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当主持人起哄,非要大家说说当年最难忘的一件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我和角落里的苏婉清。张磊,那个如今腆着啤酒肚,头顶已经地中海的班长,端着酒杯大着舌头嚷嚷:“那还用说!必须是咱们建军英雄救美啊!86年夏天,建军把咱们的班花从水库
三十年后的同学聚会上,当主持人起哄,非要大家说说当年最难忘的一件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我和角落里的苏婉清。张磊,那个如今腆着啤酒肚,头顶已经地中海的班长,端着酒杯大着舌头嚷嚷:“那还用说!必须是咱们建军英雄救美啊!86年夏天,建军把咱们的班花从水库里捞出来,那抱得叫一个紧啊!是不是啊建军?”满桌哄堂大笑。我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僵,而苏婉清,那个被岁月温柔以待,眼角只有几丝浅浅笑纹的女人,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我的心,像被那年夏天的水草缠住,猛地一沉,沉回了那个闷热、潮湿,充满了蝉鸣和荷尔蒙的午后。
那年我18,苏婉清17,我们都是县一中高二的学生。我是个闷葫芦,除了读书就是闷头走路,全部的心事都像写在加密的日记本里。苏婉清不一样,她是那种走在灰扑扑的校园里,自己会发光的女孩。两条乌黑的麻花辫,白衬衫洗得永远那么干净,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能把全班男生的魂都勾走。我也是其中一个,只是我的喜欢,是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是写在草稿纸上又被划掉的诗句。
追她的人里,最张扬的就是班长张磊。他家境好,人高马大,篮球打得棒,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他每天变着法儿地给苏婉清送东西,要么是一支崭新的钢笔,要么是几颗当时稀罕的大白兔奶糖。苏婉清总是礼貌地拒绝,可张磊脸皮厚,照样我行我素,还总在我们面前吹嘘,说苏婉清迟早是他的。
那个夏天特别热,期末考试一结束,张磊就提议,全班同学去二十里外的青龙水库游泳。那地方野,没什么人管,水也深,但对我们这些被关在学校里快憋疯了的半大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堂。我本来不想去,我水性一般,更不喜欢张磊那副唯我独尊的德行。可我听说苏婉清也去,鬼使神差地,我跟家里撒了个谎,揣着几毛钱,蹬着我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就跟着大部队出发了。
八十年代的夏天,阳光是金黄色的,洒在柏油马路上,蒸腾起一股子沥青味儿。我们一群人,十几辆自行车,叮叮当当地,笑着闹着,像一群刚出笼的鸟。苏婉清就骑在我前面不远处,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风把她的裙角吹起来,像一朵飘在自行车上的云。我一路就那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到了水库,男生们嗷嗷叫着就扒了衣服往水里冲,张磊更是像个水猴子,一个猛子扎进去,半天不出来,再冒头时,手里已经抓了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引得岸边的女生一阵尖叫。苏婉清没下水,她和几个女同学坐在岸边的柳树下,用脚尖试探着水温,小声地说着话。我没好意思光膀子,穿着个大背心就下了水,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扑腾。
张磊在水里显摆够了,就游到岸边,非要拉苏婉清下水。“婉清,来啊,水里凉快!我教你游泳!”苏婉清推辞被几个女同学半推半就地拉下了水。她不太会游,套着一个现在看来很可笑的游泳圈,在浅水区慢慢划着。张磊像个护卫一样围着她转,一会儿泼她水,一会儿要做示范,惹得苏婉清又笑又躲。我看着心里不是滋味,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抢了,只能默默地游到远一点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
水库中央有个小小的土坝,长满了水草。张磊为了炫耀,提议比赛谁先游到那个土坝再回来。几个水性好的男生立马响应,张磊挑衅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敢吗?我年轻气盛,脑子一热,也跟着他们朝土坝游去。苏婉清和几个女生在后面给我们加油,她的声音清脆,像风铃一样,我听得真切:“马建军,加油!”就这一句话,我感觉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可我高估了自己。游到一半,我就感觉胳膊发酸,腿也开始沉。张磊他们早就把我甩在了后面。我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丢人,不能让苏婉清看不起。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是女生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心都揪紧了。
苏婉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她的游泳圈不知怎么脱手了,漂在几米开外。她正在水里挣扎,双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身子一起一伏,嘴里喊着:“救命……抽筋了……”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救她。张磊他们已经快到土坝了,根本没注意到身后的情况。岸上的人也慌了神,只会尖叫。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调转方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朝她游过去。
靠近她的时候,我才真正感觉到那种濒死的恐惧。她的脸已经有些发白,眼神里全是慌乱和绝望。我从她身后靠近,想去托住她,可她一感觉到有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身,用一种本能的力量死死地抱住了我。
