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导航显示，前方五十米就是姑姑家。可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迟迟不敢熄火下车。
我开着新提的奔驰S级，在村口停了下来。
手机导航显示，前方五十米就是姑姑家。可我握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迟迟不敢熄火下车。
二十六年了。
整整二十六年，我没有回来看过她。
车后座放着给姑姑准备的礼物——一张五十万的银行卡，还有从北京带来的燕窝、虫草、最好的羊绒大衣。我甚至联系好了协和医院的专家，只等着把姑姑接去北京做全面体检。
可此刻，我却像个逃兵。
"你到底在怕什么？"妻子在电话那头说，"你姑姑当年帮了你，现在你成功了，回去报恩不是天经地义吗？"
我说不出话。
因为我怕见到的，不是姑姑欣慰的笑容，而是她责怪的眼神。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拎着大包小包走向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院子。
木门虚掩着，院子里晒着发黄的被褥，墙角堆着回收的废纸箱。一个佝偻的背影在水池边洗衣服，花白的头发在秋风里凌乱地飞舞。
"姑姑？"
她缓缓转过头。
那张脸，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深深的皱纹，浑浊的眼睛，瘦得脱形的身体……她才六十六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的老人。
"小…小航？"她的声音颤抖着，手里的盆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怎么回来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粗糙得像树皮，瘦得只剩下骨头，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泥垢。
"姑姑，我来接您去北京！您的病我来治，以后跟我住，我养您！"
话音刚落，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还有脸回来？"
我猛地回头。
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旧夹克，面容消瘦，眼神冰冷得像要杀人。
当我看清他的脸时，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张脸，和我记忆中的照片一模一样。
"你……你是……"我的声音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男人一步步走近，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在我心上：
"我是小宇。二十四年前在医院里'死'掉的小宇。"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冷笑着，"你欠我的命，该还了。"
01
1998年8月15日，那个改变我命运的日子，我永远忘不了。
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村口大声喊："陈小航！陈小航的录取通知书！"
我从田里飞奔出来，手上还沾着泥。接过那个红色的信封时，手都在抖。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研究生。
村长听说了，拿着大喇叭在村里广播："咱们村出状元了！陈小航考上人民大学研究生啦！这是咱们县城头一份！"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乡亲们涌到我家，有道喜的，有说客套话的，也有酸溜溜说风凉话的。
"哟，这是要飞出去当大官了吧？"
"人大啊，那可是国家干部的摇篮，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老陈家祖坟冒青烟了，养出这么个有出息的儿子！"
可我笑不出来。
因为我看见父亲躲在屋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眉头紧锁。母亲在灶台边抹眼泪，连菜都炒糊了。
等客人散了，父亲把我叫到里屋。
"小航。"他的声音沙哑，"爸对不住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三年学费，加上北京的生活费，保守估计要五万块。"父亲把烟蒂狠狠按灭在烟灰缸里，手都在抖，"咱家拿不出来。"
"爸……"
"你妈前几天去亲戚家借了一圈，东拼西凑借到八千块。"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爸在煤矿的工资一个月三百二，你妈种地一年挣一千多，还得供你弟弟上高中，你妹妹上初中……"
"家里还欠着二伯、三叔他们两万多块钱，那是你爷爷生病时借的，一直还不上……"
他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了。
"小航，爸没本事，对不住你……你这书，怕是读不成了。"
我握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感觉它有千斤重。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看着远处连绵的大山，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二十二年寒窗苦读，每天四点起床背书，冬天手冻得拿不住笔也咬牙坚持，为的就是这一天。
可现在，一切都要化为泡影了。
"小航？"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回头，看见姑姑提着一袋苹果走过来。
月光下，她的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很温暖。姑姑那年四十二岁，因为常年劳作，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头发里已经夹杂着不少银丝。
"听说你考上人大了？"她在我旁边坐下，把苹果递给我，"姑姑给你买的，吃一个。"
"姑姑……"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我可能读不成了。"
"为啥？"
"家里没钱。"
姑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别急，总有办法的。"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走，跟姑姑回家。"
02
那天晚上，姑姑带我去了她家。
姑父陈建国坐在院子里修自行车，表弟小宇在屋里写作业。看到我来，小宇跳起来："哥！听说你考上人大了！太厉害了！"
十四岁的小宇，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崇拜。
"以后我也要像哥一样，考名牌大学！"他握着我的手，"哥，你去了北京，一定要给我寄明信片啊！"
"好。"我勉强笑了笑。
姑姑在厨房里忙活，煮了一锅饺子。
