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屏幕上跳出“转账成功”四个字,绿色的,像夏天池塘里缺氧的浮萍。
那个月的五千块钱,我是在一个闷热的下午转过去的。
手机屏幕上跳出“转账成功”四个字,绿色的,像夏天池塘里缺氧的浮萍。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听见它和木头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屋子里没开灯,窗帘拉着,挡住了外面能把人烤化的阳光。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的那一道光柱里,像一群无声的、迷路的飞蛾。
我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
然后,婆婆的电话就来了。
像掐着秒表一样精准。
手机在桌面上嗡嗡地震动,那声音不大,却像钻头一样,一下一下往我脑子里钻。
我没动,等它自己停下来。
过了不到一分钟,它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我叹了口气,像是要把肺里所有沉闷的空气都挤出去。我接了起来。
“喂,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只有一点细微的电流声。然后是她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声音。
“收到了。”
她说。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嗯。”我应了一声。
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她在等什么。她在等我主动开口,问问她最近身体好不好,吃得怎么样,或者,问问她钱够不够花。
但我今天什么都不想问。
我的耐心像一件被反复搓洗的旧衣服,线头都露出来了,再洗就要破了。
终于,她忍不住了。
“你大嫂今天过来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淡,但我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嘴角那一点点不易察uc觉的、向下撇着的弧度。
“哦。”我说。
“给我带了一对玉镯子。”她继续说,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点炫耀的亮色,“说是老坑的,水头足得很,绿得像要滴下来一样。你大哥也是,说我过生日,非要这么破费。”
我没说话。
我能想象出那对镯子戴在她干瘦手腕上的样子。她的皮肤松弛,带着老人斑,那抹鲜亮的绿,会衬得她的手腕更加苍老。
“你大哥的公司,最近又拿了个大项目,忙得脚不沾地。你大嫂说,等忙完这阵,要带我跟亲家母一起去欧洲转转,说是那边空气好。”
我静静地听着。
像在听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阔绰的儿媳,一个有福气的老太太。
故事里没有我。
也没有陈阳。
“你那五千块钱……”她终于把话题绕了回来,语气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斤的重量,砸在我心上,“你大哥说,现在这点钱,在市里请个好点的保姆都不够。年轻人花销大,我们都懂,但也不能太寒酸了,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陈阳走了,我们老陈家就没人管我这个老婆子了。”
寒酸。
她说,寒酸。
我的手指攥紧了,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这股刺痛,像一根针,瞬间戳破了我心里那个鼓了很久的气球。
所有积压的委屈、疲惫、不甘,都随着那“噗”的一声轻响,泄了出来。
我跟陈阳结婚的时候,婆婆就没给过我好脸色。
她觉得我配不上她那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在设计院里前途无量的儿子。
她觉得我一个普通公司的文员,家境平平,长相也只是清秀,是高攀了他们家。
陈阳总是护着我。
他会拉着我的手,在他妈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妈,她是我选的人,以后就是您半个女儿,您对她好点,就是对我好。”
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力量。
像一棵树,稳稳地扎在我身边,为我挡住所有风雨。
那时候,婆婆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看在陈阳的面子上,总算没有太过为难我。
她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们家陈峰,比陈阳有出息。找的媳妇,家里是开厂的,那才叫门当户对。”
陈峰是陈阳的大哥。
大嫂林薇,确实能干又漂亮,嫁过来的时候,陪嫁就是一套房一辆车。
婆婆在她面前,总是笑得一脸褶子,像朵盛开的菊花。
而对着我,那朵菊花就蔫了,连花瓣都懒得舒展开。
我不在乎。
因为我有陈阳。
陈阳懂我。
他知道我不喜欢跟人争辩,知道我习惯把所有事情都自己扛着。
他会在我下班累了的时候,给我捏肩膀。
会在我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给我煮红糖姜茶,用他温热的大手给我捂着肚子。
他会把工资卡交给我,笑着说:“老婆大人,以后我可就靠你养了。”
他的手上有常年画图留下来的薄茧,摸在我脸上的时候,有点粗糙,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们租的房子不大,但被我收拾得很温馨。
阳台上种着他最喜欢的栀子花。
夏天的时候,风一吹,满屋子都是甜丝丝的香味。
他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买个带院子的小房子,在院子里种满栀子花,再养一条大金毛。
他说,他要给我设计一个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家。
他说,我们要生一个像我一样眼睛亮晶晶的女儿。
他说……
他说了好多好多。
多到我以为,我们真的会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一一实现。
可是,他食言了。
那场意外来得猝不及不及防。
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菜市场,挑着他最爱吃的鲈鱼。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像一块冰。
他说,节哀。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就塌了。
天花板砸下来,墙壁向我挤压过来,地板在我脚下消失。
我掉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里。
没有声音,没有光。
只有刺骨的冷。
陈阳的葬礼上,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麻木。
婆婆哭得惊天动地,几次昏厥过去。
她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一遍遍地质问我:“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死?”
