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根细细的、滚烫的针,扎进我的鼻腔,然后顺着神经一路烧到我的脑子里。
那股味道,是从厨房的门缝里钻出来的。
像一根细细的、滚烫的针,扎进我的鼻腔,然后顺着神经一路烧到我的脑子里。
是肉香。
很浓,混着大料和酱油的霸道气味,是那种北方过年时,家家户户炖肉会有的味道。
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因为我认识这个味道。
我太认识了。
馒头最喜欢啃的骨头玩具,就是这个味道的。
我给他买过很多玩具,磨牙的,发声的,彩色的,但他最喜欢的,永远是那根褐色的,带着浓郁肉干香气的橡胶骨头。
每次我下班回家,他都会叼着那根骨头,摇着尾巴,从门厅一路把我拱到沙发上,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
那声音,像一架快乐的小马达。
现在,小马达熄火了。
我找遍了整个屋子。
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我找了三遍。
从我们的卧室,到书房,到阳台,甚至连平时绝对不许他进的婆婆的房间,我都推开门找了。
没有。
馒头的牵引绳还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红色的,很喜庆,是我特意为过年给他买的。
他的小饭盆和水碗,干干净净地放在厨房门口的角落里。
他的小窝,那个我用旧毛衣给他铺的、暖烘烘的窝,还陷着一个他睡出来的、圆圆的凹痕。
一切都在。
只有他不在。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客厅里,电视开着,春晚喜庆的音乐吵得我耳朵疼。
婆婆,公公,我的丈夫林海,还有他那个刚从外地回来的妹妹林莉,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坐在沙发上,嗑着瓜子,看着电视,其乐融融。
仿佛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过一只叫馒头的,黄白相间的小狗。
我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电视的光。
“馒头呢?”我的声音很轻,但抖得厉害。
嗑瓜子儿的声音停了。
婆婆抬起眼皮,瞥了我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客人。
“什么馒头?哦,那条狗啊。”她慢悠悠地说,“不知道,可能跑出去玩了吧。”
跑出去玩?
今天是大年三十,外面到处都在放炮,噼里啪啦的,馒头最怕这个声音。
每次一听到炮仗响,他就会吓得直往我怀里钻,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他怎么可能自己跑出去?
“我出门买菜的时候,门是锁好的。”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林莉,我的小姑子,在一旁凉凉地开了口:“嫂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审问我妈呢?不就一条狗吗?丢了就丢了呗,多大点事儿。”
多大点事儿?
我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一条狗。
那是我的馒头。
是我三年前,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里,从垃圾桶旁边捡回来的。
那时候他只有巴掌大,浑身湿透了,冻得奄奄一息,叫声像小猫一样。
我把他揣在怀里带回家,用温水给他洗澡,用吹风机吹干,拿牛奶一点点喂他。
林海那时候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会笑着揉我的头发,说:“你啊,就是心太软。”
他会陪我一起给小狗起名字。
我说他黄白相间的,像个豆沙包。
他说,不如就叫馒头吧,白白胖胖,好养活。
馒头。
从那天起,他就成了我的家人。
在我无数个加班晚归的夜里,是他在门口等我。
在我因为工作受了委屈,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的时候,是他用温热的舌头,一遍遍舔掉我的眼泪。
在我跟林海吵架,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吹冷风的时候,是他把小脑袋搁在我的膝盖上,安静地陪着我。
他是我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唯一的暖气。
现在,我的暖气,不见了。
而我的丈夫,林海,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就坐在那里,低着头,假装认真地剥着一个橘子,橘子皮的清香,混杂在浓郁的肉香里,让我更加恶心。
我看着他,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认识他五年,结婚三年。
我曾经以为,他是我生命里的光。
他会记得我的生理期,提前给我准备好红糖水。
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半夜跑出去给我买药。
他会把我随口说的一句“想看海”,记在心里,然后在一个周末,悄悄订好去海边的票。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光,就渐渐暗了。
是从他妈妈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开始?