"小航，你姑父的厂子这个月效益好，发了奖金。"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端到我面前，"我和你姑父商量了，先借你三千块，你看够不够？"
我愣住了。
姑父厂里的工资我知道，一个月也就四百块，三千块相当于他大半年的收入。
"姑姑，不用，我……"
"拿着。"姑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钱你先用着，等工作了再慢慢还。书一定要读，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
"可是小宇也要上学……"
"小宇的事我和你姑父会想办法。"她看了眼在院子里写作业的儿子，眼神很复杂，"你是咱们全家的骄傲，不能因为钱耽误了前程。"
那天晚上，我从姑姑家出来时，手里多了三千块钱。
月光很亮，照着回家的路。我走得很慢，因为心里沉甸甸的。
第二天，家里来了更多的亲戚。
大伯、二姑、三叔……他们都听说我考上了研究生，但缺钱的事也传开了。
"老陈啊，不是我说你，这研究生读出来有啥用？"大伯翘着二郎腿，"现在大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还不如让小航早点出去打工赚钱，还能帮衬家里。"
"就是。"二姑附和道，"我听说北京消费可贵了，一个月没有两千块根本活不下去。小航这一读就是三年，你们家哪来那么多钱？"
三叔在旁边抽烟："依我看，还是算了吧。欠我那一万块，你们什么时候能还啊？别为了读书，把家底都掏空了。"
父亲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母亲在厨房里哭。
我站在门外，听着这些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在这时，姑姑来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提着一个鼓鼓的布包。
"嫂子，让小航去读书。"她走到桌前，把布包放下，"这里有五万块，我借给小航。"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着那个布包，仿佛看着一颗炸弹。
"你……你说啥？"父亲第一个反应过来，腾地站起来，"五万？你哪来的五万？"
"我和建国商量好了，把县城的房子卖了。"姑姑说得很平静，"卖了五万五，留五千做生活费，剩下五万借给小航。"
"啥？！"大伯的烟斗掉在地上，"你疯了？！"
"小宇还在县城上初二，你们把房子卖了，他怎么办？"二姑尖声叫道。
"转回村里的中学。"姑姑说。
"不行！绝对不行！"大伯拍着桌子站起来，"老三媳妇，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小宇是你亲儿子，小航是你侄子！你为了侄子，连亲儿子都不管了？"
"大哥，我管小宇。"姑姑看着他，"但我也要帮小航。当年要不是大哥，我和建国早就活不下去了，这个恩我不能忘。"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
我知道姑姑说的是什么。
1988年，姑父在厂里出了工伤，左腿粉碎性骨折，在床上躺了半年。厂里赔了一万块，但治疗花了一万五，家里不仅把积蓄掏空了，还倒欠五千。
那年冬天，他们连煤都买不起。
是父亲把家里仅有的半吨煤分给他们，还每个月从工资里挤出五十块接济他们。姑父能活下来，全靠父亲的帮助。
"妹子，那是一家人，应该的。"父亲哽咽着说，"可你现在为了小航，把房子都卖了，这……这让我怎么做人？"
"大哥，你别多想。"姑姑握住父亲的手，"当年你帮我，我记在心里。现在小航有出息，我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人这一辈子，总要懂得感恩。"
"可小宇……"母亲哭着说，"小宇才十四岁啊，正是需要好好读书的时候，你们回村里住，他的学业怎么办？"
"村里中学也有好老师。"姑姑说，"再说了，小宇脑子灵活，在哪都能考上大学。"
"屁话！"大伯骂道，"村里中学能和县城比？你这是在毁你儿子的前程！"
"老三媳妇，你清醒点吧！"二姑也劝道，"小航是有出息，可那是你侄子，不是你儿子！你把儿子的钱给侄子，这像话吗？"
"我意已决。"姑姑站起身，看着在场的所有人，"这件事不用再劝了。钱我已经给小航了，房子买家也谈好了，下周就搬回村里。"
"你……你这是疯了！"大伯气得拍大腿，"老陈，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她这么胡来？"
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亲哭得稀里哗啦。
我跪在地上："姑姑，我不能要这个钱，我真的不能要……"
"你必须要。"姑姑看着我，眼神很坚定，"小航，姑姑帮你，不是害你。这钱你拿着，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就是对姑姑最大的报答。"
"可是小宇……"
"小宇有我和他爸。"她转身往外走，"你们别劝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她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了，小航，下周就去北京报到吧。别耽误了时间。"
说完，她就消失在夜色里。
屋子里的亲戚们面面相觑，最后都摇着头走了。
"这家人，迟早要后悔的。"
"为了侄子卖房子，真是闻所未闻。"
"老三家的，你们等着看吧，这事没有好结果的。"
等所有人都走了，父亲瘫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
"你妈，我们欠你姑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他看着我，眼睛通红，"小航，你记住，你这辈子，一定要对得起你姑姑。"
我跪在地上，哭着说："爸，我不想去了，我不想让姑姑……"
"你必须去。"父亲打断我，"你姑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你要是不去，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脑子里反复想着姑姑的话，想着她卖房子的决定，想着小宇要从县城转回村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03
接下来一周，全村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听说了吗？老陈的弟妹把房子卖了，就为了供侄子读研究生！"
"天啊，这得多傻啊？儿子不管，去管侄子？"
"我看啊，她迟早要后悔的。"
"小宇那孩子也可怜，好好的在县城读书，非得转回村里来。"
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心。
更难受的是家里的气氛。
爷爷从村东头拄着拐杖过来，对着父亲就是一顿臭骂："你们家是不是都疯了？！让你弟妹卖房子供小航读书，你还真同意了？老三家的那是自己找死，你还帮着推她一把？"
"爸，事情不是这样的……"
"还不是这样？"爷爷把拐杖敲得震天响，"小宇才十四岁，正是长身体、读书的时候，他们把房子卖了，以后小宇考不上大学，你们负责？"
"再说了，那五万块，够小宇娶媳妇的了！现在全给了小航，小宇以后怎么办？"
父亲被骂得抬不起头。
我站在一旁，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姑姑家这边也不太平。
