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从部队转业回来,揣着一份介绍信,信纸被手心的汗濡湿了,边角都起了毛。
那年头,天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半辈子的脏抹布。
我从部队转业回来,揣着一份介绍信,信纸被手心的汗濡湿了,边角都起了毛。
介绍信上盖着红戳,红得像血。
目的地是县里的粮站。
我爹抽着旱烟,烟锅头一明一暗,映着他脸上的褶子,每一条都写满了“踏实”。
“粮站,好地方啊。”他说,吐出的烟圈慢悠悠地散开,像是在替我舒坦。
是好地方。
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天闻着新麦子烘干的香气,那日子,光是想想,就觉得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
我站在粮站大门口,能看见里面高高的谷堆,像一座座金色的山。空气里都是粮食的甜香,闻着就让人心里安稳。
可我脑子里,却总是另一股味道。
一股子硝烟、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的味道。
那味道,刻在我的肺里,一辈子都洗不掉。
我把那封介绍信叠了又叠,叠成一个很小的方块,塞进了军装最里面的口袋,紧挨着胸口。
然后,我转过身,没进粮站的大门。
我去了县武装部,我说,我想去农村。
管分配的干事愣住了,扶了扶眼镜,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哪?”
“农村。”
“去农村干啥?粮站的铁饭awan不香吗?”
我没法跟他解释。
我没法告诉他,我的一个兄弟,叫石头,他的命,就留在了南边那片红色的土地上。
石头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啃完的压缩饼干。
他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就咽了气。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家了。
他的家,在一个叫槐树村的地方。一个地图上得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小点。
他说,他们村穷,穷得叮当响,全村就一条路,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牛车都陷进去出不来。
他说,他娘眼睛不好,一到阴天就疼得掉眼泪。
他说,他想攒够津贴,回家给他娘扯几尺好布,做件新衣裳。
他说,等仗打完了,他要回家,把那条烂泥路修一修,至少,让他娘出门的时候,别再摔跤了。
他没能回家。
我回来了。
我得替他回去。
武装部的干事看我眼神不对,以为我是在部队受了什么刺激,好说歹说劝了我半天。
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我脑子里,全是石头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
最后,他们拗不过我,给我换了介绍信。
从“县粮站”三个字,变成了“槐树村大队”。
我爹知道后,一烟锅头就敲在了桌子上,桌子嗡的一声,像是我爹的心在颤。
“你疯了!”
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没说话,只是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另一件东西。
一枚军功章。
那不是我的。是石头的。
我替他收着的。
我爹看着那枚军功章,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长叹了口气,把烟锅头往鞋底上磕了磕,再没说一句话。
去槐树村那天,是个阴天。
天压得很低,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云彩。
拖拉机在土路上颠簸,每一下,都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路两边是光秃秃的田野,风刮过去,卷起一阵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越走,路越烂。
最后,拖拉机也走不动了,司机冲我摆摆手,意思是,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
我跳下车,脚一落地,就陷进了半尺深的烂泥里。
一股子烂泥、牲口粪和柴火烟子混在一起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就是槐树村给我的第一个见面礼。
我拔出脚,泥浆发出“啵”的一声,像是极不情愿地松开了口。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走了大概半个钟头,才看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眼神浑浊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我问:“大爷,请问石头家怎么走?”
其中一个老人抬了抬眼皮,慢悠悠地问:“哪个石头?”
“李石头。”
老人的烟袋锅顿了一下。
“你是?”