还是从他升职之后,回来越来越晚开始?
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开始越来越多地对我说:“你多理解一下我妈,她老人家不容易。”
“不就是件小事吗?你至于这么计较吗?”
“我太累了,你能不能别烦我了?”
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少,争吵越来越多。
这个家,也越来越冷。
冷得像一个巨大的冰窖。
只有馒头,永远是温暖的。
他的身体是暖的,眼神是暖的,他看我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暖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转向厨房。
那股味道,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像一个黑洞,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厨房的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灶台上,一个巨大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香气更浓了。
浓得让我窒息。
婆婆跟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近乎于得意的笑。
“闻着香吧?”她掀开锅盖,一股更浓烈的白气扑面而来,“我今天啊,托人弄了点好东西,特意给你补补身子。”
她用勺子在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块肉,递到我面前。
“尝尝,这可是正宗的……好东西。”
那块肉,炖得烂熟,表皮呈现出一种油亮的酱红色。
上面还连着一小块皮。
皮上,有一撮黄白相间的毛,没有剃干净。
那一瞬间,我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春晚的喧闹,锅里“咕嘟”的声响,婆婆得意的笑声……全都听不见了。
我只能看见那撮毛。
黄白相间。
和馒头脖子下面那一小撮,一模一样。
我记得,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旋,像一朵白色的小雏菊。
我每天都要摸一摸,亲一亲。
我的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拧了一把。
酸水、胆汁,混着早上喝的那点粥,一起涌了上来。
我猛地推开她,冲到水槽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撕心裂肺的疼。
从胃,到喉咙,再到眼睛。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水槽里,溅起冰冷的水花。
我听见婆婆在后面“啧”了一声,语气里满是嫌恶。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好心好意给你炖锅肉,你这是什么反应?”
林莉也走了进来,抱着胳膊,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嫂子,你不会是以为,这锅里的是你的宝贝狗吧?哎呀,你想太多了,怎么可能呢。”
她嘴上说着“怎么可能”,眼睛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那种残忍的,看好戏的光。
我扶着水槽,慢慢地直起身子。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苍白,狼狈,眼睛红得像兔子。
可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是歇斯底里的质问,不是痛哭流涕的崩溃。
而是,心里的某个地方,彻底地,碎掉了。
碎成了粉末,被风一吹,就散了。
什么都不剩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们。
婆婆,林莉,还有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门口的,我的丈夫,林-海。
他还是低着头,不敢看我。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罪人。
我笑了。
真的,我笑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
“是啊,”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怎么会那么想呢?那可是馒头啊。”
“他那么乖,那么懂事。”
“他只是,跑出去玩了。”
我说完,没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
我扭头,走出了厨房。
客厅里,春晚还在继续。
主持人正用激昂的声音,倒数着新年的钟声。
“十、九、八、七……”
外面,烟花“嘭”地一声炸开,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火。
真漂亮啊。
我走到沙发前,拿起我的包。
然后,我重新走回厨房门口。
我对婆婆说:“妈,菜快好了吧?我来帮忙端菜。”
婆婆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恢复正常”了。
她脸上的得意又浮了上来,甚至还带了点施舍般的宽容。
“这就对了嘛,大过年的,开开心心的。去吧,把那几个凉菜先拿出去。”
我点点头,走进厨房。
我没有去碰那几个凉菜。
我打开冰箱,从冷冻室里,拿出了一个密封得很好的,方方正正的盒子。
那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然后,我从橱柜里,拿出了家里最大,最漂亮的一套青花瓷餐具。
一个大汤盆,四个深口盘。
我把砂锅里的东西,一勺一勺,仔仔细细地,盛了出来。
汤汁浓稠,肉块酥烂。
我甚至,还从里面,挑出了一根小小的,弯弯的骨头。
那是馒头的一根肋骨吗?