我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她不是在恨我。
她只是太痛了。
痛到需要找一个出口,来发泄她所有的绝望。
而我,是那个最合适的出口。
葬礼过后,我把自己关在那个我们一起住了五年的出租屋里。
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
玄关处他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球鞋。
沙发上他随手丢下的外套,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和他身上特有的、阳光一样的味道。
浴室的镜子上,还贴着他给我画的爱心便利贴,上面写着:老婆,今天也要开心哦。
我一件一件地收拾他的遗物。
他的衣服,他的书,他画过的图纸。
每一件东西,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复地割。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枯萎掉。
直到有一天,我整理他的书柜,发现了一个藏在最里面的木盒子。
盒子是他亲手做的,上面刻着一朵小小的栀子花。
我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是一沓银行卡,还有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他的字很好看,瘦金体,带着一股风骨。
他说:
“亲爱的老婆,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害怕。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我知道,我妈那个人,嘴硬心软,刀子嘴豆腐心。我走了,她肯定比谁都难过。她这辈子吃了很多苦,把我跟大哥拉扯大不容易,唯一的念想,就是我们能过得好,能让她在亲戚朋友面前有面子。”
“大哥那边,有大嫂在,我不担心。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还有我妈。”
“这些卡里,是我工作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密码都是你的生日。不多,但应该够你开始新的生活。”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你能不能,代替我,照顾一下我妈?”
“不用太多,每个月给她一些生活费,让她知道,她的小儿子,没有不管她。让她心里有个念想。”
“我知道,她以前对你不好。你可以恨她,可以不理她。但是,算我求你。就当是为了我,好吗?”
“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带着我的那一份,一起。”
“永远爱你的,陈阳。”
我把那封信看了无数遍。
每一遍,眼泪都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那些天没流的眼泪,在那一刻,全部涌了出来。
我抱着那个木盒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哭得像个孩子。
从那天起,我开始给婆婆打钱。
每个月五千。
不多,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我能承受的极限。
我换了工作,找了一家薪水更高的公司,每天加班到深夜。
我搬了家,从那个充满了回忆的出租屋里搬了出来。
我努力地,想让自己活成陈阳希望的样子。
一开始,婆婆收到钱,还会给我打个电话,语气生硬地问我这是干什么。
我说:“这是陈阳留给您的。”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后来,她就习惯了。
每个月,钱一到账,她的电话就来了。
从一开始的质问,到后来的默许,再到后来的理所当然。
以及,理所当然的,对我跟大嫂的比较。
“你大嫂上个星期,又给我买了一台按摩椅,说是进口的,对腰椎好。”
“你大嫂给我报了个老年大学,学国画,说能陶冶情操。”
“你大嫂……”
“你大嫂……”
她嘴里的“你大嫂”,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完美的符号。
而我,就是那个符号的反面。
是“寒酸”,是“不懂事”,是“没法比”。
我一次都没有反驳过。
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在对我发泄。
她只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填补她内心的空洞。
陈阳走了,她引以为傲的小儿子不在了。她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和炫耀的资本,都寄托在另一个儿子身上。
我理解她。
我真的努力去理解她。
直到今天。
直到“寒酸”那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钉,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突然就觉得,好累。
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很久很久的人,背着沉重的水袋,以为那是希望,却发现那水袋早就漏光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皮囊。
而我还在执着地背着它,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个承诺?
