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面那个女人,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蓝色罩衫,浑身都在发抖。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滚。
那块青石板,冰凉刺骨,透过裤腿的薄料,一直凉到了我的心底。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面那个女人,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蓝色罩衫,浑身都在发抖。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滚。
三十六年的岁月,像一条望不到头的河。我从河的这头,跋山涉水,终于走到了那头。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那一声压在心底,念了无数遍的称呼,终于冲破了阻碍。
“妈……”
声音不大,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和哽咽,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们之间那三十六年死寂的光阴。
她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旁边一个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惊慌地喊着:“妈!妈您怎么了!”
我跪在地上,看着她那张既陌生又仿佛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脸,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叫陈念,陈旧的陈,思念的念。
养母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说希望我能念着自己的根。她是个朴实的农村女人,大字不识几个,却懂得最朴素的道理。
三十六年来,我的人生轨迹,就像我们村口那条被牛车碾压了无数遍的土路,平凡,踏实,一眼能望到头。我学了手艺,在镇上开了个修理铺,娶了媳妇,生了娃。日子过得不富裕,但安稳。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守着我的铺子,守着我的家,慢慢变老。
直到半年前,养母病重,拉着我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喘着气,眼睛浑浊,却紧紧地盯着我:“娃,妈对不住你……你不是我亲生的……”
其实,村里早有风言风语,我心里不是没有过疙瘩。但养父母对我视如己出,把最好的都给了我,那点疙瘩,早就被亲情磨平了。
我握着她干枯的手,说:“妈,你别胡说,我就是你儿子。”
她摇着头,泪水从眼角滑落:“那年冬天……雪下得好大。一个女知青,把你放在我家门口……她说她要回城了,带不了你……她求我们,给你一条活路……”
红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件婴儿穿的小小的、打了补丁的襁褓,还有一小块揉得发皱的手帕。手帕的一角,用青色的丝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两个字:文韵。
“她叫林文韵,重庆来的……娃,去找她吧,别留遗憾。”
养母说完这些,就再也没能说出话来。
办完丧事,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妻子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端到我面前。
她说:“去吧,我支持你。不管咋样,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我看着她,又看看熟睡的儿子,心里那块悬了三十多年的石头,终于开始松动了。
我不是去质问,也不是去索取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那个给了我生命,又不得不把我抛弃的女人,她过得好不好。
我想亲口问问她,这么多年,她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起过在遥远的山沟里,还有一个我。
于是,我带着那块手帕,踏上了去重庆的路。
重庆,这座山城,和我生活的小镇完全是两个世界。高楼林立,轻轨在楼宇间穿梭,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火锅的麻辣味。
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拿着一个三十六年前的名字,和一个模糊的地名,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我不知道,这条寻亲路,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下,迎来它的终点。
我只知道,当我跪下去的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想象,都碎了。
只剩下一种最原始的,血脉相连的痛。
痛得我,只想放声大哭。
第一章 寻根
送走养母后的那段日子,天总是灰蒙蒙的。
修理铺的生意,我暂时交给了徒弟小王。自己每天就是坐在院子里,对着那块绣着“文韵”二字的手帕发呆。
手帕是淡蓝色的,料子很软,应该是好东西。可经过这么多年,颜色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起了毛。那两个字绣得并不算精致,一针一线,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认真。
我媳妇秀莲,是个实在人。她不识字,但她懂我。
她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放在我面前的石桌上,轻轻叹了口气。
“还在想?”
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
“陈念,妈临走前的话,就是怕你心里有结。这个结,只有你自己能解开。”她坐在我对面,帮我把额前垂下的头发捋到一边,“去吧,去重庆。不管找到找不到,你都尽力了,心里能踏实。”
我看着她,她眼睛里满是真诚和体谅。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没什么风花雪月。她看中我的老实和手艺,我看中她的贤惠和善良。婚后这些年,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孝顺老人,带大孩子,从没让我操过心。
我心里一热,握住她的手,“秀莲,谢谢你。”
她笑了,有些不好意思,“谢啥,我们是两口子。家里你放心,有我呢。”
儿子的头从门后探出来,奶声奶气地喊:“爸,你要出远门吗?给我带火车模型!”
我一把将他捞进怀里,胡子拉碴的下巴蹭着他细嫩的脸蛋,他咯咯地笑。
看着他们娘俩,我心里那点犹豫,彻底烟消云散了。
是啊,我得去。不为别的,就为给自己一个交代。
去重庆的路,比我想象的要折腾。我先坐了镇上的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了七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到了省城。在省城的火车站,我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火车。那钢铁巨龙“呜呜”地嘶吼着,让我这个只会修理拖拉机和摩托车的乡下人,心里生出几分敬畏。
绿皮火车上,人挤人,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各种听不懂的方言。我紧紧攥着装有手帕和所有积蓄的内兜,一夜都没怎么合眼。
车窗外,景物飞速地倒退。田野、村庄、小山……这些熟悉的景象,渐渐被陌生的城市轮廓所取代。
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个叫林文韵的女人,当年也是坐着这样的火车,离开了我,回到了她的城市吗?
她坐在车上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是解脱,还是不舍?
