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叶岁宁,是个走阴人,职业就是和阴间的鬼神打交道。命运弄人,我在城外那片孤魂遍地的乱葬岗,捡回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姜崇霖。
我难产昏厥,太医说延产等中宫诞嫡子,姜崇霖,你的命是我借来的(完)
我叫叶岁宁,是个走阴人,职业就是和阴间的鬼神打交道。命运弄人,我在城外那片孤魂遍地的乱葬岗,捡回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姜崇霖。
他那时气若游丝,我便剖开腕脉,用我的灵血为他续命。之后,为了帮他避开追兵,我将他藏于家中,又冒着灭族的风险,为他联络上了他的旧部。
他感念我的恩情,执意与我结为连理,发誓此生不负。很快,我便有了身孕,满心欢喜地以为苦尽甘来。
可当他龙袍加身,君临天下,凤冠霞帔却披在了左相之女柳瑶的身上。
他拉着我的手,眉宇间带着一丝歉疚:“岁宁,瑶儿为救朕身负重伤,朕欠她良多。皇后之位是给她的补偿,但朕的心里,永远只有你一个。”
可笑的承诺,终究是镜花水月。
我临盆之时,腹中绞痛如潮水般将我淹没,整整七个日夜,我都在生死边缘挣扎,可腹中的孩儿却迟迟不肯降生。
在我痛到神志不清时,隐约听见了太医们的窃窃私语。
“再这么拖下去,只怕娴妃娘娘要一尸两命了。”
“能有什么办法?陛下有旨,必须让中宫先诞下嫡子,否则掉脑袋的就是我们。”
原来如此。姜崇霖心心念念护着的人,从来都只有柳瑶。
他或许忘了,他这条命,是我硬生生从黄泉路上抢回来的。没了命,他又拿什么去谈情说爱。
……
腹中的剧痛再次袭来,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撕裂。太医的话像淬了冰的刀子,在我心口反复搅动。
“邀月,”我用尽力气,声音嘶哑,“去……去把陛下请来。”
我不信,我不信他会如此绝情。我要亲口问他,为何要让我和孩子在鬼门关前徘徊七日七夜!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有旨,我家皇后娘娘已现生产之兆,岁安宫这边,三日后方可诞下子嗣。”
殿内的太医们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绿萍姑娘,还请通融。娴妃娘娘已是强弩之末,别说三天,就是三个时辰也撑不住了啊!”
皇后的贴身大宫女绿萍的声音瞬间冷厉如冰:“怎么,你们是想抗旨不遵?”
“皇上要让我家娘娘的孩儿既为嫡子,亦为长子!如此一来,日后册立储君,便再无人敢有异议。你们这般偏袒娴妃,是想动摇我朝国本吗?”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磕头,连称不敢。
“我等自当遵旨,只是……只是拖延日久,恐娴妃母子……”
“这个你们不必担心,”绿萍轻蔑地打断他,“只要中宫顺利诞下嫡长子,就算这岁安宫一尸两命,陛下也不会降罪于你们的。”
我的手抚上高耸紧绷的肚皮,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邀月再也按捺不住,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冲出去与绿萍对峙。
“我家娘娘对皇上有救命之恩!皇上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你少在这里……”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邀月未尽的话。
“一个整日与阴鬼为伍的妾室,也配称对陛下有恩?真是笑掉大牙!”
邀月捂着脸还想争辩,却被我微弱的声音唤了回来。
“娘娘,您感觉怎么样?我再去求求太医……”她跪在我的床边,泣不成声。
我忍着撕裂般的剧痛,从枕头下摸索出一块温润的玉牌。
“邀月,去中宫,请皇上过来。”
这块玉牌,是当初我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回家,他清醒后赠我的信物。我想,他看到此物,总该会念及一丝旧情,来见我最后一面。
邀月才刚离开,我的腹部便猛地一阵下坠,痛得我眼前发黑。
惊呼声引来了太医。
“娘娘,微臣再为您行一次针,您且忍耐片刻。”
起初,我以为这银针是为我催产,直到此刻我才幡然醒悟,这每一针,都是在扼杀我儿的生机。
“江太医……”我气息奄奄地抓住他的衣角,“你可还记得,当年夜夜被亡妻纠缠不休,是我出手为你化解,让她得以安息。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救救我的孩子……”
我是走阴人,天生的阴官。这皇城看似金碧辉煌,实则却是天下阴气最重之地。我因天生对阴灵气息敏感,不忍宫中之人受其侵扰,时常暗中出手相助。可换来的,却是一个“鬼妃”的恶名,和这岁安宫中无尽的孤寂。
江太医握着银针的手微微一颤:“娘娘,非是微臣见死不救,实在是……圣命难违啊。”
他闭上眼,颤抖着将冰冷的银针刺入我周身大穴。剧痛让我死死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就在我即将昏死过去之际,邀月回来了。
她的双颊红肿,满是清晰的巴掌印,手中那块寄托我最后希望的玉牌,也已碎成了两半。
“娘娘,”她跪倒在地,头埋得低低的,“是奴婢没用,不小心把玉牌摔碎了,请娘娘责罚。”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定是没能请来姜崇霖,反而受尽了屈辱,怕我伤心,才编出这般拙劣的谎言。
一股滔天的愤恨与悲凉涌上心头,我只觉得身下一股热流涌动,孩子正拼命地往下坠。
“邀月……我……我要生了……”
就在邀月手足无措之时,殿外忽然响起一个威严而冷酷的声音。
“太医,还愣着做什么?立刻为娴妃用取冰之法!”