还是他的腿骨?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
我把那根骨头,单独放在一个小碟子里。
像一件艺术品。
然后,我打开那个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盒子。
里面,是几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
还有一沓照片。
我把它们,分别放进四个深口盘里。
像四道,精心准备的凉菜。
一切准备就绪。
我端起托盘。
托盘很沉。
但我端得很稳。
一步,一步,走出厨房。
客厅里,一家人已经围坐在了餐桌旁。
他们看见我端着菜出来,脸上都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幻觉。
“来来来,快坐下,就等你了。”公公招呼着。
林海甚至还站起身,想来帮我。
我避开了他的手。
我把托盘,重重地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
“砰”的一声。
震得桌上的酒杯都晃了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端上来的“菜”上。
然后,他们的表情,一个接一个地,凝固了。
傻了。
彻彻底底地,傻了。
婆婆的笑容僵在脸上,像一个劣质的假面。
林莉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公公的老花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
而林海,他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因为,桌子上,摆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年夜饭。
那是我为他们准备的,一场盛大的,告别。
正中央的汤盆里,是那锅让我肝肠寸断的肉。
而在汤盆周围,四个青花瓷盘里,装着四份不同的“礼物”。
第一份,是给婆婆的。
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银行流水单。
每一笔,都清清楚楚。
从我们结婚第二年开始,林海每个月,都会背着我,从我们夫妻共同的账户里,转一笔钱到她的卡上。
不多,每次五千。
但三年下来,不多不少,正好十八万。
流水单的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馒头的照片。
是他刚来我们家时拍的,小小的,怯怯的,眼睛像黑葡萄。
照片的背面,我用红色的笔,写了一行字。
“一条命,十八万,您觉得,值吗?”
婆婆的手开始发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向林海,眼神里充满了惊慌。
而林海,已经完全不敢看她了。
第二份,是给小姑子林莉的。
那是一沓照片。
照片上,是她和她那个已婚的上司,在各种酒店,各种亲密的场景。
有几张,拍得特别清晰。
这些照片,是那个上司的老婆,前段时间哭着找到我,给我的。
她求我,让我劝劝林莉,不要再破坏她的家庭。
我当时还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替林莉瞒了下来。
我还傻傻地去劝她,结果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我多管闲事,说我嫉妒她找到了真爱。
现在,我不想再替她瞒了。
照片的旁边,也放了一张馒头的照片。
是馒头一岁生日时,我给他戴上生日帽,他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照片背面,我也写了一行字。
“别人的东西,是不是,抢过来特别有意思?”
林莉的脸,瞬间从涨红变成了惨白。
她“哇”的一声,就想扑过来抢。
我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别急,我这里还有备份。你要是敢动一下,我保证,明天早上,这些照片就会出现在你上司老婆的办公桌上,还有你们公司所有人的邮箱里。”
她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软在了椅子上。
第三份,是给公公的。
那是一份病历。
他半年前查出来有早期肺癌,一直瞒着家里人,偷偷在吃药。
这件事,只有我知道。
是他有一次忘了把药收起来,被我无意中发现的。
他求我不要告诉家里人,尤其是婆婆,怕她担心。
我答应了。
我甚至还偷偷咨询了很多专家,给他找了更好的医生,帮他预约了下个星期的微创手术。
现在,这份病历,就摆在他的面前。
旁边,是馒头最喜欢的那根,肉干味的橡胶骨tou。
已经很旧了,上面布满了他的牙印。
病历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生命,是不是都该被尊重?”
公公沉默了。
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整个晚上,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唯一的回应。
一声叹息。
充满了无奈,和或许一丝丝的,愧疚。
最后一份,最大的那一份,是给我的丈夫,林海的。
那是一份,已经签好我名字的,离婚协议书。
财产分割那栏,我写得很清楚。
婚后共同财产,一人一半。
他转给他妈的那十八万,必须从他那一半里扣除。
这套房子,是我婚前父母留给我的,属于我的个人财产,他必须在一个月内,搬出去。
协议书的旁边,放着馒头的项圈。
红色的,上面挂着一个银色的小骨头牌。
牌子上,刻着他的名字:馒头。
还有我的电话号码。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万一他走丢了,有好心人看到这个牌子,就会把他送回来。
可我没想到,他没有走丢。
他是被自己的“家人”,亲手,送进了地狱。
我看着林海。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震惊,有恐惧,有悔恨,还有一丝……祈求?
