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种很微妙的,带着点樟木香气的味道,像是时间被压缩后,从某个古董柜子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那天的拍卖会,空气里浮着一股旧纸和新钱混合的味道。
一种很微妙的,带着点樟木香气的味道,像是时间被压缩后,从某个古董柜子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灯光是暗金色的,像融化的蜂蜜,缓缓流淌在每一张精心修饰过的面孔上。
人们的交谈声很低,像一群教养良好的蜜蜂在嗡嗡作响,声音不大,却能填满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端着一杯没什么气泡的香槟,百无聊赖地看着拍卖师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讲述着一幅宋代山水画的颠沛流离。
其实我听不太懂,也并不真的关心。
来这里,不过是为了给一个新项目找点灵感,或者说,找个借口从工作室里逃出来透透气。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一个身影攫住了。
她坐在前排,离我大概有七八米的距离。
一个背影。
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室内精心养护的白玉兰。
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好的米白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一段光洁优美的脖颈。
那截脖颈,在暗金色的灯光下,像一段上好的羊脂玉。
她举牌的动作很轻,手腕纤细,戴着一只看不清样式的玉镯,只是那么轻轻一抬,就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场。
周围的人向她投去或好奇或钦佩的目光,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拍品。
我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不是因为她的优雅,也不是因为她一掷千金的气度。
而是因为那个背影,那个盘发的弧度,那个微微侧头时,耳垂下方一颗小小的、不太明显的痣。
熟悉得像一道刻在我记忆深处的烙印。
怎么可能?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大概是最近赶稿太累,出现了幻觉。
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以这样一种姿态。
拍卖会中场休息,人群像鱼群一样涌向休息区。
她也站了起来,转身,朝我这个方向走来。
距离一点点拉近。
十米。
五米。
三米。
灯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保养得极好的脸,皮肤紧致,妆容精致,眼角有细微的笑纹,但那更像是岁月赠予的从容,而非风霜留下的刻痕。
她的眼神平静而疏离,像一泓深不见底的秋水。
可我认得。
就算她化成灰,我也认得。
那眉眼的轮廓,那鼻梁的弧度,那嘴唇的形状,分毫不差。
只是,曾经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礼貌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的呼吸停滞了。
手里的香槟杯微微颤抖,冰凉的液体晃出来,滴在我的手背上,像一滴冰冷的眼泪。
是她。
兰姨。
那个十年前,从我生命里彻底消失的保姆,兰惠。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面前走过,目不斜视。
她身上传来一阵清幽的香气,不是我记忆中那股淡淡的肥皂味,而是一种昂贵的、叫不出名字的木质香调。
她和一个人打了声招呼,声音温润,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普通话标准得像播音员。
我记忆里的兰姨,是带着浓重乡音的。
她会把“睡觉”说成“睡告”,把“吃饭”说成“次饭”。
我的儿子童童,小时候学说话,就总学着她说“妈妈,我要次饭饭”。
十年了。
整整十年。
时间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或者说,她到底对时间做了什么?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术的雕像,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
拍卖师的声音,人们的笑谈,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全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和一段被尘封已久、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过去。
那段过去,像一部褪了色的老电影,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开始倒带。
十年前,我刚结束一段失败的婚姻,带着三岁的童童,搬进了一个陌生的城市。
那时候的我,像一只惊弓之鸟,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
我需要工作,需要赚钱养家,需要一个人撑起一片天。
可三岁的孩子,像一只甜蜜的小拖油瓶,让我寸步难行。
我需要一个保姆。
一个可靠的,能让我把整个后背都交给她的保姆。
通过家政公司,我面试了很多人。
有的油嘴滑舌,有的手脚不干净,有的眼神闪烁,总让我觉得不舒服。
直到兰姨的出现。
她叫兰惠,四十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衫,头发齐耳,梳得整整齐齐。
她的手很粗糙,指甲却剪得干干净净,掌心有厚厚的茧,那是一双干惯了活的手。
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眼神很温和,像一头逆来顺受的母鹿。
我问她问题,她就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一句一句,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说她男人走得早,儿子在老家上大学,她出来是为了给儿子挣学费和生活费。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
是一种被生活磨砺过后,沉淀下来的澄澈。
直觉告诉我,就是她了。
兰姨就这样走进了我和童童的生活。
她就像一阵温柔的风,悄无声息地,吹散了我生活里所有的兵荒马乱。