到了重庆,刚下火车,我就被那股热浪和人潮给弄懵了。
山城的地形,上上下下,弯弯绕绕,导航在这里都常常失灵。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手里捏着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那是我从养母留下的一个旧信封上找到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只能勉强辨认出“渝中区,七星岗”几个字。
我在七星岗附近找了个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下。房间很小,窗户对着一堵墙,空气潮湿,被子都感觉是黏糊糊的。
但这些,我都不在乎。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了寻找。
三十六年,对于一座飞速发展的城市来说,足以让一切都面目全非。
我拿着那个地址,挨家挨户地问。上了年纪的老人,眯着眼睛看半天,摇摇头,说不晓得。年轻人更是摆摆手,说这里早就拆迁了,老住户都不知道搬去哪里了。
我去了派出所,想查户籍。可我只有“林文韵”这个名字,和大概的出生年份,连身份证号码都没有。警察同志很客气,但也很为难。他说,叫这个名字的人,全重庆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而且很多当年的知青,户口几经辗转,信息早就对不上了。
“老师傅,”那个年轻的警察看我一脸失落,给我倒了杯水,“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去市档案馆,或者是一些知青联谊会问问。他们那里,可能还保留着一些当年的下乡名册。”
这算是在一片黑暗里,给我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灯。
我道了谢,又开始了新的奔波。
档案馆的资料浩如烟海,工作人员帮我查了几天,也只找到几个同名同姓的,但信息都对不上。
我又辗知青联谊会。那里的负责人,大多是和林文韵同龄的老人。他们听了我的故事,都很同情,纷纷帮我回忆,在自己的圈子里打听。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带来的钱,也一天天变少。
每天晚上回到那个小旅馆,我都会给秀莲打个电话报平安。
“还没找到?”她在那头问,声音里带着担忧。
“快了,有眉目了。”我总是这样骗她,也骗自己。
我不想让她担心。
挂了电话,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闻着被子上的霉味,孤独和迷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或许,她早就忘了我。或许,她已经不在这个城市,甚至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一个乡下来的修理工,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就像一粒尘埃,风一吹,就散了。
那天,我身上的钱只够再住两晚旅馆了。我坐在解放碑的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里一片茫然。
如果再找不到,我就得回家了。
我掏出那块手帕,摩挲着上面的“文韵”二字。
难道,我的寻根之路,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吗?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手里拿着个鸟笼,里面有只画眉,叫得正欢。
他看我一直盯着手里的东西,好奇地问了一句:“小伙子,看啥子这么入神哦?”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心里的苦闷实在需要一个出口,我把自己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
老大爷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把鸟笼放在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后生仔,你这种事,在我们重庆,不稀奇。”他叹了口气,“当年回城的知青,好多都有自己的苦衷。留下娃儿的,不是一个两个。”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手帕,“这个绣活,有点眼熟。我老伴年轻的时候,就在纺织厂上班,她们厂里好多女工,都喜欢绣这种花样。”
我心里猛地一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大爷,哪个纺织厂?”
“国棉二厂嘛,就在这附近,不过早就倒闭了,改成一个什么创意园了。”
国棉二厂!
这四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所有的黑暗。
我激动得站了起来,对着老大爷深深鞠了一躬:“大爷,谢谢您!太谢谢您了!”
老大爷摆摆手,“谢啥子嘛,碰上了就说一句。去碰碰运气吧,说不定能找到认识的老同事。”
我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但那一刻,我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二章 蛛丝马迹
国棉二厂的旧址,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叫“贰厂”的文创园。
红砖砌成的老厂房,爬满了青翠的藤蔓。过去机器轰鸣的车间,现在改造成了咖啡馆、书店和各种新潮的设计工作室。年轻人端着咖啡,在斑驳的墙壁前拍照,脸上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格格不入。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脚上是沾了泥的解放鞋,站在那些时尚的年轻人中间,像个走错了地方的古董。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我在园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那些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厂房,心里一阵阵发空。三十多年前的痕迹,早就被磨得一干二净了。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一家小小的缝纫店。店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老裁缝”。
店里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阿姨,正低着头,踩着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那“嗒嗒嗒”的声音,在周围时尚的音乐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里很小,堆满了各种布料和半成品的衣服。
那位阿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扶了扶眼镜,“师傅,要改衣服?”她的重庆话说得很地道。
我摇摇头,有些紧张地从兜里掏出那块手可帕,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阿姨,我想跟您打听个人。您……您以前是国棉二厂的工人吗?”
她接过手帕,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
她的手指在“文韵”那两个字上轻轻抚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
“是啊,我十五岁就进厂了,一直干到厂子倒闭。”她抬起头看我,“你打听谁?”
“林文韵。”我屏住呼吸,说出了这个名字。
阿姨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摘下老花镜,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那目光很复杂,有惊讶,有探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怜悯。
过了好半天,她才重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你是她什么人?”
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
有戏!她认识!
“我……我是她儿子。”我声音发颤。
阿姨手里的手帕,一下子掉在了地上。
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站了起来,缝纫机前的凳子被带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儿子?”她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她……她那个时候……真的生了个儿子?”
