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坐在沙发那头,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跳跃的亮点。他“嗯”了一声,手指还在飞快地滑动。
“张远,我们谈谈。”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间安静的客厅里,足够清晰。
他坐在沙发那头,眼睛盯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跳跃的亮点。他“嗯”了一声,手指还在飞快地滑动。
我看着他,看着我们之间隔着的两米距离,那距离像一条冰冷的河。
“你能不能放下手机?”
他又“嗯”了一声,但手指没停。
我深吸了一口气,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咖啡香,那是早上我给他磨的。我说:“我下周的活儿,甲方临时要改,可能要熬几个通宵。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这周末我们能不能……”
“行,你自己决定,你的事我什么时候拦过。”他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屏幕,话说得很快,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邮件。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地方,好像“啪”地一声断了。
我没再说话,站起来,走回卧室。
我们结婚五年,这间一百二十平的房子,每一处都是我精心布置的。从窗帘的颜色到地毯的材质,从墙上挂的画到书架上每一本书的排列顺序。我以为我是在构建一个家,一个温暖的、有回应的巢。
现在看来,它更像一个精致的、只有我一个观众的舞台。
我打开衣柜,拿出行李箱。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我开始往箱子里放东西。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包,我的笔记本电脑和手绘板——那是我的饭碗。
整个过程,客厅里都很安静,只有他手机里游戏传来的细微声效。
他没有进来。
直到我拉着行李箱,站到玄关,换好鞋,他才好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从沙发上抬起头,皱着眉看我。
“你干什么去?”
“出去住几天。”我平静地说。
“又闹什么脾气?为刚才那点事?我不是说了你自己决定吗?”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解和隐约的不耐烦。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我要的答案。
“张远,你觉得我们还是一个家吗?”我问。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他张了张嘴,最后说:“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别大半夜折腾了,赶紧把箱子放回去。”
我没再看他,伸出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转动,拉开。
外面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有点凉。
“我去陈浩那儿住几天,你别找我。”
我说出这句话,没有回头,拉着箱子走进了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倒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我按下了手机的关机键。
世界清静了。
电梯下到一楼,大厅的灯光白得晃眼。我拉着箱子走出去,轮子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小区的夜很深了,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还亮着灯,像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我抬头看了一眼我们家的窗户,灯还亮着,但那个身影没有出现在窗前。
我叫了一辆网约车。
司机问我去哪儿,我报了陈浩小区的地址。
陈浩是我的“男闺蜜”,我们从大学就认识,十多年的交情。他是个自由摄影师,生活得随性又有点乱糟糟,但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提供一个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车子在夜色里穿行,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后掠去,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靠在车窗上,玻璃冰凉,能稍微让我混乱的脑袋清醒一点。
我没有想过要离婚,至少在拉开家门的那一刻,我没想过。我只是觉得很累,像一个游了很久泳的人,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四周是望不到边的水。
我想找个岸,歇一歇。
到了陈浩家楼下,我才想起来,我关机了,应该提前跟他说一声。
我站在楼下,有点犹豫。这么晚了,不知道他睡了没有。
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他住六楼,没有电梯。我提着不轻的行李箱,一级一级地往上爬。
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亮时灭。我的影子被拉长,又缩短,像个笨拙的木偶。
爬到六楼,我已经有点喘。
我站在他家门口,那扇贴着一张褪色乐队海报的门前,抬手敲了敲。
敲了三下,里面没动静。
我又敲了三下,加重了些力气。
过了大概半分钟,门里传来拖鞋“趿拉趿拉”的声音,然后门“咔哒”一声,开了一道缝。
陈浩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
“谁啊……林薇?你怎么来了?”他看清是我,还有我脚边的行李箱,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你这是……跟张远吵架了?”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立刻把门完全打开,侧身让我进去。“先进来再说。”
他家还是老样子,客厅里堆着摄影器材和各种书籍,沙发上扔着几件衣服,茶几上摆着没喝完的咖啡杯。虽然乱,但有种奇异的、属于生活本身的安稳感。
“喝水吗?还是喝点别的?”他一边给我找拖鞋,一边问。
“白水就行。”
我换了鞋,把行李箱立在墙角。
他很快倒了杯温水给我,然后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怎么回事啊?闹得这么严重,都离家出走了。”
我捧着水杯,杯壁的温度传到手心,很暖。
“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说,“就是觉得,没意思透了。”
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用最简单的语言复述了一遍。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自我辩解,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陈浩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所以,你觉得他不在乎你了?”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我和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我们能看见彼此,却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也感觉不到对方的温度。”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先自己待几天,想清楚。”
陈浩点点头:“行。我这儿你随便住。客房我前两天刚收拾过,还算干净。你饿不饿?我给你下碗面?”