取冰之法,便是将极寒的冰块置于产妇腹部,以寒气逼退胎儿,强行延缓产程。
此法阴毒,极伤母体与胎儿。
我记得,姜崇霖曾亲眼见过我用此法救人。那时他将我拥在怀中,满眼悲悯地问:“岁宁,你向来心善,怎会用如此霸道的法子折磨一个产妇?”
“她命中本该无子,”我当时耐心地向他解释,“若不避开子时降生,这孩子便活不过三岁。”
他听后,将我搂得更紧,在我耳边许下诺言:“我的岁宁,将来一定会为我诞下健康的嫡子。到那时,我们父子二人,共同护你一世周全。”
言犹在耳,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从我这里学去的手段,如今,竟要悉数用在我的身上。
“陛下!”我挣扎着从床上撑起身子,死死拽住他的衣袖,发丝凌乱,状若疯妇,“我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求您……求您可怜可怜孩子!我发誓,他绝不会动摇中宫嫡子的地位!”
“若是在冰块上降生,寒气入体,他这一生都要在病痛中挣扎,您……您怎么忍心啊!”
为那妇人用此法,是因她命中无子,我是在逆天改命。可我的孩儿,仅仅是因为姜崇霖的偏爱,就要被毁掉一生的康健,我怎能甘心!
姜崇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抬起手,似乎想抚摸我的头发,动作却僵在半空。
“岁宁,你该知道,瑶儿于朕有救命之恩。朕亲口答应过她,会让她生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你向来最是懂事,再忍一忍,就过去了。”
当初,就在姜崇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遭遇了一场惨烈的刺杀。是柳瑶,奋不顾身地挡在了他的身前,为他挨了那致命的一箭。
他抱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柳瑶,痛彻心扉地许诺:“瑶儿,别离开朕!只要你活过来,朕许你皇后之位,你的孩子,就是未来的太子!”
或许是这句承诺给了柳瑶求生的意志,她不仅活了下来,还很快便有了身孕。
而我这个陪他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发妻,却成了他口中懂事的“妾”,连我的孩子,都不能堂堂正正地来到这个世上。
“姜崇霖,你若不信我,待孩子出生,我即刻带他远走高飞,永不踏入宫门半步,绝不碍你们母子的眼!”我痛得浑身痉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姜崇霖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叶岁宁,你是朕的女人,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朕!”
我痛得在床上翻滚,哀嚎声与求饶声交织在一起。
他眼中终是闪过一丝不忍。
“太医,为娴妃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松口时,一个宫人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见红了!娘娘说……说若生下的不是嫡长子,她宁可一死!如今已经痛得晕厥过去,还请陛下速速移驾中宫!”
姜崇霖的脸色瞬间恢复了冷硬,他猛地一甩袖子,转身便朝外走,临出门前,丢下一句冰冷刺骨的命令。
“不管用什么法子,立刻让娴妃停下生产!皇后性子刚烈,若让她知道岁安宫先诞下皇子,恐会做出伤及自身的傻事!”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将我的哭喊与绝望,尽数抛在了身后。
腹中的剧痛让我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
邀月哭得肝肠寸断,忽然,她指着我的身下,颤抖着尖叫起来。
“孩子……孩子的头露出来了!娘娘要生了!”
当我从无尽的黑暗中醒来,只觉得浑身像是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
“邀月……我的孩子呢?”我的嗓子像是被刀割过一般,火辣辣地疼。
“娘娘,您醒了?快喝口热汤暖暖身子。”邀月端着汤碗,眼神却一个劲儿地躲闪。
在我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我记得,太医们看到孩子露头,脸上满是惊恐。他们冲上前来,不是为了帮我,而是将一块块沉重的冰砖,死死地压在我的肚子上。
我拼命想告诉他们,孩子已经出来了,这样做是徒劳的。
可那巨大的压力让我身下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意识也随之沉入了黑暗。
“我的孩子呢?”我撑着床沿,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攫住了我的心脏。
“小皇子……他……他生下来,就没了呼吸。”邀月的哭声再也忍不住。
“他是被活活憋死的啊,娘娘!” 邀月扑倒在我的床边,哭得撕心裂肺。
她最清楚,我怀这个孩子有多么不易。我本身体质阴寒,这孩子是我千求万求才得来的缘分。十月怀胎,旁人是滋补,我却是熬命。中宫的柳瑶怀孕后丰腴了不少,而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人却清减了两斤。
无人知晓,我曾多少个日夜无法安眠,跪在佛前,一遍遍祈求神佛庇佑我的孩儿平安。
可到头来,竟是他的亲生父亲,亲手断送了他的性命。
我挣扎着起身:“孩子的……尸身呢?”
