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的男人,老郭,说完这句话,端起茶杯,吸溜一声,响动不小。茶水烫,他伸着舌头哈气,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的脸,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估价的旧家具。
“咱们要是觉得行,就搬一块儿住,搭个伙,你看咋样?”
对面的男人,老郭,说完这句话,端起茶杯,吸溜一声,响动不小。茶水烫,他伸着舌头哈气,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的脸,像是在审视一件待估价的旧家具。
我叫林岚,六十七了。退休前是小学语文老师。给我介绍老郭的,是以前学校的同事,说他人不坏,就是性子直了点。
我没觉得他直,我觉着他这是图省事。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找个伴儿,图的无非是病了床前有个人递杯水,闷了有个人说句话。可他这张嘴,把这点温情脉脉的念想,直接扒拉成了最原始的生存需求——搭伙。
像两个孤单的锅灶,凑到一起,生一膛火,吃一锅饭。不问柴米,只问冷暖。
我心里不是没波澜。我老头子,老张,走了三年了。这三年,屋子里的声音好像都被抽走了,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一声一声,敲得人心慌。儿子张伟孝顺,每周都带孙子童童回来看我,可他们一来,屋里热闹得像个菜市场,他们一走,那份寂静就变本加厉地涌回来,能把人淹死。
我看着老郭。他六十九,比我大两岁。头发花白,但梳得挺精神。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领口洗得发白。手很大,指节粗糙,放在桌上,像两块老树皮。是个过日子的人,也是个苦过的人。
我没立刻回绝他。我只是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玻璃杯,看着茶叶在热水里沉浮。
“搭伙过日子,是图个安稳。”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稳,“锅碗瓢盆的磕碰,油盐酱醋的计较,这些都是小事。人心里的那杆秤,得是平的。”
老郭点点头,像是听懂了,又像没全懂。“那是自然。我不是个小气人。我的退休金,够我们俩花了。”
他把话又拉回了钱上。
我笑了笑,心里那点刚升起的念头,又沉了下去。我跟老张过了一辈子,我们之间,谈的从来不是谁的钱够不够花。我们谈的是,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今年结果多不多,孙子童童的个子是不是又长高了,晚上谁去关窗户。
这些,跟老郭是说不着的。
可转念一想,都这把年纪了,还求什么风花雪夜?不就是找个人,把这剩下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冷清吗?
儿子张伟的话在耳边响起来:“妈,您要是觉得合适,就试试。别总一个人憋着,我们看着也心疼。您别怕我们有想法,您过得好,我们才安心。”
孩子们是真心为我好。他们怕我孤单,怕我哪天在家里摔了都没人知道。这份孝心,沉甸甸的。
我抬起眼,看着老郭那双带着点急切的眼睛。他或许不懂我心里的弯弯绕绕,但他提出的,却是一个最现实的解决方案。
“行啊,老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搬一块儿住,可以。”
他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倾了倾。
“不过,”我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
老郭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的神情。“你说。”
“你要是想跟我一块儿过,”我一字一句,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楚,“那你得先陪我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我老头子的墓地。”
老郭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微张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相亲角的喧闹,窗外的车水马龙,在那一瞬间都离我远去。我只看得到他脸上那种混杂着不解、荒唐,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神情。
“林老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茶水溅出来几滴。
“我的意思很简单。”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你想进我的家门,跟我过下半辈子,你就得先去跟我老头子打声招呼。你得当着他的面,跟我保证,你会好好照顾我,不让我受委屈。这事儿,你得真心实意地去做,磕个头,上一炷香。”
老郭彻底呆住了。他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过了好半天,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给一个……不在的人磕头?林老师,你这不是为难人吗?咱们是新社会了,不兴这个。”
“这不是兴不兴的事,老郭。”我的语气依旧平静,“这是我的规矩。我的家,是老张跟我一砖一瓦建起来的。那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有他的影子。你住进去,就得尊重这个影子。我不是让你把他当神仙供着,我是让你知道,我林岚这个人,前半辈子是怎么过来的。你得认我这个人,就得认我的过去。”
老得快,忘得慢。这句话,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人老了,时间好像就折叠了。昨天的事记不清,几十年前的事,却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得吓人。
