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屋里最后一块木头被扔进火堆,发出“噼啪”一声脆响,火苗猛地蹿高,映着许雪梅冻得发白的脸。她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幽幽地说:“文斌哥,柴烧完了,我们就烧这屋里的家具,烧完了家具……就只能烧我爹那些书了。”我心里一沉,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我更知道,那些书烧完之后呢?我
屋里最后一块木头被扔进火堆,发出“噼啪”一声脆响,火苗猛地蹿高,映着许雪梅冻得发白的脸。她盯着那跳动的火焰,幽幽地说:“文斌哥,柴烧完了,我们就烧这屋里的家具,烧完了家具……就只能烧我爹那些书了。”我心里一沉,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我更知道,那些书烧完之后呢?我们还能烧什么?在这被大雪封死、与世隔绝的小木屋里,我们就像两只被困在罐子里的蚂蚱。雪梅忽然抬起头,眼睛里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要是我先冻死了,你就把我……用我爹那把大斧子……”她的话没说完,可我瞬间懂了,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窗外零下三十度的风雪还冷。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80年那个冬天讲起。那年我二十岁,是个下乡的知识青年,分在长白山脚下的一个农场。干活累是累,但心里不苦,因为一有空,我就往山上的守林点跑。守林员老许,是个五十多岁的倔老头,但他有一屋子的书。在那个精神食粮比窝窝头还稀罕的年代,那间小木屋,就是我的天堂。老许有个女儿,叫许雪梅,那年十八,人如其名,像雪地里开出的梅花,冷着一张脸,但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她不爱说话,见了我顶多点个头,眼睛里总是带着对我们这些“城里娃”不加掩饰的审视。我也不在意,一头扎进书堆里,能啃上一天。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那天,我跟场里请了假,揣着两个地瓜,又上山找老许换书看。不巧,老许一早就被叫到镇上开会去了,说是雪太大,要部署防火防盗的事儿。屋里只有雪梅一个人在纳鞋底。我有点尴尬,想着放下地瓜就走。雪梅却破天荒地开了口:“我爹说你今天会来,让我给你留门。雪下得邪乎,你今天别下山了,就在这儿对付一宿吧。”我看着窗外鹅毛一样往下砸的雪片子,心里也发怵,就答应了。就这一宿,竟成了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夜。
雪下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第二天一早,我推开木门,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外面的世界全白了,雪下得齐腰深,把小木屋围了个严严实实,除了白,什么都看不见。这叫“雪盲”,是山里人最怕的,意味着山彻底被封死了。雪梅的脸也白了,她咬着嘴唇,喃喃道:“坏了,我爹被困在镇上了,我们也出不去了。”最初的两天,我们还算镇定。木屋里有老许过冬存的粮食,一袋子土豆,半袋子玉米面,还有些风干的蘑菇木耳,省着点吃,撑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柴火。老许出门前,屋檐下堆的柴火就不多了,他大概以为开个会一两天就回来。现在这点柴火,每天只在最冷的时候烧一小会儿,也顶多能撑一个星期。雪梅比我冷静得多。她把屋里所有的棉被、旧大衣都找了出来,堵住门窗的缝隙,又教我怎么用最少的柴火把火炕烧热,然后用余温来取暖。她话不多,但做的每一件事都有条不紊。我一个城里来的“书呆子”,在她面前简直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只能笨手笨脚地给她打下手,劈柴、挑水、淘米。我们很少说话,屋里大部分时间只有风声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那种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还在下。一个星期后,柴垛见了底。屋里的温度降得厉害,即使裹着两层棉被,我还是冻得牙齿打颤。我和雪梅的对话,也从最初的客气,变成了只剩下生存必需的几个字。“饿吗?”“冷。”“火小点。”我们的情绪都绷到了极点。那天晚上,我实在冻得受不了,没跟她商量,就把一块稍大的木头扔进了炉子里。火光“轰”地一下旺了起来,屋里瞬间暖和了不少。雪梅猛地从炕上坐起来,死死地瞪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来:“齐文斌!你想干什么?你想我们明天就冻死吗!”这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我。我被她吼得一愣,随即一股委屈和恐慌涌上心头,也冲她喊:“不烧火怎么办?你想冻死我吗?反正横竖都是死!”“死?!”她“噌”地跳下地,几步冲到我面前,通红的眼睛里全是血丝,“我爹在山里守了一辈子林子,他说过,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说死!你个城里来的少爷,懂个屁!”我被她那股子野性的狠劲儿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我,眼神慢慢从愤怒变成了悲凉,转身默默地把炉门关小,只留下一丝缝隙。那一夜,我们谁都没再说话,但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信任,已经裂开了一道缝。人心,比这大雪山里的温度,凉得更快。