“我是他战友。”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
几个老人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扎在我身上。
良久,那个老人站起来,朝村子深处一指。
“最里头,烟囱不冒烟那家。”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去。
村里的路,比村外的更烂。
鸡鸭在泥水里刨食,看见我,扑棱着翅膀跑开,溅我一身泥点子。
我找到了那间烟囱不冒烟的土坯房。
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长的悲鸣。
屋里很暗,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
她听见声音,抬起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没有一丝光亮,像是两口枯井。
“你找谁?”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站在门口,阳光从我背后照进来,在她面前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我从口袋里,慢慢地,慢慢地,掏出那枚军功章,和一包用手绢包得整整齐齐的津贴。
我把东西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她没看东西,只看着我。
那双没有光亮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心里的愧疚和悲伤。
她看了很久,然后,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巍巍地摸向那枚军功章。
她的指尖触到军功章的瞬间,就像触到了火。
猛地缩了回来。
然后,那双枯井一样的眼睛里,毫无征兆地,涌出了两行浑浊的泪。
泪水顺着她脸上的沟壑,一滴一滴,砸在纳了一半的鞋底上。
她没有哭出声。
整个屋子,只有那无声的眼泪,和她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噎声。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我把全世界最残酷的消息,带给了这位母亲。
我跪了下来。
重重地跪在了她面前的泥地上。
“大娘,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直到腿都麻了,她才终于开了口。
“起来吧。”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说不出的疲惫。
“人各有命。”
我成了槐树村的村干部。
一个没人看好的外来户。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有同情,有怀疑,还有一丝丝的戒备。
他们想不通,一个城里来的,放弃了粮站那么好的地方,跑到他们这个穷山沟里来,图什么?
我没解释。
我用行动告诉他们。
我住进了村大队那个四面漏风的办公室里,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就是我全部的家当。
每天天不亮,我就起来,跟着村里人一起下地。
他们干什么,我干什么。
割麦子,我手上磨出的血泡比谁都多。
挑大粪,我肩膀被扁担压出的血印子比谁都深。
一开始,没人搭理我。
他们觉得我是在作秀,撑不了几天。
我没在意。
我只是干活,拼命地干活。
累到极致的时候,我就想想石头。
我想象着,如果他回来了,他会怎么做。
他肯定也会像我一样,弯下腰,把根扎进这片养育他的土地里。
慢慢地,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变了。
他们开始在我路过的时候,跟我点点头。
开始在我累得直不起腰的时候,递给我一碗水。
开始在吃饭的时候,往我碗里夹一块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咸菜。
我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修路。
就是石头心心念念的那条路。
我把这个想法在村委会上提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沉默了。
老支书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
“修路?拿啥修?拿嘴修吗?”
一个村干部阴阳怪气地说。
“咱们村,一穷二白,账上连买袋盐的钱都凑不出来。修路?呵呵。”
我站起来,把一张图纸铺在桌上。
那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画出来的。
“钱,我想办法去县里要。人,咱们村自己出。每家每户,出一个壮劳力。咱们不要一分钱工钱,就当是给自己修一条活路!”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水面。
老支书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后生,想法是好的。可这事,难。”
“难,也得干!”我盯着他的眼睛,“不干,咱们槐树村就得穷一辈子!咱们的娃,就得跟咱们一样,一辈子守着这几亩薄田,走不出这大山!”
我的话,像一根针,扎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最后,老支书把烟袋锅在桌上重重一磕。
“干!”
就这一个字。
去县里要钱,比我想象的要难一百倍。
我跑了交通局、财政局、扶贫办……
门槛都快被我踏破了。
人家一听我是槐树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槐树村?那个穷旮旯?给你们投钱,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赶出来。
碰了一鼻子灰。
但我没放弃。
我带着我画的图纸,带着我写的几万字的报告,就守在县领导的办公室门口。
他上班,我等着。
他下班,我还等着。
下雨天,我就披着个破麻袋,站在雨里等。
整整一个星期。
最后,那位县领导终于被我磨得没办法了。
他把我叫进办公室,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兵,真是一根筋!”