老张走的那天,是个秋天。天很高,蓝得像块玻璃。他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是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我。我能看懂,他是不放心。不放心我一个人。
我跟他说:“你放心走,家里有我,儿子有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他听了,眼角淌下一滴泪,手就松了。
从那天起,我觉得我的魂儿,也跟着他走了一半。
老郭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一个只想“搭伙”的男人,怎么会理解这种近乎执拗的情感。他要的是一个能给他做饭、陪他说话的活人,不是一个背着沉重过去的影子。
“这……这不合适。”他摆着手,脸涨得有点红,“传出去,人家不得笑话我?说我老郭没出息,还得去拜别人的祖宗。”
“这不是拜祖宗,这是尊重。”我纠正他,“你要是不愿意,没关系。这杯茶我请了,咱们就当认识一下,交个朋友。”
说完,我拿起自己的包,准备起身。这件事,在我这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老郭没动。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恼火,有不甘,还有一丝琢'磨。他大概是在权衡,是为了他所谓的“面子”放弃一个看起来还算合适的“搭伙”对象,还是捏着鼻子认下我这个“不合时宜”的条件。
最终,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含糊地说了句:“我……我再想想。”
我知道,这事儿,多半是黄了。
回到家,一开门,还是那股熟悉的、清冷的味道。我换了鞋,把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小青菜放进厨房。水龙头哗哗地响,我一边洗菜,一边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对楼的窗户一盏一盏亮起了灯。每一盏灯后面,都是一个家。
我家的灯,也亮着。可这光,好像照不进心里。
晚上,儿子张伟打来电话,照例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吃了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相亲的事跟他说了。
“妈,您说什么?”电话那头,张伟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您让人家去给爸磕头?”
“嗯。”
“我的妈呀,您这是干什么?您这不是诚心把人往外推吗?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能接受这个啊?”
“他接受不了,说明我们不合适。”我把一片菜叶子上的泥冲干净,说得轻描淡写。
“不是合不合适的问题!妈,我知道您想爸。可爸已经走了三年了!您得往前看啊!找个叔叔陪着您,是想让您下半辈子过得轻松点,不是让您给自个儿找别扭的。”
“我不觉得是别扭。”
“您不觉得,人家觉得啊!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们做儿女的脸往哪儿搁?人家会说,这张家的孩子,是不是不孝顺,逼着老太太想男人想疯了,还整出这么一出。”
张伟的话,像一根针,不偏不倚,扎在我心上最软的地方。
我没再跟他争辩。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不懂。他和他媳妇小丽,是自由恋爱。他们不懂我们那一代人,一辈子守着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那种感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它已经长在了骨头里,刻在了生命里。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老张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穿着一身干部服,笑得有点腼腆,又有点得意。那是我们刚结婚时拍的。
“老张啊老张,”我对着照片自言自语,“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固执了?”
照片里的人,当然不会回答我。
屋子里又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我原本平静如水的生活。我以为它很快就会沉底,了无痕迹。可没想到,它激起的涟漪,却一圈一圈地荡开,久久不能平息。
首先是介绍人,我的老同事,王姐,打来了电话。她的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责备。
“我说林岚啊,你这事儿办得……有点欠考虑啊。老郭那个人,我了解,除了嘴巴直点,人是真不坏。你提那个条件,把他给噎得够呛。他回来跟我一说,我都替你脸红。”
“王姐,这事儿让你为难了。”我诚心道歉。
“为难倒是其次。我是为你着急啊!你一个人过,我们这些老姐妹都看着呢。多个人在身边,总归是好的。你看看你,好不容易有个差不多的,又让你给整黄了。你说你图什么呢?”
我图什么?
我也问自己。
我图的,或许就是一份心安。一份对过去的交代,和对未来的确认。我需要一个仪式,来告诉老张,也告诉我自己: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但你没有被忘记。
可这些话,我没法跟王姐说。她会觉得我矫情,不可理喻。
接下来,是儿媳妇小丽。她比张伟说话委婉,但意思是一样的。周末她带着孙子童童来看我,趁着童童在房间里玩积木,她坐在我身边,给我削苹果。
“妈,张伟都跟我说了。”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轻声说,“您是不是……心里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要不,咱们找个心理医生聊聊?”
