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天上午,公社的干事和市市场管理所的两个人,面色严肃地走进了福家院子。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天越来越冷了,时间到了1982年年底。
这天上午,公社的干事和市市场管理所的两个人,面色严肃地走进了福家院子。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
“谁是福守信?谁是柏惠?”年轻干部推了推眼镜,语气生硬。
福守信心里“咯噔”一下,连忙从屋里迎出来,递上烟袋锅子。
“领导,俺是福守信。这是俺儿媳妇柏惠。有啥事?”
干部没接烟袋,翻开本子:“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们家无证经营豆腐坊,私自购买粮食进行加工销售,违反了统购统销政策。这是严重的投机倒把行为!现在要求你们立即停止生产,接受调查!”
这话像一颗炸雷,在院里炸开。
柏惠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豆腐筐“哐当”掉在地上。
福生刚从外面回来,一听就急了,梗着脖子要上前理论。
“俺们咋就投机倒把了?俺们用的都是自家打的粮!磨点面做点豆腐卖,咋就不行了?”
“自家打的粮?”
干部冷笑一声。
“的政策是余粮必须卖给粮站!你们私自加工销售,就是变相倒卖粮食!还有,你们购买豆子的来源呢?有没有票据?这就是无证经营,扰乱市场!”
福婶和刘嫂吓得直哆嗦。
左邻右舍听到动静,都围在院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王老瘪家院门开着一条缝,王彩凤的脸在门后一闪而过,带着几分洋洋得意和幸灾乐祸。
福守信只觉得血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对那些政策条文一窍不通,只能反复说着:“俺们……俺们就是挣点辛苦钱,贴补家用……”
“辛苦钱?我看是搞资本主义尾巴!”
干部语气严厉,“马上停工!机器封存!所有成品、原料都要清点登记!”
眼看干事就要去贴封条,一家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束手无策。就在这时,一个清亮却带着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领导!请等一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末回家的福娴不知何时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显然是刚被惊动,身上还穿着帮忙干活的旧衣服,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镇定。
她手里紧紧攥着几本在学校用的政治和时事教材。
“娴子,你出来干啥,快回去!”柏惠急忙拉她。
福娴却挣脱了嫂子的手,走到干部面前,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声音还有些发颤,但条理清晰。
“领导,您好。我是福娴,在县一中读高二。我们最近的政治课和时事学习,一直在讲的新政策。”
干部皱了皱眉,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学生:“新政策?什么新政策?”
福娴翻开手里一本印有“中共中央一号文件”学习摘要的油印小册子,指着上面划了线的部分,大声念道。“文件里说了,‘要加快发展农村多种经营’,‘要鼓励发展社队企业和农民家庭副业’,‘对农村个体工商户,应当允许请帮手、带学徒’!”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干部。
“领导,我们家做豆腐,磨苞米面,就是响应号召,发展家庭副业!我们没有占用集体工时,用的豆子大部分是自留地里种的,不够的部分,也是用自家余粮跟邻居等价换的,没有去市倒买!这怎么能叫投机倒把呢?”
院子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福娴,包括她的家人。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平时闷头读书的小姑娘,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条理分明、有政策依据的话来!
干部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接过福娴手里的册子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
“你说的是发展方向,但具体的经营管理,还是要按规定来。你们没有营业执照,这就是不合规的。”
“领导,”福娴毫不退缩,她想起在学校和同学讨论时的情景,胆子更壮了些。
“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鼓励我们搞活农村经济,我们农民想干点副业,但很多手续怎么办,我们去哪里办,都不知道。这需要上级领导给我们指引道路,而不是一棒子打死啊!如果我们做得不对,该怎么规范,我们愿意学,愿意改!但不能直接就说我们是搞资本主义,是投机倒把吧?这顶帽子太大了,我们农民承受不起!”
福娴的话语,有理有据,还带着学生特有的真诚和一点理想主义,一下子击中了要害。
那几个干部互相看了一眼,语气明显软化了。
戴眼镜的干部合上本子:“嗯……你这个学生,倒是挺关心政策。你说的情况,我们也会向上级反映。但是,无证经营确实不行。”
他转向福守信:“这样吧,看在你们也是初犯,而且确实主要是自产自销。封条我们先不贴了,但是,从现在起,不准再对外销售!马上停止!至于后续怎么办证,怎么合法经营,你们自己去公社问问清楚再说!”
虽然还是要求停工,但已经不是最坏的结果了。
福守信连忙点头:“哎,哎,谢谢领导!俺们马上停,马上就去问!”
