拿起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公式化:“林悦同志,你的材料我看了一下。按照规定,我需要跟你核实几个情况。”
她点点头,没说话,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你之前的工作单位是?”
“……A&G咨询公司。”她说了一个我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名字。
“离职原因?”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吐出三个字:“个人原因。”
“你女儿的病,具体是什么情况?有医院的诊断证明吗?”
“有。”她从那个旧布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我。
我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化验单和诊断书。我看不懂那些专业的医学术语,但“慢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期)”这几个字,我认识。
我的手,开始有点发凉。
“每周需要做几次透析?”
“两次,有时候三次。”
“费用呢?”
“一次四百多,医保能报销一部分,但很多药是自费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低着头,假装在看材料,其实脑子里一团乱麻。我该说什么?说“节哀顺变”?不对,人还活着。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自己都不信。
我只能继续扮演一个尽职尽责的办事员。
“你前夫呢?他不承担抚养费和医药费吗?”我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残忍的一个问题。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轻轻地说:“联系不上了。”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好像有千斤重。
我把所有的材料整理好,放在一边,然后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着她。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脸色是长期休息不好和营养不良造成的蜡黄。那件蓝色的外套,袖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这十五年,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女孩,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想说一句“好久不见”,或者“你还好吗”。但这些话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在“低保申请”这四个字面前,任何寒暄都显得虚伪和残忍。
最终,我只是拿起桌上的公章,在她的申请表上盖了下去。红色的印泥,落在白纸上,那么刺眼。
“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我们会尽快安排入户调查,核实情况。”我的声音干巴巴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她站起身,对我鞠了一躬,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她转身,慢慢地往外走。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她。
“林悦。”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一丝疑惑。
我的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到此为止,我只是个办事员,她是申请人,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但情感上,有个声音在嘶吼,你不能就这么让她走。
最终,那个声音占了上风。
“你……你等一下。”我站起来,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大概有七八百块钱。我快步走到她面前,把钱塞到她手里。
“先拿着,给孩子买点吃的。”
我的动作太快,她根本没反应过来。当她看清手里的东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那层厚厚的雾,好像终于被什么东西刺破了。水光,一点一点地漫了上来。
“陈辉……”她开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
她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最怕看到的,就是她的眼泪。
小时候,我们一个大院的孩子玩,她不小心摔破了膝盖,血流了一大片,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硬是没哭。高考前,她压力大得整晚整晚睡不着,眼睛熬得通红,也只是更拼命地看书。
我从没见过她哭。
可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不是因为生活的苦,不是因为女儿的病,而是因为在我这个故人面前,她所有的骄傲和体面,都被撕碎了。
她想把钱还给我,手却抖得厉害。
“我不能要……”她哽咽着说,“我不是来要饭的……”
“这不是施舍。”我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把钱抽回去,声音也有些发紧,“林悦,这是……这是我欠你的。”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你忘了?小时候我掉进河里,是你把我拉上来的。我妈说,你是我家的恩人。”我胡乱地找着借口,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
那次落水,其实是院里好几个孩子一起把我们拉上来的。
但她好像信了,或者说,她愿意相信。她不再挣扎,只是低着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周围的同事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我顾不上这些,拉着她的手腕,把她带到了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
“别在这儿哭。”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塞给她。
她靠着墙,慢慢地蹲了下去,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不知道多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了。
我站在她身边,像一尊雕像。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只能陪着她。
就像很多年前,她站在人群中,享受着所有人的祝贺和羡慕,而我,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着她。
只是这一次,我们的位置,好像颠倒了过来。
那天之后,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旁边是妻子小敏均匀的呼吸声,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林悦的样子。她坐在我对面时局促不安的样子,她低声说“联系不上了”的样子,还有她在我面前失声痛哭的样子。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白天在单位,我也是心神不宁。小张跟我开玩笑,说:“陈哥,你这几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那天那个女的,你认识啊?老同学?”
我含糊地应付过去。
这件事,我没法跟任何人说,包括我的妻子小敏。不是不信任她,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我遇到了我的初恋?说那个曾经让我仰望的女神,现在落魄到要申请低保?
