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鞍山市工人剧场,成了曲艺团开展集体活动的场地。我们这十六个人受到规范管理,负责人员对我们规定:每天六点半起床,给十五分钟洗漱、上厕所的时间,而后每人佩戴说明牌,列队到工人剧场外的市场门前,低头站在一旁接受群众监督并反思。这种安排确实让人感到不自在。
鞍山市工人剧场,成了曲艺团开展集体活动的场地。我们这十六个人受到规范管理,负责人员对我们规定:每天六点半起床,给十五分钟洗漱、上厕所的时间,而后每人佩戴说明牌,列队到工人剧场外的市场门前,低头站在一旁接受群众监督并反思。这种安排确实让人感到不自在。
那市场本来居住人口多,行人也密集,早晨上下班的过往行人不断。我们十来个人佩戴着说明牌,一字排开低头站着。市场里认识我们的人不少,虽然我们不敢抬头,却能从眼角余光看到,过往行人围了一圈又一圈,看我们的眼神各不相同,有人指手画脚、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在市场的反思环节持续二十分钟,之后我们被带回工人剧场,站在舞台上,向毛主席的巨像鞠躬致敬,同时反思自身不足。“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在过往中存在不足,要主动反思,梳理自身问题。” 每个人陈述一遍,大概需要十五分钟。
之后各自回到房间,家属送来了早饭,吃完早饭休息不到十分钟,就要准备接受负责人员的集体谈话。不知道会轮到谁,每个人都有些紧张。
我待在单独的小隔间里,心里思绪翻腾,还在回想之前的事 —— 我太天真了,居然向他们提出松一松绳子的请求,结果不仅没得到同意,还招来更多不适,现在后悔不已。
我下定决心:这一百多斤的身子交给你们安排,大不了就是多承受些不便,我绝不能轻易妥协。为了应对接下来的情况,我利用这段时间锻炼身体,做仰卧起坐、活动四肢、扭动腰颈 —— 没有强壮的身体,根本扛不住长时间的折腾。
没过多久,集体活动开始了。这次谈话的重点不是我,而是马灵云。我们这些有过往经历需要说明的人一字排开站好,我那位所谓的师弟站在队伍前面高声喊:“马灵云,出来!”
马灵云从队伍里走到台前,站在负责人员指定的位置上低头反思,参与活动的人员照样围坐一圈。我那位师弟用手指着马灵云说:“马灵云,把你过往的不当行为向大家说清楚!你还有哪些需要说明的情况,我们都有所了解。如果不如实陈述,大家不会认可,大家说对不对?”
参与人员跟着表达意见:“要求马灵云正视自身问题!马灵云必须认真反思!” 交流一阵后,负责人员让马灵云梳理自身情况。这里我得多说几句:马灵云,大家给起了个绰号叫 “坏马”,说他 “坏”,其实我和他交情不错,我不觉得他是坏人,他也没做过什么真正的坏事。
马灵云是沈阳人,据说家里以前开过小铺子,他父亲雇了五个工人,生意不太景气,父亲早就想关门,可这五个工人没地方去,不愿离开。最后双方达成协议:老马家管工人吃住,但暂时不发工资,工人也同意了。
解放后成立了工会,这五个工人把老马头的情况反映到工会,说他没发工资。工会对老马头进行了教育,还把他定为 “小业主”。除了要求补发工资,还建议改善工人生活,每周安排两顿大米饭、炖肉或饺子。老马头实在承受不起,只能东拼西凑维持,后来工人发现他确实没钱,就主动离开了,铺子也停业了。老马头为此一病不起,不久后就去世了。
老马头死后,只剩下儿子马灵云。马灵云从小比较闲散,不爱读书,但没念过几天书的他,毛笔字却写得不错。他有两大爱好:一是去茶馆下象棋,还研究棋谱,棋艺确实不错;二是爱听相声,经常去北市场听名家表演,回家还自己练习。
父亲去世后,马灵云没工作,托亲靠友找到著名相声演员杨海权,学起了相声。但他是半路入行,功底不好,听他说相声的人不多,不久就离开了相声班子。恰巧当时鞍山曲艺团缺演员,马灵云去应聘,顺利通过被录用,分到曲艺队。
这曲艺队又演戏、又演相声、还搞杂耍。马灵云本来是说相声的,可只有他一个相声演员,没有搭档,没法表演,只能做杂活:搬道具、清扫剧场、打水,有时会被人呼来喝去。马灵云对此有想法,常说:“我来鞍山是说相声的,现在倒成了杂工。”
相声演员说话大多风趣幽默,爱开玩笑,马灵云也不例外,说话常带 “包袱”,有时还带点调侃,很多人不爱听,觉得他 “性子直”,不像别人那样顺从。另外,马灵云性格耿直,不会溜须拍马,不会看领导脸色行事,比较有自己的想法。
举个例子:曲艺队成立后开始演戏,马灵云做杂活,偶尔剧情需要,也客串个小兵,算是跑龙套的小演员,工资自然不高。当初招募时定的是每月 60 元,后来演出不景气,工资一降再降,最后只剩 37.5 元。他家里分两地,媳妇带着孩子在沈阳,自己在鞍山,37.5 元很难维持生活,所以马灵云常感慨:“别人是越干越好,我是越干越差,真是没辙。” 逗得大伙一笑。
还有一次,曲艺队去外地演出,队长是毛克兴 —— 老毛是转业军人、共产党员,工作很积极。演出前装台时,剧场比较陈旧,台板不结实,老毛不小心踩塌了台板,“咕咚” 一声掉了下去。大伙赶紧营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拉上来。马灵云哈哈大笑,跟大伙说:“你们看,毛队长这是不小心踩空了!” 本来是句玩笑话,却被当作需要注意的情况,说他对党员不够尊重。