每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能闻到厨房里飘来的小米粥的香气。
那粥熬得火候刚刚好,米粒开花,粥油醇厚,喝下去,整个胃都是暖的。
童童的衣服,她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好闻味道。
他那些被弄得脏兮兮的玩具,她会一个个拆开,用小刷子刷干净,再整整齐齐地摆回原位。
她的话不多,但她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
我赶稿到深夜,她会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轻轻放在我手边,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童童半夜发烧,我急得六神无主,是她一边用温水帮童童擦拭身体物理降温,一边沉着地安慰我,“没事的,小孩子发烧是长身体呢,别慌。”
她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她。
她不仅仅是一个保姆,更像一个家人,一个沉默的长姐。
她填补了我生活里那个关于“温暖”和“安稳”的缺口。
童童更是把她当成了第二个妈妈。
他有什么小秘密,都会趴在兰姨耳边悄悄说。
他画的画,第一张是妈妈,第二张就是兰姨。
他会奶声奶气地对我说:“妈妈,兰姨做的红烧肉最好吃了,比你做的好吃一百倍!”
我假装生气地捏他的小鼻子,心里却是一片柔软。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我能把生活的褶皱全部熨平,直到童童长大,直到兰姨攒够了钱回老家。
可生活,从来就不是按照你以为的剧本演的。
那天下午,我正在工作室里画一张插画。
阳光很好,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童童在客厅里玩积木,兰姨在一旁陪着他,嘴里哼着我听不懂的乡下小调。
一切都安静而美好。
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是兰姨的手机。
她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脸色就瞬间变了。
变得惨白,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她的嘴唇哆嗦着,拿着电话的手抖得厉害,仿佛那小小的手机有千斤重。
我听不清电话那头在说什么,只能听到兰姨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声音反复说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医生,求求你,求求你再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坐在地上。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无声的,绝望的哭泣。
我从没见过她那个样子。
在我心里,兰姨一直是坚韧的,沉静的,像一棵扎根在土地深处的老树,任何风雨都无法撼动。
可那一刻,她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我冲过去扶住她,急切地问:“兰姨,出什么事了?”
她抓住我的手,那双手冰冷得像一块铁。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我儿子……我儿子他……”
“他得了白血病……急性的……医生说,要马上做骨髓移植……不然……就没救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白血病。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能感受到她彻骨的绝望。
对于一个把儿子视为天,视为全部希望的母亲来说,这无异于天塌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被一种沉重得让人窒息的氛围笼罩着。
兰姨请了假,整日整夜地打电话。
联系老家的亲戚,联系医院,联系各种她能想到的关系。
她的声音嘶哑,眼睛红肿,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我知道,她在筹钱。
骨髓移植,那是一笔天文数字。
对于她这样一个靠做保姆挣辛苦钱的农村妇女来说,那是一座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的大山。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看着她躲在厨房里偷偷抹眼泪,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我给了她一万块钱,那是我当时能拿出的所有积蓄。
她拿着那叠钱,手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她“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死死地拉住她,“兰姨,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我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心里,她早已经是家人了。
可一万块,对于那笔巨额的医疗费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一个星期后,兰姨找到了我。
她站在我面前,头垂得很低,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她嗫嚅了半天,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布满了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老板……”她很少这么称呼我,通常她都叫我的名字。
“我想……我想跟您借点钱。”
我的心沉了一下。
“要多少?”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一个数字。
“十五万。”
十五万。
在十年前,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那是我准备用来给童童将来上学、或者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全部家当。
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我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的声音。
理智在告诉我,这太冒险了。
我和她,终究只是雇主和保姆的关系。
这笔钱借出去,很可能就打了水漂。
我拿什么保证她会还?