他看了我的报告和图纸,看了很久。
最后,大笔一挥,批了。
虽然钱不多,但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我拿着那张批条,手都在抖。
回到村里,我把批条往桌上一拍。
“钱!要到了!”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修路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
没有机器,我们就用最原始的工具。
铁锹、镐头、扁担、箩筐。
男人们在前面开山凿石,女人们在后面运土填方。
我冲在最前面。
选点,测绘,放线,这些在部队里学的本事,全用上了。
那段日子,真是苦。
手上磨出的血泡,一层叠一层,最后都变成了厚厚的老茧。
肩膀被石头磨破了皮,血和汗水混在一起,黏在衣服上,一撕下来,就是一阵钻心的疼。
每天晚上,躺在木板床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
可第二天,天一亮,我又像上了弦的发条,第一个冲到工地上。
因为我知道,我修的不仅仅是一条路。
那是一条希望之路,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也是我替石头,还给他家乡的一份情。
修路修到一半,出事了。
那是一个雨天。
连着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
山洪暴发了。
我们辛辛苦-苦修了几个月的路基,被冲得七零八落。
我带着全村的青壮年,冒着大雨,去抢修路基。
雨下得像瓢泼一样,眼睛都睁不开。
山上的泥石,混着雨水,不断地往下滚。
突然,我听见一声惊叫。
是老支书。
他脚下一滑,被一股泥石流卷着,就往山下冲去。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没想,一个猛子就扑了过去。
我抓住了他的手。
泥石流的力道太大了,拖着我们俩一起往下滚。
我死死地抓住身边的一棵小树,胳膊感觉都要被拽断了。
“放手!”老支书冲我吼,“别管我!你还年轻!”
“不放!”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喊,“要死一起死!”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把他从泥石流里,一点一点地拽了回来。
等我们俩被村民们拉上安全地带的时候,我已经虚脱了。
我只记得,老支书抱着我,老泪纵横。
“好娃子……好娃子……”
从那天起,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们不再当我是外人。
他们把我当成了自家人。
路,终于修通了。
通车那天,县里来了拖拉机,拉着一车车的化肥和种子。
孩子们跟在拖拉机后面,又笑又跳。
老人们站在村口,看着那条崭新的土路,激动得直抹眼泪。
石头娘也来了。
她看不见,但她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坚实的路面。
她喃喃地说:“石头……你看见了吗……咱村有路了……”
我站在她身边,眼圈也红了。
石头,你看见了吗?
你的愿望,我替你实现了。
路通了,人心也通了。
我带着村民们,开垦荒地,种果树,搞养殖。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在槐树村,一待就是十年。
这十年,我把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后进村,带成了全县闻名的富裕村。
后来,我被调到了乡里,然后是县里,市里。
我的职位越来越高,离槐树村也越来越远。
但我心里,始终惦念着那个地方。
那里,有我的青春,有我的汗水,有我最深的牵挂。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去。
给石头扫墓。
也去看看石头娘。
她老了,背驼得更厉害了,但精神头很好。
每次我去,她都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上半天。
说村里谁家又盖了新房,谁家的娃考上了大学。
说着说着,她就会说:“要是石头还在,该多好。”
每到这时,我心里就针扎似的疼。
是啊,要是石头还在,该多好。
他会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家乡,已经变成了他梦想中的样子。
他会看到,他豁出命去保卫的国家,正在一天天变得强大。
退休那天,组织上找我谈话,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想回槐树村。
很多人不理解。
我在城里有房有车,儿孙满堂,回去那个山沟沟里干什么?
他们不懂。
我的根,早就扎在了槐树村那片土地上。
我回到了槐-树村。
村口那棵老槐树,枝叶更繁茂了。
村里的路,已经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
路两边,是一栋栋漂亮的小洋楼。
我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也见到了很多陌生的年轻人。
他们都笑着喊我:“老书记,您回来啦!”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我先去了石头的墓地。
墓碑前,摆着一束新鲜的野菊花。
我把随身带来的那瓶酒,洒在了坟前。
“石头,我回来了。”
“我来陪你了。”
我在坟前坐了很久,跟他说了很多话。
说这些年的变化,说我的工作,说我的家人。
说到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已经有些褪色的军功章。
“石头,这枚军功章,我替你保管了几十年。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我把军功章,轻轻地放在了墓碑上。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军功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石头那张年轻的、憨厚的笑脸。
他好像在对我说:“兄弟,谢谢你。”
离开墓地,我去了石头娘家。
她已经不在了。
几年前,寿终正寝,走得很安详。
她的儿子,也就是石头的侄子,把我迎进屋。
屋子还是那间土坯房,但收拾得很干净。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
是石头的照片。
穿着军装,英姿飒爽。
照片旁边,还挂着一张。