小敏是个好女人,但她也是个普通的女人。我怕她多想,怕她误会。这种事,解释起来太复杂,只会给原本平静的生活,添上不必要的波澜。
我只能把这件事,一个人闷在心里。
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一个星期后,按照流程,我要去林悦家进行入户调查。
去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甚至想跟主任申请,换个同事去。我害怕再次面对她,害怕看到她生活里的那些不堪。
但最后,我还是决定自己去。
这是我的工作,我不能逃避。而且,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必须去。我必须亲眼看看,才能彻底打消脑子里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能把那个记忆里的白裙少女,和眼前这个为生活所困的女人,真正地重叠在一起。
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关于“为什么”的答案。
和平里X巷,是个老旧的居民区。筒子楼,红砖墙,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水泥。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和油烟混合的味道。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林悦家。那是一扇掉漆的木门,门上贴着一张已经褪色的“福”字。
我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林悦从门后探出头,看到是我,她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
“陈……陈干事,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地想把门关上。
“林悦,我是来做入户调查的。这是规定流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公事公办。
她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把门完全打开了。
“进来吧。”
我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大概只有十几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几乎就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桌子上堆满了药瓶和 medical records。唯一显得有些生气的东西,是窗台上的一盆绿萝,叶子长得很精神。
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坐在床上,盖着被子,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她长得很像林悦,只是脸色苍白得有些不正常。
看到我进来,小女孩有些怯生生地往林悦身后躲了躲。
“这是我女儿,叫念念。”林悦摸了摸女孩的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温柔。
“念念,叫叔叔。”
小女孩看着我,小声地叫了一句:“叔叔好。”
我冲她笑了笑,心里却是一阵发酸。
这就是她的女儿,那个患了重病的孩子。
林悦给我倒了杯水,我接过来,捧在手里。
“家里有点乱,你别介意。”她有些局促地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
“没事。”我拿出表格和笔,开始按照流程提问。
“家里就你们两个人住?”
“嗯。”
“这房子是租的?”
“是,每个月三百。”
“你现在主要靠什么生活?”
“……打点零工,翻译一些东西。不稳定。”
我一边问,一边记录。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在揭开她的伤疤。而我,就是那个手持利刃的人。
调查进行得很顺利,也很压抑。
结束的时候,我合上本子,对她说:“情况我了解了。你的条件符合规定,我们会尽快把手续办下来。”
“谢谢。”她低着头说。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床上的念念突然开口了。
“妈妈,我今天可以吃一个苹果吗?”她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祈求。
林悦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转过身,对女儿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苦涩。
“念念乖,苹果凉,吃了会肚子疼。等你好一点,妈妈给你买好多好多苹果,好不好?”
念念懂事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迈不动了。
一个苹果。
对于我的家庭来说,一个苹果是再普通不过的水果。我儿子甚至有时候会挑食,咬两口就扔掉。
可是在这里,一个苹果,竟然成了一种奢望。
我转过身,看着林悦。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踞在我心里的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的语气可能有些急切,甚至带着一丝质问。
林悦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她沉默了很久,眼神飘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自己。
“他叫孙博文,是我大学同学。”她开始讲述,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他很有才华,也很……有野心。我们毕业后一起进了那家外企,从最底层做起。我们很拼,没日没夜地加班,就是想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自己的家。”
“后来,我们做到了。我们买了房,虽然有贷款,但我们觉得未来一片光明。那时候,我们是所有人眼里的神仙眷侣。”
她的嘴角,似乎牵起了一丝微笑,但转瞬即逝。
“90年代末,股市很热。他觉得给人打工没前途,想自己出去闯。他很有说服力,给我画了一张很大的饼。我也觉得,凭我们的能力,应该能做一番事业。”
“他辞职了,拿着我们所有的积蓄,还有跟亲戚朋友借的钱,全部投进了股市。一开始,确实赚了不少。我们的生活,一下子提升了好几个档次。他给我买名牌包,买很贵的衣服,他说,我的女人,就该用最好的。”
“我那时候,被那种虚假的繁荣冲昏了头。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再后来……就是2001年,股市大跌。我们所有的钱,一夜之间,全没了。不仅如此,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他变了。变得暴躁,易怒,整天喝酒,回家就跟我吵架。他说是我拖累了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不会那么急功近利。”
“我劝他,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房子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只要我们两个人心在一起。”
“可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我们之间有爱情,其实,我们有的只是共同的野心。当野心破灭的时候,什么都没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以为,孩子的到来,可以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他确实安分了一段时间,开始找工作,我们一起还债。”
“念念出生后,他很高兴。但好景不长,念念三岁的时候,查出了这个病。”
她指了指床上的女儿。
“慢性肾衰。医生说,这是个无底洞,需要终身治疗。要么换肾,要么就一直透析。”
“这个消息,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开始躲着我,躲着这个家。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他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他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撑不下去了。’”
“还有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找过他,去他老家,去我们所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就那样,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亲戚朋友的债,要还。孩子的病,要治。我只能把房子卖了,搬到这里。我把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能借的都借了。我不敢找太正式的工作,因为要随时带孩子去医院。只能接一些翻译的活,有一单没一单的。”
“北大毕业又怎么样呢?在生活面前,一张文凭,什么都不是。”
她终于说完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我一直以为,她是天上的凤凰,是我够不到的存在。我甚至因为自己的平凡,而在她面前感到自卑。
可我从来没想过,凤凰也会折翼,也会跌落凡尘。而且,摔得那么重,那么惨。
我脑子里那个穿着白裙子,骄傲地笑着的女孩,和眼前这个被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平静地讲述着自己苦难的女人,终于,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没有怨恨,没有哭诉。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种平静,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让我感到心痛。
“对不起。”我说。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不怪你。”她摇了摇头,“陈辉,谢谢你还认我这个老同学。也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怎么会看不起她?