她又拿什么来还?
可是,当我看到她那双充满血丝、充满乞求和绝望的眼睛时,我所有的理智都土崩瓦解了。
那是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孩子,做最后的挣扎。
如果我不帮她,那条年轻的生命,可能就真的没了。
我能眼睁睁地看着吗?
我做不到。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同样无助的自己。
我仿佛看到了我的童童。
如果有一天,我的孩子也面临这样的绝境,我会不会也希望,有个人能向我伸出援手?
我看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我借给你。”
那一瞬间,兰姨眼里的光,像是濒死的灰烬里,重新燃起的火苗。
她哭了,哭得泣不成声。
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谢谢你,谢谢你……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我给你打欠条,我把身份证押给你,我把老家的房子押给你……”
我拉住她,“兰姨,不用了,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这四个字,在后来的很多年里,像一根刺,时不时地,就会扎我一下。
第二天,我把十五万块钱,转到了她给我的账户上。
看着手机上显示的转账成功的页面,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一半是帮助别人的释然,一半是对未来的惶恐。
兰姨当天就收拾了行李,要回老家。
走之前,她抱着童童,亲了又亲。
童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搂着她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兰姨,你要快点回来哦,童童会想你的。”
兰姨的眼泪,滴在童童的脸上。
她看着我,郑重地承诺:“老板,你放心,等我儿子的病好了,我马上就回来。这笔钱,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还给你。”
我点点头,“快去吧,救人要紧。”
她走了。
带着我全部的积蓄,和我全部的信任。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短暂的告别。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竟是最后一面。
最开始的一个星期,她每天都会给我发短信,告诉我她儿子的情况。
她说配型找到了,手术安排在下周。
她说谢谢我,我是他们全家的大恩人。
字里行行,都是感激。
我看着那些短信,心里很安慰。
我觉得我做了一件对的事。
手术那天,我给她发了条短信,问情况怎么样。
等了很久,没有回复。
我想,她大概是在手术室外,太紧张,没时间看手机。
第二天,我再发。
还是没有回复。
我打电话过去。
电话通了,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慢慢爬上我的心头。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发短信。
电话,从无人接听到关机。
短信,石沉大海。
她就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后,就彻底沉没了,再也没有任何音讯。
我开始慌了。
我安慰自己,她可能是在照顾病人,太忙了,顾不上。
可能是在ICU外面,手机没电了。
可能……
我为她找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
直到一个月后,那个号码,变成了空号。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听着电话里传来冰冷的、机械的女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
她不会回来了。
她带着我的十五万块钱,消失了。
彻彻底底地,从我的世界里,蒸发了。
愤怒,屈辱,失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不敢相信,那个我视作家人的兰姨,那个淳朴善良的兰姨,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回报我的信任。
那不仅仅是十五万块钱。
那是我的救命钱,是我安全感的全部来源。
更重要的,那是我对人性最后一点点温暖的信任。
被她亲手,撕得粉碎。
我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说胡话。
梦里,全是兰姨那张温和的脸,和她信誓旦旦的承诺。
醒来,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冰冷的现实。
童童趴在我的床边,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兰姨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该怎么告诉一个三岁的孩子,这个世界,充满了谎言和背叛?