我弯腰捡起手帕,郑重地点了点头。
阿姨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扶着工作台,好半天才站稳。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情绪更加复杂了,像是同情,又像是惋惜。
“造孽哦……”她喃喃自语。
她让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水。她的手还在抖,水都洒出来一些。
“我叫张桂芳,你喊我张阿姨就行。”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在我对面坐下,“我和文韵,当年是一个车间的,关系最好。”
从张阿姨的口中,我第一次拼凑出了那个叫林文韵的女人的轮廓。
她说,林文韵是上海来的知青,家里是知识分子,文文静静的,长得很漂亮,是厂里的一枝花。她不爱说话,但手巧,心善。厂里发的布票,她自己舍不得用,都攒起来,寄给山里的乡亲。
“那年头,知青返城闹得凶。文韵的父母在运动中受了冲击,好不容易才平反,急着让她回去。”张阿姨叹了口气,“可她那时候,已经……已经有了你。”
她说,这件事,林文韵谁都没告诉。只是人一天天消瘦,脸色也越来越差。张阿姨是过来人,看出了端倪,把她拉到角落里一问,林文韵才哭着承认了。
“孩子的爸,是她们一起下乡的一个男知青。那个男的,为了能早点回城,跟一个干部的女儿好了,把文韵给甩了。”张阿姨说起这个,气得直拍大腿,“简直是个陈世美!文韵一个人,挺着个肚子,不敢跟家里说,也不敢跟厂里说,怕丢了回城的名额。”
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水杯,已经被我捏得冰凉。
原来,是这样。
我不是被简单地抛弃,我的出生,本身就伴随着一场背叛和无奈。
“后来呢?”我哑着嗓子问。
“后来,她快生的时候,请了个长假,说是回乡下看望‘亲戚’。等她再回来,人瘦了一大圈,像是大病了一场。”张阿姨的眼圈红了,“我们都心照不宣,谁也没问。没过多久,返城的通知下来了,她第一个就走了。走的那天,我去送她。她拉着我的手,哭得跟个泪人一样。她说,‘桂芳,我对不起他,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他’。”
张阿姨看着我,“她说,她把孩子,托付给了一户顶好的人家。还留下了一件自己亲手缝的襁褓,和一块绣了她名字的手帕,盼着将来……将来还有相认的一天。”
一切,都对上了。
我心里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却又激起了更复杂的情绪。
有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的恨,有对母亲当年处境的同情,还有一丝丝,被记挂着的暖意。
“张阿姨,那您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张阿姨摇了摇头,“她回城后,我们通过几封信。后来她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大学老师,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再后来,大家各忙各的,通信就少了。这都快二十年没联系了。”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不过……”张阿姨话锋一转,“我这里,应该还有她当年寄信来的地址。那时候她家刚分了房子,信里写过。我得找找,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说着,她就起身,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里翻找起来。
我在一旁,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那几分钟,比我过去的三十六年还要漫长。
终于,张阿姨从一堆泛黄的信纸里,抽出了一张。
“找到了!找到了!”她把信纸上的地址,抄在了一张白纸上,递给我。
我接过那张纸,手都在抖。
那串地址,像是有千斤重。
“沙坪坝,重大B区,家属楼,3栋41。”
我看着这行字,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对着张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张阿姨,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陈念记一辈子。”
张阿姨扶起我,拍着我的背,“快去吧,孩子。别让再等了。”
走出那家小小的裁缝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站在文创园的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时尚的年轻人,依旧在欢声笑语。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就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被尘封了三十六年的秘密,被重新揭开。
一个儿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我攥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像是攥着我的整个过去和未来。
下一步,就是去见她。
我的心里,既期待,又害怕。
第三章 近乡情怯
从七星岗到沙坪坝,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
我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窗外的景象不断变换,从拥挤的老城区,到绿树成荫的文教区。我的心,也跟着这车,七上八下。
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了。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演练着见面的场景。
我该说什么?
第一句话,是该叫她“林文韵同志”,还是……直接叫“妈”?
她会是什么反应?会惊讶,会激动,还是会……把我当成骗子,拒之门外?
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的丈夫,她的新家庭,能接受我的出现吗?
无数个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脑子里搅来搅去。
越是靠近那个地址,我心里就越是发慌。那种感觉,就叫“近乡情怯”吧。虽然那里不是我的故乡,但那里,有我的根。
公交车到站了。
我下了车,眼前就是重庆大学的校门。门口挂着牌子,写着“B区”。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大学校园里很安静,两旁是高大的黄桷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读书声和操场上的喧闹声。
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文化气息,和我那个尘土飞扬的修理铺,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有些自卑。
我这样一个粗人,满身机油味,突然出现在她这样一个大学教授夫人的面前,会不会让她觉得难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T恤的领口已经洗得有些松了,脚上的解放鞋也磨破了边。
我犹豫了。
要不,先回去换身干净的衣服?或者,干脆就别去了,远远看一眼就好。
可我已经走到了这里,那个答案就在眼前,我怎么可能掉头就走?
我咬了咬牙,按照地址,找到了家属楼。
那是一片有些年头的红砖楼,墙壁上爬满了爬山虎,看起来安然而静谧。
我找到了3栋,站在楼下,抬头往上看。
四楼的阳台上,晾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男式的白衬衫,和一件女士的碎花连衣裙。阳台的角落里,还摆着几盆长势很好的吊兰。
一切都显得那么寻常,那么有生活气息。
她,就在这里面吗?