“小暖……”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打断他,笑了,“好啊,你解释。”
“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从我们结婚第二年开始,就要偷偷给你妈转钱?是我们家的开销不够大,还是我亏待了你妈?”
“你解释一下,你妹妹做出这么不知廉耻的事情,你作为哥哥,为什么不管教,反而帮着她一起瞒着我?”
“你解释一下,你爸生了这么重的病,你作为儿子,为什么能做到毫不知情,心安理得地让他一个人扛着?”
我每问一句,就往前走一步。
林海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最后,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林海,你再解释一下,今天早上,我出门买菜之前,馒头还好好的在窝里睡觉。我回来之后,他就不见了。而我们家的年夜饭,却多了一锅,我从来没见过的肉。”
“你告诉我,我的馒头,到底去哪了?”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躲闪着,飘忽着,就是不敢对上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点的,可笑的期望,也彻底熄灭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在我看到那撮黄白相间的毛的时候。
在我闻到那股熟悉的,让我作呕的肉香的时候。
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爱了五年的男人,会残忍至此。
我不甘心,我曾经以为的避风港,会变成埋葬我所有温暖的坟墓。
“说话啊!”我几乎是在尖叫,“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他被我吓得一抖,终于开了口。
声音小得像蚊子。
“是……是我妈……她说……她说你身子弱,总是不怀孕,吃点那个……补……”
“补?”我笑出了眼泪,“所以,就杀了我的馒M头,来给我补身子?”
“这是什么混蛋逻辑!”
“林海,他是我的馒头啊!他也是你的馒头啊!你忘了吗?是他陪着我们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你加班回来,是谁第一个冲上去迎接你?我生病难受,是谁趴在床边呜呜地叫,比你还着急?”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
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恨。
我恨眼前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
我恨这一家子,披着人皮的,冷血的魔鬼。
我也恨我自己。
恨我识人不清,恨我软弱可欺,恨我没有保护好我的馒头。
婆婆大概是被我的样子吓到了,也或许是那份银行流水单让她心虚。
她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嚎什么嚎!大过年的,你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她指着我的鼻子,开始撒泼。
“不就是一条畜生吗?吃了就吃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告诉你,我们老林家,就不许养这种东西!晦气!”
“还有,我儿子给我钱怎么了?我养他这么大,他孝敬我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管?”
“你还想离婚?还想分我们家财产?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这婚,我不同意离!”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忽然就觉得,很可笑。
我擦干眼泪,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第一,馒头不是畜生,他是我的家人。在我心里,他比你们这里的所有人,都干净,都高贵。”
“第二,林海给你钱,是他的事。但他用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去满足你无休止的贪婪,这就是背叛,是欺骗。法律上,这叫非法转移财产,我有权追回。”
“第三,这婚,不是在跟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离婚协议,林海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不签,我们就法庭上见。到时候,他婚内出轨……哦,不对,是他妹妹婚内出轨的证据,还有他非法转移财产的证据,我想,法官会很感兴趣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莉惨白的脸,最后,落回到婆婆身上。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您说,您儿子孝敬您是天经地义的。那您知道吗,您最孝顺的儿子,连他亲爹得了癌症都不知道。您每天只想着怎么从我们这里捞钱,您关心过您丈夫的死活吗?”
“你说什么?”
婆婆和林海,同时惊叫出声。
他们难以置信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公公。
公公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这个女人!你怎么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你太恶毒了!”
恶毒?
我笑了。
跟亲手杀害一个无辜的生命,把它做成一锅肉,然后笑着端上餐桌,让它的主人亲口吃下去相比。
我这点所谓的“恶毒”,又算得了什么呢?
