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微笑着与涌上来的人们握手,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那条通往村后的蜿蜒土路。
十七年后,当蒋星宇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入村口时,鞭炮声震耳欲聋。
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笑脸像盛开的葵花,簇拥着他年迈的父母。
“星宇回来了!”“咱们村出的状元郎,可是大老板了!”
喧闹声几乎要将这座沉寂的山村掀翻。
傅宏伟和丁丽穿着崭新的衣服,手足无措地被围在中间。
他们脸上有骄傲,更深处却藏着一丝恍惚。
蒋星宇走下车子,西装革履,神态从容。
他微笑着与涌上来的人们握手,目光却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那条通往村后的蜿蜒土路。
那条路,曾经记录着父母一次次空手而归的佝偻背影。
记忆深处,是母亲攥着录取通知书颤抖的手,是父亲蹲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沉默的旱烟。
是那个酷热的夏天,他被滚烫的羞耻和决心灼烧,发誓永远离开这里。
如今,他回来了,以他们当年艳羡却不肯施以援手的“成功者”姿态。
人群之外,老旧的村委办公室门口,前村长罗永财拄着拐杖,远远望着。
他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沟壑纵横的脸像一幅褪色的地图。
更远处的山坡上,曾智勇靠着那棵老槐树,依旧是一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模样。
这场姗姗来迟的热闹,像一个精心排演的戏码,每个人都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蒋星宇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冷得像腊月的井水。
他需要一个答案,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解开那个缠绕了他十七年的心结。
那个关于人心、关于故乡、关于那个夏天无人伸出援手的冰冷谜题。
01
蒋星宇的童年,是被大山紧紧包裹着的。
清晨,雾气还没散尽,他就得爬起来,跟着父亲傅宏伟下地。
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但他从不吭声。
傅宏伟是个闷葫芦,干活时就像山里的石头,只有锄头落地的闷响。
但他会在歇晌时,从怀里掏出个烤得焦香的红薯,掰一大半递给儿子。
“吃,长力气。”父亲的话总是这么短,眼神却厚重得像脚下的黄土。
母亲丁丽的身子骨弱些,就在家操持。
几亩薄田的收成,勉强够一家人糊口。
丁丽手巧,能把旧衣服翻来覆去改得合身,能把野菜做出花样。
夜晚,煤油灯的光晕摇曳,蒋星宇就在炕桌上写字。
丁丽在一旁纳鞋底,针线穿过厚布的声音,细细密密,像催眠曲。
“宇娃,好好念书。”母亲常这么说,眼神亮晶晶的,“念出去了,就不用像你爸你妈,一辈子困在这山坳坳里。”
蒋星宇用力点头,铅笔在作业本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他知道村里大多数娃子,读完小学就回家种地或出去打工了。
邻居马德祥就常扯着大嗓门说:“念那么多书有啥用?能当饭吃?早点下来挣工分是正经!”
这话飘进傅家低矮的土坯房,丁丽只会抿抿嘴,手下纳鞋底的力气更重几分。
蒋星宇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奖状贴满了家里那面灰秃秃的土墙。
每次他拿回奖状,傅宏伟都会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抹平卷起的边角,再抹上浆糊贴牢。
那是这个沉默男人表达骄傲的唯一方式。
夏天,蒋星宇会和小伙伴去村后的河里摸鱼。
河水清浅,能看到鹅卵石铺在河底。
有一次,他们撞见了正在河边独坐的曾智勇。
曾智勇以前是村里最有出息的人,据说在南方做大生意,后来不知怎的灰溜溜回来了,变得沉默寡言。
娃子们都有些怕他,一哄而散。
只有蒋星宇跑开时回头看了一眼,曾智勇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不像村里其他人。
那眼神里,似乎有怜悯,有审视,还有一点他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蒋星宇跑回家,问母亲曾叔的事儿。
丁丽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可怜人,以前风光过……在外面不容易,宇娃你以后长大了就明白了。”
具体的,母亲也不肯多说。
蒋星宇那时还不懂“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他只觉得村里的日子像山间的溪流,缓慢而透明。
他只知道,父母期盼的目光,像背后的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稚嫩的肩头上。
他必须拼命读书,这是他唯一知道的,能穿透这大山屏障的路。
02
通知书的到来,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激起层层波澜。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
邮递员老陈骑着那辆绿色的二八大杠,铃声在寂静的村里显得格外清脆。
“宏伟!丁丽!你们家星宇的信!省城来的大学信封!”老陈的嗓门洪亮,半个村子都听见了。
傅宏伟正在院子里劈柴,闻言斧头停在了半空。
丁丽从灶房冲出来,围裙都忘了解,手上还沾着面糊。
蒋星宇的心跳得像要挣脱胸膛,他几乎是抢过那封薄薄的信。
手指颤抖着撕开信封,抽出那张印制精美的纸页。
“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的大字,在夏日阳光下有些晃眼。
他飞快地扫过那些文字,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专业。
“爸!妈!考上了!是重点大学!”蒋星宇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丁丽一把抱住儿子,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面粉。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妈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傅宏伟丢下斧头,几步跨过来,粗糙的大手接过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
他虽然认不得几个字,但那鲜红的印章和儿子的名字,他认得。
这个沉默的汉子,嘴角剧烈地抽搐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重重的:“好!”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小村。
左邻右舍都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和羡慕。
马德祥揣着手,啧啧道:“了不得!咱们村飞出金凤凰了!”