我的天,你们能想象吗?一个柔软、冰凉、带着水腥味的身体,就那么毫无保留地贴在了我的胸膛上。她的胳ache紧紧地箍着我的脖子,两条腿也缠住了我的腰,那种力量,是一个人在求生时爆发出的全部潜力。我被她这么一缠,整个人瞬间就动不了了,重心不稳,两个人一起往下沉。水,冰冷的水,一下子就没过了我的头顶。
那一刻,我真以为我们要一起死在这儿了。水灌进我的鼻子和嘴里,肺部火辣辣地疼。我在水下睁开眼,只能看到苏婉清同样惊恐的脸,和她不断冒出的气泡。她的头发像水草一样在我面前飘荡。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但我不敢推开她,我怕我一松手,她就真的沉下去了。
我用尽全力,一只手划水,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大声地,含糊不清地喊:“松……松开点!不然都得死!”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但求生的欲望最终战胜了恐惧。我感觉她缠着我的力量稍微松了一点点。就趁着这个空隙,我猛地一蹬腿,带着她冲出了水面。
“呼——”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她说:“别怕,抱着我脖子,别乱动!”她 是吓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像秋风里的一片叶子,但总算听话了,只是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身体依旧紧紧贴着我。我能感觉到她胸口的起伏和急促的心跳,隔着湿透的背心,一下一下,撞在我的心上。
我当时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没有,唯一的念頭就是把她带回岸上。我换成仰泳的姿势,让她趴在我身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往回划。那几十米的距离,感觉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我的胳膊和腿都像灌了铅,每一次划水都像是跟死神在拔河。但我不敢停,因为我怀里抱着一个女孩的性命,我抱着我整个青春的梦。
终于,我的脚踩到了水底的淤泥。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把她半拖半抱地弄上了岸。一到岸上,她就瘫软在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咳嗽,把呛进去的水都吐了出来。张磊他们也游了回来,一群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
我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时我没注意,所有人的眼神都很奇怪。等我缓过劲儿来,才发现我的大背心和她的连衣裙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彼此的身体轮廓,那个姿势,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太过亲密,也太过扎眼了。
苏婉清也意识到了,她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自己的衣服,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张磊的脸色铁青,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行啊建军,真人不露相,平时闷声不响的,关键时刻会英雄救美啊。”这话听着是夸奖,可那语气里的酸味和嘲讽,谁都听得出来。
那次游泳之后,一切都变了。我以为我救了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不一样,至少,她会跟我说声谢谢。可我等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我看见苏婉清落水,故意等别人都游远了才去救,就是为了占她便宜。说我抱着她的时候,手不老实。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当时就在水下看着一样。而这些流言的源头,我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张磊。他追求苏婉清不成,又在全班面前丢了面子,就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身上。
更让我难受的是苏婉清的态度。从那天起,她开始躲着我。在走廊里碰见,她会立刻低下头,绕着我走;上课时,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可只要我一回头,她就立刻把视线移开。我鼓起勇气想找她解释,可她总有理由避开。那句我救了她之后,她应该说的“谢谢”,我再也没有听到。
我的心,从云端跌进了谷底。我成了别人口中的“伪君子”,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那段日子,我独来独往,连最好的朋友都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百口莫辩。我救了一个人,却感觉自己像个罪犯。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对我来说,只有无尽的煎熬和委屈。后来,我们高中毕业,考上了不同的大学,从此天各一方,再无联系。
那个夏天的谜团,那个紧紧的拥抱,那句迟迟没有到来的感谢,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三十年。直到今天,在同学聚会上,张磊又把这盆脏水泼了过来。
哄笑声中,我放下了酒杯,看着低头不语的苏婉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三十年了,我不再是那个受了委屈只会憋在心里的少年。我站起身,对着满桌的同学,也对着张磊说:“张磊,三十年前的事,你当时不在跟前,就别瞎说了。我救婉清,是因为同学情分,更是出于一个人的本能,没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更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张磊被我呛了一下,脸色有点挂不住:“嗨,开个玩笑嘛,建军你还当真了?再说了,要不是你,婉清后来能躲你那么久?”