送走了干部,院里一片死寂。
小钢磨冰冷地沉默着。
短暂的安静后,福生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
柏惠看着满屋的原料和做好的豆腐,眼圈红了。
福守信走到福娴面前,看着这个差点不认识了的女儿,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娴子……今天多亏你了……”
福娴这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后背出了一层冷汗,手还在微微发抖。
她看着愁云惨淡的家人,深吸一口气,语气坚定地说。
“爸,妈,哥,嫂子,别灰心!国家政策真的松动了!我今天说的都是文件上学来的!咱们没做错!明天我就去公社,问问这营业执照到底该怎么办!咱们要干,就光明正大地干!”
她的话语,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福家院子上空的阴霾,重新点燃了一家人的希望。
这个平时只知埋头书本的高二女生,在家庭最危难的时候,用知识武装了自己,勇敢地站了出来,成为了支撑这个家的另一根柱子。干部们走后,福生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柴火垛上,眼睛赤红:“哪个缺德带冒烟的举报的?!让俺知道非……”
“闭嘴!”
福守信低吼一声,打断儿子的狠话,他脸色灰败,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猛抽烟袋,烟雾缭绕也掩不住他眉心的深沟。
“嚷嚷有啥用?还嫌不够乱?”
柏惠看着满屋的原料和那一板板已经点好、却不能再卖出去的豆腐,心疼得直抽抽。
这都是钱啊!是本钱,是心血!
她默默拿起瓢,把豆腐浆一瓢一瓢舀出来,准备喂猪,动作迟缓得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福婶起围裙直抹眼泪:“这可咋办啊……这刚有点盼头……”
“爸,妈,哥,嫂子,别慌!”
福娴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还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
她把手里的教材紧紧抱在胸前。
“他们没封咱们的机器,也没罚没东西,这就是余地!说明他们也知道政策在变,只是咱们手续没跟上!咱们没做错!”
她的话像一根线,把濒临散架的一家人又拉拢在一起。
“对!娴子说得对!”
柏惠最先反应过来,她把瓢一放,眼神重新亮起光,“咱不能自己先垮了!领导让咱去问办证的事,咱就去问!光明正大地问!”
福生也抬起头,看着妹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娴子,你……你真敢去公社问?”
“我敢!”
福娴挺直了背脊,“我学了政策,我知道咱们占理!明天星期一,我一早就去公社管委会问!”
福婶问,“你不上学啊?”
福娴说,“我请一节课假。”
第二天一早,福娴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半新蓝布褂子,把两条辫子梳得整整齐齐,揣上那几本划满红线的学习材料和一个小本子、一支铅笔,在家人担忧又期盼的目光中,骑上自行车直奔公社。
公社管委会的大院比她想象的更气派,也更让人心生畏惧。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走进那栋砖瓦房,小心翼翼地打听管理个体经营的部门。
接待她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办事员,态度不冷不热。听到福娴磕磕巴巴地说明来意,家里想办豆腐坊的营业执照。
办事员眼皮都没抬:“营业执照?谁告诉你们家庭副业要办执照了?统购统销没取消,粮食加工销售就得按老规矩来!”
福娴的心沉了下去,但她没有退缩。她拿出那份中央一号文件的学习摘要,指着上面“鼓励发展农民家庭副业”和“对农村个体工商户应当允许”的字句“同志,您看。
“这是中央的新精神。我们就是想响应号召,合法经营。如果不办执照,那我们该怎么才能合法地干呢?总得有个章程吧?”
办事员这才正眼看了看她,又瞥了瞥她手里的材料,语气缓和了些。“你这个学生,倒是知道看文件。不过文件精神是精神,具体落实到咱这基层,还得等上面的实施细则。现在嘛……没有先例,不好办。”
碰了一个软钉子,福娴没有气馁。她想起昨天那个戴眼镜的干部,又大着胆子问:“那……请问昨天去我家的几位领导,是哪个办公室的?我想再向他们汇报一下情况。”
或许是她态度诚恳,又或许是她提及了昨天的检查,办事员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
福娴又找到了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干部——刘干事。
刘干事看到她,有些惊讶。福娴没有哭诉,更没有吵闹,而是把家里的情况、豆腐坊的规模、用的原料来源、以及迫切希望合法经营的愿望,条理清楚地又说了一遍。
“刘干事,鼓励我们劳动致富,我们农民想跟着政策走,但真的不知道路该怎么迈。您能不能给我们指条明路?需要达到什么条件?我们去努力!我们只想光明正大地干活,给国家交该交的税,绝不搞歪门邪道!南方那边已经允许建手工作坊,深圳还有外国人去建厂!”