是我和石头娘的合影。
是我第一次去她家时,村里的照相师傅给拍的。
照片上的我,还很年轻,一脸的青涩和执拗。
石头娘坐在我身边,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石头的侄子告诉我,奶奶临走前,一直拉着他的手说,这辈子,她有两个儿子。
一个,是为国捐躯的石头。
另一个,就是我。
我听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在槐树村住了下来。
住在了我当年住过的那间村大队办公室里。
虽然村里给我安排了更好的住处,但我还是喜欢这里。
这里,有我最宝贵的记忆。
每天,我都会在村里走一走。
走在我亲手修建的那条路上。
看着孩子们在路上嬉笑打闹。
看着一辆辆汽车从路上驶过,带进来希望,带出去富足。
我常常会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跟村里的老人们一起,抽着旱烟,聊着天。
他们会跟我说起当年修路的苦与乐。
说着说着,就会有人指着我说:“要不是老书记,咱们槐树村,哪有今天的好日子。”
每到这时,我都会摆摆手,笑着说:“不是我。是咱们大家,一起干出来的。”
其实,我心里知道,真正改变槐树村的,不是我。
是石头。
是他那份对家乡深沉的爱,是他那个朴素而伟大的愿望,指引着我,走完了这漫长而又无悔的一生。
有时候,我会在梦里,回到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我又看到了石头。
他还是那么年轻,笑得一脸灿烂。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等打完仗,我带你回我们村。我们村的山,绿得能滴出油。我们村的水,甜得能齁死人。”
我笑着说:“好啊。”
梦醒了,枕边一片湿润。
窗外,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阳光照在槐树村的每一寸土地上,也照在我这张布满皱纹的脸上。
暖洋洋的。
真好。
我这一辈子,从一个兵,到一个村干部,再到副处级退休。
很多人说我傻,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安逸,选择了一条最难走的路。
可他们不知道,这条路,虽然布满荆棘,但路的尽头,是满天的星光。
我无悔。
因为,我用我的一生,完成了一个承诺。
一个对兄弟的承诺。
一个对那片土地的承诺。
一个对自己内心的承诺。
这就够了。
夕阳西下,我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在那条路上。
路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青山。
青山无言,却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里,有硝烟,有汗水,有泪水,也有笑容。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叫石头的年轻士兵,和一个替他走完回家之路的老兵。
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轻轻地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
那歌谣,飘得很远,很远……
我常常想起第一次踏上槐树村土地的那个下午。
泥泞包裹着我的解放鞋,每一步都像是跟大地在拔河。
那种沉重感,后来很多年,都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它提醒我,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有多么厚重,多么需要力量去改变。
刚到村里那会儿,最大的困难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是人心的隔阂。
村里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
对于我这个“空降”来的外人,他们表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竖着一道墙。
我能感觉到那道墙的存在。
它无形,却坚硬。
我开会,他们低着头,不说话。
我找人谈心,他们嗯嗯啊啊,就是不说实话。
我仿佛是一个闯入者,打扰了他们平静而贫穷的生活。
我没有气馁。
我知道,信任这种东西,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靠事做出来的。
我开始学着说他们的话,吃他们的饭,过他们的日子。
我跟他们一起,在田埂上抽烟,聊庄稼的长势。
我帮东家修过漏雨的屋顶,帮西家赶过跑丢的牛。
谁家有红白喜事,我都会去帮忙,递上一份微薄的礼金。
我记得有一次,村里张大爷的孙子半夜发高烧,抽搐不止。
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话,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我的那双腿。
我二话不说,背起孩子,就往三十里外的乡卫生院跑。
那晚没有月亮,天黑得像墨一样。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路上跑着,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怀里的孩子滚烫,呼吸越来越微弱。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不能让他出事。
他是槐树村的娃,也是我的娃。
等我跑到卫生院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我的两条腿,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又酸又麻,抖得站不住。
医生说,再晚来半个小时,孩子就危险了。
张大爷赶到后,一个劲地给我下跪,被我死死拉住了。
从那以后,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才真正地变了。
那道无形的墙,开始出现裂缝。
修路的时候,这种信任变成了巨大的力量。
我们遇到的困难,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最难啃的,是村口那段“老虎嘴”。
那是一段悬崖峭壁,要想通路,必须在山壁上硬生生凿出一条路来。
没有炸药,我们就用钢钎和铁锤,一点一点地凿。
“当!当!当!”
