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银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我的后脖颈上。
银行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在我的后脖颈上。
我手里攥着一本存折,一本被岁月摩挲得起了毛边、封面颜色都快褪干净的存折。
指尖能感觉到封皮下那些凹凸不平的印痕,是我妈的名字,还有一串数字。
柜台里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化着精致的妆,工牌上写着她的名字,姓李。
她看我的眼神很公式化,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您好,办什么业务?”声音也像空调吹出来的风,没什么温度。
我把存折和一沓材料推过去,包括我妈的死亡证明,我的身份证,户口本。
我说:“取钱。”
她的视线落在存折上,然后是那些证明文件。
她拿起存折,翻开,手指在某一页停住。
我不用看也知道,那一页上是一个数字:62万。
准确地说,是六十二万零三百四十二块五毛。
她把存折放在验钞机旁边的一个小台子上,又拿起那些证明,一张一张地看,看得特别仔细,仿佛想从那些打印的宋体字里找出什么破绽。
空气里只有验钞机哗啦啦数钱的声音,和旁边窗口一个大爷因为理财产品跟经理争执的嚷嚷声。
我的心跳得很平稳。
我以为我会紧张,或者悲伤,但都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描了眼线的眼睛在文件和我脸上来回移动。
过了大概五分钟,她终于看完了。
她抬起头,把所有东西推回到我面前。
“对不起,先生。”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这个钱,您取不了。”
我看着她。
“为什么?”
“规定是这样的。存款人已经过世,您虽然是直系亲属,但没有经过公证的遗嘱或者法院的判决书,我们不能确定您是唯一继承人。您不是本人,这笔钱我们不能给您。”
她的话说得很流利,显然已经对无数人说过同样的说辞。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踩在银行规章制度的点上,无懈可击。
我看着她年轻又笃定的脸,忽然觉得有点想笑。
我点点头。
“好得很。”
我说。
然后我收起所有的东西,转身就走。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背后投来的那种夹杂着疑惑和一丝不耐烦的目光。
可能她觉得我会像那个大爷一样,开始大声理论,或者拍着柜台质问她。
但我没有。
我只是走了出去。
推开银行厚重的玻璃门,一股热浪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夏天的午后,阳光白花花的,刺得人眼睛疼。
我站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眯着眼睛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它们像一盒被打翻的、五颜六色的铁皮糖果。
“好得很。”
我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
真的,好得很。
如果今天,我轻轻松松就把那62万取出来了,那才叫没意思。
那不过是一串冰冷的数字,从一个账户,转移到另一个账户。
可现在,它被锁在那本旧存折里,被银行的规定、法律的程序牢牢地锁着。
这反而让它变得有意思起来。
它不再仅仅是钱了。
它成了一个任务,一个需要我去解开的谜题。
而解开这个谜题的过程,就是重新走一遍我妈的路。
我回到我妈生前住的那个老小区。
楼道里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潮湿的、混杂着各家饭菜和旧家具的味道。
声控灯在我脚下“啪”地亮起,又在我身后“啪”地熄灭。
我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漆皮已经斑驳的门。
屋子里很暗,窗帘拉着。
空气中浮着一层微尘,在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的那一道光柱里,像一群迷路的金色小虫子,漫无目的地飞舞。
我没有开灯。
我就站在玄关,让自己的眼睛慢慢适应这片昏暗。
我妈走了有一个月了。
她走得很突然,一个很平常的早晨,去楼下公园晨练,就再也没回来。
心梗。
医生说,走的时候应该没什么痛苦。
我办完葬礼,处理完各种琐事,一直没敢回这个屋子。
我怕。
我怕一推开门,她还像往常一样,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或者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织毛衣。
可我知道,不会了。
这个屋子,现在只是一个装满了回忆的空壳子。
我需要在这里找到她立遗嘱的证据,或者任何能证明我是唯一继承人的东西。
律师朋友告诉我,如果没有遗嘱,就要去找所有法定继承人,让他们签放弃继承的声明,然后再去做公证。
我妈这边,亲戚早就断了联系。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理论上,我就是那个唯一。
但我需要证明。
证明“我”是“我”,证明“我妈”是“我妈”,证明“我是我妈唯一的儿子”。
听起来像个绕口令,但这就是现实。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尘封的味道呛得我咳嗽起来。
我开始动手整理。
我从她的卧室开始。
衣柜里,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每一件都用塑料袋套着,里面放着樟脑丸。
一股浓烈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扑鼻而来。
我记得这个味道。