身为走阴人,我不仅为生人解厄,也为亡魂引路。我尤其看重逝者的体面,当初,我便是在乱葬岗为那些无名尸骨整理仪容时,才遇见的姜崇霖。
如今,轮到了我的亲生骨肉,我总要亲眼看他一面,为他换上我一针一线缝制的小衣裳。
我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宫里四处寻找,询问我那苦命孩儿的下落。
岁安宫的宫人,向来不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如今我诞下死胎,失了圣心,他们更是有恃无恐。
“一个整天跟死人打交道的民间妖女,找自己孩子的尸体,莫不是想拿去炼丹不成?”我宫里的大太监,斜靠在廊柱上,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轻蔑地打量着我。
“放肆!娘娘是主子,岂容你这般羞辱!”邀月怒斥道。
“什么主子?还真当自己是娴妃娘娘呢?”那太监嗤笑一声,“诞下死胎,冲撞了中宫的贵气,害得皇后娘娘的龙子变成了凤女。皇上已经下旨,将娴妃贬为御侍,说白了,就是个能爬上龙床的宫女罢了,神气什么!”
真是天大的笑话,柳瑶生了女儿,竟也要算在我的头上?
“你既然知道我整日与死尸野鬼为伍,”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森然,“还敢来招惹我,就不怕我让你手上的那些冤魂,夜夜缠着你,让你永无宁日吗?”
我知道他是皇后安插进来的人,平日里没少给我使绊子。
他闻言,脸色一白,打了个寒噤。
“那……那晦气东西,就在下人茅房的恭桶里,有本事自己找去!”
当邀月扶着我,踉踉跄跄地赶到宫人茅房时,我看见的,便是我的孩儿。他小小的身体,浑身青紫,被像垃圾一样丢弃在污秽不堪的恭桶之中。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眼前一黑,双目竟流出了血泪。
我小心翼翼地将他从污秽中抱起,回到殿内,用温水一点点擦拭干净他身上的脏污,为他冰冷僵硬的身体,换上我早已备好的新衣。
我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压抑许久的悲恸,终于化作了惊天动地的哀嚎。
“娘娘,不好了!”正在烧水的邀月,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
“他们已经害死了我的孩子,还能怎样?”我的声音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皇后娘娘传下懿旨,说……说小皇子死得不祥,冲撞了公主,命人将……将小皇子的尸身,送到御兽苑去……”
御兽苑,那是皇家饲养老虎豺狼的地方。他们,竟要让我的孩儿死后,还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见到姜崇霖,已是三日之后。
他坐在我的床边,皱眉看着面如死灰的我。
“岁宁,你这又是何苦?不过是一个死婴,你这般不吃不喝,是想做给谁看?”
“不过是一个死婴?”我的声音低若蚊蚋,却字字泣血,“可他,本不该死的。”
“叶岁宁!你从前日日与死人相伴,这生生死死的,难道还看不开吗?”
是啊,我早该看开的。若我早些看开,当初就不会为了给他续命,不惜自损阴德。
“你先振作起来,阿宁,”他放缓了语气,“等瑶儿身子好些,日后再生下嫡子,朕定会让你得偿所愿,再当母亲。”
我竭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让嘴角的弧度显得更加凄厉。
姜崇霖似乎并未察觉我眼中的嘲讽,只当我的情绪有所缓和。
“皇后产后体虚,你身为宫中妃嫔,理应为朕分忧。”
“是。”我闭上眼,将头转向一边,不愿再看他。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答应什么?”我茫然地问。我这副油尽灯枯的皮囊,还有什么用处?
“答应,用你的灵血,为皇后调理身子。”
原来,他今天纡尊降贵地来看我,不是为了安抚我,而是为了来取我的血。
这一次,我终于笑出了声,笑得眼角再次渗出斑斑血泪。
“岁宁,你别这样,别哭。”他伸出手,似乎想为我拭去血泪,却又像是嫌弃一般,动作生硬地停在半空。
“你的血,每一滴都金贵得很,要留给瑶儿用。”
姜崇霖似乎忘了,我也是一个刚刚经历过生产的女人。从那日后,他便日日命人来我宫中取血。
我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败下去。
邀月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取血宫人的腿,哭着哀求:“公公,求求您了,我家娘娘身上真的没血了,您取奴婢的吧,求求您了!”