我只能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告诉他:“不是的,兰姨家里有事,她以后会回来的。”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
经济上的拮据,精神上的打击,让我几乎崩溃。
我卖掉了工作室里所有值钱的设备,没日没夜地接稿,画那些我不喜欢的商业插画。
我像一头上了发条的驴,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拉着生活的磨盘。
我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那种被背叛的灼痛感,就会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恨她。
我无数次地想,要去报警,要去她老家找她。
我要把她揪出来,问问她,她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可我连她老家的具体地址都不知道。
身份证复印件上那个模糊的地名,在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偏远省份。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做一件可能毫无结果的事情。
我只能把这份恨,这份屈辱,深深地埋在心底。
让它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结成一个硬邦邦的疤。
后来,我的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的插画开始有了名气,开了自己的工作室,童童也上了小学,中学,大学。
我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那十五万块钱,对于后来的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可是,那个疤,一直在那里。
它提醒着我,曾经,我那么傻,那么天真。
我变得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我用一层坚硬的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她。
忘了那段不堪的过去。
直到今天,在这里,她毫无预兆地,再次出现。
像一个幽灵。
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画着得体妆容的幽灵。
休息时间结束,拍卖会继续。
我却再也坐不住了。
我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一样,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她又举了几次牌,拍下了一件清代的瓷器和一副近现代的书法。
每一次出价,都云淡风轻,仿佛那不是几十上百万的真金白银,而只是一个游戏里的数字。
我看着她,心里翻江倒海。
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是怎么从一个穷困潦倒的农村保姆,摇身一变,成了今天这个出入上流社会、挥金如土的“成功人士”?
那笔钱,她到底用在了哪里?
她的儿子,是死是活?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在我的心里啃噬着。
我必须要一个答案。
我不能就这么让她再次从我眼前消失。
拍卖会结束,人群开始散场。
我看到她站起身,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她丈夫的男人一起,往外走去。
那个男人,年纪比她大一些,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气质儒雅。
他对她很体贴,替她拿着拍下的东西,还伸手护着她的腰。
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是那种很得体的、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笑。
我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在门口的休息廊里,我拦住了她。
“兰姨。”
我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
她转过身,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她的瞳孔,有那么一秒钟的收缩。
我知道,她认出我了。
那种惊慌,那种错愕,是装不出来的。
但仅仅是一秒钟。
下一秒,她的眼神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用一种看陌生人的、带着几分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我。
“这位女士,您是在叫我吗?”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润好听,只是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你不认识我了?”我问,声音干涩。
她微微蹙眉,那是一种被无理打扰的、礼貌的烦躁。
“抱歉,我想您可能认错人了。”
她身边的男人也开口了,语气很客气,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我太太不姓兰,她叫 Elaine。我们还有事,失陪了。”
Elaine。
多洋气的名字。
他拥着她,转身就要走。
我脑子一热,冲动之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兰惠!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
我的声音有些失控,引来了周围人侧目的目光。
她的手腕很凉,隔着一层昂贵的衣料,我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
她的眼神,也终于变了。
不再是疏离,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厌恶。
“这位女士,请你自重。”
说完,她不再看我一眼,挽着那个男人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一声,一声,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周围那些探究的、看好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像一个跳梁小丑。
一个自取其辱的疯子。
她不承认。
她矢口否认。
她用那种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不知廉耻的人。
十年的时间,不仅改变了她的容貌和身份,也磨灭了她的记忆和良知吗?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童童已经睡了,他现在是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了,睡着的时候,还像个孩子。
我坐在他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滑落。
如果当年,没有那十五万,我不知道我和童童会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生活。
也许,我早就撑不下去了。
兰惠,你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这么心安理得?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是为了那十五万块钱。
我是为了十年前那个善良、天真、被人狠狠踩在脚下的自己。
我要一个真相。
我开始调查她。
Elaine。
这个名字,成了我唯一的线索。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去查那天拍卖会的来宾名单。
很快,我得到了她的信息。
Elaine Lan,一位小有名气的收藏家和慈善家。
她的丈夫,是一位著名的国画大师,姓周。
资料上说,她是周先生的第二任妻子,两人结婚八年,一直很恩爱。
她经常陪同周先生出席各种文化活动,为人低调,鲜少接受采访。
网上能找到的,只有几张模糊的侧面照。
但那颗耳垂下的小痣,清晰可见。
就是她。
兰惠,变成了 Elaine Lan。
麻雀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可这只凤凰的羽毛,是用什么换来的?