姑父的兄弟姐妹都来了，一个个劈头盖脸地骂。
"嫂子，你是不是糊涂了？那房子是我哥辛辛苦苦攒钱买的，你说卖就卖了？"
"小宇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为了个侄子，把自己儿子的前程都搭进去，值得吗？"
姑父坐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
小宇靠在门框上,眼眶红红的，看着妈妈被围攻，他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妈……"他小声说，"要不，我们别卖房子了……"
"不行。"姑姑斩钉截铁地说，"妈说过的话，不会改。"
"可是……"
"没有可是。"她转身进了屋子，"你们都回去吧，这事我和建国商量好了，不用你们操心。"
那天下午，我去找小宇。
他一个人坐在村头的河边，看着河水发呆。
"小宇。"我在他旁边蹲下。
他看了我一眼，又把头转开了。
"对不起。"我说，"都是因为我，你才……"
"哥，你别说了。"他打断我，声音有点哽咽，"我知道这不怪你。是我妈自己决定的。"
"可是你……"
"我没事。"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把眼泪憋回去，"村里中学也挺好的，我一样能考上大学。"
"小宇……"
"哥。"他突然转过身，眼睛红红地看着我，"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读书，一定要考上，一定要出人头地。"
"不然……不然我妈就白做这些了。"
他说着说着，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十四岁的少年，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住他，也哭了。
"我发誓，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我说，"等我毕业了，我一定带你去北京，让你也上最好的大学。"
"真的？"他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我用力点头，"我发誓。"
04
临走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这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的人，虽然大家对姑姑卖房子的事议论纷纷，但对我这个"状元"，还是很客气的。
村长还特意送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金榜题名"四个大字。
父亲把借来的钱和姑姑给的五万块一起装进一个旧书包里，反复叮嘱我："到了北京，钱要看好了，别被偷了。"
母亲塞给我一堆吃的："路上饿了就吃，别舍不得花钱。"
弟弟妹妹围着我，眼巴巴地看着："哥，你去了北京，别忘了我们。"
我一一答应着，眼睛却一直往姑姑家的方向看。
她没有来。
"你姑姑说了，不来送你了。"母亲抹着眼泪，"她说她怕自己忍不住哭，不想让你看到。"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去找她。"
我背着书包，跑向姑姑家。
院子里很安静，姑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姑姑！"
她回过头，看到我，眼睛瞬间红了。
"怎么还不走？"她别过头，假装在擦桌子，"车快开了，快去吧。"
"姑姑，谢谢您。"我跪了下来，"您的恩情，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起来，快起来。"她把我拉起来，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傻孩子，姑姑不图你的报答，姑姑只希望你能出人头地，别辜负了这个机会。"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记住，好好读书，别想太多。姑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我转身要走，她又叫住我。
"小航。"
"嗯？"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将来，你要是真出息了，帮姑姑一个忙。"
"什么忙？"
"帮姑姑照顾好小宇。"她的声音很轻，"他是个好孩子，但不是读书的料。你要是有能力了，拉他一把。"
"我会的，姑姑。"
"去吧。"
她挥挥手，转身进了屋子。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酸得不行。
汽车启动的时候，我透过车窗，看到姑姑站在村口的田埂上。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风里显得那么单薄。
她一直挥着手，直到车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那一刻，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姑姑过上好日子，一定要让她知道，她的选择是对的。
05
研究生三年，我拼了命。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去图书馆占座位。晚上十二点才回宿舍，周末也不休息。
舍友们都笑我是"拼命三郎"，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肩上扛着的，不只是自己的未来，还有姑姑一家的希望。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都会问姑姑的情况。
母亲总是叹气："你姑姑过得不容易啊。回村里住老房子，又破又小，冬天冷得要命。你姑父身体也不好，腿伤一到阴天就疼，干不了重活。你姑姑一个人种地、养鸡、养猪，忙得团团转。"
"小宇呢？"
"小宇啊……"母亲停顿了一下，"转回村里中学后，成绩下滑得厉害。村里的老师不如县城的好，小宇又不太适应，现在成绩在班里倒数了。"
"你姑姑为这事没少掉眼泪。她本来想让小宇也考大学的，现在看来……"
我握着话筒，心里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
1999年寒假，我回家过年。
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姑姑。
推开她家的门，我愣住了。
老房子比我想象的还要破。墙壁裂了好几道缝，屋顶漏雨，地面坑坑洼洼。屋里只有一个煤炉子，烧得旺旺的，但依然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姑姑坐在炉子边缝衣服，看到我，她惊喜地站起来："小航！你回来了！"
可我却差点没认出她。
才一年多时间，她的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人瘦得脱了形。
"姑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哭啥？"她笑着擦我的眼泪，"姑姑好着呢！快坐，冷不冷？我给你倒热水。"
她在屋里忙活着，给我倒水、削苹果、翻出藏着的花生瓜子……
"在北京过得怎么样？习惯吗？"她问。