那宫人面露为难之色。
“圣上有旨,说你家主子不是凡人,血多得很,死不了的。”
这话,确实像是姜崇霖会说的。当年,为了让他安心喝下我的血,我曾骗他说,我体质特殊,流点血无妨。
我的双臂上,早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眼皮重得几乎都快睁不开了。
就在这时,皇后柳瑶盛装而来。
被我的灵血滋养着,她的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比从前更添了几分艳色。
“叶岁宁,你现在这副模样,可真是越来越像个活鬼了。”柳瑶举着香帕,掩住口鼻,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你来做什么?”我躺在床上,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自然是来,感谢你这以血相赠的‘恩情’啊。”她的脸上,寻不到半丝感激。
“为了聊表谢意,我不妨告诉你一些,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旧事,如何?”
她见我费力地转动眼珠望向她,似乎心情极好。
“你可知,陛下当初为何要与你成婚?”
“那是因为,当时诸王夺嫡,他需要一个活靶子,替我引开那些见不得光的刺杀。只是没想到,你的命倒是硬得很,一波接一波的杀手,竟都没能要了你的命。”
我的眼眶干涩得发疼,是了,血都快流干了,又哪里还有泪呢?
“所以,你那所谓的救驾之功,也是假的?”
柳瑶的脸上,扬起一抹骄傲又残忍的笑。
“算你还有几分聪明。为了不让陛下背上一个抛弃发妻的骂名,我可是结结实实地为他挨了一箭呢。你知道吗,那一箭穿心,我有多疼啊。”她抚着自己的胸口,面色瞬间变得狰狞。
“所以,叶岁宁,是你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这些,都是你欠我的,现在,不过是让你一点点还回来罢了!”
我以为,我的心早已死了,不会再痛了。
可当这血淋淋的真相被揭开,我的心,还是再一次被撕得粉碎,痛得我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几乎无法呼吸。
柳瑶走后,我怔怔地望着岁安宫破败的屋顶,轻声呢喃。
“既然,我们谁也不欠了,那便走吧,邀月。”
无人看见,就在那斑驳的屋顶之上,坐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粉雕玉琢的娃娃。
是我的安儿。他一直没有离开我。如今,他终于积攒够了力量,可以带着我,和他的邀月姨母,一起离开这座囚禁了我们一生的牢笼了。
凤仪宫内,姜崇霖正陪着皇后柳瑶用膳,一旁的乳母抱着他们刚满月的女儿。
“陛下,都怪臣妾福薄,未能为您诞下皇长子。”柳瑶柔声说道,眼中含泪。
姜崇霖夹了一筷子鲜笋尖,放入她的碗中,温声安慰:“长公主也是朕的掌上明珠,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心头却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被他亲手扼杀的孩子。若当时,他能心软一分,如今,岂非儿女双全。
但他很快便将这个念头甩开。他答应过柳瑶的,就一定要做到。
“瑶儿的气色,调养得极好。明日起,便不必再去岁安宫取血了。”不知为何,他今日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用过晚膳,二人正逗弄着怀中的孩子,殿外有宫人慌张来报。
“启禀万岁!岁安宫……岁安宫走水了!”
姜崇霖猛地站起身来。
“你说什么?岁宁呢?”
“火势太大了,救火的宫人根本无法靠近,娴……御侍她,也未曾见出来。”
姜崇霖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下意识地便要往外走。
可他的脚刚迈过门槛,怀中的长公主便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他心头一软,只得回身安抚女儿,说来也怪,孩子一到他怀里,立刻就止住了哭泣。可他每每想走,孩子便又会大哭不止。
“陛下,”皇后在一旁幽幽开口,“臣妾知道您担心娴妃妹妹,可这孩子,分明是不想让您离开。许是父女连心,她也怕您亲临火场,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欲言又止,片刻后,才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娴妃妹妹,不是寻常女子,这点,陛下比谁都清楚。她能与阴差恶鬼同行,区区一场大火,想来是伤不到她的。反倒是您,贵为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还是莫要去沾染那些不干净的阴晦之气为好。”
皇后的话,让姜崇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他如今是天下之主,受万民敬仰。可他却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曾在死人堆里打过滚,也曾为躲避追兵,藏身于棺材之中。那段瘸着腿,跟在叶岁宁身后,一起为人做法事的日子,仿佛是他光辉人生中,一块无法抹去的污点。
如今再听到“阴鬼”二字,他便会本能地感到厌烦。
他想,叶岁宁是有本事的,一场火,定然要不了她的命。
这么一想,他便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与皇后一起,逗弄着他们珍爱的女儿。
待孩子睡熟,他便顺势留在了凤仪宫中安寝。
自柳瑶有孕七月至今,姜崇霖一直克制着自己。今夜,柳瑶身着一袭艳红色的鸳鸯肚兜,如水蛇般攀上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