在我心里,她从来都是那个需要我仰望的人。即使现在,她落魄了,可她为了女儿,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她没有被打倒,她还在坚持着。
在我看来,她比以前更让我敬佩。
我从她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北京的冬天,风很硬,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我没有坐车,一个人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对她遭遇的同情,有对那个男人的愤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我能为她做什么?
给她钱?我不是没有想过。但我知道,以她的骄傲,她不会接受。那天给她的几百块钱,已经是极限了。而且,我自己的家庭也不富裕,我也有妻子和孩子要养。我能给的,对于她女儿的病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帮她找工作?她需要照顾孩子,没法坐班。那些零散的翻译活,收入微薄,根本撑不起这个家。
我感觉自己像个没用的废物。
回到家,小敏已经做好了饭。儿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玩着他的小火车。屋子里暖烘烘的,充满了饭菜的香气。
“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小敏接过我的公文包,很自然地帮我把外套挂起来。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单位有点事,加了会儿班。”我撒了个谎。
饭桌上,儿子一边吃饭,一边给我讲着幼儿园里的趣事。小敏不时地给他夹菜,又叮嘱我多吃点。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晚餐。温馨,平淡,却是我过去十五年,用汗水和努力换来的。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再想想林悦那个只有十几平米,冷冰冰的家。
一种巨大的割裂感,在我心中蔓延。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失眠了。
我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我一直觉得,我过得很平凡。没有考上好大学,没有做成大事业。转业回来,进了一个最基层的单位,每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
我有时候也会觉得不甘心。觉得凭我的能力,不该只是这样。
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所拥有的这种“平凡”,对于林悦来说,可能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幸福。
我有一个健康的家庭,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个温暖的家。我不用为下一顿饭发愁,不用为孩子的医药费彻夜难眠。
我一直以为,林悦是成功的,我是失败的。
但生活的评判标准,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粗暴的。
我不再纠结于“为什么”了。生活没有为什么。它就是这样,充满了无数的变数和无奈。
我的思考,开始从“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转变为“我到底能为她做点什么”。
我不能给她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我能不能,在她黑暗的世界里,为她点一盏小小的灯?
我开始行动起来。
我不能直接给她钱,但我可以想别的办法。
我利用我工作上的便利,开始留意各种信息。社区里有没有什么适合她做的兼职?有没有什么针对特殊困难家庭的补助政策,是她不知道的?
我还联系了几个当年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发小。大家现在各行各业都有,有做生意的,有在学校当老师的,有在医院当医生的。
我建了一个小群,把林悦的情况,隐去了她的名字,简单地说了一下。我说,我们院里有个姐妹,遇到了难处,孩子生了重病,老公跑了,一个人扛着。我们能不能,帮她一把?
我没指望能得到多少回应。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难处。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群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谁啊?这么惨?”
“陈辉,你别卖关子,到底是谁?”
“不管是谁,都是咱们院里长大的,不能不管!”