我这才感觉到,胃里空空的,从晚饭后就没吃过东西。
“……好。”
他站起来,走进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烧水的声音,和抽油烟机轻微的轰鸣。
我坐在沙发上,环顾着这个小小的、有点凌乱的客厅。墙上挂着他拍的照片,有荒芜的戈壁,有热闹的市集,有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每一张照片里,都充满了生命力。
不像我的家,精致,完美,却像个样品间。
没一会儿,陈浩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鸡蛋面出来了。
金黄的鸡蛋,鲜红的番茄,翠绿的葱花,卧在一个朴素的白瓷碗里。
“没什么好招待的,凑合吃点。”他说。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面条很劲道,汤很鲜。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滑到胃里,驱散了身体里积攒了一路的寒意。
我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吃到一半,我忽然停下来,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
“陈浩,”我说,“我是不是很任性?”
他正在旁边收拾他的相机镜头,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只是累了。”
那一晚,我睡在客房的床上。床单是刚换的,有一股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很陌生的环境,但我却睡得很好。
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上,我被客厅里传来的音乐声吵醒。
是陈浩在放一张很老的爵士唱片,小号的声音慵懒又缠绵。
我起床,洗漱。客房的窗户正对着小区里的一片小花园,能看到晨练的老人和追逐打闹的小孩。阳光很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走出房间,陈浩正坐在地毯上,擦拭他的一个长焦镜头。
“醒了?桌上有三明治和牛奶,我刚买的。”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走过去,看到餐桌上放着简单的早餐。
“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
我坐下来,慢慢地吃着三明治。味道很普通,就是便利店里最常见的那种。但我吃得很安心。
在这里,我不需要扮演一个“完美妻子”的角色。我不用想着早饭要不要兼顾营养和卖相,不用想着地板上是不是有头发,不用想着他今天穿的衬衫有没有熨烫平整。
我只是林薇。一个需要休息的人。
吃完早饭,我打开我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甲方催得紧,我需要尽快把修改稿拿出来。
陈浩没有打扰我,他收拾好他的器材,背着包就出门了。
“我出去采风,晚饭可能不回来吃了。冰箱里有菜,你自己看着弄。或者叫外卖也行。”临走前,他交代道。
“好。”
他走了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很安静,只有我敲击键盘的声音。
我沉浸在工作中,时间过得很快。一直到下午,我才把修改的第一版发给甲方。
脖子和肩膀都僵硬了。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很美。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手机。
从昨晚到现在,它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包里把它拿了出来,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熟悉的开机动画过后,信号标志旁边立刻跳出了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提醒。
我的心跳了一下。
我点开通话记录。
没有想象中几十个未接来电。
只有两个。
都是张远打来的。一个是在我离家后半小时,一个是在今天早上八点。
然后,我点开短信。
也只有两条。
第一条,是昨晚的:“你去哪儿了?”
第二条,是今天早上的:“看到信息回个电话,至少让我知道你安全。”
没有质问,没有愤怒,没有哀求。
只有平静的、近乎于公式化的询问。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坠在胃里。
我预想过很多种他的反应。他会生气地打电话来骂我,会焦急地到处找我,甚至会服软,求我回去。
唯独没有想到,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静。
冷静得,像是在处理一个与他无关的故障。
我没有回电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上,我打开冰箱,里面有一些蔬菜和鸡蛋。我给自己简单炒了个菜,煮了米饭。
一个人吃饭,很安静。
吃完饭,我把碗筷洗干净,放回橱柜。陈浩的厨房虽然小,但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把这个乱糟糟的客厅也收拾一下。
于是我开始动手。
我把沙发上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把茶几上的书和杂志码放整齐。把散落在地上的摄影器材一件件收回包里。最后,我用吸尘器把整个屋子吸了一遍,又用湿拖把拖了一遍。
等我做完这一切,已经快十点了。
客厅焕然一新。虽然依旧简单,但看起来清爽了很多。
我累得满头是汗,但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
好像通过整理这个不属于我的空间,我也整理了一下自己混乱的内心。
第三天,我依旧没有联系张远。
他也再没有打来电话或发来信息。
我们就像两条突然断开的线,各自延伸向未知的方向。
我继续在家工作,甲方又提了新的修改意见。我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改。
陈浩早出晚归,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他似乎能感觉到我的情绪,很有分寸地没有多问,只是每天早上会给我带回新鲜的早餐,晚上回来如果看到我还没吃饭,就会熟练地钻进厨房,二十分钟捣鼓出两菜一汤。
他的厨艺很一般,来来回回就是那几样家常菜。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得比在自己家还要香。
第四天,我完成了工作,把最终稿发给了甲方。
对方很满意,很快就把尾款结了。
看着银行账户里多出来的那一串数字,我却没有多少喜悦。
我闲了下来。
无所事事的感觉,比忙碌更让人心慌。
我开始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
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去想张远。
他在干什么?