我拿着苹果,啃了一口,又酸又涩。
“我没病,小丽。我就是觉得,人活着,得有点念想,有点规矩。”
“可您的规矩,别人不理解啊。”小丽叹了口气,“妈,我们都希望您好。老郭那人,我们没见过,不好评价。可您要是总带着这个条件去跟人相处,怕是……很难找到合适的。”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太固执,太不合时宜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我们那间老房子。老张就在院子里,拿着一把大蒲扇,给那棵石榴树扇风。我问他,你干嘛呢?他说,天太热了,我怕把石榴娃子给热坏了。
我笑着说他傻。
他回头看着我,还是照片里那种腼腆又得意的笑。他说:“你不懂,这树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就拿甜果子报答你。”
梦醒了,枕头湿了一片。
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
我决定不再被动地等待。我得自己去寻找答案。我不再去想老郭会不会联系我,也不再去琢磨孩子们的话。我决定,我自己去一趟墓地,去跟老张“商量商量”。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心里反而踏实了。
我换上了一件深色的外套,没告诉任何人。我先去花店,买了一束老张最喜欢的白菊。然后,我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他爱吃的几样点心,还有一小瓶他总念叨的二锅头。
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的景色不断后退。城市的高楼,郊区的田野,都像是褪色的风景画。我的思绪,也跟着回到了过去。
我想起老张第一次带我回他家。他家在农村,房子破破烂烂。他紧张得手心都是汗,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小岚,我们家穷,你要是嫌弃,现在掉头还来得及。”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我说:“我不是嫁给你的房子,我是嫁给你的人。”
他听了,咧着嘴傻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我想起我们有了张伟,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儿子在院子里转圈,嘴里不停地喊:“我当爹了!我当爹了!”
我想起他评上高级工程师那天,喝多了酒,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小岚,这辈子,我没让你过上多好的日子,委屈你了。”
我拍着他的背,跟他说:“什么叫好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有吃有喝,就是好日子。”
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吵过,闹过,红过脸,也赌过气。可我们谁也没想过要分开。因为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个家,是我们的根。
到了墓地,天有点阴。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找到老张的墓碑,把白菊轻轻放下,又把点心和酒摆好。我拿出带来的小毛巾,仔仔细细地把他照片上的灰尘擦干净。
照片上的他,还是那么笑着。
我坐在他旁边的小石凳上,就这么看着他。
“老张,我来看你了。”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家里都好,张伟和小丽都孝顺,童童也长高了,会背好多唐诗了。就是……就是我一个人,有点冷清。”
“前几天,有人给我介绍了个人。人看着还行,就是……他想跟我搭伙过日子。”
我把跟老我郭见面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包括我提的那个条件,老郭的反应,孩子们的劝说。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老张,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是不是太不讲理了?可我就是觉得,这心里头,过不去这个坎儿。我怕,我怕我找了别人,就把你给忘了。我怕别人住进我们的家,就把你的痕迹都给抹掉了。”
“我让他去给你磕头,其实是想让他知道,我们这个家,不是白来的。是我俩,辛辛苦苦,一点一点攒起来的。他想进来,就得认这份辛苦,敬这份情分。”
“可他们都不懂。他们觉得我老糊涂了,在没事找事。”
风大了,吹得松树呜呜地响,像是在哭。
我把酒倒在杯子里,洒了三杯在他墓前。
“老张,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给我个示下。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坐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从中午坐到太阳偏西。
没有谁给我示下。
墓地里安安静-静,只有风声。
我忽然明白了。
老张已经走了。他再也不能给我答案了。他不能告诉我,我是对是错。他不能告诉我,我该不该开始新的生活。
所有的答案,都得我自己找。
我提那个条件,表面上是给老郭设的一道坎,实际上,是我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一个心安理得地留在过去,不用面对未来的借口。
我害怕。
我害怕新的生活会冲淡我对老张的记忆。我害怕另一个人会取代他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我更害怕,如果我过得很好,是不是就意味着,我背叛了我们的过去。
这才是症结所在。
我一直以为,守着他的记忆,就是对他最好的爱。可现在我才明白,如果他真的在天有灵,他希望看到的,一定不是一个孤单、固执、把自己困在回忆里的我。
他会希望我过得好。
就像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的不放心。他不放心的,是我一个人,过不好。
那一刻,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
是那个我为自己建造的,用来怀念和逃避的坚固外壳。
我站起身,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张,我懂了。”
“你放心,我会好好过。我会带着我们这辈子的情分,好好地,往前走。”
“我不逼别人,也不再逼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夕阳把天边染成了橘红色。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再纠结于那个条件。
因为我找到了比那个条件更重要的东西——我自己的内心。
我得为自己活。
为那个爱了我一辈子的男人,好好地,活下去。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老郭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传来他有点意外和警惕的声音。
“喂?哪位?”