我从小闻到大。
小时候,我总抱怨我妈,说她的衣服闻起来像个老古董。
她就笑笑,说:“这样不招虫子,衣服能穿得久。”
她一辈子都在为了“穿得久”、“用得久”而活。
她的衣服,没有一件是名牌。
大多是菜市场旁边那些打折处理的小店里淘来的。
款式老旧,颜色也暗沉。
我上大学那会儿,第一次拿到奖学金,给她买了一件羊绒大衣,米白色的,花了我差不多半个月的生活费。
她收到的时候很高兴,在镜子前比划了半天。
可她一次也没穿过。
她把它用最好的那个塑料袋套起来,挂在衣柜最里面,樟脑丸放了足足三颗。
她说:“太贵了,穿着出门怕弄脏了。”
后来,那件大衣就那么一直挂着,直到米白色变成了陈旧的米黄色。
现在,我把它取下来,抱在怀里。
羊绒的触感依然柔软,但那股樟脑丸的味道,已经深深刻进了每一根纤维里,再也洗不掉了。
就像我妈的节省,已经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我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除了几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巾,什么都没有。
床头柜,抽屉拉开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抗议。
里面是她的老花镜,一瓶用了半截的护手霜,还有几本健康养生的杂志。
最底下,压着一个小铁盒。
是那种装饼干的铁盒,上面印着一对穿着欧洲宫廷服饰的男女,图案已经有些模糊了。
我打开铁盒。
里面没有遗嘱。
只有一沓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一毛、五毛、一块的零钱。
还有一些粮票、布票,甚至还有几张几十年前的公共汽车月票。
这些东西,她都留着。
仿佛留着这些,就能留住那些已经逝去的岁月。
我把铁盒放在一边,继续翻找。
床底下,是几个大纸箱。
我一个个拖出来,打开。
里面是我从小到大的东西。
我的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裱在一个廉价的相框里。
我小学时候的作文本,上面有老师红笔画的波浪线。
我初中时偷偷买的漫画书,她发现后没收了,却没舍得扔。
我高中时穿过的球鞋,鞋底都磨平了。
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被她用塑料膜塑封起来,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所有关于我的东西,她都当成宝贝一样收藏着。
而关于她自己的,却寥寥无几。
我找了整整一个下午,把整个卧室翻了个底朝天。
没有遗嘱,没有日记,没有任何法律上有效的文件。
太阳慢慢落下去,那道照进屋里的光柱,从金色变成了橘红色,最后消失不见。
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我坐在地上,被一大堆旧物包围着。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古墓的盗墓贼,把主人的安宁搅得一团糟,却什么宝藏也没找到。
我有点累,也有点饿。
我摸索着站起来,走进厨房。
打开冰箱,冷藏室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小块姜,已经干得像块石头。
冷冻室里,倒是满满当当。
冻饺子,冻馒头,冻肉。
我妈总喜欢把冰箱塞满,她说这样有安全感。
我在冷冻室的角落里,看到一包用保鲜袋装好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几团已经分好的面。
旁边还有一小瓶用玻璃罐装着的、凝固了的油。
是葱油。
我认得出来。
我小时候最喜欢吃我妈做的葱油面。
那时候家里穷,没什么好吃的。
我妈就把小葱切成段,放在油锅里慢慢地熬,熬到葱段变得焦黄酥脆,满屋子都是那种霸道的香味。
然后用熬好的葱油,拌上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
那是我童年里,最顶级的美味。
我把面拿出来解冻,烧了锅水。
等水开的时候,我把那罐葱油放在热水里温着,让凝固的猪油慢慢化开。
很快,厨房里就弥漫开那股熟悉的、久违的香味。
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
我一直以为,我早就忘了这个味道。
我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工作。
我吃过昂贵的日料,精致的法餐,火辣的川菜。
我的味蕾被各种新奇复杂的味道惯坏了。
我以为,我再也想不起那碗简单的、只有酱油和葱油味道的阳春面了。
可当这股味道再次钻进我的鼻子里时,所有的记忆,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我记得,小学的一个雨天,我没带伞,淋成了落汤鸡。
回家的时候,又冷又饿,委屈得直掉眼泪。
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我烧了热水洗澡,然后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
我记得,初中时和同学打架,被老师叫了家长。
我妈在办公室里一个劲儿地给老师道歉,回到家,她第一次打了我。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晚饭也没吃。
到了半夜,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偷偷溜到厨房,发现锅里温着一碗葱油面,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
我记得,高考前那段日子,我每天复习到深夜。
不管多晚,我妈都会给我下一碗面。
她说:“吃饱了,脑子才转得动。”
那股葱油的香味,几乎贯穿了我整个成长的岁月。
它是我饥饿时的慰藉,是我委屈时的温暖,是我疲惫时的力量。
可我什么时候开始,不再需要它了呢?