谢德厚凑近傅宏伟,递过一支烟:“宏伟,以后享福了哇!”
彭德旺拍着蒋星宇的肩膀:“小子有出息!给咱村长脸!”
院子里一时热闹非凡,充满了恭贺声。
丁丽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忙着给众人抓瓜子、倒水。
傅宏伟笨拙地应付着乡亲们的打趣,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
然而,当人群渐渐散去,院子里重归寂静,一种无形的压力开始弥漫。
傍晚,一家三口围坐在小饭桌前。
通知书被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像一件圣物。
丁丽盛饭的手有些抖,她看着儿子,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蒋星宇自己先开了口,声音低了下去:“妈,学费……我看了单子,要五千多。”
还有住宿费、书本费、路费……林林总总,不是个小数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灶膛里柴火轻微的噼啪声。
五千块,对于这个年收入不过千余元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傅宏伟端起碗,闷头扒饭,咀嚼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沉重。
丁丽脸上的喜色褪去,换上愁容,她放下饭碗,拿起那张通知书,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
“这么多钱……可咋办……”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去借。”傅宏伟突然放下碗,声音低沉却坚定,“明天,我就去村里走走。”
蒋星宇看着父亲沟壑纵横的脸,看着母亲忧心忡忡的眼,心里那点考上大学的狂喜,瞬间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了大半。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那张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承载的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夜晚,他躺在炕上,听见父母那屋传来压低的、持续的商议声,像秋虫不安的鸣叫,搅得他一夜难眠。
03
第二天一大早,傅宏伟就换上了那件只有走亲戚才穿的、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他对着院里那面模糊的旧镜子,笨拙地梳理着花白的头发。
丁丽默默地看着,往他口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好好跟人家说……”丁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行……就算了,别勉强。”
傅宏伟“嗯”了一声,推开门,走进了泛着鱼肚白的晨曦里。
他的第一个目标,是村长罗永财家。
罗永财家是村里唯一的二层小楼,红砖墙,水泥地,气派得很。
傅宏伟走到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敲了敲那扇漆着绿漆的铁门。
门开了,罗永财穿着汗衫,手里拿着个紫砂壶,正悠闲地呷着茶。
“哟,宏伟啊,这一大早的,有事?”罗永财脸上挂着惯常的、略显疏远的笑容。
“村长……”傅宏伟搓着手,脸上挤出些不自然的笑,“娃子考上大学了,你知道的……就是,学费还差点,想跟你……周转周转。”
他把憋了一路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罗永财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把傅宏伟让进院子,却没让进屋。
院子里栽着几盆月季,开得正艳。
“星宇这孩子,是争气!”罗永财先夸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可这大学学费,现在真是不便宜啊。
宏伟,不是我不帮忙,村里你也知道,集体经济就是个空壳子,账上比脸还干净。”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地继续说:“我这家里的情况,看着光鲜,其实也难。两个孩子都在外面读书,开销大得很。你嫂子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
傅宏伟低着头,听着罗永财细数家里的难处,心一点点往下沉。
“再说,”罗永财压低了声音,像是推心置腹,“这借钱供大学生,是个无底洞啊。
学费只是开头,后面生活费、杂费,一年下来得多少?你靠那几亩地,啥时候能还上?到时候……”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怕傅宏伟还不起。
傅宏伟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想说娃子懂事,可以勤工俭学,想说他们夫妻就算砸锅卖铁也会还钱。
但看着罗永财那精明而疏离的眼神,这些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村长……就应急,娃子等着钱去报到……”傅宏伟的声音干涩。
罗永财拍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宏伟啊,不是我说你,有时候也得量力而行。
娃子考上大学是好事,可要是把家里彻底拖垮了,值当吗?我看星宇那孩子脑子活,要不……先出去打两年工,攒点钱再说?”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傅宏伟心上。
他知道,这条路,算是堵死了。
他从罗永财家出来时,脚步有些踉跄。
晨曦已经散去,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刺得他眼睛发酸。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气派的二层小楼,感觉那红色砖墙,像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蹲了很久,直到把那两个冰冷的鸡蛋默默吃完。
他知道,家里,丁丽和星宇,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的消息。
04
傅宏伟空手而归的消息,像一层灰色的纱,蒙在了傅家每个人的心头。
丁丽没多问,只是默默地把凉了的早饭又热了一遍。
蒋星宇看着父亲更加佝偻的背影,嚼着馒头,味同嚼蜡。