“我在医院,医药费这块,我看看能不能想点办法,找找专家,或者申请一些药物援助。”
“我在学校,她孩子上学的事,我来想办法。不能让孩子因为这个耽误了。”
“我这儿有个项目,需要翻译一些英文资料,不要求坐班,按件计酬,你看她能做吗?”
看着群里一条条刷新的消息,我的眼睛,有点湿润。
这就是我们这代人,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情分。平时大家各忙各的,不怎么联系。但只要有一个人出事,所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我把那个翻译的活,告诉了林悦。
我没说是我们发小提供的,只说是社区里一个企业的项目。
她很高兴,立刻就答应了。
“太好了,陈辉,真的太谢谢你了。”电话那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
“别客气,你先试试。要是做得好,以后还有。”
有了这份稳定的兼职,林悦的经济状况,有了一些改善。虽然还是紧张,但至少,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和女儿的透析费发愁了。
她的低保,也很快就批了下来。每个月能有一笔固定的补助。
我还拜托在医院的发小,帮念念联系了肾病方面的专家。专家给出了新的治疗方案,虽然不能根治,但可以延缓病情的发展,提高孩子的生活质量。而且,他还帮忙申请了一个慈善基金会的援助项目,可以减免一部分医药费。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事情会就这么慢慢地好起来。
但生活,总是会在你觉得看到希望的时候,再给你沉重一击。
那天,我正在单位上班,突然接到了林悦的电话。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陈辉,你快来!念念……念念她晕倒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跟主任请了个假,抓起车钥匙就冲了出去。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念念已经被送进了急救室。
林悦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急救室门口的长椅上。她的脸色,比纸还要白。
“怎么回事?”我冲过去问她。
“我不知道……她今天早上还好好的,突然就说头晕,然后就……”她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别急,医生在里面,会没事的。”我安慰她,其实我自己的心,也悬在嗓子眼。
急救室的灯,一直亮着。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家属?”
“我是!”林悦立刻冲了过去。
“孩子的情况暂时稳定了,是急性肾衰引发的并发症。但是……”医生顿了顿,表情很严肃,“她的情况,不能再拖了。透析只能维持,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做肾移植。”
肾移植。
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在了我们心上。
“医生,那……那肾源呢?”林悦颤抖着问。
“这个很难等。而且,就算有合适的肾源,手术和后期的抗排异治疗,也是一笔巨大的费用。”医生叹了口气,“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医生走了。
林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过了很久,她突然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陈辉,我想好了。”
“我想把我的肾,给念念。”
我愣住了。
“你疯了?!”我下意识地喊了出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配型都不一定成功,就算成功了,你自己的身体呢?”
“我查过了,直系亲属配型成功的概率很高。”她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只要能救念念,我怎么样都无所谓。”
“那钱呢?手术费呢?”我追问。
“我……我去借,我去求,就算去卖血,我也要把钱凑够。”
看着她那张因为熬夜和焦虑而憔悴不堪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坚定而亮得有些吓人的眼睛。我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这不是希望,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
她把她自己,也当成了赌注。
我把她按在长椅上,强迫她看着我的眼睛。
“林悦,你听我说,你不能这么做。你倒下了,念念怎么办?你让她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我的话,似乎击中了她的要害。
她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低下头,双手抱着头,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那我该怎么办……陈辉,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像个笑话。
我以为我帮了她,我以为我让她看到了希望。
但实际上,我只是在她那座即将倾塌的房子上,糊了几张纸。一场大风刮来,一切都回到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糟。
我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平凡”和“稳定”,产生了怀疑。
我的稳定,我的按部就班,在真正的灾难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我能做的,太有限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让小敏跟单位请了假,来医院陪着林悦。我把情况跟小敏坦白了。我告诉她,林悦是我的老同学,遇到了天大的难处。
小敏听完,什么都没问,只是红着眼睛说:“你做得对。这种时候,我们不能不管。”
我把车开到了一条河边,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
我摇下车窗,点了一支烟。
冬夜的冷风,灌进车里,吹得我浑身发抖。
我看着漆黑的河面,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就在我感到最绝望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部队的老领导,我现在转业单位的主任,也是他帮忙安排的。他快退休了,但人脉很广。
“喂,小陈啊,这么晚还没睡?”
“……领导,我……”
“我听说了你那个同学的事了。”领导的声音很沉稳,“你做得很好,有情有义,像个当兵的样子。”
我没想到,这件事会传到他耳朵里。
“但是,光有情有义,解决不了问题。有时候,还得用点‘笨’办法。”
“领导,我……”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本事,帮不了她?”