“阿霖哥哥,我想你了。”
这短短一句话,瞬间点燃了姜崇霖压抑已久的欲望。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龙凤帐内,春色无边。
就在二人云雨正酣之时,姜崇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他动作微顿,柳瑶却已主动缠上了他的脖颈,将他再次拉入欲望的深渊。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不远处的浓重夜色里,静静地立着两大一小,三个半透明的虚影。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偏偏……还是不死心地想来看他最后一眼。”
叶岁宁缓缓放下捂住男孩双眼的手,牵起他,转身走入了无边的黑暗。
她没有看到,就在他们身影消失的刹那,床榻上正沉浸于情欲中的男人,忽然猛地推开了身上的柳瑶,眼神空洞而迷茫地,望向了他们离去的方向。龙袍上的盘扣还未系好,姜崇霖心头却猛地蹿上一股无名火,将他所有的兴致都烧得一干二净。他烦躁地推开一旁伺候的宫人,大步流星地朝着岁安宫的方向奔去。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叫嚣——再不去,他就要永远失去那个最重要的人了。
可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时,昔日雅致的宫殿,已然化作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木料烧焦后的余热。
所幸,他看到岁安宫的下人们都还活着,虽个个灰头土脸,但性命无虞。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心想,奴才们都安然无恙,身为一宫主位的岁宁,自然也不会有事。
“娴妃人呢?”他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启禀陛下……”岁安宫的总管太监双膝发软,叩首在地,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娴妃娘娘……娘娘她,没能从火里出来,已经葬身火海了。”
姜崇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怒火瞬间冲垮了理智,他抬脚重重地踹在太监的胸口。
“放肆!你可知道,咒骂后妃、欺瞒君主,是灭九族的大罪!”他的咆哮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奴才万万不敢,”太监咳着血,惊恐地辩解,“娘娘她……确实没有逃出来。这火……这火是邀月那个贱婢引起来的!她竟敢砍了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当柴烧,这才走水,酿成了滔天大祸,害死了娘娘!”
姜崇霖的心,比刚才更沉了。他比谁都清楚,叶岁宁是绝不可能让人动那棵桃树的。
那是他们定情的地方,是她刚进宫时,两人亲手从宫外的小院里,小心翼翼移栽过来的。他至今还记得,自己曾在烂漫的桃花树下,将岁宁拥在怀里,躺在摇椅上,看花开花落。风一吹,花瓣如雨,落在她的发间、肩上,逗得她在自己怀里笑靥如花,比那桃花还要娇艳。
“我最喜欢这桃树了,”她曾依偎着他说,“花开时好看,结果了好吃,桃木枝还能辟邪。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儿,就在这树下给他做个秋千。”
他们的孩子……没了。所以,她就要亲手毁掉这棵承载了他们所有甜蜜回忆的桃树吗?
“那桃树……其实已经枯死三个多月了。娘娘一直舍不得,不让奴才们刨掉,谁曾想……竟会闯出这等祸事。”
一句话,让姜崇霖如坠冰窖,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他们的桃花树死了三个月,他竟然一无所知。
他以护主不力的罪名,将岁安宫上上下下所有的宫人悉数打入大牢。在严酷的刑讯下,一桩桩一件件被掩盖的真相,才如同腐烂的伤口,被血淋淋地揭开。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叶岁宁过得如此艰难。
因为他独宠皇后,身怀六甲的娴妃,便成了后宫里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泥。嫔妃们联手孤立她,下人们阳奉阴违,克扣她的份例。以至于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邀月眼看自家主子就要在没有一丝暖气的宫殿里活活冻死,跑遍了内务府,连一块最低等的黑炭都求不来。
绝望之下,她只能举起斧头,砍向了院子里那棵已经枯死的桃树。
姜崇霖下令封锁了岁安宫的废墟,他固执地想,他的岁宁是“走阴人”,与鬼神打交道,定有非凡的本事。说不定,过几日,她就会掸去身上的尘土,从那片焦土中款款向他走来。
就在他失魂落魄之际,皇后柳瑶端着食盒,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陛下,您脸色这般差,可是没休息好?臣妾亲自为您炖了安神汤。”
姜崇霖接过汤匙,才喝了一口,眉头便紧紧蹙起:“味道怎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皇后掩唇轻笑,语气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惋惜:“那还不是因为没了最好的‘茶引子’。娴妃妹妹葬身火海,这往后,陛下若还想喝这汤,臣妾还得费心去寻一头新的‘血牛’才行。”
“血牛?”
