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你再给大军他们家打个电话问问,确定一下,别到时候来不了,我们也好安排座位。”我把刚泡好的茶推到他手边,杯子是那种老式的白瓷印红花,用了快二十年了,边沿都有些磕碰。
“老王,你再给大军他们家打个电话问问,确定一下,别到时候来不了,我们也好安排座位。”我把刚泡好的茶推到他手边,杯子是那种老式的白瓷印红花,用了快二十年了,边沿都有些磕碰。
他嗯了一声,没动,眼睛还盯着电视上的新闻联播,里面正说着什么国家大事。
“你听见没?”我提高了点音量。
“听见了,听见了。”他这才慢悠悠地拿起手机,划拉了半天,找到号码拨了出去,“哎,大军啊,我是你姐夫……对,对,后天,后天我家乐乐结婚,你可得早点来啊……哦,哦,好,好,那行,那行。”
他挂了电话,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喝了一口。
“怎么说?”我问。
“他说单位有重要会议,走不开,说心意到了,让我们别怪他。”老王说得平淡,好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我的心往下一沉。这已经是这个星期里,第五个打电话来说“有事来不了”的亲戚了。
我叫李秀珍,退休前是小学老师。教了一辈子书,最看重的就是个“理”字,凡事都要做得周正、体面。我儿子王乐,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从小到大,成绩拔尖,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又进了人人都羡慕的机关单位。
我和老王一辈子省吃俭用,就是为了儿子。给他攒钱买房,给他铺路,盼着他成家立业,我们这辈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儿媳妇小雅是个好姑娘,文静,懂事,也是个老师。我们对她一百个满意。
这场婚礼,我跟老王准备了小半年。酒店是市里最好的,菜品是我一道一道跟厨师长敲定的,请柬上的字,都是我用毛笔亲手写的。我们发出去五十份请柬,都是家里最亲近的亲戚和老王单位里关系最好的老同事。
我心里盘算着,这五十份请柬,代表着五十个家庭,怎么着也得来个百十号人,五楼那个大宴会厅,摆个十桌,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这是我儿子王乐的人生大事,也是我李秀珍和老王,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最有面子的一天。
我一直这么觉得。直到婚礼那天。
婚礼定在中午十二点。我和老王十点就到了酒店,穿着早就备好的新衣裳,站在宴会厅门口迎宾。
宴会厅里,红色的地毯,金色的桌布,每个桌上都摆着精致的席卡和喜糖,舞台上的大屏幕滚动播放着儿子和儿媳的婚纱照。一切都和我预想的一样完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点半,没人来。
十一点,还是没人来。
酒店的迎宾小姐都站得有些累了,开始小声交谈。我和老王的笑容也渐渐僵在脸上。
我忍不住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又觉得不合适。大喜的日子,催人家,显得我们多没分寸。
老王在我身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酒店大堂不让抽,他就跑到门口的台阶上,回来时带进一身的烟味和寒气。
十一点四十分,终于有人来了。是老王的妹妹,也就是我小姑子一家三口。
“哥,嫂子,恭喜恭喜!”小姑子热情地把红包塞到我手里。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把他们迎进去。
紧接着,又来了我娘家的侄子两口子。
然后,是老王单位一个退休的老工友,自己一个人来的。
再然后,就没了。
时间指向十二点,婚礼司仪拿着话筒,一脸为难地走到我身边:“大姐,这……典礼还按时开始吗?”
我看着空荡荡的,只坐了不到一桌人的巨大宴会厅,那些精心布置的桌椅,此刻看起来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我能感觉到周围工作人员投来的目光,那种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甚至可能还有一丝怜悯。
儿子王乐和儿媳小雅从化妆间里出来了。他们穿着礼服,郎才女貌,本该是全场最耀眼的焦点。可此刻,他们脸上的喜悦,在看到这空旷的场面时,也一点点凝固了。
小雅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紧紧抓着王乐的胳膊,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王乐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他走到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妈,怎么回事?”