“爸,”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我曾经,是真心实意地把您当成父亲一样尊重的。所以,我替您保守秘密,我为您联系医生。”
“我以为,您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以为,您至少,是心存善念的。”
“可是,当他们把馒头拖出去的时候,您在干什么?当他们在厨房里处理他的时候,您在干什么?当这锅肉端上桌的时候,您又在干什么?”
“您什么都没做。”
“您的沉默,就是一把刀。一把,捅在我心上,也捅在馒头身上的,最锋利的刀。”
公公的嘴唇抖了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颓然地坐了回去,整个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电视里,还在不知疲倦地播放着喜庆的歌舞。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
真是讽刺。
我看着眼前这一家子,神情各异的脸。
惊慌的,愤怒的,羞愧的,绝望的。
像一出,荒诞的闹剧。
而我,不想再当这个闹剧里的,任何一个角色了。
我累了。
我拿起我的包,最后看了一眼那锅,还在冒着热气的肉。
我的馒头。
我的小暖气。
对不起。
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对不起。
以后,妈妈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走向门口。
“站住!”
是林海的声音。
他追了上来,从后面,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潮湿,还在不停地发抖。
“小暖,别走……求你了,别走……”
他哭了。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妈那边,我以后一定跟她说清楚!我妹妹的事,我也去管!我爸的病,我来负责!钱,钱我都还给你!求你了,小暖,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哪怕是几个小时之前,看到他这个样子,我或许,还会心软。
我或许,还会相信他那些,听起来无比真诚的,鬼话。
可是现在,不会了。
永远,都不会了。
有些错,可以被原谅。
但有些,不能。
有些底线,一旦被触碰,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平静地看着他。
“林海,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很爱你。”
“我爱那个,会在下雨天,脱下外套给我披上的你。”
“我爱那个,会笨拙地给我做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然后一脸期待地问我好不好吃的你。”
“我爱那个,会把我抱在怀里,说要保护我一辈子的你。”
“可是,那个你,已经死了。”
“死在了,你一次又一次的,沉默里。”
“死在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妥协里。”
“死在了,今天这锅,用我馒头的命,炖出来的肉里。”
我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他的力气很大,但我更用力。
指甲,深深地陷进了他的手背。
他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手。
我终于,挣脱了他。
“林海,”我看着他的眼睛,最后一次,叫他的名字,“我们,完了。”
说完,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是冰冷的,夹杂着硫磺味道的空气。
夜空中,烟花还在一朵一朵地绽放。
绚烂,夺目,然后,归于沉寂。
就像我的爱情。
我的婚姻。
我把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
隔绝了里面,所有的哭喊,争吵,和歇斯里地。
也隔绝了,我整整八年的,青春。
我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小区的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鞭炮的红屑。
踩上去,沙沙作响。
像是在为我送行。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很冷。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围巾里。
围巾上,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小狗的味道。
是馒头最喜欢趴在我身上睡觉时,留下的味道。
暖烘烘的,像冬日的太阳。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蹲在路边,抱住自己,哭得像个傻子。
馒头。
我的馒头。
你在哪里?
你冷不冷?
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一个塑料瓶,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抬起头。
一个捡垃圾的老奶奶,正站在我面前,有些局促地看着我。
她的背,佝偻着,脸上布满了皱纹。
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塑料袋。
“姑娘,”她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了?跟家里人吵架了?”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
她叹了口气,从自己破旧的棉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巾,递给我。
“快擦擦吧,脸都冻坏了。”
我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
“大过年的,别哭了。”老奶奶说,“没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她说完,就准备转身离开。
我忽然,叫住了她。
“奶奶!”