这话,又一次戳中了我的痛处。我看向苏婉清,决定把这三十年的心结彻底解开。“婉清,今天当着这么多老同学的面,我就问一句,当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故意的?所以连一句谢谢都不肯跟我说?”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婉清身上。她抬起头,眼圈红了。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站了起来,端起面前的茶杯,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马建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杯茶,我敬你。对不起,这句谢谢,我欠了你三十年。”她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眼泪也跟着滑了下来。
“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哽咽着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你把我救上来的时候,我吓傻了,也懵了。我心里对你充满了感激,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在水里托着我时,胳膊上因为用力绷起的青筋。可是……可是后来那些流言太伤人了。”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张磊,“有人跟我说,说你早就对我有意思,趁机揩油。我爸妈也听到了风声,他们思想保守,把我狠狠骂了一顿,不准我再跟你说一句话。我那时候小,胆子也小,我怕别人指指点点,我怕给你惹来更大的麻烦。我给你写了一封感谢信,想偷偷塞给你,却被我妈发现了,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我只能躲着你,我以为这样,流言就会过去,我们都会好好的。我没想到,这一躲,就是三十年。”
真相大白。原来是这样。我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心里那根扎了三十年的刺,终于被拔了出来。原来她不是怨我,她是怕我。我们都曾是流言的受害者,在那个纯真又残酷的青春里,被无形的手推向了各自的轨道。
苏婉清转过身,看着张磊,眼神里没有了当年的胆怯,只有成年人的坦然和坚定:“张磊,我知道当年那些话都是从你嘴里传出去的。今天,你不用跟我道歉,但你应该跟马建军说声对不起。他救了我的命,你却差点毁了他的名声。”
张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端着酒杯,嘴巴张了几次,最后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低下了头,咕哝了一句:“建军……当年的事……是我……是我不对……”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三十年过去,再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都老了,都被生活磨平了棱角。那个夏天,终究是回不去了。
聚会散场的时候,我和苏婉清并肩走在酒店外的马路上。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我们交换了微信,聊了聊各自的家庭和孩子,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临别时,她对我说:“建军,你知道吗?那个下午,你抱着我,把我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虽然我很害怕,但那是我这辈子,感觉最安全的一次。”
我笑了。原来,那个夏天的拥抱,在她心里,是温暖和安全的象征;在我心里,是青春萌动的见证和被误解的伤痛。如今,时过境迁,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释然。
我看着她坐上出租车离去,转身走进夜色里。那个86年的夏天,那个在水库里拼命挣扎的少年,和那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少女,都已经永远地留在了过去。而那个生死关头的拥抱,也终于在三十年后,找到了它最干净、最纯粹的注解。它无关情爱,只关乎一个少年最勇敢的本能,和一个少女一生的感激。这就够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