我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我就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烟,点了一根。我平时很少抽烟,只有心里烦的时候才会来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夹着一个公文包,走进了3栋的楼门。他看起来文质彬彬,应该就是她的丈夫,那个大学老师吧。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骑着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一边骑还一边吹着口哨,也进了3栋。这应该是她的另一个儿子?我的……弟弟?
我的心,更乱了。
我的出现,会不会打破这个家庭的平静?
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身,又坐下。如此反复了好几次。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慢慢西斜。
楼里开始飘出饭菜的香味。
我能想象到,四楼的那个家里,灯光是温暖的。她或许正在厨房里忙碌,她的丈夫在看报纸,她的儿子在做作业。那是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
而我,是一个闯入者。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我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下几十块钱了。
回去吧,陈念。你已经知道她过得很好,这就够了。别去打扰她了。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说。
不,你必须去!你大老远跑来,不就是为了这一面吗?你得给自己一个交代!另一个声音在反驳。
两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打架,把我折磨得头昏脑涨。
天,渐渐黑了。
楼道里的灯亮了起来。
我看到四楼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灯光。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上去。哪怕,只说一句话就走。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迈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楼道。
楼道里没有电梯,是那种老式的步梯。墙壁的白灰已经有些剥落,扶手上的红漆也斑驳了。
我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每上一级台阶,我的心跳就快一分。
一楼,二楼,三楼……
终于,我站在了四楼。
41的门,是那种老式的墨绿色防盗门。门上贴着一张红色的“福”字,已经有些褪色了。
我能听到门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电视机的声音。
我抬起手,准备敲门。
可我的手,悬在半空中,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害怕。
我害怕门打开后,那张陌生的脸。
我害怕她眼里的惊恐和拒绝。
我害怕我一开口,就毁掉了一切。
我的手,在发抖。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看起来比我小几岁的男人,端着一盆要倒的垃圾,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家居服,看到我愣了一下。
“你找谁?”他警惕地问。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个人,应该就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少年,现在长大了。我的弟弟。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我这副模样,眉头皱了起来,“你谁啊?找错门了吧?”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小航,是谁啊?”
随着声音,一个身影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蓝色罩衫,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眉眼之间,依稀还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
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们四目相对。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慢慢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惊恐和慌乱。
她的嘴唇开始哆嗦,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认识我。
或者说,她从我的眉眼里,认出了那个被她尘封了三十六年的过去。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害怕,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奔涌而出的委屈和思念。
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那块青石板,冰凉刺骨。
“妈……”
我终于,喊出了那一声。
第四章 尘封的往事
我那一声“妈”,像一块巨石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滔天巨浪。
林文韵,也就是我的母亲,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扶着她的那个年轻人,我的弟弟,名叫陆航,他完全懵了。他看看我,又看看他母亲,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解。
“妈!妈您怎么了!这人是谁啊?他胡说八道什么!”陆航的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愤怒。
屋里闻声又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应该就是我母亲的丈夫,陆教授。他看到眼前这混乱的一幕,也是一愣。
“文韵,怎么回事?”他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妻子。
林文韵的目光,却始终死死地锁在我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有痛苦,有愧疚,有震惊,还有一丝深藏的、压抑了太久的……悲伤。
“先进屋,先进屋再说。”陆教授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最先反应过来,一边安抚着妻子,一边对我和陆航说。
陆航虽然一脸敌意,但还是听从了他父亲的话,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的力气很大,攥得我胳膊生疼。
我被他们半推半就地带进了屋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的客厅,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墙上挂着字画,书架上摆满了书。空气里,还飘着饭菜的香气。
可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我像一个受审的犯人,被按在沙发上。陆教授和陆航一左一右地站着,像两尊门神。
林文韵被扶到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她还在发抖,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淌。
“你,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陆教授推了推眼镜,语气严肃地问我。他的眼神锐利,像是在审视一个危险的入侵者。
我从口袋里,颤抖着掏出那块已经洗得发白的手帕,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我叫陈念。三十六年前,大雪天,你……你们把我放在了川北一个姓陈的农户家门口。”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还是忍不住地发颤,“襁褓里,就只有这个。”
林文韵的目光,落在那块手帕上。
当她看到手帕角落里那个熟悉的“韵”字时,她再也压抑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整个人崩溃了。
“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啊……”她扑过来,想要抓住我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我的手是什么滚烫的东西。
她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下,陆教授和陆航都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骗局。
这是一个被掩埋了三十六年的,家庭的秘密。
陆航的脸,一下子白了。他看着我,又看看他痛哭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屈辱。他无法接受,自己那个温文尔雅、受人尊敬的母亲,竟然有这样一段不堪的过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摇着头,情绪激动地吼道,“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教授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满是疲惫。
他拍了拍陆航的肩膀,示意他冷静。然后,他走到林文韵身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让她平复情绪。
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剩下林文韵压抑的哭声,和陆航粗重的喘息声。
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
我预想过很多种重逢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堪称惨烈的对峙。
我像一个引爆了炸弹的人,把这个原本平静的家,炸得支离破碎。
过了很久,林文韵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歉意和痛苦。
“孩子……让我……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的声音沙哑。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这是我们母子,三十六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她的手,颤抖着,想要抚摸我的脸。
陆航猛地站了起来,挡在了我们中间。
“妈!你别被他骗了!谁知道他是不是编故事来讹钱的!”他红着眼睛,对我充满了敌意。
“小航!不许胡说!”陆教授低声喝止了他。
“我没胡说!”陆航的情绪彻底爆发了,“爸,你看看他!一个乡下人!他凭什么是我妈的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哥哥!”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客厅。
是林文韵。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了陆航一巴掌。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航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从小到大,她连一句重话都没跟他说过。
“给他道歉。”林文韵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不是乡下人,他是我儿子,是你……亲哥哥。”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陆航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冲进了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文韵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陆教授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语气缓和了一些:“小伙子,你……你先别激动。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递给我,“你刚来重庆,先找个地方住下。这是我的电话,我们……我们改天再联系。”
我看着他手里的钱,心里一阵刺痛。
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了来要钱的。
我没有接。
我站起身,把那块手帕重新收好,放回口袋里。
“我不要钱。”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来,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养父母把我养大,教我手艺,给我娶了媳妇。我有家,有老婆孩子,我过得很好。”
“现在,我看到你了,我知道你过得也很好。我的心愿,了了。”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这个家,不属于我。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让我感到窒息。
“别走!”