下午,丁丽决定自己去试试。
她提着一篮子刚摘下来的、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这是家里能拿出的最体面的“礼物”了。
她先去了斜对门的许素云家。
许素云男人在外面工地上干活,家境稍宽裕些。
两个女人坐在院子里,丁丽艰难地开了口。
许素云热情地塞给丁丽一个苹果,话却说得很圆滑:“丽姐,不是我不帮,你看我家那口子,今年工钱结得不利索,上次寄回来的钱,给娃交了学费就没剩几个了……再说,星宇这上大学,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们家也扛不起啊。”
丁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放下黄瓜,讪讪地告辞。
接着,她去了彭德旺家。
彭德旺是村里的拖拉机手,日子过得去。
他倒是爽快,直接说:“丁丽,钱呢,我手头是有千把块闲钱,但那是我留着买柴油、修车的,动不得。
这借钱的事儿,你得找永财哥那样的,或者……看看曾智勇?他以前在外面见过大世面,说不定能帮忙。”
话里话外,还是推脱。
提到曾智勇,丁丽心里更没底了,那个性情孤僻的男人,比村长还难打交道。
蒋星宇也没闲着,他想着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同龄伙伴,或许他们家能帮帮忙。
他找到好友谢小军家,小军的父亲谢德厚正在修补渔网。
听完蒋星宇的请求,谢德厚叹了口气:“星宇,叔知道你难。
可你看看咱这渔网,破洞越来越多,打上来的鱼却越来越少。
你弟弟妹妹也要上学,唉……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蒋星宇默默地帮忙理了一会儿渔网,然后起身离开。
谢小军送他出门,脸上带着歉意:“星宇,别怪我爹……”
蒋星宇摇摇头,挤出一个笑:“没事,我明白。”
一天下来,丁丽和蒋星宇走遍了半个村子,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不是家里困难,就是钱不凑手,或者委婉地暗示这钱借出去恐怕难收回。
平日里见面热情招呼的乡邻,一旦涉及到借钱,仿佛都戴上了一层无形的面具。
语气或是同情,或是无奈,或是躲闪,核心却是一致的:爱莫能助。
黄昏时分,母子二人在村口相遇,看着对方疲惫而失落的神情,就都明白了。
丁丽的篮子空了,黄瓜送了出去,却没有换回一丝希望。
蒋星宇搀扶着母亲,慢慢地往家走。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坎坷的土路上,显得格外孤寂。
村落里炊烟袅袅,饭香四溢,却没有任何一缕温暖是属于他们的困境的。
那种被无形之墙隔绝的孤立感,比贫穷本身更让人窒息。
05
绝望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洇透了傅家小小的土坯房。
晚饭时,饭桌上寂静无声,只有筷子碰到碗边的轻微声响。
通知书被收了起来,似乎怕它灼伤大家的眼睛。
傅宏伟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脸色酡红,眼神浑浊。
丁丽看着丈夫和儿子,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
她起身,说去曹奶奶家还个鞋样,匆匆出了门。
曹惠英老人住在村尾一间低矮的土房里,老伴去得早,无儿无女,靠着微薄的补助和捡些山货度日。
丁丽到时,曹奶奶正就着昏暗的灯光糊纸盒,这是她换点零钱的营生。
“丁丽来了?快坐。”曹奶奶抬起浑浊的眼,脸上挤出慈祥的皱纹。
丁丽强打着精神,拿出鞋样,和曹奶奶聊了几句家常。
但心里的苦楚实在憋得难受,说着说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她哽咽着诉说了这几天的遭遇,村里的冷眼,借钱的艰难。
“曹婶,你说这大学……难道真就不让娃上了吗?他考得那么容易吗……”丁丽用手背抹着眼泪,像个无助的孩子。
曹奶奶默默地听着,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丁丽的背。
她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等丁丽情绪稍微平复,准备离开时,曹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墙边那个老旧的红木箱子前。
她摸索了好一会儿,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手帕很旧了,洗得发白,边角已经起了毛边。
她拉过丁丽的手,将小包塞进她手里。
“丽啊,拿着。”曹奶奶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我老了,用不上啥钱,就这么点心意,给孩子凑个路费……别嫌少。”
丁丽感觉手里的小包沉甸甸的,她连忙推辞:“曹婶,这不行!你留着,你自个儿……”
“拿着!”曹奶奶语气难得地坚决,用力按住丁丽的手,“娃的前程要紧!我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要钱有啥用?你们年轻人,路还长……”
丁丽推辞不过,握着那带着老人体温的小包,眼泪流得更凶了。
这不是施舍,这是一种沉甸甸的、滚烫的心意。
她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说:“曹婶,这钱……我们一定还您!”
曹奶奶摆摆手,重新坐回小板凳上,拿起未糊完的纸盒,轻声说:“快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丁丽揣着那个手帕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月光清冷,照着她泪痕未干的脸。
回到家,她当着丈夫和儿子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
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沓零钱,有十块的,五块的,最多的是毛票,甚至还有几个硬币。
总共是八十七块三毛。
对于巨额的学费来说,这简直是杯水车薪。
但这一刻,这皱巴巴的八十七块三毛,却像寒冬里的一簇火苗,微弱,却真实地带来了暖意。
蒋星宇看着那堆零钱,鼻子一酸,猛地别过头去。
他紧紧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一种混杂着感激、屈辱和无比强烈决心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汹涌。
来源:聪明高山S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