大概是工作以后吧。
我开始忙,开始加班,开始有没完没了的应酬。
我很少回家。
每次回去,也都是来去匆匆。
她总会问我:“想吃什么?妈给你做。”
我总是说:“随便,都行。或者,我们出去吃吧,别麻烦了。”
我带她去过很多高级餐厅。
她每次都吃得很少,很拘谨。
她说:“外面的东西,油太大,盐太重,不健康。”
我知道,她其实是心疼钱。
但我总是不耐烦地打断她:“没多少钱,您就放心吃吧。”
我以为,我让她吃上了更好、更贵的东西,就是对她好。
我从来没问过她,她自己想吃什么。
我甚至,忘了问她一句:“妈,您还给我做碗葱油面吧。”
水开了。
我把面下进锅里。
面条在沸水里翻滚,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舀了一勺化开的葱油,倒进碗里,又加了点酱油。
面煮好了,捞进碗里,拌匀。
我端着碗,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就是我小时候坐的那个位置。
我学着我妈的样子,先把面在碗里高高地挑起来,再落下去,让每一根面条都均匀地裹上酱汁和油光。
然后,我吸溜了一大口。
咸了。
我放多了酱油。
我妈做的葱油面,从来不会咸。
她的手,像一杆最精准的秤,总能把味道调得刚刚好。
我吃着那碗咸得发苦的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我这才意识到,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会给我做饭的人。
我失去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把我的口味、我的喜好,记得比我自己还清楚的人。
我失去的,是那个永远会为我亮着一盏灯、温着一碗面的家。
第二天,我去了公证处。
工作人员接待了我,听了我的情况,给了我一张长长的清单。
上面列着我需要准备的所有材料。
我妈的死亡证明、火化证明、户口注销证明。
我的出生证明,用来证明“我妈是我妈”。
我外公外婆的死亡证明,用来证明我妈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我爸的死亡证明。
还有一份,需要我到我妈生前所在的街道办事处,开具一份亲属关系证明,证明我是我妈唯一的儿子。
我看着那张清单,感觉像在打一个闯关游戏。
每一份证明,都是一个关卡。
我必须一关一关地过,才能拿到最终的宝藏。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开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奔波。
派出所,医院,档案馆,街道办。
我每天都在排队,填表,盖章。
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脸色,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方言。
有热情指路的大姐,也有不耐烦地挥手让我去别处问的保安。
这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繁琐和漫长得多。
尤其是在查找我外公外婆死亡证明的时候,遇到了麻烦。
他们去世得很早,在老家。
那个年代,很多东西都不规范。
当地的派出所说,档案库里找不到记录。
我只能托老家的远房亲戚,去他们当年所在的村委会,找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做一份证人证言,再由村委会盖章。
一来一回,又花了好几天。
在这个过程中,我像一个侦探,在一点一点地拼凑我母亲的过去,拼凑我们这个家庭的历史。
我去了她曾经工作过的工厂。
那是个早就倒闭的国营纺织厂,只剩下一片破败的厂房和锈迹斑斑的铁门。
门口的传达室里,只有一个看门的大爷。
我递了根烟过去,跟他聊起来。
他告诉我,我妈当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操作一种叫“龙头机”的织布机,特别厉害。
“你妈那个人啊,话不多,但手上的活儿,没人比得了。”大爷嘬了口烟,眯着眼睛回忆。
“那时候厂里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很多人都走了。你妈没走,她说,她走了,机器就没人会开了。”
“她一个人,守着好几台机器,硬是把一批出口的订单给完成了。厂里给她发了奖金,她都没要,她说,把钱给那些家里更困难的工友吧。”
我听着大爷的讲述,眼前仿佛出现了我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穿着蓝色的工服,头发用一块方巾包起来,眼神专注地在嗡嗡作响的机器间穿梭。
那个样子,我从来没见过。
在我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围着灶台、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中年妇女。
我从来不知道,她也有过那样一段闪光的岁月。
在街道办开亲属关系证明的时候,我又见到了我们家以前的老邻居,王阿姨。
她现在是居委会的主任。
她看到我,很热情地拉着我的手。
“你妈这个人啊,就是太要强了。”王阿姨叹了口气。
“你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你,多不容易啊。那时候,多少人劝她再找一个,她都拒绝了。她说,怕你受委屈。”
“你上大学那年,学费不是一笔小数目吗?她白天在厂里上班,晚上还去给人家打毛衣,一针一线地给你攒学费。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她家灯还亮着,我过去一看,她趴在缝纫机上就睡着了。”
王阿姨说着,眼圈也红了。
“她这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一天。她所有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我拿着那张盖了红章的证明,走出街道办。
阳光很好,但我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我所以为的“平凡”的母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竟然那么用力地生活过。
我所以为的“理所当然”的成长,背后是她日日夜夜的辛劳和付出。
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我甚至,还曾经埋怨过她。
我记得高三那年,班里开始流行用电脑查资料。
我也想买一台。
那时候一台电脑要好几千,差不多是她三四个月的工资。
我跟她提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
她说:“家里的钱,要留着给你上大学用。查资料,去学校机房不行吗?”