我能怎么回答?我不知道。
我一辈子的体面,一辈子的骄傲,在这一刻,碎得一塌糊涂。
最后,老王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对司仪说:“开始吧。”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沉。
于是,我人生中见过的最冷清,也最难堪的一场婚礼开始了。
司仪尽职尽责地走着流程,说着那些喜庆的台词。可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那么滑稽。
台下,稀稀拉拉地坐着八个人。我们两家人,加上一个老工友。
交换戒指,喝交杯酒,拜高堂。
我和老王坐在主桌上,像两个木偶。菜一道道地上,几乎没人动筷子。
我甚至不敢去看亲家母的脸。小雅的父母是从外地赶来的,我之前跟他们通电话,把这场婚礼说得天花乱坠,保证会办得风风光光,让他们放心把女儿交给我们。
现在,我感觉自己的脸被人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这顿饭,吃得比黄连还苦。
好不容易熬到婚礼结束,送走了小雅的父母和小姑子他们。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王开车,王乐坐在副驾驶,我和小雅坐在后排。
小雅一直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我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现在,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回到家,王乐“砰”的一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我和老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谁也没开灯。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把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老王没说话,又点上了一根烟。黑暗中,只有那一点红光在明灭。
“王建国,我问你话呢!”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不知道。”他说。
我当然不信。
那些亲戚,那些老同事,平时跟我们关系都很好。逢年过节,走动得比谁都勤快。怎么可能约好了似的,集体不来参加我儿子的婚礼?
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一个我不知道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眼睛睁着,天花板在黑暗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白天宴会厅里那些空着的座位。
我教了一辈子书,告诉我的学生要诚实,要正直,要受人尊敬。我以为我把我的儿子也教育得很好。
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眼睛又干又涩。
老王已经不在家了,桌上放着他买回来的早饭,还温着。
王乐和小雅的房间门紧闭着。
我没什么胃口,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开始收拾屋子。我想找点事情做,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
我擦桌子,扫地,拖地,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然后,我看到了王乐书房里,那个被他用红布盖着的牌子。
那是他当初辞职的时候,带回来的东西。
一年前,王乐做了一个让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他辞掉了机关的工作。
那个铁饭碗,那个我们托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心血才让他进去的单位。他说辞就辞了。
我记得那天,他回到家,把工作证往桌上一放,平静地对我和老王说:“爸,妈,我辞职了。”
我当时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你疯了?”我指着他,手都在抖。
老王也是一脸的铁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辞职了。”王乐看着我们,眼神很坚定,“我不想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我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你喜欢的事?”我冷笑,“你喜欢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为了让你进这个单位,我们……”
“我知道。”他打断我,“我知道你们为我付出了很多。但是,妈,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喝茶,处理那些无关紧要的文件,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在发霉。”
“发霉?多少人想要发霉还没这个机会!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一次,我们吵得很厉害。是我这辈子跟儿子吵得最厉害的一次。
最后,王乐说:“我准备开一家书店。”
书店?在这个人人都看手机的年代,开书店?那不是等着赔钱吗?