为了一个已经不在的人的遗愿?
陈阳,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希望我过的生活吗?
像一个赎罪的人,用金钱和忍耐,去换取一份根本不存在的安宁。
电话那头,婆婆还在喋喋不休。
“……所以说,人啊,还是得靠自己。你大哥有本事,你大嫂娘家有实力,这叫强强联合。不像有的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陈阳身上那股阳光的味道。
我说:“妈。”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以后,我不会再给您打钱了。”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好几秒,婆婆尖锐的声音才响起来,像指甲划过玻璃。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道,“从下个月开始,我不会再给您打五千块钱的生活费了。”
“你凭什么!”她几乎是在咆哮,“那是陈阳留给我的!是你们欠我的!”
“陈阳留下的钱,在他走后的第一个月,我就已经全部给您了。这几年给您的钱,是我自己挣的。”
“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不是为了换一句‘寒酸’的。”
“妈,陈阳已经走了。您应该向前看,大哥大嫂对您那么好,您会过得很幸福的。”
“至于我,我也该有我自己的生活了。”
说完,我没有等她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然后,关机。
整个世界,瞬间清净了。
我靠在沙发上,看着那道光柱在空气中慢慢移动。
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有解脱,有轻松。
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好像一直以来支撑着我的那根线,突然就断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走。
第二天,我开机的时候,看到了几十个未接来电。
有婆婆的,有大哥陈峰的。
我没有回。
我请了年假,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想去看看陈阳一直想带我去的海。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向后倒退。
城市,田野,山川。
像一帧一帧播放的默片。
我靠在窗边,看着天空一点点从鱼肚白,变成金黄,再变成深蓝。
我想起了很多跟陈阳有关的往事。
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的图书馆。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洒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一层金边。
他看得太入神,连我走过去都没发现。
我鬼使神差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看的,是一本关于古建筑的书。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的专业,也是他一生的热爱。
他可以为了一个榫卯结构,在工作室里待上三天三夜。
也可以为了看一座古塔,坐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他说,那些梁柱、斗拱、飞檐,都是有生命的。
它们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讲述着岁月的故事。
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
那种光,叫作“热爱”。
我就是被那样的光吸引的。
我们在一起后,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
都是一些偏僻的、鲜为人知的古镇和村落。
我们会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地道的路边摊。
他会拿着他的画板和相机,一待就是一整天。
我就坐在他旁边,看书,或者看他。
看他专注的侧脸,看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看他画笔下渐渐成形的线条。
那时候,我们很穷。
但是,我们很快乐。
他总是说:“老婆,等我以后出名了,成了建筑大师,我就给你买大房子,买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我总是笑着捶他:“我才不要什么大房子漂亮衣服,我只要你。”
他就会把我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他的怀抱,总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安全感。
仿佛只要在他怀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他不在了。
那个能为我遮风挡雨的人,不在了。
我只能自己,学着做自己的屋檐。
火车到了终点站。
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名字的海边小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咸湿的、带着腥味的风。
我找了一家离海很近的民宿住下。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大海。
推开窗,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蓝色,和远处白色的浪花。
海浪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来。
“哗啦——”
“哗啦——”
像一个温柔的催眠曲。
我什么都没做,就在窗边坐了一整个下午。
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把整个海面染成了橘红色。
天黑了,我才觉得饿。
我走出民宿,在小镇上随意地逛着。
街边有很多海鲜大排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我找了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点了一份烤鱼,一瓶啤酒。
鱼烤得很香,外焦里嫩。
啤酒很冰,喝下去,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我慢慢地吃着,喝着。
周围很吵,但我却觉得很安静。
好像那些喧嚣,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传不到我这里来。
一个背着吉他的流浪歌手,在我旁边的一桌停了下来。
他问:“几位,想听点什么?”
