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半是新婚夫妻带来的、那种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另一半,是老旧空调吹出来的、带着灰尘的霉味。
民政局的空气里,有股子说不出来的味道。
一半是新婚夫妻带来的、那种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另一半,是老旧空调吹出来的、带着灰尘的霉味。
两种味道拧在一起,像一根麻绳,勒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我手里捏着那张红色的表格,指尖有点冒汗,把那薄薄的纸都洇湿了一小块。
坐在我对面的林玥,正低着头,一笔一划地填写着她的那份。她的头发很长,乌黑的,像绸缎一样垂下来,遮住了她半边脸。
我能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像一弯小小的月牙。
我知道她很高兴。
我也应该很高兴。
可我的心,就像被泡在温吞水里的石头,沉甸甸的,热不起来。
周围很吵。
叫号的声音,盖章的“啪啪”声,还有新人压抑不住的、咯咯的笑声。
这些声音像潮水,一阵一阵地拍过来,但我却觉得离我很远,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的耳朵里,只有一种声音在嗡嗡作响。
那是很多年前,在深山里,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巨大,轰鸣,撕裂了雨幕,也撕裂了我的一部分人生。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玥写完了,抬起头,用笔杆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
她的眼睛很亮,像洗过的星星,里面有我。
我回过神,冲她笑了笑,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我说的是实话。
从雪域高原回到这片钢筋水泥的森林,从每天枕着枪声入眠到如今坐在这里准备领一个红本本,这一切都快得像一场梦。
一场,我还没完全醒过来的梦。
林玥没再追问,她只是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软,和我常年握枪、满是老茧的手完全不一样。
她说:“以后就真实了。有我呢。”
我点点头,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被她的温度捂热了一点点。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一声,又一声,执着又急促。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会是谁?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老首长”。
我的心,猛地一跳。
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
退伍之后,我换了手机号,几乎和过去断了所有联系。老首长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拿着手机,迟疑了。
林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冲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起身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个小小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
我按下了接听键。
“喂,首长。”
我的声音有点干,像被砂纸磨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仿佛刻在骨子里的声音。
“臭小子,还认得我啊。”
老首长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但仔细听,又能听出一丝笑意。
“……首长,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是问他怎么有我电话,还是问他有什么事。
“行了,别我我我的了。听着,你现在在哪?”
“民政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久。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民政局……好,好啊。”老首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复杂,像是欣慰,又像是叹息,“准备成家了,是该往前看了。”
我没说话,只是握紧了手机。
“不过,你那个证,今天先别领。”
“什么?”我愣住了。
“我说,那个证,今天先别领。有个领导要见你,很重要。”
领导?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我退伍了,一个普通老百姓,能有什么领导要见我?还是通过老首长的关系。
“首长,我……”
“这是命令。”
老首长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带一丝感情。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火的军刀,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犹豫和疑问。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脚跟并拢,对着空无一人的走廊,低声答道:“是!”
“半小时后,到城南的‘青叶研究所’,门口有人接你。”
电话挂了。
我拿着手机,站在窗边,很久都没有动。
窗外的风吹进来,有点凉,吹得我发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
青叶研究所。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的锁孔里,然后狠狠一拧。
“咯吱——”
一扇尘封已久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无数破碎的画面,夹杂着雨声、风声、哭喊声,从门缝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走回林玥身边,她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单位有点急事,我们……我们改天再来,好吗?”
林-玥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点了点头。
“好。那你快去吧,开车小心点。”
她总是这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我摸了摸她的头,心里充满了愧疚。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痛。
我发动了车子,导航的目的地,是那个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青叶研究所。
车子在路上飞驰,窗外的景象飞速倒退。
高楼,商场,人群。
这些鲜活的、热闹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画面,却让我感觉越来越冷。
我的思绪,早已飞回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
那座孤零零地悬在山崖上的研究所。
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神情肃穆的科学家。
还有……
还有老陈。
我的老班长。
那个用身体为我挡住塌方、把生的希望留给我的男人。
车子停在青叶研究所门口。
这里和我记忆中没什么两样,高高的围墙,紧闭的铁门,门口站着两个笔挺的哨兵。
只是,记忆里那些被泥石流冲垮的墙体,已经修复如新。
门口,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正等着我。他看到我的车牌,立刻走了过来。
“请问是……?”
“我叫……”我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领导已经在等您了,请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进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研究所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这种味道,和我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里的汗又冒了出来。
到底是谁要见我?