我当时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的学习。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我说:“你就是舍不得钱!你根本不关心我的前途!”
我甚至说:“我真后悔生在这样的家庭!”
她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她工作的工厂效益滑坡,她已经被内退了,每个月只能拿几百块钱的生活费。
她没有告诉我。
她怕我分心,影响高考。
她一边拿着微薄的收入,一边还要为我攒着那笔听起来像天文数字的大学学费。
我那台电脑的梦想,对她来说,是多么沉重而奢侈的负担。
可我,却用最恶毒的语言,像一把刀子,插进了她心里。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她敲了敲门,把一碗葱油面放在门口。
我没吃。
第二天早上,那碗面还好端端地放在那里,只是已经凉透了,油也凝固了。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像就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我上了大学,去了别的城市,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们打电话,说的也都是些“钱够不够花”、“注意身体”之类的客套话。
我很少跟她分享我的生活,我的快乐,我的烦恼。
我以为,这就是成长。
成长,就是慢慢地,和父母的世界剥离开来。
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剥离。
那是我的残忍和自私。
我单方面地,关上了与她沟通的那扇门。
我把所有的证明材料都集齐了,装在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里。
去公证处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把材料递给工作人员。
她一张一张地审核,然后在电脑上录入信息。
最后,她打印出一份公证书,让我签字。
我拿起笔,在签名栏里,一笔一画地写下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感觉手里的笔有千斤重。
这不仅仅是一个签名。
这是对我母亲一生的总结,也是对我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审判。
公证书要过几天才能取。
我走出公证处,并没有感到轻松。
我心里还是堵得慌。
那62万,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我还是不明白。
她那么节省的一个人,一辈子没穿过什么好衣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连坐公交车都舍不得,宁愿走上几站路。
她是怎么攒下这笔钱的?
她攒这笔钱,又是为了什么?
我回到家,继续整理她的遗物。
这一次,我整理得更仔细。
我把她的每一件衣服都拿出来,把每一个口袋都掏一遍。
我把她的每一本书都翻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着什么纸条。
终于,在书房的一个旧书柜顶上,我发现了一个落满了灰尘的木箱子。
是樟木的。
一打开,那股熟悉的、浓烈的香味就涌了出来。
箱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沓一沓的旧报纸,和几十本大小不一的本子。
是账本。
我随手拿起一本,翻开。
本子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是我妈的。
娟秀,又带着一种力量。
第一页,记着日期。
是我上大学的那一年。
“9月2日,晴。儿子去大学报到,给了他2000元生活费。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9月10日,雨。给儿子打了电话,他说一切都好。食堂的饭菜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10月1日,晴。国庆节。厂里发了50块过节费。存起来。- 收入:50元。”
“10月15日,阴。去菜市场,今天的青菜便宜,买了五斤。晚饭吃青菜面。- 支出:2.5元。省下:1.5元。”
“11月3日,风。毛线又涨价了。给张姐织的毛衣,可以多赚20块。- 收入:120元。”
……
一笔一笔,一行一行。
收入,支出,结余。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到几毛钱的菜钱,大到几百块的工资。
我一本一本地翻下去。
从我上大学,到我工作。
从我第一次谈恋爱,到我第一次失恋。
从我升职加薪,到我创业失败。
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这些账本里。
我给她寄的每一笔钱,她都记着,但后面都跟着一行小字:“儿子的钱,不能动。”
她自己的每一笔收入,哪怕是卖废品得来的几块钱,她都小心翼翼地记下,然后存起来。
她的支出,永远只有那几样:菜钱,水电煤气,还有一些零碎的日用品。
我从来没在她的账本上,看到过一笔为她自己添置新衣、或者出去旅游的开销。
她的世界,小得只剩下这个家,只剩下我。
而她的账本,就是她沉默的、却又无比深沉的爱的证明。
我看到,在我工作后,收入稳定了,我劝她不要再去打零工了,好好在家享福。