是用我的信任,我的血汗钱,还是用她儿子的命?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的过往,像被什么人刻意抹去了一样,干净得不可思议。
资料上,她的履历,是从八年前,她和周先生结婚开始的。
八年之前,一片空白。
仿佛她这个人,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我看着那份薄薄的资料,心里那股不甘的火焰,越烧越旺。
你越是想掩盖,我就越是要把它挖出来。
我找到了一个私家侦探。
我把兰姨当年的身份证复印件,和现在 Elaine Lan 的照片,都交给了他。
我只有一个要求。
“帮我查出,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我每天都像在火上烤。
白天,我强迫自己投入工作,用疯狂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晚上,那些陈年旧事,就会像鬼魅一样,缠绕着我。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年的细节。
她当时的绝望,是真的吗?
她当时的眼泪,是真的吗?
还是说,从一开始,那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一个星期后,侦探给了我第一份报告。
他查到了兰惠的老家。
在南方一个很偏远的山区。
那个村子,叫兰家坳。
侦探说,他派去的人打听到,兰惠确实有个儿子,叫李强。
十年前,李强考上了大学,是村里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
但就在大二那年,他被查出了急性白血病。
这一切,都和当年兰姨告诉我的,对得上。
我的心,又一次被揪紧了。
所以,她没有骗我。
她儿子,真的病了。
那后来呢?
手术做了吗?
人救回来了吗?
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侦探说,村里人只知道,兰惠当年回来过一次,行色匆匆,待了没几天就走了。
再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
有人说,她儿子没治好,死了。
也有人说,她带着儿子去外地治病了。
众说纷纭。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再也没有回过那个生她养她的村庄。
她老家的房子,早就塌了,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线索,到这里,似乎断了。
我不甘心。
我让侦探继续查。
从她儿子当年就读的大学,就诊的医院,入手。
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把过去抹得一干二净。
只要她活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又过了半个月。
侦探终于有了新的发现。
他查到了李强当年的就诊记录。
在省城的一家大医院。
记录显示,李强确实做了骨髓移植手术。
手术日期,就在兰姨离开我之后的一个月。
手术,很成功。
看到这里,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孩子救回来了,就好。
可接下来的一页纸,却让我如坠冰窟。
出院记录上写着:患者李强,因术后发生严重感染,并发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于术后第十五天,死亡。
死亡。
那个鲜活的,被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年轻生命,没了。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厉害。
我仿佛能看到,十年前,那个绝望的母亲,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是如何地痛不欲生。
我能想象,当医生宣布死亡的那一刻,她的天,是怎样一寸一寸,坍塌下来的。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恨意,被一种巨大的悲悯,冲淡了。
我甚至开始有些后悔。
我是不是不该去揭开她的伤疤?