为什么要选在这里?
年轻人把我带到一间会议室门口,停下了脚步。
“领导就在里面。”
他推开门,然后侧身站到了一旁。
我犹豫了一下,迈步走了进去。
会议室很大,也很空。
一张长长的会议桌,几把椅子,仅此而已。
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是那片连绵不绝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群山。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背影,正站在地图前。
她很瘦,很高,头发盘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优美的脖颈。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滞了。
时间,也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看着她。
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熟悉,是因为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和我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清澈,明亮,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只是,记忆里的那双眼睛,总是充满了惊恐和泪水。
而眼前的这双眼睛,却沉静如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看透世事的沧桑。
陌生,是因为她长大了。
记忆里那个瘦瘦小小、抱着一只木头小鸟、浑身是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气质清冷的……女人。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几乎听不到声音。
她走到我面前,停下。
我们离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微微地笑了。
那笑容很浅,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带着一丝暖意,却又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悲伤。
“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干净,像山涧里的泉水。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像是生了锈,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当然认识她。
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就算她化成灰,我也认识她。
因为,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些年,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在每一个被惊醒的、冷汗涔涔的午夜。
“我是陈然。”
她说。
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陈然。
老陈的女儿。
那个,我从泥石流里,拼了命才救出来的小女孩。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都在打颤。
我看到她伸出手,似乎想扶我一下,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同情,有悲伤,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坐下说吧。”
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像个木偶一样,僵硬地挪过去,坐下。
她也坐到了我的对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冰冷的会议桌。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她问。
我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好吗?
我退伍了,回到了家乡,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一个温柔体贴、即将成为我妻子的未婚妻。
在别人看来,我过得很好。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不好。
一点也不好。
我的心里,破了一个大洞。
那个洞,就在老陈倒下去的那一刻,被砸开了。
这些年,我用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把那个洞补上。
我拼命工作,我努力生活,我试着去爱一个人。
但没用。
那个洞,一直在那里。
呼呼地往里灌着风,又冷又疼。
“对不起。”
我说。
声音嘶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这是我最想对她说的话。
也是我最不敢说的话。
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过要去找她。
我想当面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有救回你的父亲。
对不起,我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山里。
可是,我不敢。
我没有脸去见她。
我怕看到她怨恨的眼神。
陈然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澜。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对不起我。”
她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猛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我爸爸……他不会……”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眼圈也红了。
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我爸爸在日记里写过。”
她从旁边拿过一个厚厚的、已经泛黄的笔记本,推到我面前。
“他说,你是他带过的,最优秀的兵。”
“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一定会替他,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
我看着那个笔记本,眼睛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那是老陈的字迹。
刚劲有力,就像他那个人一样。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个笔记本,但我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不听使唤。
“他……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
陈然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说,让我告诉你,不要活在过去。”
“他说,他希望你,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去生活,去爱,去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说,这是他这个当班长的,给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我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年,我把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责,都死死地压在心底。
我不敢对任何人说。
我怕他们不理解。
我怕他们觉得我矫情。
我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坚强的、无所不能的硬汉。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就碎了。
碎成了无数片,再也拼不起来了。
陈然没有安慰我。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她才递过来一张纸巾。
“谢谢。”
我接过纸巾,擦了擦脸。
“老首长说,你今天……要去领证?”
她问。
我点点头。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好。”
我说。
“她很温柔,很善良,也很理解我。”
“那就好。”
陈然笑了,这次的笑容,比刚才要真诚一些。
“我爸爸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不知道。
过了很久,我才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这里工作。”
她说。
“我继承了我爸爸的事业,成了一名地质研究员。”
我愣住了。
我记得,老陈说过,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能当个医生或者老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女儿走他的老路。
因为,这条路,太苦,也太危险。
陈然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
“我知道我爸爸希望我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
“但是,我不能。”
“我忘不了他倒下去的样子。”
“我忘不了他看我的最后一眼。”
“我忘不了,这片大山,带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我要研究它,了解它,征服它。”
“我要让所有像我爸爸一样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还带着一丝稚气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了。
这些年,痛苦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她,这个当年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承受的痛苦,比我多得多。
我只是失去了一个敬爱的班长。
而她,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可是,她没有倒下。
她把所有的悲伤,都化作了力量。
她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路,替她的父亲,也替所有牺牲在那片大山里的人,继续走下去。
和她比起来,我,是多么的懦弱。
我只会逃避,只会把自己关在过去的壳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对不起。”
我又说了一遍。
但这一次,不是为老陈的死,而是为我自己的懦弱。
陈然摇了摇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说。
“你救了我,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你让我有机会,可以完成我爸爸的遗愿。”
“所以,不要再说对不起。”
“从今天起,你要好好地生活。”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爸爸。”
“把过去,都忘了吧。”
忘了?