她口头上答应了。
但在账本上,我看到了真相。
她开始偷偷地去捡废品。
“6月8日,晴。今天捡的瓶子多,卖了12块5。- 收入:12.5元。”
“7月2日,雷阵雨。出门晚了,只捡了几个纸箱子。淋了雨,有点感冒。- 收入:5元。”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给她钱,我以为她会过得好一点。
可她,却背着我,用那样一种卑微的方式,继续为我积攒着什么。
为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翻到最后一本账本。
时间是今年。
她的字迹,已经有些颤抖了。
最后一笔记录,停留在她去世的前一天。
“5月18日,晴。去银行,把最后一笔钱存了。一共是六十二万零三百四十二块五毛。够了。明天去问问律师,怎么写遗嘱。”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我的星星,妈妈只能帮你到这了。”
我的星星?
那是什么?
我愣住了。
这个称呼,很陌生,又有点耳熟。
我努力地在记忆里搜索。
突然,一个被我遗忘了很久的画面,从记忆的深处浮现出来。
那是我上小学的时候。
有一次,学校组织去看天文馆。
我第一次,在那个巨大的球形幕布上,看到了璀璨的星空。
银河,星云,流星。
我被那片深邃和壮丽彻底迷住了。
回家以后,我缠着我妈,给她讲宇宙的故事。
我告诉她,我想当一个天文学家。
我想去遥远的地方,看真正的星星。
我妈听着,没有像别的家长那样,说我不切实际。
她只是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好啊。那你要好好学习,以后造一个最大的望远镜,妈妈陪你一起看星星。”
后来,我把这个梦想画了下来。
画在一张图画纸上。
画了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男孩,站在一座高高的山上,用一个巨大的天文望远镜,看着满天的星星。
那幅画,被我妈贴在了我的床头。
可是,随着我慢慢长大,这个梦想,也像那张已经泛黄的图画纸一样,渐渐褪色了。
中考,高考,我选择了最稳妥、最热门的专业。
工作,我选择能赚钱、有前途的行业。
我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
我早就忘了,我曾经有过一个那么浪漫、那么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早就忘了,我曾经想去看天上的星星。
可是,我忘了。
她没有忘。
她一直都记得。
我发疯似的冲回我的卧室,那个我曾经住了十几年的小房间。
房间里的陈设,还和我离开家去上大学时一模一样。
我扑到床边,抬头看。
墙上,那张画,还在。
只是颜色已经很淡了,纸的边缘也卷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揭下来。
在画的背面,我看到了我妈的字。
“我儿子的梦想。20万。”
后面,还有一些别的字迹,是不同时期写上去的。
“天文望远镜,好像很贵。要再多攒一点。”
“听说,去那些天文台,路费和住宿也不便宜。”
“如果他想出国去看呢?要准备更多。”
“60万,应该够了吧?”
……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图画纸,手却在不停地发抖。
这张纸,从来没有这么重过。
它承载的,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梦想最笨拙、也最伟大的守护。
那62万。
不是一串冰冷的数字。
是她一件一件没舍得买的新衣服。
是她一顿一顿省下来的饭菜。
是她一个一个捡回来的瓶子和纸箱。
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毛衣。
是她熬过的无数个夜晚,和淋过的无数场大雨。
是她用自己一生的辛劳、卑微和坚韧,为我那个被遗忘的梦想,筑起的一座通往星空的阶梯。
而我,这个梦想的主人,却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我甚至,还为此埋怨过她,伤害过她。
我跪在地上,把那张画紧紧地贴在胸口,像个迷路的孩子,嚎啕大哭。
我哭我自己的愚蠢和无知。
我哭她的固执和伟大。
我哭我们之间错过的那些岁月,和那些再也无法说出口的“对不起”。
原来,她不是不理解我。
她比我自己,更懂我。
她用她的一生,守护着我心里那个最纯真、最干净的角落。
她希望,当有一天,我被这个现实的世界磨得疲惫不堪时,还能记得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还能记得,我曾经,有过一个那么美好的梦想。
几天后,我拿到了公证书。
我再一次,来到那家银行。
还是那个柜台,还是那个姓李的姑娘。
她看到我,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我把公证书和所有材料,再一次推到她面前。
这一次,我没有说话。
她拿起公证书,仔细地看了看,又和其他材料核对了一遍。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
办公室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沉重,而有力。
终于,她抬起头。
“先生,请您输入密码。”
我伸出手,在密码器上,按下了那串我再熟悉不过的数字。
是我妈的生日。
屏幕上显示:密码正确。
她开始办理手续,打印凭条,盖章。
最后,她问我:“先生,您是需要转账,还是取现?”