"挺好的，姑姑。"我努力挤出笑容，"学校很好，导师也很好，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那就好，那就好。"她笑得很开心，"姑姑就怕你在北京受委屈。"
"姑姑，您……"我看着她粗糙的手，"您过得好吗？"
"好啊，挺好的。"她说，"虽然房子破点，但住习惯了也还行。你姑父的腿也好多了，我种的菜长得可好了，今年还养了十只鸡，下的蛋够吃了。"
她说得轻松，可我看到，她的手上全是冻疮，指甲缝里的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脸上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粗糙得像老树皮。
"小宇呢？"我问。
姑姑的笑容僵了一下："他在同学家写作业，一会儿就回来。"
"我听说他成绩……"
"没事。"姑姑打断我，"他还小，慢慢就好了。再说了，不是每个人都适合读书，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她说得很洒脱，可我看到，她眼眶红了。
那天晚上，小宇回来了。
他长高了不少，但整个人看起来很沉闷，不像以前那样爱笑了。
"哥。"他叫我，声音有点别扭。
"小宇！"我拍拍他的肩膀，"长这么高了！"
"嗯。"他低着头，不太说话。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点尴尬。
姑姑做了一桌子菜，都是我爱吃的。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小航，多吃点，在北京肯定吃不到这些。"
可小宇一直低着头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饭后，我找机会和他单独聊了聊。
"小宇，在学校还好吗？"
"还行。"他说。
"成绩怎么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太好。"
"没关系，慢慢来。你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我帮你辅导。"
"不用了。"他抬起头看我，眼神有点复杂，"哥，你在北京好好读书吧，不用管我。"
"小宇……"
"我不是读书的料。"他苦笑了一下，"我妈为了你卖了房子，我不怪她，也不怪你。但我就是读不进去书，没办法。"
"你别这么说，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他站起来，"哥，你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就是对我妈最大的报答。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我自己能活下去。"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子。
我坐在院子里，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十五岁的少年，说出这样的话，该承受了多少压力？
06
2000年春天，一个电话彻底改变了一切。
母亲在电话那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航……小宇，小宇他……"
"怎么了？！"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得了白血病……"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完全空白了。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在颤抖。
"白血病。"母亲哽咽着,"上个月小宇总说头晕、乏力,你姑姑带他去医院检查,结果……结果就查出来了……"
"医生说要做骨髓移植,至少要二十万……"
"你姑姑疯了一样到处借钱,可谁家有那么多钱啊?她跪在亲戚家门口,求他们借钱,可那些人……那些人都躲着她……"
"你姑姑现在天天以泪洗面,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母亲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我握着话筒,整个人僵在那里。
白血病。
二十万。
如果姑姑当年没有卖房子,那五万块留着,再借十五万,是不是就能凑够治疗费?
如果姑姑没有帮我,小宇是不是就有钱治病了?
如果……
如果……
无数个"如果"在脑海里翻滚,我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都是我。
都是因为我,小宇才会没钱治病。
我疯了一样冲出宿舍,去找导师借钱。
"陈小航,你冷静点。"导师按着我的肩膀,"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上忙。我这里有五千块,你先拿着,但你得答应我,不能休学。"
"导师,我必须回去,我表弟病危……"
"你回去能干什么?你有钱吗?你有办法吗?"导师说,"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读书,快点毕业,赚钱,然后帮他们。"
我跪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导师叹了口气,帮我联系了几份家教工作,又给我申请了困难补助。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疯了一样打工赚钱。
白天上课,晚上做家教,周末去餐厅打工,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可即使这样,我一个月也只能赚两三千块。对于二十万的治疗费来说,杯水车薪。
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母亲都在哭。
"小宇的病越来越重了……"
"你姑姑头发全白了……"
"她现在每天跪在医院里求医生,可医生说,没钱就没办法……"
我把打工赚的每一分钱都寄回去,可根本不够。
07
2000年7月,学校放暑假。
我买了最快的火车票赶回家。
父亲来车站接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他苍老了很多,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点驼了。
"爸……"
"小航。"他拍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你要有心理准备。"
"小宇怎么样了?"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县医院的走廊里,姑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
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满是泪痕,眼睛肿得像核桃,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姑姑……"我蹲下身,声音沙哑。
她缓缓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好像认不出我是谁。
半晌,她才哑着嗓子说:"小航……你回来了……"
"小宇呢?"