那一桌的人点了首老歌。
歌手拨动琴弦,唱了起来。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一股沧桑的味道。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该舍的舍不得,只顾着跟往事瞎扯。等你发现时间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
我的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是啊。
时间是贼。
它偷走了我的陈阳,偷走了我所有的选择。
只留给我一个沉重的、名为“过去”的枷锁。
而我,还死死地抱着这个枷锁,不肯放手。
我以为我在履行承诺。
我以为我在用我的方式,延续着对他的爱。
可我错了。
我只是在用一种自虐的方式,惩罚我自己。
惩罚我,为什么还活着。
陈阳,如果真的是你,你一定不希望看到我这个样子吧。
你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不是像现在这样,活成一座孤岛。
而是要像我们曾经约好的那样,带着你的那一份,去看更多的风景,去体验更多的人生。
去爱,去感受,去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
我对着大海,把所有想对陈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说,我好想你。
我说,我好累。
我说,对不起,我可能要食言了。
我说,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我说完,把最后一口酒喝完,把酒瓶远远地扔进了海里。
酒瓶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入水中,发出一声轻响,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就像我那些沉重的过去,也一起,沉入了海底。
我在那个海边小城,待了一个星期。
每天就是看海,发呆,散步。
我没有再想婆婆,没有再想那五千块钱。
我把手机里所有跟过去有关的东西,都删除了。
我开始学着,跟自己和解。
假期结束,我回到了我生活的城市。
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愣住了。
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买过栀子花了。
我走到阳台。
看到那个我以为已经枯死的花盆里,竟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洁白的栀子花。
在阳光下,白得像雪,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知道,这是陈阳给我的信号。
他在告诉我,他一直都在。
他在鼓励我,要像这朵花一样,勇敢地,重新绽放。
我重新开始找工作。
这一次,我没有再为了高薪去选择我不喜欢的工作。
我找了一家小小的书店,做店员。
工资不高,但很清闲。
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书籍,给客人推荐书,或者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一本书。
书店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咖啡香。
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洒进来,落在书架上,落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很久没有这么平静过了。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规律。
我开始学着给自己做饭,学着照顾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在周末的时候,去捏一些奇形怪状的杯子和碗。
我开始交新的朋友。
有书店里博学的店长,有陶艺班里爱笑的女孩,有楼下便利店里热情的大妈。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回忆。
它开始有了新的色彩,新的人物,新的故事。
我以为,我跟婆婆,跟陈家,就会这样,慢慢地断了联系,成为彼此生命里的过客。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大哥陈峰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小雅,有空吗?我们见一面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家咖啡馆。
陈峰比我记忆中苍老了一些,眼角有了细纹,头发也有些花白。
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很久没有说话。
“妈……她病了。”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病?严重吗?”
“脑梗。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走后没多久。那天她给你打电话,你没接,她一生气,就……”
陈峰没有说下去,但他眼里的自责和难过,已经说明了一切。
“现在人在医院?”
“嗯。住了快一个月了。情况不太好,医生说,以后可能……都得在床上躺着了。”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但我一个音符都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想起了婆婆那张总是刻薄的脸,想起了她尖锐的声音,想起了她说的那些伤人的话。
可是,我也想起了,陈阳刚走那会儿,她虽然嘴上骂我,却会在我几天没吃饭的时候,默默地在我门口放下一碗热腾腾的汤。
我想起了,有一年我生病住院,她也是一边抱怨我娇气,一边给我炖了鸡汤送过来。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像一颗榴莲。
外壳长满了刺,扎得人疼。
但如果你能忍着痛,剥开那层硬壳,你会发现,里面的果肉,其实是甜的。
只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去剥开过。
“你大嫂……”我问。
陈峰苦笑了一下。
“她家里厂子出了点问题,焦头烂额的,哪有时间管这边。医院请了护工,但护工毕竟是外人。妈她……她脾气不好,已经气走了两个了。”
“她……想见你。”
陈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她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心里念叨着你。她总是一个人看着窗外发呆,有时候会喊……陈阳的名字。”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把眼泪逼了回去。
“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你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们陈家,对不起你。”陈峰说,“我今天来,不是想道德绑架你。我只是……只是想告诉你一声。去不去,都看你。”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杯子里的咖啡都凉了。
我说:“医院地址发给我吧。”
我还是去了。
在病房门口,我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
我推开门。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婆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她瘦了很多,脸颊都凹陷了下去,头发也全白了。