她的真诚和条理分明的话,打动了刘干事。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小姑娘,你说的情况我了解了。现在政策确实在变,但像你们这种家庭食品加工坊,到底归口哪个部门管,怎么办证,确实还没有明确说法。这样吧,你们先别急着对外卖,特别是不能再用粮食换豆子了,这很敏感。如果主要是用自留地的产出,加工后少量兑换些生活必需品或者在本村范围内邻里间互通有无,目前……我们可以暂时不予干涉。但规模绝对不能扩大!等上面有了明确文件,再说办证的事。”
这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至少不是一个“死”字!获得了暂时的、口头的“默许”,福娴如释重负,连连道谢。
她骑着车回家,一路上心情起伏。虽然没拿到执照,但至少争取到了生存的空间。她把刘干事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家人。
“不能扩大规模……不能拿粮食换豆子……本村邻里间……”
柏惠喃喃重复着,脑子飞快地转着。
“那就是说,咱还能做,但不能像以前那样撒开手干了。豆子不够,咱就多用自留地种豆!做的豆腐、干的(干豆腐),主要留给自家吃和送人情,多余的,就在村里悄悄换点鸡蛋、肥皂,或者便宜点卖给实在想要的乡亲,绝对不再往公社、县里送了!”
“对!咱就照刘干事说的办!”
福守信一锤定音,“低调!稳当!等风头过去,等政策更明了!”
小钢磨又重新响了起来,但节奏放缓了许多。
屯子里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王老瘪甚至故意溜达到老福家院外,阴阳怪气地哼着小调。
就在一家人心怀忐忑时,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竟然停在了老福家破旧的院门外!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心提到了嗓子眼——这是检查组来了?这么大阵仗?
车门打开,下来的却不是戴红袖标的人,而是邓书记,还有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旁边跟着的,竟然是上次在县里开会时,夸柏惠发言好的那个农业局张局长!
邓书记一下车,就笑着对迎出来的福守信说:“老福同志,不要紧张!我们不是来查问题的,是来调研情况的!”
原来,刘干事把福家的情况反映给邓书记,邓书记在和张局长闲聊的时候说到了老福家。
张局长对老福家印象很深,很感兴趣,正好借着下来调研农村专业户发展情况的机会,亲自来看看。
张局长仔细查看了豆腐坊,甚至亲手摸了摸光洁的工具,看了看堆放的原料豆子,都是今年新收的好豆,又询问了收购豆子的渠道和价格。
听完柏惠条理清晰的汇报和福生的补充,张局长点点头,对邓书记说:“看看!这就中央鼓励发展的农村家庭副业!你们公社搞得真不错!虽然手续上有些不规范,但初衷是好的,效果也是好的!产品质量过硬,解决了群众吃豆腐难的问题,还带动了周边种豆户增收,雇用了困难群众。这有什么错?我看很好嘛!”
邓书记点点头,转身对福家人说:“你们的情况我了解了。证照的问题,公社这边会特事特办,帮你们尽快补上。收购粮食的事,只要来源正当,手续完备,符合政策允许范围内的流通,就不是问题!你们放心大胆地干!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向公社,向我反映!”
这一番话,如同春风化雨,瞬间驱散了老福家头顶的乌云!
福守信激动得老泪纵横,连连道谢。柏惠和福生、福娴也红了眼圈,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吉普车开走了。屯子里的人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王老瘪,脸都绿了,灰溜溜地躲回了家。
危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了。老福家因祸得福,不仅洗清了冤屈,还意外得到了县里领导的支持和肯定。
当晚,豆腐坊的灯亮了很久。柏惠对全家说:“经过这事,俺明白了。咱不光要低头干活,还得抬头看路,得懂政策,守规矩。明天,俺就去公社,该办证办证,该登记登记!咱要堂堂正正地把这豆腐坊开下去!”