"在里面……"她指着病房,"医生说……说他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
说完,她又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推开病房的门。
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
小宇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
才半年没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惨白,嘴唇发紫,头发掉了一大半。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睁开眼睛。
"哥……"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你回来了……"
"小宇!"我冲到床前,握住他的手。
那只手,冰凉得像冰块,瘦得只剩骨头。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掉,"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哥……别哭……"他用尽全力挤出一个笑容,"不怪你……"
"都怪我!如果姑姑不卖房子,你就有钱治病了!"
"哥……"他摇摇头,"我妈……给你钱……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不怪她……也不怪你……"
"你别说话,保存体力,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来不及了……"他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哥……我好想去北京看看……看看你读书的地方……可是……可是来不及了……"
"会有机会的,一定会有机会的!"
"哥……答应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照顾好我妈……她……她为了你……付出太多了……"
"我会的,我发誓!"
"还有……"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好好读书……别让……别让我妈的付出……白费……"
"小宇!"
他的手在我掌心里慢慢失去了温度。
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医生护士冲进来,开始抢救。
我被推出病房,在走廊里听着里面的动静,整个人都在发抖。
十分钟后,主治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姑姑听到这话,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然后,她发出了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凄厉的哭喊:
"小宇!我的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妈啊!"
"妈错了!妈不该卖房子!妈不该为了你哥……"
"小宇!你回来!妈不要钱了!妈只要你!小宇!"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在整个医院楼道里回荡。
姑父抱着她,整个人也在剧烈颤抖,眼泪无声地流。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出现:
是我害死了小宇。
如果姑姑没有帮我,小宇不会死。
如果我不读研究生,小宇不会死。
都是我。
都是我。
小宇的葬礼定在三天后。
那三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姑姑一句话都不说,就坐在小宇的房间里,抱着他的衣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的照片。
那是小宇十岁时拍的,笑得很灿烂,眼睛弯弯的,露出两颗小虎牙。
葬礼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
但没有一个人安慰姑姑。
他们窃窃私语,眼神里都是指责和惋惜。
"早说了不该卖房子吧?"
"五万块啊,要是留着给小宇治病,说不定还能保住命……"
"这就是好心没好报啊……"
"为了侄子害死儿子,真是天理难容……"
爷爷拄着拐杖,指着我的鼻子骂:"都是你!要不是你,小宇怎么会死?!"
"你个扫把星!你害死了小宇!你……"
父亲冲上去拦住爷爷:"爸!别说了!"
"凭什么不说?!"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尖,"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孙子!就这么没了!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我跪在地上,任由爷爷的唾沫星子喷在脸上。
他说得对。
是我。
都是我。
棺材盖上的那一刻,姑姑突然冲上去,死死抱住棺材。
"不要!别盖上!小宇还在里面!他还活着!"
"嫂子!你清醒点!"
几个人合力才把她拉开。
她瘫软在地上,声音嘶哑地喊:"小宇……我的儿……妈不活了……妈陪你去……"
姑父抱着她,两个人哭成一团。
那个画面,我永远忘不了。
葬礼结束后,我去找姑姑。
她坐在小宇的房间里,眼神空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姑姑……"我跪在她面前,"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不怪你。"她打断我,声音平静得可怕,"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是小宇……"
"小宇走了,是命。"她转过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小航,你不用内疚。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帮你,将来也不会。"
"姑姑……"
"你走吧。"她摆摆手,声音疲惫,"回北京好好读书,别让小宇白白牺牲。他临死前说了,让你好好出人头地。"
我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转身要走时,我看见姑父站在院子里。
他看我的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个杀人凶手。
那眼神,让我脊背发凉。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欠下的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可我不知道的是,更大的秘密,还埋藏在水面之下。
我不知道的是,二十四年后,当我再次踏入这个院子,会有一个"死去"的人站在我面前,说出一句让我天旋地转的话——
而在那一刻,我听到背后传来另一个声音:
"小航,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我僵硬地转过头。
院子的阴影里,又走出一个人。
一个我以为早就去世了的人。
姑父。
可他不是在2010年就因为肝癌去世了吗?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死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08
"你……你们……"我的声音颤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小宇和姑父,两个应该"死去"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
"是不是很震惊?"小宇冷笑着,"觉得见鬼了?"