曾经那个精神矍铄、说话中气十足的老太太,现在看起来,就像一片风干的树叶,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我轻轻地走到床边。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有些浑浊,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嗬嗬”的含糊声音。
她的左半边身子,完全动不了。
只有右手,还能微微地抬起来。
她用那只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床头的柜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柜子上,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陈阳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那是他大学毕业时拍的照片。
婆婆看着那张照片,浑浊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
眼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滑落下来,没入花白的鬓角。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和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到的,不再是那个刻薄的、偏心的婆婆。
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可怜的母亲。
我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我拿起一个苹果,用小刀慢慢地削着皮。
我什么都没说。
她也什么都没说。
整个病房里,只有刀子划过苹果皮的“沙沙”声。
苹果皮削得很长,一圈一圈,没有断。
就像我跟这个家,剪不断的联系。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放进碗里,用勺子喂给她。
她张开嘴,很顺从地吃着。
吃得很慢。
一小碗苹果,喂了将近半个小时。
喂完,我给她擦了擦嘴,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她一直看着我。
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依赖。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后,都会来医院。
给她喂饭,擦身,按摩。
我跟护工学了专业的护理知识。
一开始,我很笨拙。
后来,渐渐熟练了。
婆婆的话很少。
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办法,说出完整的话了。
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在说。
我说我新工作的事,我说陶艺班的趣闻,我说阳台上的栀子花又开了。
她就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她会用那只能动的右手,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干,很凉,没什么力气。
但她抓得很紧。
好像怕我一松手,就会走掉一样。
有一天,我给她念书。
是陈阳以前最喜欢的一本散文集。
我念到其中一篇,写的是故乡的老屋。
婆婆突然激动起来。
她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手指着门口的方向。
我问她:“妈,您是想回家吗?”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明白了。
她想落叶归根。
我跟陈峰商量了一下。
医生说,婆婆的情况,已经没有在医院住下去的必要了。
回家静养,或许对她的心情更好。
我们决定,把婆婆接回老房子。
就是陈阳从小长大的那个家。
那是一栋很旧的筒子楼,在城市的一个老角落里。
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屋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发霉的味道。
我跟陈峰花了两天时间,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
擦桌子,拖地,洗窗帘。
把所有的东西,都擦得一尘不染。
阳光重新照进了这个沉寂了很久的屋子。
我们把婆婆的房间,布置得跟她生病前一模一样。
她最喜欢的那个雕花木床,床头柜上,还放着她跟公公的结婚照。
照片已经泛黄了,但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很甜。
把婆婆接回家的那天,她精神好了很多。
她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陈峰因为公司的事,忙得不可开交。
大嫂偶尔会过来一下,送些补品,坐不到十分钟就走了。
照顾婆婆的重担,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辞掉了书店的工作。
我用陈阳留下的那些钱,加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在老房子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铺面,开了一家花店。
花店不大,但很温馨。
每天,我把店里打理好,就回家照顾婆婆。
给她做饭,喂她吃药,陪她说话。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用轮椅推着她,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晒太阳。
花园里有很多老邻居。
他们看到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
“小雅啊,你真是个好媳-妇啊。”
“是啊,现在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婆婆听着,总是会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知道,她心里不好受。
我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以前的事。
那些不愉快,就像老房子墙角的蜘蛛网,我亲手,把它们都扫掉了。
有一天,我给她收拾房间,在她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布包。
布包已经很旧了,洗得发白。
我打开来。
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还有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是婆婆歪歪扭扭的字迹。
像是中风后,用左手勉强写出来的。
上面只有两个字:
给你。
我拿着那张卡,去银行查了一下。
卡里,有二十万。
是她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的养老钱。
包括我每个月给她的那五千块,她一分都没动,全都存了起来。
我拿着那张卡,回到家。
婆婆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很温暖。
我走到她身后,把那张卡,放回了她的手里。
“妈,这个钱,我不能要。”
她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
“您留着,以后用得着的地方还多着呢。”我说,“我的花店生意不错,够我们俩花了。”
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
“妈,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是无声的。
她张着嘴,发出了压抑了很久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她用那只唯一能动的手,紧紧地抓住我,力气大得惊人。