她回过头。
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抽了出来,递给她。
大概,有两千多块。
“奶奶,新年快乐。”
老奶奶愣住了,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我不能要你的钱。”
“您就收下吧,”我说,“就当我……就当我替我的一个家人,给您的。”
他生前,最喜欢,对所有人都摇尾巴了。
他那么善良,那么温暖。
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也希望,我能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
老奶奶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她没有再推辞,颤抖着手,接过了钱。
“谢谢你,姑娘,你真是个好人。”
“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说完,冲我笑了笑,转身,慢慢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好像有某个地方,被填满了一点点。
是啊。
好人,会有好报的。
那坏人呢?
他们,也该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林海打来的。
我挂断了。
他又打。
我再挂。
反复十几次之后,他发来一条很长很长的短信。
他说,他把他妈和他妹都骂了一顿。
他说,他把他爸送去了医院,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手术成功率很高。
他说,他把那锅肉,全都倒掉了。
他说,他知道错了,他愿意做任何事来弥补。
他说,他不能没有我。
他说,他爱我。
我看着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然后,我笑了。
我回了他四个字。
“滚。别再烦我。”
然后,拉黑,删除。
一气呵成。
天,终于亮了。
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
甚至,还有点刺眼。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生活,还要继续。
接下来的几天,我找了律师,正式提交了离婚诉讼。
林海那边,大概是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没有再来纠缠我。
只是,婆婆和林莉,却不肯善罢甘休。
她们几乎每天都来我租的房子门口堵我。
谩骂,诅咒,撒泼打滚。
把所有最恶毒的词语,都用在了我的身上。
我没有理会。
我只是,默默地,把她们每一次的表演,都用手机录了下来。
然后,连同林莉那些精彩的照片,一起,打包发给了林莉那位“真爱”的老婆。
听说,那位太太,是个狠角色。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她只是,冷静地收集了所有证据,然后,直接捅到了她丈夫公司的纪检委。
那位上司,很快就被停职调查了。
而林莉,也因为“作风问题”,被公司劝退。
她所谓的“真爱”,在东窗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跟她撇清了关系,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林莉成了整个圈子里的笑话。
她来找我,像个疯子一样,要跟我拼命。
我报了警。
警察来了之后,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
她指着我,眼睛里淬满了毒。
“你毁了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看着她,只觉得可悲。
“毁了你的,不是我。”我说,“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的贪婪,虚荣,和不知廉耻。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婆婆,在失去了林海这个“提款机”,又眼看着女儿身败名裂之后,也终于消停了。
听说,她大病了一场。
出院之后,就回了老家。
至于公公,手术很成功。
林海给他请了护工,照顾他的起居。
父子俩的关系,似乎也因为这场变故,变得前所未有的疏远。
这一切,都跟我,再也没有关系了。
开庭那天,天气很好。
林海也来了。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整个过程,很顺利。
因为证据确凿,法官很快就做出了判决。
我们离婚了。
房子,归我。
存款,一人一半,林海转移的那十八万,从他的份额里扣除,返还给我。
走出法院的时候,林海叫住了我。
“小暖。”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对不起。”他说。
这三个字,迟到了太久太久。
久到,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
“还有……”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馒头……馒头的骨灰,我……我拿回来了。你要……要带他走吗?”
我的心,像是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疼得,几乎要痉挛。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睛里,已经一片清明。
“不用了。”我说。
“就让他,留在那里吧。”
“让他,时时刻刻地,提醒你。”
“提醒你,你曾经,是怎样一个,懦弱、自私、又残忍的,混蛋。”
说完,我没有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我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阳光,洒在我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小狗的味道。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馒头。
你看。
妈妈,自由了。
我辞掉了原来的工作,换了一个新的城市。
我用卖掉房子的钱,在海边,开了一家小小的,宠物咖啡馆。
店里,收养了很多流浪的猫猫狗狗。
每一只,我都很用心地,给它们起了名字。
有叫包子的,有叫花卷的,有叫油条的。
但,再也没有一只,叫馒头。
我的生活,很平静,也很充实。
每天,给小家伙们喂食,洗澡,陪它们玩耍。
看着客人们,在它们的陪伴下,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也会觉得,很幸福。
有时候,我会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海边。
看着夕阳,把海面染成一片金黄。
海风,轻轻地吹着。
我会想起,很多很多年前。
有一个少年,也曾这样,坐在我的身边。
他指着远方的海平面,对我说:
“小暖,你看,多美。”
“以后,我们就住在海边,养一条大大的金毛,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
那时候的誓言,言犹在耳。
那时候的少年,却早已,面目全非。
我不知道,林海现在怎么样了。
我也不想知道。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在短暂的交汇之后,就奔向了,各自的,无限远。
再无交集。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是一个小男孩。
大概,七八岁的样子。
他抱着一只,脏兮兮的,黄白相间的小土狗,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阿姨,”他问,“我……我可以在这里,给我的狗狗,洗个澡吗?”