姜崇霖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他反复盘问,这才知道,自他登基后,因操劳国事,曾在御书房晕厥过一次。从那以后,叶岁宁便主动向皇后进言,说自己的血有奇效,可以入药,能助皇帝稳固心神,恢复龙体。
皇后轻描淡写地补充道:“自那日后,她便每隔三日,命人送来一玉瓶的新鲜血液。说来也可惜,她死了不打紧,只是这般好用的引子,往后可去哪儿寻呢?”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狠狠地甩在皇后的脸上。
姜崇霖双目赤红,指着她怒吼:“她是朕的娴妃,不是你的血牛!你明知她怀着龙裔,怎敢如此丧心病狂地取她的血!难怪……难怪我们的孩子会是个死胎!”
“你身为中宫,苛待嫔妃,手段毒辣!岁宁若是回不来,你这个皇后,也别当了!”
贰
从叶岁宁“死”后,姜崇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他夜夜梦见她。梦里的她,时而是宫外那个无拘无束的“走阴人”,胆大包天,与孤魂野鬼为伴,眼眸里闪着桀骜不驯的光;时而又是宫中那个温婉娴静的娴妃,总是坐在廊下,一针一线地缝制着婴儿的小衣,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怔怔地望着宫墙外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眼神空洞。
他一直都知道,她不喜欢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她像风一样,向往的是自由。可他,一边厌弃着她身上的“鬼气”,一边又用帝王的权势,死死地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最终,梦境的尽头,她总是化作一具焦黑的、不成人形的尸体,一遍又一遍地哀求他:
“崇霖,我的孩儿呢,求求你,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他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为了平复内心的恐惧,他立刻传唤太监,要亲自去皇陵祭拜他们那个未曾见过天日的小皇子。
“回禀陛下,”太监战战兢兢地回话,“小皇子……并未葬入皇陵。”
姜崇霖的心,又一次被巨石砸中。他盘问之下才惊恐地得知,他的亲生骨肉,那个他从未正眼看过的孩子,竟然在死后,被扔进了御兽苑,入了畜生之口!
他双眼充血,疯了一般冲向皇后的凤仪宫。还未踏入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皇后和她心腹嬷嬷的对话。
“娘娘,娴妃那妖女死了,陛下连着多日不曾踏足我们凤仪宫,您可得想想办法啊。”
“急什么,”皇后的声音里满是讥讽和不屑,“本宫这个救命恩人都死了,他总得装装样子。他若是真爱那个妖女,当初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骨肉,被活活憋死在娘胎里?”
她轻笑一声,语气愈发恶毒:“不过话说回来,那妖女的命是真硬。夏天的毒蛇,冬天的冰雪,还有那一碗碗送进她宫里的毒食,竟然都没能要了她的命。”
“那又如何?”嬷嬷谄媚地附和,“最后还不是诞下死胎,惹得陛下厌弃。就算她不丧身火海,早晚也得被娘娘您放干最后一滴血,油尽灯枯而死。”
殿外的姜崇霖,双手死死攥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他知道,没有他的庇护,岁宁在宫中会过得不好。但他从未想过,她竟是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炼狱中,苦苦挣扎。
他的思绪,飘回了他们在宫外的那段时光。
那时,他还是个落魄王爷,双腿被废。叶岁宁为了给他请最好的大夫,不惜连续一个月去给大户人家守灵,用自己“走阴人”的身份换取高昂的诊金。
他睡在温暖的床榻上,而她,却在旷野的及膝深雪里,整整跪了一个月。
当他看到那个嘴唇干裂、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姑娘时,心疼得无以复加,脱口而出:“我娶你吧。”
那一刻,是真心的。
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他联络旧部,险些被叛徒所害。可她脱险后,反过来安慰他:“别怕,我是走阴人,天生的阴官,寻常的阴差小鬼,不敢来索我的命。”
姜崇霖抬起颤抖的手,正要一把推开宫门,将里面的毒妇碎尸万段,殿内接下来的对话,却让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直。
“嬷嬷,你寻个由头,去向陛下讨个出宫祈福的恩典。然后通知我表兄,让他去皇家寺院与我相见。”
“娘娘,这万万不可啊,风险太大了!”
“我也知道凶险,可总得让表哥……见一见自己的亲生骨肉。”
柳瑶的话,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将姜崇霖最后的尊严和认知,彻底粉碎。
他想起来了。当年夺嫡最艰难的时候,柳瑶曾写信给他,说家族逼迫,要将她许配给自己的表哥。他当时怒不可遏,与她恩断义绝。
后来,在他大业将成之际,柳瑶又哭着跑来找他,说自己是为他逃家,还带来了左相府的万贯家财作为支持。
“我知你起事需要钱粮,”她当时哭得梨花带雨,“我从未想过弃你而去,之前都是父亲所逼。如今我想通了,忠孝与情爱无法两全,我便只能帮你。事成之后,我自会回去领受家法,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他姜崇霖自诩天命所归,能辨忠奸,察人心,却没想到,自己竟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一脚踹开殿门,声音冰冷如刀:“柳瑶,你好大的胆子!”