“老郭,是我,林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哦,林老师啊。有事吗?”
“我想跟你谈谈。”我的声音很平静,“关于上次那个条件。”
“那个啊……”他似乎有点尴尬,“林老师,你要是还坚持那个,那咱们……可能就真没啥好谈的了。”
“我不坚持了。”
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松了口气。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久。我能听到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你……你说真的?”
“真的。”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几个老邻居在遛弯,孩子们在追逐打闹。人间烟火,如此真实。
“我那天提那个条件,是我自己没想明白。我给你道个歉,让你为难了。”
“哎,别别别,林老师,你可别这么说。”老郭的声音一下子热络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说话太直,没考虑到你的心情。其实我回来也想了,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这没错。”
他给了我一个台阶,我顺势就下了。
“那……咱们还能再聊聊吗?”我问。
“能!当然能!什么时候?明天?明天你有空吗?”他显得有些急切。
“明天可以。”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面还留着老郭的号码。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怎样,甚至不知道我们还有没有未来。但我知道,我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我走出了那个用回忆筑成的牢笼。
第二天,我们约在了一个公园里。
不是餐厅,也不是茶馆。我觉得,在这样一个开放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谈话或许能更坦诚一些。
老郭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分钟。他换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头发也像是特意打理过。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不少。
我们沿着公园的林荫道慢慢走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老师,你昨天说不坚持那个条件了,我……我挺意外的。”老郭先开了口。
“我叫林岚,你叫我名字就行,或者叫我小岚也行,我老头子以前这么叫我。”我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要是觉得别扭,叫老林也行。”
我主动提起老张,语气自然。
老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许的惊讶。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坦然。
“那我……还是叫你林岚吧,显得年轻。”他笑了笑,有些不自然。
“我昨天去看了我老头子。”我看着前方的路,缓缓说道,“我跟他聊了很久。然后我想明白了。守着过去不放,不是尊重,是跟自己过不去。人总得往前看。”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老郭由衷地说。
“所以,那个条件,我收回。”我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但是,我有一些新的‘条件’,或者说,是一些想法。我想跟你说清楚。你要是觉得能接受,咱们就试试。要是觉得不行,咱们也别浪费彼此的时间。”
老郭也站住了,表情严肃起来。“你说,我听着。”
“第一,搭伙过日子,我不反对。但是,我不是找个主人,你也不是找个保姆。咱们是平等的伙伴。家里的事,从买菜做饭到打扫卫生,都得一起分担。谁有空谁多做点,谁累了谁就歇歇。不能把所有事都推给一个人。”
老-郭听着,点了点头。“这个应该的。我一个人也过了好几年,家务活都会干。”
“第二,经济上。咱们各自的退休金,还是各管各的。子女给的钱,也是各人的。但是,家里的日常开销,比如水电煤气、买菜吃饭,咱们可以建个共同账户,每个月往里存一笔钱,一起用。账目要清楚。至于生病住院这样的大开销,到时候再商量。丑话说在前面,我不图你的钱,也请你别算计我的。”
老郭的表情更严肃了。“林岚,你放心。我老郭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但这点骨气还是有的。我找老伴儿,是想找个说话的人,不是找个饭票。”
“好。”我继续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心里有我老头子,这个位置,这辈子都不会变。我不会要求你把他当亲人,但也请你尊重我的这份感情。逢年过节,我想去看看他,或者在家里给他摆双筷子,你不能有意见。同样的,你心里要是也有放不下的人,我同样尊重。”
我说完这三点,看着他。
公园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孩子们的笑声和鸟叫声。
老郭沉默了很久。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消化我说的这些话。
我没有催他。
我知道,这些条件,比之前那个“磕头”的条件,要具体得多,也现实得多。它触及到了老年人再婚最核心的几个问题:家务、金钱和情感的边界。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他才抬起头。
他的眼神很亮,也很诚恳。