林文韵突然冲过来,从背后死死地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很瘦弱,抱着我的手臂却很有力。
“别走……儿子……别走……”她把脸埋在我的背上,放声大哭,“是妈对不起你……你别走……让妈好好补偿你……”
我的身体,僵住了。
她的眼泪,透过薄薄的T恤,滚烫地烙在我的皮肤上。
那是母亲的眼泪。
我心里那道坚硬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转过身,看着这个给了我生命,却又缺席了我三十六年人生的女人,我所有的怨,所有的恨,都化成了说不出的酸楚。
我扶住她,哑着嗓子说:“你……你先别哭了。你跟我说说,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听她亲口告诉我。
那个尘封了三十六年的往事。
第五章 两代人的伤痕
那个晚上,我们谈了很久。
陆教授把陆航劝回了房间,然后给我们泡了茶,就借口去书房备课,把空间留给了我们母子。
他是个体面人,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有些伤口,只能由当事人自己来缝合。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文韵。
灯光下,她的白发显得格外刺眼。她不再哭了,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茶几上的某个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像一阵风,随时都会飘散。
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一个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充满了理想、背叛和无奈的故事。
她是上海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她怀着一腔热血,响应号召,和千千万万的知识青年一样,来到了广阔天地。
她被分配到了川北的一个偏远山村,也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在那里,她认识了那个男人。那个和我有着一半血缘关系的,我的亲生父亲。
他也是上海来的知青,长得高大英俊,会拉手风琴,会写诗。在艰苦的农村生活中,他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
他们相爱了。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他们的爱情,是偷偷摸摸的,是见不得光的。
“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在农村扎根,建设新中国。”她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苍凉,“我太天真了。”
78年,知青返城的政策下来了。
所有人都疯了。为了一个回城名额,人们可以不择手段。
那个男人,为了能回到上海,搭上了一个大队书记的女儿。他抛弃了她,抛弃了当时已经怀有身孕的她。
“他走的时候,跟我说,让我把孩子打掉。他说,这个孩子,会毁了我们俩的一生。”林文韵说到这里,身体又开始发抖。
我默默地把我的那杯茶,往她面前推了推。
她没有喝,继续说了下去。
她不忍心。那是她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偷偷地把孩子留了下来。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远在上海的父母。她怕他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她一个人,挺着大肚子,干着繁重的农活。直到快要临盆,她才以“探亲”的名义,躲了起来。
“生你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我一个人在牛棚里,差点就……就没挺过来。”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抱着你,你那么小,那么软,哭声跟小猫一样。我当时就在想,就算死,我也要让你活下去。”
可是,她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孩子回城?那等于自毁前程。
她走投无路了。
她听说,村东头的陈家夫妇,为人忠厚老实,结婚多年一直没有孩子。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她做出了那个让她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把你,用我身上最暖和的棉袄包好,放在了你养父母家的门口。我不敢敲门,我怕我一看到他们,就后悔了。”
“我躲在不远处的草垛里,看着你养母把你抱了进去,屋里的灯亮了。我知道,你安全了。”
“我在那个草垛里,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我的腿都冻得没有知觉了。我就那样,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回了城,进了纺织厂,后来认识了你陆叔叔。他是个好人,他不嫌弃我的过去,对我很好。”
“我们结了婚,生了小航。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以为,我可以把过去都忘了。可是,我忘不了。”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没有一天,我不在想你。我不知道你叫什么,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每年都会偷偷给你养父母家寄钱和布票,但我不敢留地址,我怕……我怕打扰你们的生活,也怕你陆叔叔他们知道。”
“我给你缝了很多件小衣服,从小到大,一年一件。都放在箱子里,不敢拿出来。”
“我常常做梦,梦到你来找我了。你站在我面前,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她泣不成声。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我无法去苛责她。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她也是一个受害者。一个十九岁的姑娘,被抛弃,独自生下孩子,她能做出那样的选择,已经是她能给我的,最好的安排了。
至少,她把我托付给了一户好人家。
我的养父母,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给了我所有的爱。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又是幸运的。
“那……那个男人呢?”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
林文韵的身体一僵,眼神里闪过一丝恨意。
“他回上海了。听说,后来也离了婚,过得不怎么样。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她顿了顿,看着我,“陈念,他……对不起我们母子。你不要去认他。”
我点了点头。
我对他,没有任何感情,只有生理上的血缘关系。我的父亲,只有那个把我从雪地里抱回家,用他宽厚的肩膀扛着我长大的,老实的庄稼汉。
房间的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