我和老王都觉得他疯了。我们坚决反对。
可王乐这次是铁了心。他拿出了自己工作几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又跟朋友借了点,在老城区一个不起眼的巷子里,租了个小门面。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气氛就变了。
我和老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跟他说过话。我们觉得丢人。好好的一个公务员不当,跑去当一个体户,还是个开书店的。
亲戚朋友问起来,我们都含糊其辞,说他换了个部门,比较忙。
我们不敢说实话。我们怕别人笑话。
现在想来,那些亲戚,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
我走到书房,掀开了那块红布。
下面是一块木制的牌匾,上面刻着三个字:“拾光书局”。
字写得很有风骨。
我看着这块牌匾,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我儿子放弃了“大好前程”,换来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一直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沉默里。
我和老王,王乐和小雅,四个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像是四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
吃饭的时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试着跟小雅说几句话,问她工作累不累,她也只是简单地回答“还好”,然后就低下头吃饭。
我知道,这场婚礼,伤得最深的,是她。
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却变成了这样一场难堪的闹剧。她心里该有多委屈。
而这份委屈,是我们王家带给她的。
社区里的流言蜚语也开始传起来了。
我去楼下扔垃圾,碰到邻居张婶。
她拉着我的手,一脸关切地问:“秀珍啊,听说你家乐乐结婚,怎么都没请我们喝喜酒啊?我们可都准备好红包了。”
我脸上发烫,只能干笑着说:“就是两家人简单吃了顿饭,没大办,没大办。”
“哎哟,那怎么行!你家乐乐那么有出息,结婚可是大事,怎么能不大办呢?是不是有什么事啊?”她挤眉弄眼,一副洞悉了一切的样子。
我落荒而逃。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辈子都要强,爱面子。现在,我的面子,里子,全都被人踩在了脚底下。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决定,去儿子的书店看一看。
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从他开店那天起,我就把它当成一个禁忌,一个我们家耻辱的标记。
我换了身衣服,没跟任何人说,自己一个人出了门。
按照王乐之前给的地址,我坐公交车,倒了两趟,才在一条老旧的巷子里找到了那家“拾光书局”。
门面很小,木制的门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口挂着一个手写的木牌,上面写着“今日有读书会”。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我甚至想过转身就走。
可最终,我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店里很安静,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咖啡的混合香气。
空间不大,但被布置得很温馨。四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书。中间摆着几张小小的桌子和椅子,有几个年轻人正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吧台后面忙碌。是王乐。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系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正在专心致志地冲泡着手里的咖啡。他的侧脸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穿着笔挺的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办公室里,或者陪领导吃饭。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标准化的,礼貌而疏远的微笑。
可眼前的他,不一样。
他的眉眼是舒展的,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叫做“松弛感”的东西。
小雅也在。她坐在一个角落里,正被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围着,手里拿着一本绘本,正在给他们讲故事。
她的声音很温柔,孩子们听得入了迷,一个个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
我站在门口,像一个闯入者,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王乐一抬头,看见了我。
他愣住了,手里的咖啡壶都顿了一下。
“妈?你怎么来了?”他解下围裙,快步向我走来。
小雅也看到了我,她和孩子们说了句什么,也走了过来。
“妈。”她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我看着他们俩,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我路过,就进来看看。”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王乐笑了笑,没拆穿我。他拉着我,找了个空位坐下,“妈,你坐,想喝点什么?我给你做。”
“不用了,我不渴。”我摆摆手。
我的目光在书店里逡巡。我看到墙上贴着很多照片,有王乐和小雅的合影,有他们和客人的合影,还有很多读书会的活动照片。
照片上的每一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种开心,不是应酬式的,是发自内心的。
“妈,这家书店,是我和小雅一起开的。”王乐在我身边坐下,轻声说,“我知道,你和爸一直不理解,也不同意。”
我没说话。
“辞职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期望。我也试着去当一个你们眼中‘有出息’的儿子。”
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在单位待了五年。那五年,我每天都觉得很压抑。我不知道我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我升了职,加了薪,可我一点都不快乐。”
“直到我遇见小雅。她带我来了这里,那时候这里还是一家快要倒闭的旧书店。我们俩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它重新整理了出来。”
“在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每一本书,每一个客人,都让我觉得踏实。”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读懂过的光芒。
“妈,我知道,婚礼的事情,让你和爸很难堪。对不起。”
“小雅也因为这件事,哭了好几天。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是她。”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正在安慰一个小女孩的小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天,我在书店待了一个下午。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看着王乐耐心地给客人推荐书籍,看着小雅带着孩子们做手工。
我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只为找一本几十年前的旧书。王乐花了半个多小时,帮他在书架的最高层找到了。老爷爷走的时候,脸上那种满足的表情,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还看到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在角落里画了一下午的速写。走的时候,她把一张画留给了王乐,画的是正在看书的小雅。
这里不像个商店,更像一个家。一个属于爱书人的,温暖的家。
而我的儿子,是这个家的主人。
我开始动摇了。
我一直以为,成功就是稳定的工作,体面的收入,别人的羡慕。
可我看着眼前的王乐,他没有那些,但他有我从未见过的快乐。
我错了吗?