怎么可能忘得了。
那些画面,那些声音,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融进了我的血液里。
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看着她,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她说的都对。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可是,道理我都懂,却做不到。
那道坎,我过不去。
“我给你看样东西。”
陈然说着,站起身,走到了那幅巨大的地图前。
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红点。
“这里,就是当年出事的地方。”
“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新的观测站。”
“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的设备。”
“它可以提前预测到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地质灾害。”
“从这个观测站建成到现在,三年来,这里再也没有发生过一起因为泥石流造成的伤亡事故。”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光,我见过。
在老陈的眼睛里,我见过。
那是一种,为了理想,为了信念,可以燃烧一切的光。
“我们……成功了。”
她说。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仿佛看到了。
看到了老陈,正站在云端,微笑着看着我们。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欣慰和骄傲。
“走吧。”
陈然说。
“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跟着她,走出了会议室。
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过一个个挂着“禁止入内”牌子的实验室。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扇厚重的铁门前。
陈然刷了卡,又输入了密码。
铁门缓缓打开。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用玻璃罩起来的沙盘。
沙盘上,是那片连绵不Duan的群山。
山川,河流,村庄,道路,都做得惟妙惟肖。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就是我们当年执行任务的那片区域。
“这是我们根据卫星数据,一比一还原的模型。”
陈然说。
“你看这里。”
她指着沙盘上的一个地方。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红色的标记。
“这里,就是我爸爸……牺牲的地方。”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红色的标记上。
我的心,又开始痛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
“我们在这里,给他立了一块碑。”
陈然的声音,有些哽咽。
“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看他。”
“我会告诉他,我们又取得了哪些新的进展。”
“我会告诉他,他没有白白牺牲。”
“他的血,没有白流。”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
我看到了老陈。
他浑身是血,被压在冰冷的石板下。
他看着我,嘴唇在动。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舍和牵挂。
他牵挂的,是他的女儿。
是眼前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
“他……一定很为你骄傲。”
我说。
“嗯。”
陈然点点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擦,就那么任由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其实,我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
她说。
“什么事?”
“我爸爸……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递给我。
信封上,没有写收信人,也没有写寄信人。
只有一个字。
一个用血写成的字。
“兵”。
我的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封信。
那封信,很轻,很薄。
但我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不敢打开。
我怕。
我怕看到老陈的嘱托。
我怕我做不到。
“看看吧。”
陈然说。
“这是他……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我咬了咬牙,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信纸上,也只有寥寥几行字。
字迹很潦草,很多地方都被血迹染红了,看不清楚。
但我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老陈的字。
“兄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别难过,也别自责。”
“穿上这身军装,我们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我的女儿,然然。”
“她还小,还没长大。”
“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去看海。”
“这个承诺,我可能要食言了。”
“兄弟,如果可以,请你替我,完成这个承诺。”
“不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就当是……一个路过的、好心的大哥哥吧。”
“还有,替我告诉她,她爸爸,是个英雄。”
“让她,不要为我哭。”
“要好好地,活下去。”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把那封信,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要把它嵌进我的肉里。
老陈。
我的老班长。
他到死,想的都不是自己。
他想的,是他的女儿。
他想的,是我这个,他带出来的兵。
他怕我自责,怕我走不出来。
所以,他给我留下了这封信。
他给我下达了,这最后一道命令。
“他……他……”
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陈然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都知道了。”
她说。
“这封信,我早就看过了。”
“当年,是救援队的人,从我爸爸的口袋里,发现的。”
“他们交给了我。”
“我一直,没有勇气拿给你。”
“我怕,会给你造成更大的负担。”
“但是,老首长说,我必须把它交给你。”
“他说,这是解开你心结的,唯一的钥匙。”
我抬起头,看着她。
“谢谢你。”
我说。
“谢谢你,没有放弃。”
“也谢谢你,替我爸爸,完成了他的遗愿。”
陈然摇了摇头。
“不是我。”
她说。
“是我们。”
“是我们所有人,一起完成的。”
“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当年,如果不是你,把我们研究的最新数据,拼死送了出去。”
“这个观测站,可能要晚建好几年。”
“那几年里,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会像我爸爸一样……”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但我都懂了。
原来,我当年做的,并不是无用功。
原来,我一直以为的失败,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功。
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好像,被搬开了一点点。
虽然,那个洞还在。
但,好像有光,照了进来。
“走吧。”
我说。
“去哪?”