小钢磨的嗡鸣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坚定、有力。
它仿佛在宣告,这个东北农家,在经历了风雨洗礼后,变得更加坚韧和成熟,准备迎接更大的舞台。福娴坐在高二的教室里,身上是洗得发白却整洁的蓝布褂子,肘部磨得有些起毛,被她细心地用同色布片打了补丁,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自从经历了那次挺身而出,她似乎变得更加沉静和内敛,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以前没有的坚毅。
她学习更加刻苦,因为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知识不仅能改变个人的命运,关键时刻还能守护一个家。
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报纸上关于农村经济政策的报道和文章,仔细剪贴下来,周末带回家给哥嫂看。
她是班里最用功的学生之一,也是极少数从农村考进来的住校生。
课间,当城里的同学讨论着最新一期的《大众电影》封面是刘晓庆还是潘虹,或者交换着听《外婆的澎湖湾》磁带时,她大多安静地坐在座位上,要么抓紧时间温书,要么看着窗外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出神。
她的世界里,除了公式和课文,还有家里那盘沉重的石磨、嫂子柏惠被豆汁浸泡得发白的手指、以及父母哥嫂期盼又沉重的目光。
她的成绩很好,尤其是语文。她的作文里常常带着泥土的气息,写丰收的喜悦,写霜降后菜园里最后一茬秋菠菜的顽强,写深夜推磨时哥哥额角的汗珠。
这些文字在满是“实现四个现代化”口号的同学作文中显得独特而真切,常被语文老师表扬,但也让她在自豪之余,感到一丝难以融入的隔阂。
她能感觉到,那些穿着鲜艳毛衣、讨论着《排球女将》小鹿纯子的城里同学,看她的眼神里,有好奇,也有一种无意识的疏远。
除了学习,她心里还藏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班里有个叫陈志远的男生。他成绩好,打球也好,白衬衫的领子总是干干净净。有一次福娴收作业,走到他座位旁,他抬头对她笑了一下,说:“谢谢,学习委员。”
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他略显蓬松的头发上,福娴的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脸颊发热,赶紧低下头抱着作业本走了。
从那以后,她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他。看他如何在篮球场上奔跑跳跃,看他如何与同学讨论问题时条理清晰。
她发现他也在看《十月》、《收获》这类文学杂志,有时她会鼓起极大勇气,在他看完后,小声地借来看。
两人偶尔会说几句话,每一次都让福娴紧张又欢喜。
她把他借给她的杂志用牛皮纸仔细包好书皮,看完后,还会忍不住把他划过线的句子再读一遍,猜测着他当时的想法。
这是一种朦胧而羞涩的情感,像初春冻土下悄悄探头的嫩芽,脆弱又顽强。她把它紧紧捂在心里,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只有在周末回家,骑自行车奔驰在空旷的田间土路上时,她才敢让那些心思随着风稍稍放飞一会儿。
但一看到家中的炊烟,她又会立刻清醒过来,把那份心思重新藏好。
她是福家的希望。大哥大嫂拼命干活,父母省吃俭用,都是为了供她读书,指望她考上大学,改变命运。
这份期望像一条温暖的鞭子,时时鞭策着她,也束缚着她。
她知道,像她这样的农村姑娘,只有读书这一条路。那些风花雪月的心思,太过奢侈,也太过虚无缥缈。
有时夜里躺在宿舍坚硬的板床上,听着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她会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本子,就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写下几行只有自己才懂的诗句,或者抄录下某本书里让她心动的句子。然后叹口气,把本子塞回去,翻个身,继续默背白天的英语单词或政治提纲。
1982年的福娴,走在校园里,脚步是匆忙的,内心却是寂静而汹涌的。
她一脚牢牢踩在故乡贫瘠却坚实的土地上,另一脚却渴望迈向一个由知识、文学和朦胧情感构成的、充满未知诱惑的新世界。
她的欢乐与烦恼,理想与桎梏,都深深地打上了那个年代特有的烙印——压抑开始松动,希望正在萌发,但传统的负重和现实的沟壑,依然清晰可见。
广播里有时会放《在希望的田野上》,那欢快昂扬的旋律响起时,她会停下脚步,认真去听,心里默默祈愿,那片希望的田野,也能有她奋力奔跑的身影。放寒假前,第一场雪刚好落下,县一中期末考试的成绩也张贴了出来。
红榜上,福娴的名字排在理科班前列,语文单科更是年级第一。
她站在拥挤的人群外,远远看着自己的名字,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反而沉甸甸的——物理最后一道大题她没能完全解出来,数学也粗心错了一个填空。
“福娴,你真厉害!又是前十!”同桌李娟挤出来,挽住她的胳膊,语气羡慕。
福娴勉强笑了笑:“没考好,物理砸了。”
“哎呀,要求别那么高嘛!”