"小宇……你……你真的是小宇?"我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然呢?你觉得我是谁?"他走近一步,眼神冰冷,"我是小宇,二十四年前在县医院'死'掉的小宇。"
"可是……可是你明明……"
"明明死了?"他打断我,"对,在你们所有人眼里,我死了。但实际上,我活得好好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姑父从阴影里走出来,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很多,但确确实实还活着。
"小航,坐下,我慢慢跟你说。"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石凳。
我机械地坐下,脑子里一片混乱。
"2000年7月,小宇确实病危了。"姑父点了根烟,缓缓说道,"医生说,如果不做骨髓移植,他最多活不过一个月。"
"可我们没钱。"
"你姑姑疯了一样到处借钱,跪遍了所有亲戚,可没人愿意借。那些人说,你姑姑当年为了你卖房子,是自作自受,活该有今天。"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
"我看着你姑姑一夜一夜地哭,头发一天天变白,人一天天瘦下去……"姑父的声音哽咽了,"我恨啊,我恨那些亲戚见死不救,我更恨自己没本事,救不了儿子。"
"就在我们绝望的时候,有个人找到了我们。"
"什么人?"
"一个南方来的老板,姓李。"姑父说,"他开着一家地下诊所,专门做骨髓移植的生意。他说,他可以帮小宇治病,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小宇假装死掉,然后跟他去南方打工还债。"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李老板说,他可以免费给小宇治病,但小宇必须给他打工十年,抵偿医疗费。而且,小宇必须'死'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还活着。"
"为什么?"
"因为他的诊所是非法的,不能暴露。"姑父苦笑,"而且,他说,只有小宇'死'了,你姑姑才能解脱,你才能安心读书。"
"当时我们别无选择。"他看着我,"要么眼睁睁看着小宇真的死掉,要么让他假死,去南方打工还债。"
"我们选择了后者。"
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所以……所以那天在医院……"
"对,那天在医院,我们演了一出戏。"小宇接过话,"李老板给我打了一针,让我进入假死状态。医生也是他买通的,配合我们演戏。"
"你……你在装死?"
"对。"他的眼神很复杂,"我闭着眼睛,听着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听着你的哭声,心里恨得要命。"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明明活着,却要假装死掉,让所有人以为你不在了。"
"我听着我妈哭喊'都是我的错',听着她说'不该为了你哥卖房子',我恨不得立刻睁开眼睛告诉她我还活着。"
"可我不能。"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活着,她会一辈子内疚,你也会一辈子内疚。她会把所有的钱都拿来给我治病,最后可能人财两空。"
"但如果我'死'了,她虽然痛苦,但至少不用再纠结了。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不用背负罪恶感。"
"所以我选择了'死'。"
他说着说着,眼泪掉了下来。
我整个人都傻了。
"那……那葬礼……"
"葬礼也是假的。"姑父说,"棺材里装的是木头,不是小宇。葬礼结束当天晚上,李老板就把小宇带走了。"
"你……你们居然……"我说不出话。
"我们也没办法。"姑父叹气,"为了让小宇活下去,我们只能这么做。"
"那这些年,小宇去哪了?"
"我去了广东。"小宇说,"在李老板的工厂里打工。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累得像条狗。"
"我的病治好了,但代价是十年的自由。"
"十年里,我不能回家,不能联系任何人,甚至不能用真名。"
"我拼命干活,想要早点还清债务。终于在2010年,我还清了所有欠款,自由了。"
"可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了。"
"我'死'了十年,突然出现,怎么解释?说我一直都活着?那我妈这十年的痛苦算什么?你这十年的愧疚算什么?"
"所以我选择继续'死'下去。"
"我在南方继续打工,学技术,赚钱,想要攒够钱再回来。"
"直到去年,我实在忍不住了,偷偷回来看我妈。"
"我看到她一个人住在这破房子里,头发全白了,背驼成那样,还要下地干活……"
"而你呢?你在北京当老板,住豪宅,开豪车,身家千万!"
"凭什么?!"
他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颤抖,"如果我知道你还活着,我……"
"你会怎么样?"小宇打断我,"你会放弃事业回来找我?还是会继续在北京享受荣华富贵?"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早知道真相,我可能也不会改变什么。
我会继续工作,继续赚钱,然后用钱来弥补姑姑一家。
就像我这些年做的一样。
"够了,小宇。"姑父说,"别这么说小航,这不怪他。"
"不怪他怪谁?"小宇吼道,"要不是他,我妈会卖房子吗?要不是他,我会得病没钱治吗?要不是他,我会'死'掉十年吗?!"