我沉默了。
“小陈,我问你,你在部队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服从命令,听从指挥。”
“不对。”领导否定了我,“是‘永不放弃’。是你的战友掉队了,你得把他背回来。是阵地只剩下你一个人,你也得给我守住了!”
领导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子里的迷雾。
是啊,永不放弃。
我怎么就忘了呢?
在部队的那些年,我遇到过比这更困难的情况。在演习中断水断粮,在抗洪抢险中连续奋战三天三夜。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为什么现在,面对生活的困难,我就觉得自己不行了?
“我明白了,领导。”我的声音,重新有了力气。
“明白就好。”领导笑了笑,“钱的事,你别愁。我帮你联系了几家企业,看看能不能拉点赞助。另外,媒体那边,我也帮你问问。有时候,社会的力量,比我们个人大得多。”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突然有了一种顿悟。
我一直把林悦的事,当成是我一个人的事。我用我个人的力量,个人的关系去帮助她。我错了。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斗,也不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我能做的,不仅仅是给她送钱,帮她找工作。我能做的,是把她的困境,告诉更多的人。是把那些愿意伸出援手的人,都聚集起来。
我,陈辉,一个普通的退伍军人,一个基层的社区工作者。我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但是,我身后,有我的战友,有我的领导,有我们那个大院里长大的发小,有千千万万个善良的普通人。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力量。
我发动了车子,调转车头,向着市区的方向开去。
天,亮了。
接下来的日子,忙得像个陀螺。
在老领导的帮助下,我们联系上了一家本地的电视台。记者来采访了林悦,做了一期专题报道。
节目播出后,反响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想象。
林悦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
电视台的热线电话,几乎被打爆了。无数的市民,自发地为念念捐款。有退休的老干部,拿着自己的退休金来的。有小学生,把自己存钱罐里的零花钱都捐了出来。还有很多企业的负责人,主动联系我们,表示愿意承担念念所有的治疗费用。
短短几天时间,捐款的数额,就远远超过了手术所需的费用。
我们那个发小群里,也炸开了锅。
“我靠,陈辉,你小子行啊,搞出这么大动静!”
“这下好了,念念有救了!”
“林悦呢?她怎么样?”
我给林悦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她泣不成声。
“陈辉,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谢谢你们……”
“别谢我。”我说,“要谢,就谢谢这个社会,谢谢那些素不相识的好心人。”
肾源,也很快就有了消息。
中华骨髓库里,找到了一个初步配型成功的志愿者。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手术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守在手术室外。
我,小敏,我们大院里那帮发小,还有很多通过新闻报道,自发赶来的市民。
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当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的时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笑容。
“手术很成功。”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林悦当场就跪了下去,对着手术室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看着她,眼眶也湿了。
念念的恢复,比预想的要好。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林悦牵着念念的手,走在前面。念念穿着一件新衣服,脸上有了血色,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天使。
林悦回头,冲我笑了笑。
那是我时隔十五年,再一次看到她那样笑。
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像夏夜里,最亮的星星。
后来,林悦用社会捐款剩下的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和念念一样,患有肾病的贫困家庭儿童。
她自己,成了基金会的第一个全职员工。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帮助的弱者。她开始用自己的经历,去帮助更多的人。
她找到了自己新的价值。
我和她,没有再续前缘。我们都默契地,把那份年少的悸动,埋在了心底。
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最坚实的战友。
有时候,我们会约着一起,带着各自的孩子,去公园里玩。
看着两个孩子在草地上追逐嬉戏,我们会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的生活,也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还是那个在街道办事处,每天处理着柴米油油盐的陈辉。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再看那些来办事的群众,眼神里多了一份理解和耐心。我不再觉得他们的那些“小事”是麻烦。我知道,每一份申请表的背后,都可能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或者是一个人最后的挣扎。
我的工作,不再只是一份糊口的差事。它有了一种新的意义。
那天,又是一个普通的下午。
我坐在办公桌前,整理着材料。
同事小张在门口喊:“陈哥,下一个。”
我抬起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
我站起身,迎了上去,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
“大妈,您别急,慢慢说。有什么事,我帮您。”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她手里。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办公桌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我的人生,虽然平凡,但也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来源:足智多谋冰淇淋yh6B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