从书店回家的路上,我的脑子很乱。
我走在黄昏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觉得很迷茫。
我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
回到家,老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见我回来,问了一句:“去哪了?”
“去……去乐乐的书店了。”我说。
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声,就把头转回去了,好像一点也不关心。
但我知道,他在听。他的后背都绷紧了。
我换了鞋,在他身边坐下。
“他……过得挺好的。”我慢慢地说,“书店虽然小,但是很干净,很暖和。有很多人去看书。他还给孩子们办读书会。”
老王没出声。
“我今天看到他,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他好像……真的很快乐。”
我说完,客厅里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很久,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他却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秀珍,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
我转过头,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他的眼角,好像有亮晶A光。
“婚礼那天,那些亲戚……”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是我让他们别来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我说,是我打电话,让他们别来的。”他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我丢不起那个人。”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此刻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痛苦。
“乐乐辞职以后,所有人都来问我。大军,你表弟,我单位的老李……他们明着是关心,其实都是来看笑话的。”
“他们说,‘老王啊,你儿子那么好的工作说不要就不要了,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开书店?那玩意儿能挣钱吗?别是被人骗了吧?’”
“我跟他们解释,说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可他们不信。他们觉得,我们家完了,我王建国一辈子要强,结果养了个没出息的儿子。”
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婚礼前,我想着,他们来了,肯定要问乐乐现在做什么。到时候,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们怎么说?说他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放着公务员不当,去开了个赔钱的书店?”
“我一想到那个场面,想到他们那些同情的、看笑话的眼神,我就受不了。”
“所以,我就……我就一个个给他们打了电话。我说,家里出了点事,婚礼不方便大办了,让他们别来了,心意领了。”
“我以为,没人来,总比来了被人指指点点强。我以为,这是在维护我们家最后的脸面。”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秀珍,我错了。我没想到,会把你,把孩子,伤得那么深。”
“我才是那个最没出息的人。”
他说完,就深深地低下了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坐在他身边,浑身冰冷。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场难堪的婚礼,不是因为亲戚们的冷漠,不是因为儿子的“不争气”,而是源于我丈夫那份卑微而又固执的自尊心。
他想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保护我们所谓的“脸面”。
结果,却亲手把我们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一刻,我没有愤怒。
我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悲哀,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我们这一代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面子?为了别人的眼光?
我们拼尽全力,想让孩子活成我们期望的样子,却从来没有问过他们,他们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以为那是爱,其实,那可能是一种最沉重的枷锁。
那天晚上,我和老王谈了很久。
我们把这三十多年来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我说我的委屈,他说他的压力。
我们像两个犯了错的孩子,在彼此面前,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防备。
最后,我说:“建国,我们错了。”
他点点头,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
“我们得跟孩子道歉。”我说。
第二天,我们把王乐和小雅叫到了客厅。
我和老王,并排坐在沙发上,像两个等待审判的学生。
王乐和小雅坐在我们对面,一脸的疑惑。
老王清了清嗓子,他想开口,嘴唇却抖得厉害,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王乐和小雅,说:“孩子,爸妈对不起你们。”
王乐和小雅都愣住了。
我把老王告诉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又对他们说了一遍。
我说到老王打电话让亲戚别来的时候,小雅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王乐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我知道,这对他们来说,是又一次的伤害。
“爸,你怎么能这么做?”王乐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
老王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的愧疚。
“乐乐,是爸不对。爸……爸就是个老顽固,死要面子活受罪。爸怕别人笑话你,笑话我们家。爸错了,真的错了。”
他说着,竟然站了起来,对着王乐和小雅,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王乐赶紧站起来扶住他。
“孩子,你们别怪你爸。”我站起来,走到小雅身边,轻轻地抱住了她,“是我们对不起你,小雅。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小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哭出了声。
那压抑了许多天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们一家四口,就在那个早晨,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那天的眼泪,洗刷掉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和怨怼。
哭过之后,是平静。
王乐看着我们,说:“爸,妈,其实我早就猜到了。”
我和老王都惊讶地看着他。
“那些叔叔阿姨,平时跟咱们家关系怎么样,我心里有数。他们不可能约好了都不来。我就想,肯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只是没想到,是您……是您亲自……”
他叹了口气。
“爸,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为了这个家好。只是,您用的方式,错了。”
“面子,真的那么重要吗?比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在一起,还重要吗?”