我是不是应该让她,就以 Elaine Lan 的身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可新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既然儿子没救回来,那我的那十五万块钱,就更不可能剩下。
她又是怎么在短短两年之内,脱胎换骨,嫁给了一位国画大师?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侦探的调查,还在继续。
他顺着医院的线索,找到了当年李强的主治医生。
医生已经退休了,对这个病例,印象很深。
他说,那个叫李强的孩子,很可惜。
手术本身是成功的,但术后的感染,来得太凶险。
他说,其实如果当时能用上一种进口的特效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那种药,太贵了。
一支,就要好几万。
一个疗程下来,至少要二三十万。
对于那个已经山穷水尽的农村家庭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
医生还说,他记得那个孩子的母亲。
一个很坚韧的女人。
在孩子去世后,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是抱着孩子冰冷的身体,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她一个人,平静地办完了所有的手续,领走了骨灰。
从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医生说,那种平静,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听着侦探的转述,我的眼前,浮现出兰姨那张布满血丝的脸。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
当一个人所有的希望都破灭时,眼泪,是流不出来的。
侦探的最后一份报告,揭开了所有的谜底。
在处理完儿子的后事后,兰惠没有回老家。
她留在了省城。
她找了一份在画廊做保洁的工作。
她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麻木地,机械地,日复一日地扫地,拖地,擦玻璃。
她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任何人来往。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直到,她遇到了周先生。
周先生是那家画廊的常客。
他当时,也正处在人生的低谷。
他的原配妻子,因病去世,他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法自拔。
两个同样被命运夺走了至爱的人,就这么相遇了。
报告里说,是周先生先注意到了她。
他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保洁员,每次擦拭那些画作的时候,眼神里都有一种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仿佛她擦的不是画,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有一次,画廊里一幅价值不菲的古画,意外受损,上面沾染了一块很难处理的污渍。
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是兰惠,用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土办法,一种她从老家学来的,用某种植物的汁液清洁的办法,将那块污渍,完美地清除了。
这件事,让周先生对她刮目相看。
他开始主动和她交谈。
他发现,这个看起来粗糙的农村妇女,内心深处,有一种惊人的、与生俱来的审美和灵性。
她虽然不懂那些高深的艺术理论,但她能凭直觉,感受到一幅画的好坏。
她的点评,总是朴素,却一针见血。
周先生像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开始教她鉴赏,教她修复,教她茶道,教她礼仪。
他把她带进了自己的世界。
而兰惠,也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这根救命的稻草。
学习,成了她麻痹自己,忘记痛苦的唯一方式。
她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吸收着一切。
她脱胎换骨。
她从兰惠,变成了 Elaine。
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周先生给了她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富足安稳的生活。
他也治愈了她。
或者说,他们互相治愈了彼此。
这是一个听起来,像童话一样的故事。
一个关于救赎和重生的故事。
如果,这个故事里,没有我的话。
我拿着那叠厚厚的报告,坐在沙发上,一夜未动。
窗外的天,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又被初升的太阳,染成一片金黄。
我的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我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同情?
理解?
还是愤怒?
都有。
又好像,都没有。
我理解她的痛苦,同情她的遭遇。
一个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种痛,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我也承认,她后来的际遇,是她自己挣来的。
她的坚韧,她的聪慧,让她配得上今天拥有的一切。
可是,我呢?
那个被她抛在身后的我呢?
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向她伸出援手的我呢?
她重生了,那我呢?
我就活该被她遗忘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吗?
她可以心碎,可以绝望,可以封闭自己。
但她不能,不该,忘记那笔债。
那不仅仅是钱。
那是一份沉甸甸的,救命的恩情。
她可以穷,可以一辈子都还不上。
但她至少,应该给我一个电话,一个解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彻底地抹去过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新生。
甚至在面对我的时候,用那种冰冷的、陌生的眼神,告诉我,我不存在。
这才是最让我无法接受的。
这是一种比单纯的欠钱不还,更残忍的背叛。
它否定了我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一切。
那些温暖的,相互扶持的日子。
那些我视她为家人的瞬间。
在她的新世界里,都被当作垃圾一样,丢弃了。
不。
我不能接受。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侦探给我的,Elaine Lan 的私人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你好。”
还是那个温润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是我。”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我想见你。”我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我们之间,需要一个了结。”
她又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会直接挂断电话。