叁
我的孩儿安儿,以他新丧之魂的强大魂力护着我逃出宫后,我和邀月便在京郊寻了个僻静的小院住了下来。
那场大火和产后亏空,让我的身子一直不见好转,邀月时常要出门去给我抓些补药。
她端来一碗熬得浓浓的当归鸡汤,盯着我一口一口地喝下。
“邀月,你现在可比在宫里的时候厉害多了,都快成管家婆了。”我喝下一口鸡汤,虚弱地与她打趣。
她眼圈一红,低声道:“姐姐,你若再不好起来,谁来送安儿入轮回?”
提到安儿,我的心便是一阵抽痛,神情瞬间黯淡下来。邀月自知失言,低下头,默默地撕着手里的干饼。
我的安儿,他一落地便没了气息。若非他一半是我的血脉,一半又是天子龙脉,也不会在刚死之时便有如此强大的魂力。可我知道,我不能让他一直逗留在阳间,这会误了他投胎转世。
“江太医今晚便会把安儿的骨灰送来,姐姐……你的身子,该好起来了。”
江太医,那个当初迫于皇权,眼睁睁看着我产下死胎的医者。他终究是心怀仁善,事后被良心和死去的婴灵所扰,日夜不得安宁。后来,当他得知皇后竟要将我儿的尸身扔去御兽苑喂畜生时,终于鼓起勇气,冒死从宫人手中,将安儿小小的尸身换了出来。
他无力保存,只能将孩子火化,留了一捧骨灰,打算找机会悄悄交给我,以全我这个做母亲的念子之心。
在我被传“葬身火海”之后,他偷偷来到京郊,想寻个风水好的地方,将安儿下葬。没承想,却在这里遇到了出来采买的邀月。
其实,邀月已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只是我自己心里清楚,一旦我的身子痊愈,便是安儿要离我而去之时。我舍不得,所以才这般缠绵病榻,反反复复。
可身为“走阴人”,我比谁都明白,安儿……不能再等了。
夜里,邀月带回一个素白的小陶罐,脸上满是哀伤。
我接过那冰冷的陶罐,眼眶瞬间酸胀,视线模糊。我可怜的孩儿,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间接地害死了。如今,只剩下这小小的一捧骨灰。
我找出两块布,准备将他的骨灰包好。
其中一块,是我自己的。另一块,是我从姜崇霖的里衣上偷偷剪下的。
当初,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他的降临,曾天真地向姜崇霖讨要一片他龙袍的衣角,想缝在孩子的衣服上,为他祈福。
他却冷着脸拒绝了,指责我总搞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后来,他宿在我宫中,我趁他熟睡,偷偷剪下了他贴身里衣胸口处的一块布。他发现后虽未责罚我,却转头将此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借题发挥,说我善妒,是故意毁坏她亲手为皇帝缝制的衣物。
哪怕我知道,那件衣服出自宫中最好的绣娘之手,也百口莫辩。
她罚我挺着八个月大的肚子,跪在宫中的长街之上,受往来宫人指点。姜崇霖从我身边经过时,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对身边的太监说:“娴妃毕竟有孕在身,告诉皇后,给她身下多加几个蒲团。”
那是他对我仅剩的一点情谊,只值几个蒲团。
皇后确实“恩赐”了蒲团,只是那蒲团里,塞满了尖锐的石子和看不见的钢针。
如今,我抚摸着这块明黄色的布料,依旧觉得,那一跪,值得。若安儿能活下来,将父母胸口的衣料缝在他的小衣上,可保他一生无病无灾。而对于早夭的孩子,这两块布,则能渡他来生投个好人家,遇到视他如珍宝的父母。
送安儿走时,小小的他,以魂体的形态依偎在我怀里。他不会说话,眼中却满是眷恋与不解。
我知道他在疑惑什么。
我轻轻抚摸着他虚幻的头顶,柔声说:“安儿,你的父亲,他不是不爱你。他只是……不爱母亲。”
他脸上的悲伤渐渐散去,化为释然。魂体慢慢变淡,最终化为点点星光,消散在我怀中,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我强撑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泪水决堤,我浑身脱力,软软地倒在地上。
邀月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
“姐姐,”她在我耳边低语,“江太医说,当今天子……屠了岁安宫和凤仪宫,两个宫的奴才,一个不留。”
肆
我从未想过,姜崇霖会为了我,疯狂至此。
他明明不爱我。不,或许不能说完全不爱,只是那份爱,掺杂了太多的算计和权衡,单薄得可怜。
当年,他感念我的救命之恩,说要娶我,那里面有报恩的成分,有一时冲动的真心,更有利用我“走阴人”身份的算计。
可我,常年与阴物为伴,世人见我,无不畏惧躲闪。唯有他,会认真地凝视我的眼睛,用他那温润如玉的声音对我说:
“岁宁,你会不会害怕?”