他有好好吃饭吗?
他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在等对方先低头?
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回不回去?
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这个老旧的小区,充满了生活的气息。邻居们在楼下聊天,孩子们在嬉笑打闹,小摊贩在叫卖。
一切都那么鲜活。
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这样认真地观察过生活了。
在我的那个“完美”的家里,我每天都在忙着维持那种“完美”。我关注的是窗户上有没有灰尘,而不是窗外的风景。我关注的是晚餐的菜单够不够健康,而不是吃饭时我们有没有交流。
我和张远,好像都活成了一套精密的程序。
起床,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我们很少再像刚在一起时那样,聊一些无聊的废话,分享一些可笑的见闻。
我们的交流,大多围绕着“今天谁去取快递”“明天要不要交水电费”“下个月要还多少房贷”这些具体而实际的问题。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我想不起来了。
第五天,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我妈接的。
“薇薇啊,怎么有空给家里打电话了?”
“妈,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和爸身体怎么样。”
“我们好着呢。你呢?跟张远都挺好的吧?”
我顿了一下,说:“挺好的。”
我不敢告诉她,我正住在别人家里。
我妈是个传统的女人,在她看来,夫妻吵架是常事,但离家出走,就是不可原谅的大错。
我们聊了些家常,挂电话前,我妈突然说:“对了,前两天张远打电话回来,问我当年你爸是怎么把我哄回娘家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哪知道。我跟他说,你爸那会儿就是提着两瓶酒,到你外公家,往院子里一站,说我一天不回去,他就一天不走。结果站了半天,被蚊子咬了一腿的包,自己就灰溜溜地先回去了。第二天又提着东西来了。”我妈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
“你们俩没吵架吧?”我妈察觉到了什么,追问了一句。
“没有,妈,我们好着呢。他就是……最近在看一些家庭关系的书,瞎琢磨呢。”我胡乱地找了个借口。
“那就好。夫妻之间,多沟通。张远那孩子,心是好的,就是嘴笨,不太会说话。你多担待点。”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张远,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问我妈那个问题,是想来找我,哄我回去吗?
可他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这种不确定性,像一团迷雾,笼罩着我。
我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
我不再是那个理直气壮离家出走,等待对方道歉的妻子。
我变成了一个急切地想要知道谜底的局外人。
第六天,我终于坐不住了。
我对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邻市参加一个摄影展的陈浩说:“我明天想回去了。”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想通了?”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就是觉得,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了。不管结果是什么,我总得回去看一眼。”
“也好。”他没再多说,只说,“路上小心。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怎么睡着。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预演了无数遍明天回家的场景。
他会是什么表情?家里会是什么样子?
是乱成一团,外卖盒子堆积如山?还是……他已经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一个箱子里,等着我回去拿?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七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客房收拾干净,床单被套都拆下来,放进洗衣机里洗好,晾在阳台上。
我把整个屋子又打扫了一遍,比我刚来时还要干净。
然后,我给陈浩留了张字条,压在餐桌上。
“谢谢你的面和收留。走了。”
我拉着我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七天的地方。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晕。
我轻轻地带上了门。
下楼的时候,我的腿有点软。
我再次叫了网约车。
车子驶向我熟悉的那个小区时,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像一个即将揭晓考试成绩的学生。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我付了钱,拉着箱子,一步一步地往我们那栋楼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走进电梯,看着数字从1跳到15。
电梯门打开。
我站在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从包里拿出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我整个人都愣在了玄关。
屋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景象。
没有乱七八糟,也没有整齐到冷酷。
它……太干净了。
比我离开时还要干净。
地板光洁如新,能倒映出窗外的天光。
沙发上的靠垫,每一个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棱角分明。
茶几上空无一物,连我平时随手放的遥控器和纸巾盒都不见了。
我最喜欢的那张羊毛地毯,被清洗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换了鞋,拉着行李箱走进去,轮子在干净的地板上,发不出一点声音。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柠檬味的清洁剂的味道,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这不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
我家的味道,应该是咖啡的醇香,是我养在阳台上的茉莉花的淡香,是书房里旧书的纸张味,是张远身上淡淡的皂角味。
而不是这种,像酒店房间一样,标准、统一、没有任何个人痕迹的味道。
我走到客厅中央,环顾四周。
墙上,我们结婚时拍的婚纱照,还挂在那里。照片里的我们,笑得很甜。
可是,照片下面的那个置物架,我平时用来放一些小摆件和纪念品的地方,现在空了。
我走过去,伸出手,摸了一下架子。
一尘不染。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我快步走进卧室。
卧室同样干净得不像话。
床上的被子,叠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部队的宿舍。
我的梳妆台上,那些我平常用的瓶瓶罐罐,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了抽屉里,台面上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托盘。
我拉开衣柜。
我的衣服,还挂在属于我的那一半空间里。但是,它们被重新整理过了。按照颜色和季节,排列得一丝不苟。
我最喜欢的那条连衣裙,被装在一个透明的防尘袋里,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这太不正常了。
张远不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他平时连自己的袜子都找不到,怎么可能把家收拾成这样?