还有一次,鞍山曲艺团食堂为了改善生活,自己酿了批啤酒分给大家。有人问马灵云:“咱自己酿的啤酒怎么样,什么滋味?” 马灵云喝了两口,一口吐出来说:“这哪是啤酒啊,味道确实不太好!” 逗得大伙都笑了,这话也被当作需要留意的表述。
说到我和马灵云的关系:我来鞍山之前,我们素不相识;我来鞍山后,年纪轻轻有点名气,马灵云觉得意外,常来我家串门。尤其是我女儿惠丽出生后,他特别喜欢惠丽,每次来都抱抱孩子,还说 “马大爷抱抱”,亲两口。尽管他生活不富裕,每次来都不空手,带两个苹果、几个南果梨,或者给孩子买个小玩具,让我很过意不去,所以常留他在家吃饭,聊天谈心。
从聊天中我才知道,国民党统治末期曾有抓丁现象,马灵云也被卷入,当了二十天保安队员,后来实在受不了,就跑了出去,躲进一座寺庙里,装成僧人混了半年多,后来才敢露面。这段经历也成了他需要说明的情况。
我和马灵云关系不错,他有困难时我常帮他,而马灵云很重义气,从不占人便宜。比如从我省 10 块钱,发工资后肯定会还回来。有人背后问我:“单田芳,马灵云被说‘坏’,你怎么还跟他成好朋友,他还常去你家?” 我总会解释:“马灵云不坏,他是好人。你们为什么叫他‘坏马’?他没亏欠谁,不偷不抢,就是嘴直,爱调侃几句,心地其实很善良、讲义气。”
这是以前的关系,现在我们都成了有过往经历需要说明的人,马灵云也是钢都大联合的成员,成了谈话重点。书接上文,集体活动开始后,重点就是马灵云。马灵云虽然说话直接,还是爱带 “包袱”,逗得参与活动的人哈哈大笑。我那位师弟赶紧挥手:“不准笑!这是严肃的反思交流现场,要认真对待,不许笑!”
接着他提醒马灵云:“马灵云,你认真点!别忘了现在的场合,还敢开玩笑?再开玩笑,大家对你的印象会更差!” 马灵云赶紧点头:“是是是,我是无意说的。”
有人问他:“之前因为工作态度和纪律问题,你被安排外出学习锻炼三年,你怎么看?” 马灵云说:“我觉得有点委屈,我没犯大错怎么就去学习锻炼了?那三年我吃了不少苦,学习锻炼结束后不让我回曲艺团,又把我派去炼钢厂。我不会炼钢,每天被安排去捡碎铁,手都被扎烂了,所以我心里有想法,难免抱怨几句。”
刚说到这,大伙就表达意见:“马灵云态度不够诚恳!必须如实说明情况!” 接着现场有人上前与他沟通,情绪比较激动。马灵云跟我差不多,大概是习惯了,沟通结束后也没太在意。之后他被请到后台继续反思。
下午,负责人员继续与下一个人谈话,叫王桥。我对他不太了解,据说他以前是北京文联的编辑。当时北京对常住人口进行梳理,对有特殊经历的人进行调配,王桥就被安排到鞍山,分到我们曲艺团做编剧。可曲艺团没什么剧可编,他整天没太多事做。
王桥毕竟是文人,平时很少跟我们说笑,没事就躲在家里看书。据说在国民党统治时期,他在山西太原参与过一本杂志的编辑工作,这段经历成了他需要说明的 “历史情况”,这次也被当作有过往经历需要梳理的人,请出来说明情况。
王桥性格斯文,表达也不流利,问一句说一句,说不出什么关键内容,所以这场交流活动氛围比较冷清。这里要说明:在我们这些有过往经历需要说明的人里,王桥参与的交流活动中,人员情绪相对平和。
集体活动持续到下午快吃饭时才结束,我回到小隔间里想:我们这些人轮流接受谈话,总算有喘气的机会。今天没轮到我,得好好养精蓄锐,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情况。我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结束对我的关注,说不定哪天就会把我作为重点,所以我在隔间里做广播体操、活动筋骨。
同时我发现,曲艺团来了位陌生军人,二十八九岁,看着很斯文。据说他是三十九军派来的王连长,实际负责协调支部和团里的日常工作。不管是集体活动还是其他安排,都是在他的协调下进行,但每次我们接受谈话时,他都不直接参与。
我用眼角余光看到,每次集体活动,他都背着手站在二楼,关注着舞台方向,一句话也不说。当时部队派驻人员的意见很重要,他就是部队派驻曲艺团的指导人员,其他人都比较尊重他的安排。他见了我们从不主动交流,也不拿正眼看我们 —— 毕竟我们是有过往经历需要说明的人,他是现役军人。
说到这我还要补充:其实负责人员和参与活动的人员也不轻松。我们在后台接受管理,时常参与谈话,他们则在二楼办公室分成三个组学习,还有严格规定:不准迟到、不准早退,要按时参加工作和学习,每个人都要保持专注,随时关注现场情况,还要跟我们这些 “有过往经历差异的人” 保持距离,不准私下往来、不准随意交谈,各种规范让他们也感到疲惫。
一晃三四天过去了,有些人还没接受谈话。我没事时就在一旁观察,心里盘算:新的一天开始了,不知道今天轮到谁,希望能再躲过一次。可就在这时,剧场里突然一阵骚动,透过隔间缝隙一看,负责人员和参与活动的人员跑上跑下、忙作一团,好像有重要的事要发生。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