“岁宁,你也是个姑娘家,也该戴上漂亮的花。”
“岁宁,你可愿嫁我?愿与我日日相伴,岁岁长安。”
最终,我还是在他那双温柔的眼眸里,彻底迷失了。他说得对,我也是女子,我也不想永远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他就像正午的烈日,温暖而耀眼,让我心甘情愿地,被他灼伤到体无完肤。
可他,为何又在我“死”后,做出这等屠戮宫人的事来?
“姐姐,听说他因为皇后苛待你,一怒之下,连凤仪宫上下近千人,也全都处死了,连皇后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奶嬷嬷都没放过。”
我宫中上下,少说也有二百人。凤仪宫,更是何止千人。那些,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
“姜崇霖……他是疯了吗?”我喃喃自语。
邀月如今对他,再无半分敬畏:“乱葬岗都快堆成尸山了。他们中有些人是欺负过我们,可罪不至死。如今,却落得个曝尸荒野、无人收殓的下场。”
我拍了拍邀月的手,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些人终究是因我而死,我理应去送他们最后一程,也算是为我的安儿,积些阴德。
当我再次来到乱葬岗时,饶是见惯了生死,也被眼前尸山血海的景象,震得心头发颤。
仅凭我和邀月两人,自然无法将他们一一安葬。我便燃起大火,将这罪孽与尘土一同焚烧,口中为他们念诵往生咒,渡他们早入轮回。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又熟悉的男声,在我身后响起。
“岁宁。”
他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和一丝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
“岁宁……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
我缓缓转身,没想到,他一朝天子,竟会在深夜,独自一人来到这种阴秽之地。
“姜崇霖,好久不见。”
明明不过月余未见,他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整个人憔悴得厉害,与这乱葬岗里的鬼魅,倒有几分相像。
“岁宁,我错了,我全都错了。自从你不在了,我没有一夜能安然入睡。你跟我回宫好不好?我把皇后的位置给你,我把这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满是疯狂的祈求。
“那你最珍视的柳瑶呢?”我随口一问。
没想到,他却咬牙切齿,面目狰狞:“那个贱人!我把她打入了冷宫,让她日日与前朝那些疯疯癫癫的妃子为伴!还有她的孽种……她当初是怎么对我们的安儿的,我就怎么对她的女儿!我让她亲眼看着,她和她表哥的那个孽种,被御兽苑里的畜生,一片一片地撕碎!岁宁,我为你和孩子报仇了,你……你能原谅我了,对不对?”
他的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意和邀功的期盼。
我却只在心中默默一叹,又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承受了她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姜崇霖,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随着安儿的离去,彻底了断了。你不必再强求。”此刻,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中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甚至,我能清楚地看见,无数因他而死的阴魂,正化作厉鬼,疯狂地啃噬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龙气,我也毫无波澜。
“我不信!你那么爱我,宁愿日日为我取血入药,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了?”他激动地想上前抓住我,我只是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对你的情意,早就被你亲手葬在了那座皇城里,埋在了那棵枯死的桃花树下。”
我指了指他周围那些面目狰狞的阴魂,它们正贪婪地吸食着他的阳气,而他身上的龙气,也越来越淡。
“你走吧,”我平静地说,“你是他们的仇人,再待下去,你仅剩的寿数,也会被他们耗尽。”
他还想再说什么,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片血红的尸山时,眼中终究还是露出了刻骨的恐惧。
口口声声说爱我,求我回去的人,最终,还是更在意自己的皇位,和自己的性命。
他仓皇地转身逃离,脚下被尸骨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
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亲手将一头豺狼,送上了至高无上的位置。
不过,没关系。
我借给他的寿数和气运,我也会亲手,一点一点地拿回来。
……
三年后,我带着邀月游历山水,在一家茶馆歇脚时,听邻桌的旅人说,京中变天了。
当朝天子姜崇霖,被自己的亲弟弟率兵逼宫,斩杀于龙椅之上。
邀月听到这个消息时,端着茶杯的手还是抖了一下,脸色也白了几分。她凑过来,悄声问我:“姐姐,你……真的不难过吗?”
他的死期,我早已算到,又怎会难过?
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一下邀月的脑袋:“《本草经》都背熟了吗?还有心思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邀月吐了吐舌头,背起她的药篓子,一溜烟地朝山顶跑去。
我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若是能将江太医的本事学去一成,将来我魂归地府之时,也能安心了。
“姐姐,快来啊!山顶的景色,可真壮观啊!”邀月清脆的呼喊声,从山顶顺着风传来。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蔚蓝的天空。
是啊,这人间山河,如此壮丽秀美,合该多看几年,看够了本,再说其他吧。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