这不像是一个男人在思念妻子时会做的事。
这更像……更像是在进行一场彻底的清理。
像是在把一个人的生活痕迹,从这个空间里,一点一点地抹去。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心底冒了出来。
他是不是……不打算让我回来了?
他是不是觉得,我既然走了,那就永远别回来了?
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的腿一软,差点站不稳。
我扶着床沿,慢慢地坐了下来。
房间里很冷,明明是白天,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我没见过的笔记本。
是一个很普通的、A5大小的硬面抄,黑色封皮。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了那个笔记本。
很重,很有分量。
我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张远的字。
他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严谨和刻板。
上面没有长篇大论的日记,只有一个个的清单。
标题是:《待办事项》。
第一行,日期是我离家出走的第一天。
下面写着:
1. 清洗厨房所有角落,扔掉所有过期食物。
2. 联系家政,深度清洁全屋。
3. 将她的常用物品分类打包。(这一行被划掉了)
4. 重新规划她的物品,按使用频率和季节整理。(这是修改后的)
我翻到第二页。
日期是我离家的第二天。
1. 清洗所有床品、窗帘、地毯。
2. 整理衣柜,将秋冬衣物打包收纳。
3. 检查家中所有电器,更换损坏灯泡。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第三天:
1. 修理浴室漏水的水龙头。
2. 给阳台的花草浇水,修剪枯枝。
3. 学习如何使用智能马桶的保养功能。
第四天:
1. 研究离婚流程及财产分割协议。
2. 预约律师咨询。(后面标注:周五下午三点)
看到这一行,我的呼吸停滞了。
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
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的冷静,不是不在乎,而是他已经用他最擅长的逻辑思维,开始规划我们关系的终结。
他没有争吵,没有挽留,而是直接跳到了“解决问题”的步骤。
而“离婚”,就是他找到的“解决方案”。
我手里的笔记本,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自以为是的“离家出走”,我以为能换来他的重视和挽回的戏剧性举动,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触发了“终止程序”的信号。
他没有试图修复程序,而是选择了卸载。
我继续往下翻,手指都在发抖。
第五天:
1. 取消律师预约。
2. 给妈打电话,询问当年爸是如何把她哄回来的。(后面有个括号,写着:方法不适用,风险太高。)
3. 上网搜索“妻子生气了该怎么办”,筛选出一百条建议,分类整理。(后面又有一个括号,写着:大部分不靠谱。)
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我眨了眨眼,把泪水逼回去,继续看下去。
第六天:
1. 购买她最喜欢的香薰蜡烛,放在床头。
2. 更换书房她那盏阅读灯的灯泡,旧的有点闪。
3. 尝试做她爱吃的番茄牛腩汤。(后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写着:失败,糊锅了。锅已报废。)
4. 订购她最爱吃的那家餐厅的外卖,作为备选方案。
第七天,就是今天。
1. 早上去花店买一束新鲜的茉莉花。
2. 如果她回来,把笔记本给她看。
3. 如果她不回来……
“如果她不回来”的后面,是一片空白。
他没有写下去。
我合上笔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黑色的封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终于明白了。
我离开的第一天,他是真的生气了,也真的绝望了。他用他工程师的思维,启动了“分手程序”。打扫卫生,整理物品,这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别过去,清空内存。
预约律师,是他认为最理性的,解决我们之间“故障”的办法。
可是,到了第五天,他的程序“卡壳”了。
他取消了预约。
他开始用他那笨拙的方式,去寻找修复我们关系的“代码”。
他去问我妈,他去上网搜索,他把那些他觉得不靠谱的建议一条条划掉,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开始行动。
他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浪漫的话语,但他记得我抱怨过阅读灯闪烁。
他不会做什么大餐,但他记得我最爱吃哪家的菜。
他甚至不会买花,但他记得我喜欢茉莉的香气。
他做的这一切,都没有告诉我。
他只是在默默地,用他的方式,搭建一个让我愿意回来的“新系统”。
他把家打扫得一尘不染,不是为了把我驱逐出去,而是希望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更舒适、更清爽的环境。
他整理我的东西,不是为了抹去我的痕迹,而是想告诉我,这里的一切,都还在等我。