清脆的敲击声,在山谷里回荡,像是槐树村不屈的呐喊。
火星子四溅,落在我们古铜色的皮肤上,烫出一个个小泡。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们就这么干了整整一个冬天。
手上的老茧,厚得像盔甲。
到了年底,路基终于凿通了。
全村人站在“老虎嘴”的另一头,看着我们这群衣衫褴褛、满身尘土的汉子,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路修通后,我开始琢磨着怎么让村里人富起来。
光靠种地,只能勉强糊口。
必须得有产业。
我带着村干部,去外地的先进村考察学习。
我们看到人家种果树,我们也回来种。
我们看到人家搞养殖,我们也回来搞。
一开始,村民们不相信,不愿意投钱。
我带头,把自己的工资和转业费全部拿出来,建了村里第一个果园,第一个养猪场。
我跟他们说:“亏了,算我的。赚了,大家分。”
第一年,果树挂果了,猪也出栏了。
年底分红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拿到了一笔钱。
虽然不多,但那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村民们笑了。
那是我在槐树村,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
比城里的霓虹灯还要亮。
我的人生,就这样和槐树村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我见证了村里第一台拖拉机的诞生,第一台电视机的出现,第一个大学生的走出。
我也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
为了村里的水利工程,我跟技术员吵得面红耳赤。
为了给村小学争取一个好老师,我三番五次地往县教育局跑。
为了调解邻里之间的矛盾,我磨破了嘴皮子。
我的头发,就是在那段时间,一点一点变白的。
我也有过动摇的时候。
城里的父母来信,说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城里中学的老师,让我回去相亲。
战友们也劝我,说我在这个山沟里,是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和城里同龄人比起来,我像老了十岁。
我也问过自己,值得吗?
为了一个承诺,把自己的大好年华,都耗在了这里。
可是,每当我看到村民们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看到孩子们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读书,看到村子一天天变得更好。
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的青春,没有浪费。
它开在了槐树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
后来,我离开了槐树村。
组织的调令,我必须服从。
走的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村口,看着我。
石头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往我手里塞了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娃,到了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车子开动了,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一块。
我知道,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这里。
之后的工作,无论是在乡里,还是在县里,市里。
我始终保持着在槐树村养成的习惯。
脚踏实地,不说空话,多为老百姓办实事。
我见过很多官场上的浮华和虚伪。
但我始终守着自己的本心。
因为我知道,我的根在哪里。
槐树村,是我人生的第一所大学。
它教会我的,比任何书本上的知识都要深刻。
退休后,我拒绝了组织安排的疗养,也谢绝了儿女们让我去大城市养老的好意。
我回到了槐树村。
这里,才是我的家。
我喜欢在清晨,拄着拐杖,走到村东头的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槐树村的全貌。
晨雾缭-绕,炊烟袅袅,像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我站在这里,对着这片荒凉的土地,许下的诺言。
如今,诺言已经实现。
我的人生,也即将走到终点。
我没有什么遗憾。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转过身,不去粮站,而是走向那条通往槐树村的泥泞小路。
因为我知道,那条路的尽头,是我一生的价值所在。
我常常会去村里的小学看看。
学校是后来扩建的,窗明几净,设施齐全。
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校服,坐在教室里,大声地朗读着课文。
他们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春天里的小鸟。
我喜欢趴在窗户上,静静地听着。
有时候,会有老师发现我,把我请进去,给孩子们讲讲过去的故事。
我讲得最多的,还是修路的故事。
我告诉他们,他们脚下走的每一寸平坦的道路,都是他们的爷爷奶奶,用汗水和血水换来的。
我告诉他们,要珍惜现在的生活,好好学习,将来把家乡建设得更美好。
孩子们听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崇敬的光芒。
我不知道他们能听懂多少。
但我希望,能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感恩和奋斗的种子。
这颗种子,将来会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守护着这片土地。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出去打工了。
过年的时候,他们会开着小汽车回来。
他们会给我带来外面的新鲜玩意儿,会跟我讲外面的精彩世界。
他们会说:“老书记,现在外面发展得可快了,您也该出去走走看看。”
我总是笑着摇摇头。
“不了,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这里,就是我最好的归宿。”
其实我知道,我不是走不动了。
我是舍不得离开。
我怕我一走,就再也闻不到这里泥土的芬芳。
我怕我一走,就再也听不到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歌唱。
我怕我一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跟石头娘的感情,超越了亲情。