最后一根柴烧完的那个下午,小木屋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窗户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把外面最后一丝光亮都隔绝了。我们并排坐在冰冷的炕上,裹着所有能找到的东西,像两个准备冬眠的动物。我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雪梅说,烧家具,烧书,她提到了她自己。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疼得无法呼吸。我看着她,这个十八岁的姑娘,她的脸在昏暗中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你胡说什么!”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要死也是我先死!我比你胖,耐烧!”我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巴掌,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在说这种混账话。雪梅却“噗嗤”一声笑了,这是我们被困以来,她第一次笑。那笑声,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动人。“文斌哥,你真是个书呆子。”她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烧书吧。我爹常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书烧了,他以后可以再买,人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书架前,拿起最上面一本厚厚的《红楼梦》,那是老许最宝贝的一本书,书页都翻毛了。她抚摸着封面,像是在告别一个老朋友。然后,她毫不犹豫地走向火炉,撕下一页,点燃,扔了进去。纸张瞬间化为一团橘红色的火焰,照亮了我们绝望的脸。
我们开始烧书。一本接一本。《水浒传》、《三国演义》、唐诗宋词……每一本书被扔进火炉,都像是烧在我心上。我知道,这些是老许一辈子的心血,也是雪梅的精神寄托。她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撕着书页,眼泪无声地淌过她满是灰尘的脸颊。当书架快要空了的时候,我们发现最底下有一个沉重的樟木箱子。那箱子又大又笨,也是木头做的,是最后的燃料了。我俩合力想把它拖出来,却发现上面上着一把老式的大铜锁。没钥匙,只能砸。我找到老许那把砍柴的斧子,抡起来,对着铜锁狠狠砸下去。“哐当”一声巨响,锁没开,箱子盖却被我砸裂了一道缝。雪梅凑过来,我们借着最后一本书燃烧的光亮,从裂缝往里看。里面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旧衣服或者别的东西,而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彻底砸开,取出了那个包裹。打开层层油布,里面不是吃的,也不是钱,而是一沓厚厚的本子,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本子是老许的守林日记,记录了几十年的风霜雨雪。而那张羊皮纸上,是一幅手绘的地图,画的正是这个小木屋的平面图。在炕脚的位置,画着一个叉,旁边用刚劲的笔迹写着一行字:“给我的傻丫头。万一哪天也被大雪困住,别动我的书,真正的宝贝,在脚底下。”
我和雪梅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狂喜。我们疯了一样地扒开炕脚的砖石,下面果然是空的!一个不到两平米的地窖,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捆捆干透了的松木,还有两大袋子土豆和一些腊肉!原来,老许年轻时也曾被大雪困在山上差点送命,从那以后,他就在这屋里修了这个秘密地窖,以防万一。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雪梅,大概是不想让她整天担心。他只是默默地,用一个父亲最深沉的方式,为女儿准备好了一条后路。那一刻,我和雪梅抱着一捆松木,坐在地上,哭得像两个孩子。那是绝处逢生的喜悦,更是被那份如山般沉默的父爱感动的泪水。有了这些柴火和食物,我们又撑了整整十天。第十五天头上,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又过了两天,我们听到了屋外传来隐约的呼喊声。是老许!他带着救援队,硬是从几米深的雪里挖出了一条路。当木门被推开,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老许看到安然无恙的女儿,又看到空了一半的书架和被砸烂的箱子,这个钢铁一样的汉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我后来考上了大学,回了城,成了一名工程师,娶妻生子。但我再也没有忘记那个冬天,那个小木屋,和那个叫许雪梅的姑娘。前几年,我退休了,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那座山。农场早就没了,山下变成了旅游区。我打听着找到了那个守林点,木屋还在,只是翻新过了。一个穿着护林员制服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皮肤黝黑,眼神明亮而沉静。是雪梅。我们相视一笑,像是失散多年的老友。她告诉我,老许去世后,她就接了父亲的班,一辈子守着这片林子。她没有嫁人。我们没有聊那个冬天,一个字都没有。但我们都知道,那二十多天,已经刻进了我们彼此的生命里。它不是爱情,却比爱情更刻骨铭心。它是一种在生死边缘,见过彼此灵魂最真实模样的连接。临走时,她送我到山口,就像四十年前,她送我下山一样。她说:“文斌哥,下回冬天别来了,山里冷。”我点点头,眼眶有点湿。人这辈子,会遇到很多人,但只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成为你生命里的坐标。每当你迷失、软弱的时候,只要想起她,想起那间小木屋和那堆燃烧的书,你就会知道,无论多难,都得活下去。因为,活着,本身就是最大的胜利。
来源:东落下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