是陆航。
他一直躲在门后,听着我们所有的对话。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和愤怒,取而代使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同情和茫然的表情。
他或许,也开始理解了他的母亲。
“都过去了。”我站起身,对林文韵说。
我走到她面前,用我那粗糙的,沾满机油味的手,轻轻地,笨拙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怪你。”
我说。
“真的,我不怪你。”
这三十六年,她也活在无尽的痛苦和煎熬里。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林文韵抓住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哭得像个孩子。
这一刻,我们之间那道长达三十六年的鸿沟,仿佛被填平了。
血,终究是浓于水的。
但,我知道,故事并没有结束。
一个伤口,被揭开,很容易。但要让它愈合,却需要漫长的时间。
我和这个家,我们两代人身上的伤痕,才刚刚开始面对。
第六章 尴尬的亲情
那一晚,我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林文韵死活不让我走,她说,三十六年都错过了,不能再多错过一分钟。陆教授也劝我,说外面旅馆不安全,家里有空房间。
我被安排住进了陆航隔壁的一间客房。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一张书桌,上面还摆着一些旧书。
洗完澡,换上陆教授找给我的干净睡衣,我躺在柔软的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昨天,我还是一个在小镇上修车的陈师傅。今天,我却躺在重庆一所大学的家属楼里,有了一个亲生母亲,和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我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是陆航和林文韵。
“妈,你怎么能骗我们这么多年?”是陆航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委屈。
“小航,对不起……是妈不好……”是林文韵的道歉。
“他以后就要住在这里吗?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我同学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我?”
“他不会住在这里,他有自己的家……小航,他是你哥哥,你不能这么对他……”
“我没有哥哥!”
“砰!”
又是一声摔门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心里一阵苦涩。
我能理解陆航。对他来说,我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带着不光彩历史的“哥哥”。我的出现,不仅打破了他对母亲完美形象的认知,也威胁到了他原本安稳的生活。
他的排斥,是正常的。
第二天一早,我醒得很早。
我悄悄地走出房间,看到林文韵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她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没睡。
看到我,她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醒了?妈给你煮了醪糟汤圆,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她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端到我面前。
我拿起勺子,吃了一个。很甜,带着米酒的清香。
“好吃。”我说。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好吃就多吃点。你太瘦了,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
她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补偿的意味。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温暖。
陆教授也起床了,他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只有陆航,黑着一张脸从房间里出来,看都没看我一眼,抓起一个面包就冲出了家门。
尴尬的气氛,在餐厅里弥漫。
“别管他,”林文韵替他解释道,“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过几天就好了。”
我知道,不会那么容易好的。
吃完早饭,林文韵拿出个箱子。
箱子一打开,我愣住了。
里面,是满满一箱子的小衣服。从婴儿的襁褓,到十几岁少年穿的夹克,款式各不相同,但都做得整整齐齐,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这些,都是我给你做的。”她一件件地拿出来,给我看,“我每年都做一件。我想着,你今年该穿多大的了,该是什么样子了……我就照着想象中的样子做……”
我拿起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那是我十几岁时最流行的款式。
我的眼眶,又湿了。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一直有这样一份牵挂,在遥远的地方,为我一针一线地缝制着。
“妈……”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些,你都带回去吧。”她说,“虽然你现在穿不了了,但也是妈的一点心意。”
我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暂时住在了这里。
林文韵想尽一切办法对我好,想弥补这三十六年的亏欠。她带我去买新衣服,带我去逛街,给我讲她这些年的生活。
她小心翼翼地,试图融入我的世界。
她问我修理铺的生意怎么样,问我秀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问我儿子的学习成绩。
我跟她讲我们镇上的事,讲我修好一台拖拉机时的成就感,讲我儿子第一次叫我“爸爸”时的喜悦。
我们之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但这种亲近,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陆教授对我,始终是客气而疏离的。他会跟我聊几句时事,问问农村的政策,但眼神里,总有一种防备。
陆航更是对我视若无睹。我在客厅,他就回房间。我跟他说话,他理都不理。
有一次,林文韵让他喊我一声“哥”。
他冷笑一声,说:“我可不敢当。我一个大学生,怎么配得上一个修车工的哥哥?”
他话里的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也扎进了林文韵的心里。
那天,林文韵第一次对我发了火。起因是她想给我一笔钱,她说,她这些年存了些私房钱,想让我在镇上把修理铺扩大一下,或者在县城买套房子。
我拒绝了。
“妈,我说了,我不要钱。”
“这不是钱的事!”她有些激动,“这是妈欠你的!你养父母把你养大,这份恩情,我们家得还!”