"可是……"我艰难地开口,"可是姑父您……您不是也……"
"也死了?"姑父苦笑,"对,在你们眼里,我2010年因为肝癌死了。"
"可实际上,我只是离开了这个村子。"
"为什么?"
"因为我受不了了。"他的声音很沉重,"小宇'死'后,你姑姑整天以泪洗面,精神几乎崩溃。我看着她痛苦,我也痛苦。"
"我开始酗酒,想要麻痹自己。"
"2008年,我查出肝硬化,医生说,如果再喝酒,活不过两年。"
"可我戒不了。"
"我每天看着你姑姑,想起小宇,就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
"2010年,我决定离开。我伪造了一份死亡证明,然后一个人去了南方,去找小宇。"
"原来你们……早就联系上了?"
"对。"姑父点点头,"2010年,小宇还清债务后,第一时间联系了我。他告诉我他还活着,我差点疯了。"
"我想告诉你姑姑,但小宇不让。他说,他'死'了十年,突然活过来,会让所有人都很尴尬。特别是你,你这些年背负着愧疚活着,如果突然知道他没死,你会怎么想?"
"所以我们商量,继续隐瞒下去。"
"我'死'了,你姑姑虽然痛苦,但至少不用再面对一个酗酒的废物丈夫。"
"我去南方投奔小宇,父子俩相依为命,也算有个照应。"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南方打工,攒钱,想要攒够钱再回来。"
"直到去年,小宇说他想回来看看他妈。"
"于是我们就回来了。"
我听完这些,整个人都傻了。
原来,这二十四年,真相一直被埋藏着。
小宇没有死,姑父也没有死。
他们一直活着,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承受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姑姑……"我突然想起来,"姑姑知道吗?"
"知道。"小宇说,"去年我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她我还活着。"
"她……她怎么说?"
"她抱着我哭了一整夜。"小宇的声音哽咽,"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
"可同时,她也让我们继续瞒着你。"
"为什么?"
"因为她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更加愧疚。"小宇看着我,"她说,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背负着罪恶感努力工作,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如果你知道我没死,可能会崩溃。"
"所以她让我们继续保守秘密。"
"她说,只要你过得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姑姑……
为什么要这么傻?
为什么要替我承受这么多?
09
那天晚上,我在姑姑家住下了。
姑姑做了一大桌菜,都是我爱吃的。
小宇和姑父也在,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第一次这么齐全。
"姑姑,这些年,您过得太苦了。"我看着她,"都是我不好……"
"别说傻话。"姑姑给我夹菜,"你能有今天,姑姑比什么都高兴。"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小航,姑姑这辈子最自豪的事,就是帮了你。你没有辜负姑姑的期望,这就够了。"
"姑姑……"
"至于小宇和他爸,他们还活着,姑姑已经很满足了。"她看了看小宇和姑父,眼里满是温柔,"其他的,都不重要。"
"妈。"小宇握住她的手,"对不起,让您受苦了。"
"傻孩子,只要你好好的,妈什么苦都能吃。"
那一刻,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心里五味杂陈。
"小宇。"我说,"我知道你恨我,我也不奢求你原谅我。但我想弥补你,想弥补姑姑。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们。"
小宇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什么都不要。"
"小宇……"
"我只要我妈好好的。"他看着我,"哥,你要是真想弥补,就好好照顾我妈。她的心脏不好,需要做手术,你安排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
"我会的!"
"还有。"他继续说,"我爸的肝也不太好,也需要治疗。"
"没问题!"
"至于我……"他顿了顿,"我想在老家开个公司,做农产品生意,带动村里人致富。你能帮我吗?"
"当然!"