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了。
我错了。
他不是不爱,他只是不会说。
他的爱,都写在了那些笨拙的行动里,写在了这个写满了“待办事项”的笔记本上。
而我,却一直在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他的爱。我想要的是甜言蜜语,是情绪的回应,却忽略了他为我修好的每一个水龙头,为我削好的每一个苹果,为我深夜加班时,默默放在桌边的一杯热水。
我们说的,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我坐在床边,抱着那个笔记本,哭了很久。
哭到最后,我反而笑了出来。
我笑自己的愚蠢和矫情。
我站起来,擦干眼泪,把笔记本放回床头柜上,摆得整整齐齐。
然后,我走进厨房。
厨房里,那个被烧糊的汤锅,被他放在水槽里,还没来得及扔掉。锅底黑乎乎的一片,惨不忍睹。
旁边,还放着他买的牛腩和番茄,很新鲜。
我挽起袖子,开始清洗那个锅。
我用了钢丝球,用了清洁剂,用了很大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把那些黑色的烧焦物擦掉。
就像在擦拭我们之间那些被忽略和误解的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我的心跳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听到他走进来的脚步声,很轻。
他在玄关停顿了一下,大概是看到了我的鞋。
然后,他慢慢地走进来。
他没有先来厨房,而是先走进了卧室。我猜,他是在看那个笔记本还在不在。
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到厨房门口。
我没有回头,继续擦着锅。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厨房里,只有钢丝球摩擦锅底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在我身后,用一种很轻,又有点不确定的声音说:
“那个锅……已经坏了,我买了新的。”
我停下手,转过身,看着他。
他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里面露出一束白色茉莉花的花苞,还沾着水珠。
他的神情很紧张,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赶回来的,还是因为别的。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那个被擦得差不多干净的锅,眼神里有些无措。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我举起手里的锅,对他说:“没坏,还能用。”
他愣住了。
我放下锅,走到他面前,从他的购物袋里,拿出那束茉莉花。
花香很清新。
“花很漂亮,”我说,“但是,下次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伸出手,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僵硬,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放松下来,然后,用一种近乎于笨拙的力道,紧紧地回抱住我。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味。
“张远,”我闷声说,“对不起。”
他抱着我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
“我也是。”他说。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提“离婚”那两个字。
我们一起,用那个被我擦干净的锅,重新做了一次番茄牛腩汤。
这一次,没有糊锅。
我们坐在餐桌前,吃着饭。
他给我夹了一块牛腩,说:“以后,你的工作,提前跟我说。我把我的时间空出来。”
我点点头:“好。”
我又说:“以后,你有事,别总自己憋着。你可以……也写在笔记本上,然后给我看。”
他愣了一下,然后,竟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是我们吵架以来,他第一次对我笑。
那七天的离家出走,像我们婚姻里的一场高烧。
烧得很难受,但也烧掉了我们之间那些看不见的、阻碍着彼此的杂质。
我没有变成一个更宽容的妻子,他也没有变成一个更会表达的丈夫。
我们还是我们。
我依然敏感,他依然木讷。
但我们都明白了,对方的爱,是用一种我们不熟悉的语言在表达。
而我们愿意,从今往后,努力去学习对方的语言。
家还是那个家,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阳台上的茉莉花开了,满屋子都是淡淡的香气。
书房里那盏新的阅读灯,光线很柔和,看多久书眼睛都不会累。
我的梳妆台,依旧保持着他整理过的样子,我发现,这样其实更方便。
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会有争吵,会有矛盾。
但我想,我们再也不会轻易地,把对方推开。
因为我们都知道,在那扇门的背后,有一个人,在用他独有的、笨拙的方式,爱着你。
这就够了。
来源:笑笑不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