“我养父母养我,不是为了让你们还的。他们要是知道我拿了你的钱,在九泉之下都不会安心的。”我态度也很坚决,“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我的家。”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我就是这么犟。”
我们不欢而散。
我知道,她是好意。但在她看来,金钱,是弥补亏欠最直接的方式。
可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想要的,只是一份被承认的,平等的亲情。而不是一份带着施舍和愧疚的补偿。
那天晚上,我给秀莲打了电话。
我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秀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陈念,”她缓缓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她……也很难。”
我愣住了。
“她夹在你和她现在这个家中间。她想对你好,又怕伤害到那边。她想用钱来补偿你,可能是她觉得,只有这个,才是她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你弟弟,他也不是坏。他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下子接受不了这么大的变故。”
“你……多体谅他们一点吧。”
秀莲的话,像一盆凉水,浇醒了我。
是啊,我只想着自己的委屈和失落,却忘了,他们每个人,都因为我的出现,而陷入了各自的困境。
林文韵在愧疚和两个儿子之间挣扎。
陆教授在维护家庭和接纳我这个“外人”之间为难。
陆航在被颠覆的世界观和青春期的敏感自尊中痛苦。
这亲情,来得太晚,太突然。
它不是甘泉,而是一剂猛药。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来消化,来适应。
我,或许该做点什么。
第七章 一碗小面
第二天,我起得比林文韵还早。
我没让她进厨房,而是自己钻了进去。
林文韵和陆教授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妈,陆叔叔,你们歇着。今早的早饭,我来做。”我一边说,一边熟练地从冰箱里拿出面条、青菜和各种调料。
在老家,我没少下厨房。秀莲忙的时候,家里的饭都是我做。
我要做的,是重庆小面。
来重庆这些天,我没少吃。我发现,这东西看起来简单,但要做得地道,讲究很多。我特意跟楼下小面馆的老板请教过,偷偷学了几手。
烧水,煮面。另一边,用猪油打底,放上酱油、醋、花椒粉、辣椒油、姜蒜水……十几种调料,有条不紊。
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又麻又辣的香味。
面条煮好,捞进调好料的碗里,再浇上一勺滚烫的骨头汤,“刺啦”一声,香味被彻底激发出来。最后,撒上葱花和炒好的花生碎。
三碗红彤彤、香喷喷的小面,就做好了。
我把面端上桌,“妈,陆叔叔,尝尝我的手艺。”
林文韵看着碗里的面,眼圈又红了。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
“好吃……好吃……”她一边吃,一边点头,眼泪却掉进了碗里。
陆教授也吃了一口,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赞许。
“小陈,你这手艺,不比外面的面馆差。”他说。
我笑了笑,“陆叔叔喜欢吃就好。”
我把最大的一碗,端到了陆航的房门口,敲了敲门。
“陆航,起来吃早饭了。我煮了面。”
里面没有声音。
我把面放在门口,“面坨了就不好吃了。我放这儿了,你记得吃。”
说完,我就回到了餐桌。
我和林文韵、陆教授,默默地吃着面。
这顿早饭,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尴尬。一碗小面,仿佛拉近了我们之间的一些距离。
过了一会儿,陆航的房门,开了一条缝。
他探出头,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门口那碗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面端了进去。
然后,门又关上了。
林文韵看着紧闭的房门,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坚冰,不是一天就能融化的。
吃完早饭,我对林文韵说:“妈,我想去看看你以前工作的地方,国棉二厂。”
她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我们一起去了那个叫“贰厂”的文创园。
走在那些被改造过的厂房之间,林文韵给我讲着过去的故事。
“这里,以前是我们的纺纱车间,噪声大得很,说话都得靠喊。”
“那个角落,是我们吃饭的地方。那时候能吃上一顿回锅肉,就是最幸福的事了。”
“我就是在那边,认识了张桂芳。她人很好,像个大姐姐一样照顾我。”
她的脸上,带着怀念的笑容。那些艰苦的岁月,在她的回忆里,似乎也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我们走到了张桂芳阿姨的裁缝店。
张阿姨看到我们一起来,激动得不得了。她拉着林文韵的手,又拉着我的手,笑着笑着就哭了。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老姐妹,就那样抱在一起,诉说着几十年的离情。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也很感动。
从裁缝店出来,林文韵对我说:“陈念,妈想跟你商量个事。”
“你说。”
“你……你愿不愿意,把姓改回来?姓陆,或者……姓林也行。”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我沉默了。
我知道,这是她表达接纳我的一种方式。
但我摇了摇头。
“妈,我叫陈念。这个名字,是我养父养母给的。‘陈’,是他们的姓。‘念’,是他们希望我能念着自己的根。”
“我不能改。改了,就对不起他们了。”
“我这辈子,有两个妈,两个爸。一个是生我的,一个是养我的。这不冲突。”
林文韵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或许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理解。
她点了点头,“好,妈尊重你。”
那天下午,我们回家的时候,陆航居然在家。
他没去上学,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看到我们回来,他站了起来,脸色很不好看。
“我有话跟你们说。”他看着我们,语气很严肃。
我心里一紧,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妈,爸,”他深吸一口气,“我都知道了。昨天晚上,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转向我,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敌意,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纠结。
“我……我承认,我之前对你态度不好。我接受不了。但是,妈说得对,你是我哥。”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的存在,不要影响到我们家现在的生活。我妈,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我爸,他是大学教授,要面子。我……我马上要考研了,我不想分心。”
他的话,很直接,也很伤人。
但,我却觉得,这才是最真实的想法。
他没有再闹,而是选择了一种成年人的方式,来跟我们谈判。
我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说,“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了却一桩心愿。我不会留在这里,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我明天,就回去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林文韵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这么快?”她抓住我的胳膊,“再……再多住几天吧。”