李娟不以为意,凑近她小声说,“哎,你看到没,陈志远这次又是第一。他物理好像满分呢!”
福娴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朝红榜最顶端看去。那个熟悉的名字果然稳稳地挂在最前面。
她想起考试前那天下午,在图书馆碰到他,他正蹙眉研究一本《物理难题解析》,还主动问她一道电磁学的题目
两人讨论了十几分钟,他思维清晰,一点就透。
当时只顾讨论题目,现在回想起来,他专注的神情和偶尔看向她的眼神,却让她的脸颊微微发烫。
“他……是挺厉害的。”
福娴低声说,赶紧拉着李娟往教室走,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放学后,福娴照例留下来做值日。空荡荡的教室里,她正踮着脚擦黑板,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需要帮忙吗?”
福娴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陈志远抱着篮球站在那里,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运动完。
夕阳的金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
“不……不用了,马上就好了。”福娴的心跳得飞快,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黑板擦。
陈志远却走了进来,很自然地拿起板擦的另一半,帮她擦起来高的地方。
“你今天物理最后那道题,其实思路是对的,就是计算繁琐了点,考场上一急容易出错。”
他一边擦一边说,语气平常得像在讨论天气。
福娴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连自己哪道题没做出来都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
“收卷的时候瞥了一眼。”
陈志远说得轻描淡写,耳朵尖却有点泛红。
“我那本《物理难题解析》你要不要看?里面有好几种类似题型的解法。”
巨大的惊喜和慌乱同时攫住了福娴。
她几乎要点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借书?
这意味着更多的接触,意味着可能要单独说话,意味着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湖会掀起更大的波澜。而且,那本书看起来挺贵的……
“不了……谢谢。”
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自己再琢磨琢磨。”
陈志远擦黑板的手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常态。
“也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问我。”他利落地帮她擦完剩下的部分,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我先去打球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福娴靠在冰冷的黑板沿上,长长舒了口气,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既有拒绝后的失落,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不能。
她不能分心。
家里为了她每周那点生活费,嫂子要多磨多少豆子?
哥哥要多蹬多少里路的三轮车?
她背负着一家人的期望,赌不起任何一丝差错。
周末回家,气氛比往常更凝重些。
父亲福守信蹲在门槛上抽烟,眉头拧成了疙瘩。母亲在灶房默默做饭。
吃晚饭时,福守信才叹了口气开口。
“今年的公粮任务又加了。粮站压价压得厉害,苞米还是那八分五,扣除化肥种子钱,剩不下几个子儿。开春想多买两袋化肥,钱都紧巴。”
柏惠给福生盛了碗高粱米粥,接口道:“爸,别太愁。咱豆腐坊现在还能贴补点。就是豆子也涨了点价,成本高了。”
福生闷头喝粥,半晌说:“没事,俺多跑两趟县里。”
福娴默默地听着,嘴里的粥变得难以下咽。她想起白天陈志远说的那本《物理难题解析》,想起学校建议购买的、价格不菲的英语听力磁带,她一直没敢跟家里提。
这一刻,那些朦胧的情愫、对知识的渴望,在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带着一种负罪感。
她放下碗,轻声说:“爸,妈,哥,嫂子,我们下学期可能要买些复习资料……如果太贵,我就不……”
“买!”福守信猛地打断她,敲了敲烟袋锅。
“该买的必须买!家里再难,也不差你这点钱!你只管好好念书,考大学!咱家就指望你了!”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柏惠也连忙说:“对,娴子,别操心钱的事。嫂子这豆腐坊还行!你念好书比啥都强!”
福生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碗里难得的一小块炒鸡蛋,夹到了妹妹碗里。
福娴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咸涩的滋味混着米粥一起咽了下去。
回到学校,她把自己埋进了更深的题海里。
她主动躲着陈志远,不再去借文学杂志,课间也尽量留在座位上做题。
那个冬夜家人期盼的眼神,比任何老师的督促都更有力。
她偶尔还是会听到同学们讨论《少林寺》,哼唱《牧羊曲》,但她只觉得那些声音很远。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公式、单词和一颗不敢旁骛的心。
只是,在某个深夜,当她做完最后一道题,揉着酸涩的眼睛望向窗外冰冷的月光时,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恍惚。
那个夕阳下抱着篮球的身影,那本她最终没有借阅的《物理难题解析》,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在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在浩瀚的学业压力和对家庭的责任感之中。
1982年的冬天,对福娴来说,格外寒冷,也格外清醒。
来源:山水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