"但我不要你的钱。"他认真地说,"我要你的资源和渠道。我自己投钱,自己经营,盈亏自负。你只需要帮我对接销售渠道就行。"
"成交。"我伸出手。
他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握了上来。
那一刻,压在我心头二十四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10
接下来几个月,我兑现了所有承诺。
我把姑姑接到北京,在协和医院做了心脏手术,又给姑父安排了最好的肝病专家。
两个人的手术都很成功。
姑姑住院期间,我每天都去陪她。
"小航,你工作这么忙,不用天天来。"她说。
"姑姑,我想陪您。"我握着她的手,"这些年,我欠您的太多了。"
"傻孩子。"她摸着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你不欠姑姑什么。"
"姑姑,当年您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小宇还活着?"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更加愧疚。"
"你这些年一直背负着罪恶感,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想,如果你知道小宇没死,你可能会放下心头大石,但同时也会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愧疚是个笑话。"
"我不想让你这么想。"
"我希望你记住,姑姑帮你,是因为姑姑愿意,不是因为你欠姑姑什么。"
"姑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卖房子给你读书。"
"因为你真的出人头地了,你没有辜负姑姑的期望。"
"这,就够了。"
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姑姑,谢谢您。"我哽咽着说,"谢谢您当年的选择,谢谢您这些年的隐瞒,谢谢您一直在保护我。"
"傻孩子。"她拍拍我的手,"姑姑不图你的感谢,姑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比姑姑好,比所有人都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姑姑这一生,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
她为了家人,可以倾尽所有。
她为了侄子,可以卖掉房子。
她为了儿子,可以守着秘密二十四年。
她为了我,可以忍受所有人的指责和误解。
她从不求回报,从不求感激。
她只是觉得,这是她应该做的。
这样的人,应该被全世界温柔以待。
11
姑姑和姑父出院后,我想接他们去北京住。
但他们还是拒绝了。
"我们在老家住习惯了,去不了大城市。"姑姑说,"小宇的公司在老家,我们也想帮他照应着。"
"那我给您把房子重新装修,再请个保姆……"
"不用,不用。"她摆摆手,"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最后,我还是把她家的房子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遍,安装了空调、地暖、全套家电,还在院子里建了一个温室花房。
"小航,你花太多钱了。"姑姑心疼地说。
"姑姑,这些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认真地说,"您当年给我的五万块,改变了我的命运。现在我花再多钱,也换不回您失去的那些年。"
"傻孩子。"她的眼眶红了,"姑姑没有失去什么,姑姑得到的更多。"
小宇的公司也开起来了。
我帮他对接了几家大型超市和电商平台,他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一年下来,公司营收破千万,带动了村里五十多户人家致富。
村里人都说,小宇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肯定能成大器。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死"过一次。
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了活下去,付出了多少代价。
12
2024年秋天,姑姑七十岁了。
我在老家给她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请了全村的人。
她穿着我给她买的红色唐装,坐在主位上,脸上满是笑容。
小宇、姑父和我,分别站在她两边,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姑姑笑着说,"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村里人都很好奇,问姑姑:"嫂子,这是谁啊?怎么没见过?"
姑姑笑而不语。
最后还是我站出来解释:"这是我表弟小宇,和我姑父。他们这些年在南方做生意,现在回来了。"
"小宇?可小宇不是早就……"
"那是误会。"我打断那个人,"当年小宇病危,但后来奇迹般地治好了。我姑姑怕村里人担心,就没说。"
"哎呀,这可真是大喜事!"
"老天有眼啊,小宇还活着!"
村里人纷纷道喜。
没有人深究为什么我们要隐瞒这么多年,也没有人追问这些年小宇去了哪里。
大家只是觉得,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寿宴结束后,我陪姑姑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
"姑姑,您后悔过吗?"我问。
"不后悔。"她摇摇头,"从来没有。"
"您后悔过卖房子吗?"
"不后悔。"
"您后悔过隐瞒真相吗?"
"也不后悔。"她转过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小航,姑姑这辈子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后悔。"
"因为姑姑看到了,你出人头地了,小宇活下来了,我们一家人还能团圆。"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握住她的手,眼泪模糊了视线。
"姑姑,谢谢您。"
"傻孩子。"她拍拍我的手,"姑姑才要谢谢你。谢谢你没有辜负姑姑的期望,谢谢你这些年对姑姑的照顾,谢谢你愿意原谅小宇。"
"姑姑……"
"小航,你记住。"她认真地看着我,"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不是赚多少钱,当多大的官,而是不辜负那些对你好的人。"
"姑姑对你好,你也对姑姑好。小宇恨过你,但你没有恨他,反而帮他。"
"你做到了,姑姑很欣慰。"
"姑姑,我……"
"别说了。"她拍拍我的手,"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你还要赶回北京,别误了飞机。"
我点点头,站起身。
走到门口,我又回头看了一眼。
月光下,姑姑坐在院子里,小宇和姑父在她身边,三个人有说有笑的。
那个画面,温暖而美好。
我突然觉得,这二十六年的纠结、愧疚、痛苦,都值得了。
因为最终,我们都还在。
我们还活着,还爱着,还相互温暖着。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尾声
2025年春节,我带着妻子和孩子回老家过年。
姑姑、姑父、小宇,还有小宇新娶的媳妇,我们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孩子们在院子里放鞭炮,笑声不断。
姑姑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小航,姑姑这辈子,值了。"
"姑姑,以后您会更好的。"我说,"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好。"她点点头,"姑姑等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回到了1998年那个夏天。
邮递员骑着绿色的自行车,在村口大声喊:"陈小航!陈小航的录取通知书!"
我跑过去,接过那个红色的信封。
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研究生。
我转过身,看见姑姑站在不远处,对我笑。
那笑容,温暖而坚定。
她说:"小航,去吧,别怕。姑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眼泪模糊了视线。
"姑姑,谢谢您。"
梦醒了,窗外已经天亮。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而姑姑的爱,将会陪伴我一生。
【全文完】
来源：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