我摇了摇头,对她笑了笑。
“妈,我也有家。秀莲和孩子,还在家等我呢。”
“以后,我会常来看你。或者,等放假了,我带秀莲和孩子一起来。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们做你最拿手的红烧肉。”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但我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知道,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终究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强行融合在一起,对谁都是一种伤害。
保持一点距离,留下一份牵挂。
这亲情,才能长久。
第八章 归途
离别的那个清晨,天还没亮透。
林文韵起得很早,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着。她给我煮了满满一锅的鸡蛋,她说,出门的人,要吃滚蛋,寓意着一路顺顺利利。
她还给我收拾了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塞满了重庆的特产,火锅底料、陈麻花、灯影牛肉……还有她连夜给我织的一件毛衣,针脚细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天冷了,记得穿。妈的手艺没以前好了,你别嫌弃。”她一边往包里塞东西,一边絮絮叨叨。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和养母的身影,渐渐重合在了一起。天下的母亲,原来都是一样的。
陆教授也起了个大早,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小陈,这里面是点钱,不多,你拿着。不是别的意思,是叔叔的一点心意。你第一次来,我们也没好好招待你。”他的语气,比之前真诚了许多。
我本想拒绝,但看到他恳切的眼神,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我明白,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接纳和认可的方式。
“谢谢陆叔叔。”
最让我意外的,是陆航。
他居然也起来了。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他走到我面前,把盒子递给我,眼睛却看着别处,有些不自然地说:“这个……送给你儿子。是最新款的变形金刚。”
我愣住了。
我接过盒子,看着他。这个昨天还对我充满敌意的少年,此刻脸上写满了别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善意。
“替我谢谢你弟弟。”我说。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哥,”他忽然很小声地叫了一句,然后像是怕我听见一样,立刻补充道,“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就红着脸,转身回了房间。
我站在原地,心里百感交集。
那一声“哥”,虽然轻得像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块冰,已经开始融化了。
林文韵和陆教授,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
出租车上,林文韵一直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掉眼泪。
到了火车站,检票的广播响了起来。
“妈,陆叔叔,我走了。你们回去吧。”我接过行李,对他们说。
“常……常来电话。”林文韵哽咽着。
“会的。”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大步地朝着检票口走去。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道探照灯,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坐上返程的火车,还是那趟熟悉的绿皮车。
车窗外,重庆这座山城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变得模糊。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靠在窗边,回想着这几天的经历,像做了一场大梦。
我找到了我的母亲,知道了我的身世,解开了心里三十多年的结。
我没有得到一个童话般大团圆的结局,却收获了一份真实而复杂的亲情。
我们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伤痕,小心翼翼地靠近,试探,然后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距离。
或许,这就是生活本来的样子。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无奈的选择和漫长的和解。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文韵”手帕。
它不再是我身份的唯一证明,而变成了一份沉甸甸的,血脉的连接。
我又想起了秀莲的话。
她说,这里永远是我的家。
是啊,我的家,在那个遥远的小镇上。那里有我的妻子,我的儿子,有我熟悉的修理铺,有我踏踏实实的生活。
这次寻亲,不是为了抛弃过去,而是为了更好地走向未来。
火车“呜呜”地鸣笛,载着我,驶向家的方向。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完整了。
回到家,已经是两天后了。
秀莲和儿子,早早地就在村口等我。
儿子看到我,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扑进我的怀里。
“爸!你回来啦!我的火车模型呢!”
我把他高高地举起来,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给你带了比火车模型更酷的!”我把变形金刚的盒子递给他。
他欢呼雀跃。
秀莲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看着我,什么也没问,只是笑着说:“回来就好,累了吧?饭都做好了。”
我看着她,看着儿子,看着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眼眶一热。
这里,才是我的根。
晚上,我把在重庆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秀莲。
她静静地听着,听到动情处,也跟着我一起掉眼泪。
“都过去了。”她握着我的手,“以后,你就多了个妈,多了个弟弟。逢年过节,咱们也多了一处走动的亲戚。这是好事。”
我点了点头。
我把林文韵给我织的毛衣拿出来,穿在身上。很合身,很暖和。
我拿出陆教授给的那个信封,把钱交给秀莲。
“这钱,咱们不能动。等下次去看妈的时候,给弟弟买点东西,剩下的,还给他们。”我说。
秀莲点头,“就该这样。”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的修理铺,依旧每天“叮叮当当”地响着。来修车的老乡们,还是会跟我开着玩笑,递给我一支烟。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我每周都会给林文韵打个电话,跟她聊聊家常。她也会跟我讲陆航的近况,说他最近学习很用功,话也比以前多了。
她说,上次我做的小面,陆航很喜欢吃,问她能不能再做。她试了好几次,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电话那头,传来她满足的笑声。
我知道,我们都在努力,让这份迟到了三十六年的亲情,慢慢地,健康地生长。
有时候,我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云彩,想起重庆那座雾蒙蒙的城市。
我想,什么是家?
家,不只是一个地方,不只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
家,是那个让你感到安稳,让你觉得被爱,让你无论走多远,都想回去的地方。
我有两个家。一个给了我生命,一个给了我人生。
我很知足。
来源:城市潜行者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