“林岚,”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郑重,“你说的这三点,我觉得……特别在理。比我之前想的那个‘搭伙’,要周全得多,也……也高级得多。”
他用了“高级”这个词,让我有点意外。
“我之前就想着,两个人凑合过,有个热饭热菜就行了。听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我那想法太糙了。过日子,不光是吃饭,还得过得舒心,过得有尊严。”
他这番话,让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你说的这三点,我全都答应。”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家务一起干,经济AA制,互相尊重过去。我觉得,这样挺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也不欠谁,谁也不用防着谁。”
阳光正好,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我心里。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他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消失了。
我们不再是两个带着各自目的来相亲的陌生人。我们成了两个准备携手面对晚年生活的,平等的成年人。
“那……”我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咱们,就试试?”他接过了我的话,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询问。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眼神里的诚恳。我点了点头。
“好,那就试试。”
故事到这里,并没有一个童话般的结尾。
我和老郭,并没有立刻就搬到一起。我们像年轻人谈恋爱一样,开始“约会”。
有时候,他会来我家,帮我修修水龙头,换个灯泡。有时候,我会去他家,看看他养的那几盆花。我们一起去逛公园,一起去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菜价跟小贩争论半天。
我们聊各自的过去。
他跟我说,他以前是工厂的工人,老伴儿走得早,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孩子们现在都在外地,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我也跟他说了我和老张的故事。从相识到相爱,从青丝到白发。
我说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不打断,也不评价。等我说完了,他会递给我一杯热水,说:“你老头子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觉得很温暖。
我们的相处,没有太多的激情和浪漫。更多的是一种温和的陪伴。
他知道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我知道他有老寒腿,天一冷就得提醒他加衣服。
有一次,我们俩在外面吃饭,电视里正好在放一个老电影。那是我和老张年轻时一起看过的。我看着看着,就有点出神。
老郭察觉到了。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我爱吃的菜。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晚年最好的陪伴。
不是要忘记过去,而是在尊重过去的基础上,有一个人,愿意陪你,慢慢地,走完剩下的路。
半年后,我们决定住在一起。
不是他搬来我家,也不是我搬去他家。我们商量着,把我的房子租了出去,把他的房子也租了出去。然后,我们用租金,在离我儿子家不远的一个小区,租了一套小两居。
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们一起添置的。新的床,新的沙发,新的锅碗瓢盆。
搬家那天,张伟和小丽都来帮忙。看着我们俩忙里忙外,张伟偷偷把我拉到一边,眼圈有点红。
“妈,看您现在这样,我真为您高兴。”
我拍了拍他的手,“傻孩子,妈好,你们才能好。”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我和老郭,坐在新家的阳台上。
没有开灯,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林岚,”老郭忽然开口,“我还是想,陪你去看看你老头子。”
我愣住了。
“我不是去完成你那个‘条件’。”他解释道,“我是想去告诉他一声,他不在了,有我呢。我会照顾好你,不让你受委屈。让他老人家,在那边也安心。”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委屈的泪。
是一种,被懂得,被珍视的,温暖的泪。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头发花白,面容苍老,可在此刻,我觉得他特别可靠。
“好。”我哽咽着说。
我知道,老张会安心的。
因为,我找到了那个,能听懂我内心声音的人。
我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去公园锻炼。傍晚,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忙碌。
日子平淡如水,却也温润绵长。
墙上,并排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我和老张的结婚照。另一张,是我和老郭,在公园里拍的合影。
照片里的我们,都笑得很开心。
过去和现在,就这样,和谐地,安放在了这个小小的家里。
也安放在了,我的心里。
来源:夜听百花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