“去看海。”
陈然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现在?”
“对,就现在。”
我说。
“这是,你爸爸,也是我的老班长,给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我必须,完成它。”
陈然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她的脸上,却带着笑。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们走出了研究所。
外面的阳光,正好。
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拿出手机,给林玥打了个电话。
“喂。”
“你在哪?事情办完了吗?”
林玥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担忧。
“办完了。”
我说。
“林玥,对不起,我们的婚事,可能要推迟一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
但我必须这么做。
“我要去完成一个,很多年前,就该完成的承诺。”
我说。
“等我回来,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然后,我们再结婚,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林玥会生气,会挂掉电话的时候。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好。”
只有一个字。
但,却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等你回来。”
她说。
我挂了电话,看着身边的陈然。
“走吧。”
我说。
“我们,去看海。”
我们开着车,一路向东。
车里很安静,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我开着车,目视前方。
陈然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
我们,是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被同一场灾难,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们分享着同一个,最痛苦的秘密。
但是,我们却对彼此的过去,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也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熬的。
车子,终于在傍晚的时候,开到了海边。
我们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站在酒店的阳台上,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
夕阳,正缓缓地沉入海平面。
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海风吹来,带着一股咸湿的味道。
很舒服。
“真美啊。”
陈然说。
“是啊。”
我点点头。
“我爸爸,他最喜欢海了。”
陈然说。
“他说,海,是这个世界上,最宽广的东西。”
“它可以,包容一切。”
“所有的烦恼,所有的痛苦,到了海边,都会被海风吹散。”
我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侧脸,很美。
像一幅画。
我突然觉得,老陈,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
他化作了这片海,化作了这阵风。
他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的女儿。
也守护着,我这个,让他放心不下的兵。
我们在海边,待了三天。
第一天,我们什么也没做,就是坐在沙滩上,看日出,看日落。
第二天,我租了一艘船,带她出海。
我们在海上,看到了海豚。
它们成群结队地,在船边跳跃,嬉戏。
陈然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大笑。
那是我们认识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
第三天,我们要回去了。
临走前,陈然对我说。
“谢谢你。”
“不用。”
我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
她摇摇头。
“我说的,不是带我来看海。”
“是谢谢你,这些年,一直记着我爸爸。”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看着她,笑了。
“你当然不是一个人。”
我说。
“你还有我。”
“以后,我就是你哥。”
“谁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我替你,揍他。”
陈然也笑了。
她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
“好啊。”
她说。
“那,哥,你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
“回去,跟她道歉,然后,结婚。”
我说。
“她是个好女孩,你别辜负了她。”
“我知道。”
回去的路上,我们的话,多了起来。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的工作,聊我的生活。
聊我们,各自的未来。
我发现,我们之间,好像,没有那么陌生了。
我们,更像是,失散多年的亲人。
终于,找到了彼此。
车子,开回了市区。
我把陈然,送回了研究所。
下车前,她对我说。
“哥,以后,常联系。”
“好。”
我点点头。
“还有……”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以后,别再做噩梦了。”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知道?
“我猜的。”
她说。
“因为,我以前,也经常做噩梦。”
“梦里,全是那场泥石流。”
“还有,我爸爸,倒下去的样子。”
“但是,现在,我不做了。”
“因为我知道,他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她说完,冲我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了研究所的大门。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很久,很久。
我发动了车子,回了家。
家里,灯亮着。
林玥,在等我。
我推开门,看到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走到她面前,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
“对不起。”
我说。
“我回来了。”
林玥没有说话,只是,也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我知道,这几天,她一定很担心。
我们抱了很久。
然后,我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
“我有故事,你想听吗?”
她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从我当兵,到认识老陈。
从那场任务,到老陈的牺牲。
从我退伍后的浑浑噩噩,到今天,再见到陈然。
我说的很慢,很详细。
我把我心里,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秘密,都掏了出来。
林玥,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打断我,也没有问任何问题。
她只是,握着我的手,一直,一直。
等我说完,天,已经快亮了。
我看着她,心里,很忐忑。
我不知道,她听完这些,会怎么想。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会不会觉得,我心里,还装着别人?