最后,她轻轻地,说了一个字。
“好。”
我们约在一家很安静的茶馆。
她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包厢里等了很久。
她还是穿着一身得体的套装,化着精致的妆。
只是,卸下了在人前的伪装,她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憔悴。
她在我对面坐下,没有看我。
服务员进来,她用很标准的手势,行云流水般地,洗茶,泡茶,然后将第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整个过程,一言不发。
茶香袅袅,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看着她那双曾经粗糙,如今却保养得宜的手,心里百感交集。
“这些年,你过得很好。”我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不好。”她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声音很轻,“没有一天,是好过的。”
我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刺了一下。
“为什么不联系我?”我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桓了十年的问题。
“是没脸。”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拍卖会上的冰冷和疏离。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化不开的悲伤和愧疚。
“我儿子,没了。”她说。
“我知道。”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是啊,你肯定都知道了。”
“他走的时候,就在我怀里。身体一点一点变冷。我抱着他,坐了一整夜。我觉得,我的心,也跟着他一起死了。”
“我那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下去。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下去。”
“我不敢联系你。我怎么有脸联系你?你把救命钱给了我,我却没有救回我的儿子。我把你给我的希望,弄丢了。”
“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没脸见你。更没脸,面对你的善良。”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深色的茶盘上,悄无声息。
“那笔钱,给孩子办完后事,就所剩无几了。我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回老家,也不敢来找你。”
“后来,我遇到了我先生。他像一道光,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出来。他给了我新的生活,新的名字。他让我忘了过去,重新开始。”
“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改变。我想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和过去那个懦弱无能的兰惠,毫无关系的人。”
“我以为,只要我跑得够快,过去就追不上我。只要我不回头,那些债,就不存在。”
“直到那天,在拍卖会上,我看见了你。”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我感觉我花了十年时间,辛辛苦苦砌起来的墙,瞬间就塌了。”
“所有的愧疚,所有的恐惧,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我几乎不能呼吸。”
“我只能装作不认识你。我只能逃跑。像十年前一样。”
“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了。弥补不了我对你造成的伤害。”
“我不是不还钱。这些年,我一直在攒钱。我先生给我的钱,我一分都没动。我靠自己做一些修复古画的活,偷偷攒钱。”
“我想着,等攒够了,我就把钱匿名还给你。然后,这辈子,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是二十万。十五万是本金,另外五万,是这些年的利息。”
“我知道,这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看着那个信封,没有动。
茶,已经凉了。
我的心,也像那杯凉透了的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等了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为了一个解释,一个道歉,一笔迟来的欠款。
可现在,当这一切都摆在我面前时,我却没有想象中的快意。
只有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
“兰姨,”我看着她,轻轻地叫出了这个久违的称呼,“你知不知道,当年,我最恨你的,不是你拿走了我的钱。”
“而是你的不告而别。”
“你让我觉得,我像个傻子。我所有的善意和信任,都成了一个笑话。”
“你让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怀疑。”
“这十年来,我过得也很辛苦。我一个人带着童童,从一无所有,到今天。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
那些被我强行压抑了十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你只想着你自己的痛苦,你自己的解脱。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被你丢下的,无依无靠的我们母子?”
她泣不成声,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结了十年的硬疤,仿佛也开始一点点地,软化了。
恨,还在。
但,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我们,都是被生活狠狠伤过的人。
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舔舐自己的伤口。
我选择了迎难而上,用坚硬的壳,把自己武装起来。
而她,选择了逃避,用一个全新的身份,来埋葬过去。
谁又能说,谁比谁更高尚呢?
我站起身。
“钱,我收下。不是原谅,是了结。”
“从此以后,你是 Elaine Lan,我是我。我们,两不相欠。”
我拿起那个信封,没有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出了茶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口气,一起被吐了出去。
很轻,很轻。
回到家,我把那二十万块钱,存进了银行。
然后,我给一个山区助学基金会,捐了十五万。
用兰惠和李强的名字。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想,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有些债,是用钱还不清的。
有些伤,是需要用另一种方式,去抚平的。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偶尔,在某个下雨的午后,我还是会想起她。
想起她做的红烧肉的味道,想起她哼唱的乡下小调,想起她那双总是盛满温和笑意的眼睛。
然后,我会轻轻地对自己说。
再见了,兰姨。
再见了,那个曾经天真的自己。
来源:笑笑不变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