她好像想把这辈子所有的亏欠和悔恨,都通过这一次的哭泣,发泄出来。
我没有劝她。
我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才算是真正地,塌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平淡,却很安稳。
婆婆的身体,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再恶化。
她的语言功能,恢复了一点点。
已经能说一些简单的词了。
比如,“吃”,“水”,“好”。
她最常说的,是我的名字。
“雅……”
每次我听到她叫我,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花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我的生活,也渐渐走上了正轨。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整理陈阳的遗物时,又发现了那个他亲手做的木盒子。
就是那个装着银行卡和信的盒子。
我把它拿出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尘。
我突然发现,盒子的底部,好像是双层的。
我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开。
下面,果然还有一个夹层。
夹层里,放着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了。
收信人,是婆婆。
寄信人,是陈阳。
我拆开其中一封。
是陈阳上大学时写的。
信里,他跟婆婆分享着大学里的新鲜事,抱怨着食堂的饭菜,也倾诉着对家的思念。
“妈,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勿念。就是特别想您做的红烧肉了。这边的红烧肉,都没有家的味道。”
“妈,我拿了奖学金,给您和爸寄了点钱,买点好吃的。别舍不得花。”
“妈,最近设计课很忙,可能没时间给您打电话了。您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
一封又一封。
从他上大学,到他工作,再到他跟我结婚。
他把他人生中每一个重要的时刻,都用书信的方式,记录了下来。
他知道婆-婆不识字。
他写这些信,或许,只是为了有一个倾诉的出口。
我看到最后一封信。
是他出事前一个星期写的。
信里,他写道:
“妈,对不起。我知道,您一直不喜欢小雅。觉得她家境不好,帮衬不了我。”
“但是妈,您不知道,她有多好。”
“她会在我熬夜画图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
“她会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图纸,一张一张整理好。”
“她会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说过的话,然后偷偷地给我惊喜。”
“她是我生命里的一道光。是她,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温暖的,是值得的。”
“我跟她在一起,很快乐。那种快乐,是再多的钱,再好的家世,都换不来的。”
“妈,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怕我吃亏,怕我走弯路。”
“但是,儿子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希望,您能试着,去接纳她,去喜欢她。”
“因为,爱她,就是爱我。”
“等这个项目忙完,我就带她一起回家看您。到时候,我亲口,把这些话,说给您听。”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像决了堤的洪水。
我拿着那封信,跑到婆婆的房间。
她正在午睡。
我把她叫醒。
我把那封信,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我的声音,一直在抖。
念到最后,我已经泣不成声。
婆婆也哭了。
她看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三个字: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摇着头,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不怪您……不怪您……”
那个下午,我们母女俩,抱在一起,哭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思念,所有的遗憾,都哭出来。
哭过之后,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洗干净了。
变得很轻,很轻。
从那以后,婆婆的精神,好了很多。
她开始主动地,配合做康复训练。
虽然很疼,很累,但她一次都没有放弃过。
她的左手,已经能微微地抬起来了。
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这不是奇迹。
这是爱的力量。
是陈阳,用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爱,支撑着我们,继续走下去。
又是一个夏天。
花店里的栀子花,开得格外好。
满屋子都是香气。
一个客人走进来,笑着说:“老板娘,你这儿的栀-子花,怎么比别家的都香啊?”
我笑着说:“因为,是用心养的啊。”
下午,我推着婆婆,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散步。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婆婆突然指着前面,说了一个字:
“看。”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
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孩,骑着单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
他的身后,坐着一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女孩。
女孩的裙摆,在风中飞扬,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了一路。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我和陈阳。
婆婆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神,很温柔。
她用那只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她说:“雅……好……好……活。”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嗯。妈,我们一起,好好活。”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陈阳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们心里。
活在每一缕吹过我们脸颊的风里。
活在每一寸照耀在我们身上的阳光里。
活在每一朵为我们绽放的,栀子花里。
他用他的爱,把我们两个原本不可能靠近的女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是彼此的救赎。
也是彼此,活下去的,勇气。
生活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能还会有风,还会有雨。
但是,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我的身边,有花香,有阳光。
还有一个,会用尽所有力气,对我说“好好活”的,家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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