“说完了?”
她问。
我点点头。
“说完了,就去睡觉吧。”
她说。
“明天,我们还要去领证呢。”
我愣住了。
“你……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
她反问我。
“我只是,心疼你。”
她说。
“心疼你,一个人,背负了那么多。”
“以后,不要再一个人扛了。”
“有我呢。”
“我们,一起。”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何德何能,能遇到这么好的一个女孩。
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谢谢你。”
我说。
“傻瓜。”
她说。
“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第二天,我们又去了民政局。
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
但是,我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了。
它变得,很轻,很暖。
我们很快,就办完了手续。
拿着那两个红本本,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
阳光,正好。
我拿出手机,给陈然发了条信息。
“我领证了。”
很快,她就回了过来。
“恭喜你,哥。”
“新婚快乐。”
后面,还跟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看着那条信息,也笑了。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林玥。
她也正看着我,笑靥如花。
我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过去,那些好的,坏的,都将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它们,不会消失。
但,它们,也不会再成为我的枷锁。
因为,我的身边,有了光。
一束,可以照亮我余生的光。
婚后的生活,很平淡,也很幸福。
林玥,是个很好的妻子。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她会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从不问我,关于过去的事。
但,我知道,她都懂。
我和陈然,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们,就像真正的兄妹一样。
她会跟我分享,她工作上的新进展。
我也会跟她吐槽,我生活中的小烦恼。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生活着。
一年后,林玥怀孕了。
是个男孩。
我们给他取名叫,“念陈”。
思念的念,老陈的陈。
我希望,他能记住。
曾经,有一个英雄,为了守护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孩子满月那天,陈然也来了。
她抱着孩子,笑得很开心。
“哥,他长得真像你。”
“是吗?”
我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怎么也看不出来,哪里像我。
“眼睛像。”
陈然说。
“亮亮的,很有神。”
我笑了。
“那是像他妈。”
我们三个人,看着孩子,都笑了。
那天的阳光,很好。
透过窗户,洒在我们的身上。
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这,就是幸福吧。
平淡,真实,触手可及。
老陈,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我们,都过得很好。
你的女儿,很争气。
她继承了你的遗志,成了一个了不起的科学家。
你的兵,也没有给你丢脸。
他,成家了,立业了,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你,可以放心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
念陈,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的小子。
调皮捣蛋,每天都把家里搞得鸡飞狗跳。
但,他也很懂事。
他知道,每年清明,爸爸妈妈,都会带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看一个姓陈的叔叔。
他知道,那个陈叔叔,是爸爸的英雄。
也是,他的英雄。
陈然,也成了研究所的骨干。
她带领的团队,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科研成果。
她上了很多次电视,报纸。
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女强人。
但,我知道,她还是那个,需要人照顾的小女孩。
她一直,没有结婚。
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说,还没遇到那个,对的人。
我知道,她在等。
等一个,能理解她,支持她,能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我相信,她会等到的。
因为,她那么好。
又是一个清明。
我们一家三口,还有陈然,一起,去了那片大山。
我们给老陈,扫了墓,献了花。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念陈,又长高了,学习也很好。
我说,林玥,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漂亮。
我说,陈然,又拿奖了,成了大专家。
我说,我们,都很好,让他不要挂念。
陈然,也跟她爸爸,说了很多悄悄话。
我看到,她哭了。
也笑了。
回去的路上,念陈问我。
“爸爸,陈叔叔,他会想我们吗?”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
“会。”
“他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都看着我们。”
念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也要,每天都想他。”
“对。”
我说。
“我们要,永远,记住他。”
车子,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了进来。
在车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还会有很多的困难,和挑战。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的身边,有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的亲人。
我的心里,也住着一个英雄。
他,会一直,指引着我,前进的方向。
我的人生,因为他,而变得完整。
也因为他,而充满了,意义。
老陈,谢谢你。
谢谢你,曾是我的班长。
也谢谢你,成了我一辈子的,信仰。
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地,活下去。
活成,你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个,值得托付的,好丈夫。
一个,能让孩子骄傲的,好父亲。
这,是我,对你,最郑重的,承诺。
来源:一丝不苟小鱼rTlB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