老王低着头,说不出话。
“从我辞职那天起,我就知道,会面对很多不理解,很多非议。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王乐说,“我唯一怕的,就是连你们,我最亲的人,都不理解我,不支持我。”
“现在,我开着这个小书店,每天都很充实,很快乐。小雅也支持我。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可能这辈子都发不了大财,也当不了大官。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卖书的。但是,爸,妈,我希望你们能为我感到骄傲。因为,我在做一件我自己真正喜欢,并且认为有意义的事情。”
听着儿子的话,我心里百感交集。
是啊,我们什么时候,把“骄傲”的定义,变得那么狭隘了?
难道只有当官发财,才值得骄傲吗?
一个靠自己的双手,诚实劳动,追求梦想的人,难道不更值得骄傲吗?
“乐乐,”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妈为你骄傲。”
老王也抬起头,看着儿子,重重地点了点头:“爸也为你骄傲。”
那天之后,我们家,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那种压抑的沉默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坦然。
我和老王,像是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几十年的沉重包袱。
我们不再去在意邻居们怎么说,亲戚们怎么看。
我们的生活,是过给我们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几天后,我和老王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让所有认识我们的人,都感到震惊的决定。
我们决定,再办一场宴席。
不是为了弥补那场婚礼的遗憾,而是为了给我儿子王乐,一个真正的,来自父母的祝福和支持。
我们没有去之前那家豪华的大酒店。
地点,就定在王乐的“拾光书局”。
我们也没有再发那五十份请柬。
我们只请了八个人。
就是婚礼那天,到场的那八位亲人。
小姑子一家,我侄子两口子,还有老王那个老工友。
另外,我们还让王乐和小雅,邀请了他们书店的一些常客,那些真正理解和支持他们的朋友。
宴席那天,是个周末。
书店里没有摆什么豪华的酒席。
我们把书架暂时挪到一边,腾出中间的空地,拼了几张长条桌。
桌上没有山珍海味,都是我和小雅亲手做的家常菜。
可乐鸡翅,红烧排骨,清蒸鱼,还有我拿手的饺子。
老王把他珍藏了多年的好酒也拿了出来。
来的人不多,总共也就二十来个。
大家围坐在一起,没有客套,没有拘谨,就像一家人一样。
书店里那些爱看书的年轻人,带来了吉他,唱起了民谣。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也来了。他带来了一幅自己写的字,送给王乐和小雅,上面写着:“书香传家,佳偶天成。”
老王的那个老工友,喝得满脸通红,拉着老王的手说:“老王啊,你可真有福气,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
老王咧着嘴笑,眼睛里亮晶晶的。
宴席过半,老王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脸色有些发红,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因为别的。
“今天,请大家来,没别的事。”他举起酒杯,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王乐和小雅的身上。
“我,王建国,就是个老工人,大道理不会说。我这辈子,活得挺要面子的。为了这个面子,我做了不少错事,也说了不少错话。”
“前些天,我儿子结婚,我办了件天大的蠢事。我怕丢人,怕别人笑话我儿子没出息,就自作主张,没让亲戚们来。”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结果,我伤了我儿子的心,伤了我儿媳妇的心,也伤了我自己老伴的心。我把我们家最重要的日子,搞得一团糟。”
“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要给我儿子,我儿媳妇,道个歉。”
他转向王乐和小雅,深深地鞠了一躬。
“孩子,是爸对不起你们。爸以前总觉得,你们得按照我们的想法活,才叫有出息。现在爸想明白了,你们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才是真本事,才是我们老两口最大的福气。”
“这个书店,爸以前看不上。现在,爸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从今往后,谁要是敢说我儿子没出息,我王建国第一个不答应!”