我想了想。
我说:“取现。”
她愣了一下。
“六十多万,现金有点多,您确定吗?”
“我确定。”
我要亲手,触摸到这笔钱的重量。
我要感受,我母亲这一生的重量。
她叫来了大堂经理,又请示了领导。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两个工作人员,提着一个黑色的箱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当着我的面,把一沓一沓崭新的钞票,放进点钞机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哗啦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银行大厅。
所有人都朝我这边看过来。
我不在乎。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红色的纸币,在机器里飞舞。
我知道,那不是钱。
那是我母亲的爱,是我母亲的生命。
手续办完了。
我提着那个沉甸甸的箱子,走出了银行。
阳光依旧刺眼。
但我没有再眯起眼睛。
我抬起头,看着那片被高楼大厦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我知道,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有无数颗星星。
其中有一颗,是我的母亲。
她正在看着我。
我没有把钱存进我自己的账户。
我用这笔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
以我母亲的名字命名。
这个基金,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有天文学梦想,但家庭条件困难的孩子。
我给他们买最好的天文望远镜,送他们去参加天文夏令营,支持他们去追求那些看起来“不切实际”的梦想。
基金成立的那天,我举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我请来了那些受资助的孩子,还有他们的家长。
我给他们讲了我母亲的故事。
我讲了那碗葱油面,讲了那些账本,讲了那张藏在画后面的梦想。
我讲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台下的很多家长,也都在抹眼泪。
有一个小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跑到台上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然后,他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对我说:“叔叔,你别哭。你妈妈,变成了天上一颗最亮的星星,在守护着你呢。”
我摸着他的头,笑了。
是啊。
她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她变成了光,变成了风,变成了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
她用她全部的生命告诉我:
孩子,不要因为走得太远,就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不要因为现实的苟且,就放弃了仰望星空的权利。
后来,我辞去了那份薪水很高、但让我疲惫不堪的工作。
我用剩下的一部分钱,在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山区,建了一个小小的天文观测站。
我买了一台专业级的天文望远镜,就是我小时候画在图画纸上的那种。
天气好的夜晚,我会打开观测站的穹顶,把望远镜对准深邃的夜空。
我会看到月球表面的环形山,看到土星美丽的光环,看到遥远的星云和星系。
附近的村民和孩子们,会经常跑到我这里来。
我会给他们讲宇宙的故事,教他们认识星座。
我会告诉他们,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几十亿年前的星尘组成的。
我们和星星,有着最古老、最浪漫的联系。
每当有流星划过天际,孩子们都会兴奋地欢呼许愿。
我也会在心里,默默地对我母亲说:
“妈,您看到了吗?”
“您的儿子,没有辜负您。”
“我正在,看着您为我守护的那片星空。”
“而且,我把这片星空,分享给了更多的人。”
我没有成为一个伟大的天文学家。
我只是成了一个,为孩子们讲述星星故事的人。
但我知道,我妈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因为,我终于活成了她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个善良、温暖、心里有光,并且愿意把光分享给别人的人。
那62万,我最终没有留下一分。
但我觉得,我得到了比这笔钱,多得多的东西。
我找回了我的梦想。
我理解了我的母亲。
我也终于,和我自己达成了和解。
有时候,我会给自己做一碗葱油面。
我还是掌握不好酱油的量,有时候会咸,有时候会淡。
但没关系。
每一次,我都会把面,连同汤汁,全部吃得干干净净。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一碗普通的面。
这是我和我母亲之间,最温暖的连接。
是她留给我的,最珍贵的遗产。
它提醒我,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永远是她的孩子。
那个曾经坐在小马扎上,吃着葱油面,眼睛里闪烁着星光的,小男孩。
来源:直率香瓜Dx82U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