我看着那只小狗。
它很瘦,毛发纠结,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但,那黄白相间的颜色,却让我的心,猛地一颤。
像。
太像了。
像我的,馒头。
我蹲下身,朝它伸出手。
“你好呀,小家伙。”
小狗吓得往后缩了缩。
小男孩赶紧抱紧它,安慰道:“别怕,别怕,阿姨是好人。”
我笑了笑,站起身。
“进来吧。”
我把他带到店里的宠物洗浴区,拿出全套的工具,仔仔细细地,帮那只小狗洗了个澡。
温热的水,流过它小小的身体。
它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甚至,还试探性地,用舌头,舔了舔我的手。
那个触感,温热,柔软。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洗完澡,吹干毛。
小家伙,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干干净净,毛茸茸的,像一团行走的棉花糖。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小男孩。
小男孩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还没给他起名字呢。他是我在路边捡到的,我怕我爸妈不让他养,就一直偷偷藏在外面。”
“是吗?”我摸了摸小狗的头,“那,我帮他起一个,好不好?”
小男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好啊好
啊!”
我看着小狗,那双清澈的,像黑葡萄一样的眼睛。
我想了想,说:
“就叫他……豆包吧。”
像馒头,但,又不是馒头。
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小男孩很喜欢这个名字。
“豆包,豆包!”他抱着小狗,开心地转圈。
小狗,不,豆包,也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从那天起,小男孩就成了我店里的常客。
他每天放学,都会带着豆包,来我这里玩一会儿。
我会给他准备好吃的点心,给豆包准备美味的狗粮。
我们会一起,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
他会跟我讲,学校里的趣事。
我会跟他讲,店里每一只猫猫狗狗的故事。
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
“阿姨,你为什么,对豆包这么好呀?”
我愣了一下。
是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长得像馒头吗?
或许是。
但,也不全是。
我看着豆包,正在不远处,跟一只小猫,追逐打闹。
阳光,洒在他黄白相间的皮毛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他跑得那么快,那么开心。
充满了,生命力。
我笑了。
“因为啊,”我对小男孩说,“阿姨曾经,也有一只,像豆包一样,很可爱很可爱的小狗。”
“他叫,馒头。”
“那他现在在哪里呀?”小男孩好奇地问。
我抬起头,看向远方,那片蔚蓝的大海。
海鸥,正自由地飞翔。
“他啊,”我说,“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没有寒冷,没有伤害,只有,温暖的阳光,和永远也吃不完的,肉骨头。”
“他会在那里,等着我。”
“等到有一天,阿姨也老了,走不动了,就会去找他。”
“然后,我们会像以前一样,永远,永远,在一起。”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靠过来,把小脑袋,轻轻地,搁在了我的肩膀上。
“阿姨,你别难过。”
“以后,就让豆包,陪着你吧。”
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
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
是温暖的。
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
夕阳西下。
我和小男孩,还有豆包,三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
我失去了一个馒头。
但,我也收获了,一个豆包。
和,一个全新的,值得被爱的,自己。
生活,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
和,生生不息的,希望。
这就,够了。
【全文完】
来源:美食征途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