他说完,仰起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整个书店,先是片刻的安静。
随即,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王乐的眼圈红了,小雅也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老王。
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他的后背,不再那么挺直了,但在此刻的我看来,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高大。
那场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
大家唱歌,聊天,分享着关于书的故事,关于生活的故事。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生活,可以有这样一种状态。
不追求别人的认可,只追随自己内心的声音。
简单,纯粹,但充满了力量。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我们一家四口开始收拾。
王乐擦着桌子,突然对我跟老王说:“爸,妈,谢谢你们。”
老王摆摆手,装作不在意地说:“谢啥,一家人。”
我看着他,笑了。
“对了,乐乐,”我想起一件事,“那些没来的亲戚,咱们是不是该去解释一下?”
王乐摇摇头。
“不用了,妈。”他说,“懂我们的人,不需要解释。不懂我们的人,解释了也没用。”
“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释然和通透的表情,心里忽然觉得,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也智慧得多。
从那以后,我和老王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
我们不再整天待在家里看电视,抱怨这,抱怨那。
我开始学着帮小雅打理书店的公众号,把我当老师时写教案的本事都用上了。
老王呢,他以前是个钳工,手巧。他开始用一些废旧的木料,给书店做一些小书架,小摆件。他做的木头猫头鹰,特别受孩子们的欢迎。
我们开始认识很多新的朋友,那些来书店看书的年轻人。
他们跟我们聊最新的电影,聊网络上的热点,也听我们讲过去的故事。
我们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大了。
有一天,我正在书店里帮着整理新到的书。
那个之前在婚礼上,说单位有重要会议来不了的亲戚大军,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他探头探脑地,一脸的局促。
“嫂子……”他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大军啊,快进来坐。”我把他迎了进来。
王乐也看见了他,走过来,很自然地叫了一声:“舅舅。”
大军更不好意思了,搓着手说:“乐乐,上次你结婚,舅舅……舅舅单位实在走不开,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没事,舅舅,我知道您忙。”王乐给他倒了杯茶,“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我听你小姨说,你们家……又办了一次?”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跟老王对视了一眼。
老王走过来,拍了拍大军的肩膀,说:“是啊,办了一次。不过那次不算,那次是给你嫂子和我自己办的,算是我们老两口的‘检讨大会’。”
他把那天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说了。
大军听完,一脸的恍然大悟,然后是满脸的愧疚。
“姐夫,嫂子,这事……这事都怪我。当初我就不该在你面前说那些有的没的。乐乐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是好事啊!”
他看着满屋子的书,和那些安静看书的人,由衷地感慨道:“说真的,我现在倒有点羡慕乐乐了。我们这些人,在单位里熬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呢。”
他走的时候,在书店里买了好几本书。
他说,要拿回去给他上初中的儿子看。
从那以后,陆陆续续地,又有一些亲戚找了过来。
他们大多是带着一种好奇和探究的心态来的。
但当他们走进这个小小的书店,看到我们一家人的状态时,那种心态,又会慢慢地变成理解,甚至是羡慕。
原来,生活真的不止一种活法。
所谓的“面子”,也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你是否在过着一种忠于自己内心的生活。
重要的是,你身边的人,是否因为你的存在,而感到温暖和幸福。
现在,我和老王,成了“拾光书局”的常驻志愿者。
我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老王喜欢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做他的木工活。
王乐和小雅,把书店经营得越来越好。
他们不仅卖书,还经常举办一些文化沙龙,电影放映会,甚至还组织了一个小小的社区图书馆。
这个小小的书店,成了这条老街上,一个温暖的文化地标。
有时候,我会坐在书店的窗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
我会想起那场只有八个客人的婚礼。
那曾经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难堪。
但现在,我却觉得,那或许是上天给我们家,最好的一份礼物。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内心深处的虚荣和怯懦。
也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通往另一种生活的大门。
它让我们明白,一个家庭真正的体面,不是来自于一场盛大的婚礼,不是来自于别人羡慕的眼光。
而是来自于,一家人能够坦诚相对,彼此理解,彼此支持。
是来自于,无论外界如何喧嚣,我们都能坚定地站在一起,守护我们共同选择的生活。
这,才是我们王家,最值得骄傲的“面子”。
来源:自在微风TJ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