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我也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
我在槐树村的十年,她没少照顾我。
我的衣服破了,她帮我缝。
我生病了,她给我熬姜汤。
过年过节,她总会把我叫到她家,给我做一顿热乎乎的饭菜。
她很少提石头。
但我知道,她把对石头的思念和爱,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她走的那天,我守在她的床前。
她拉着我的手,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但她还是努力地朝着我的方向。
“娃……娘走了……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
我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泪如雨下。
“娘,您放心,我会的。”
她笑了。
脸上露出了一个安详的笑容。
然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我亲手为她操办了后事。
按照村里的习俗,我为她披麻戴孝,摔了瓦盆。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是她的儿子。
送她上山的那天,天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像是老天爷也在为她哭泣。
我站在她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
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也打湿了我的心。
娘,您去陪石头了。
你们母子俩,在另一个世界,终于可以团聚了。
不要牵挂我。
我会守着槐树村,守着你们的家。
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现在,我老了。
记忆力越来越差,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但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第一次来到槐树村时的情景。
也忘不了,石头牺牲时,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
更忘不了,石头娘拉着我的手,叫我“娃”时的温暖。
这些记忆,像刀子一样,刻在我的骨头里。
它们是我这一生,最宝贵的财富。
有时候,我会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在追求什么?
金钱?地位?名利?
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有过迷茫。
但现在,我明白了。
人这一辈子,求的,不过是一个心安。
一个无愧于心。
我做到了。
我对得起牺牲的战友,对得起信任我的百姓,也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这就够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美得像一幅画。
村里响起了广播,播放着新闻和天气预报。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那是人间的烟火气,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拄着拐杖,慢慢地往家走。
我的家,就在那片烟火深处。
我知道,有人在等我。
虽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但她的气息,她的温暖,永远都留在那间小小的土坯房里。
也永远,留在我心里。
我的一生,就像这夕阳。
有过最灿烂的光芒,也终将归于平淡。
但我相信,即使黑夜降临,我留下的那点光和热,也会照亮一小片天空。
为后来的人,指引方向。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时常会翻看一本旧相册。
相册的封面已经泛黄,边角也磨损了。
里面,是我在槐树村的十年。
有一张照片,是修路时的合影。
我们几十个汉子,光着膀子,站在刚修好的路基上。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光芒。
我的身后,就是那段最难啃的“老虎嘴”。
看着照片,我仿佛又能听到那“当当当”的凿石声,又能闻到那混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还有一张,是果园丰收时的照片。
我站在一棵苹果树下,手里托着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我的身边,围着一群笑得合不拢嘴的村民。
他们的笑容,比我手里的苹果还要甜。
相册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张照片。
是我离开槐树村时,石头娘塞给我那几个煮鸡蛋时,被人抓拍下来的。
照片有些模糊。
我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石头娘的手,布满了皱纹,像干枯的树皮。
但那几个鸡蛋,却在她的手里,显得那么圆润,那么温暖。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的眼睛都会发酸。
这十年,我为槐树村付出了很多。
但槐树村,也给了我更多。
它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一群亲人,给了我一生都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我是幸运的。
在我退休回到槐-树村后,我做了一件事。
我用我毕生的积蓄,设立了一个教育基金。
专门用来资助村里那些考上大学的贫困学生。
我希望,从槐树村走出去的每一个娃,都不要因为贫穷而放弃梦想。
我希望,他们都能学到知识,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然后,用他们学到的本领,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
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基金成立那天,村里给我办了一个小小的仪式。
我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
我没有准备讲稿。
我只是说:“孩子们,走出去,飞得再高再远,都不要忘了,你们的根,在槐树村。”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很多人的眼眶都红了。
包括我。
我的晚年生活,很平静,也很充实。
我每天都会写日记。
把我还能记住的那些往事,一点一点地记录下来。
我怕有一天,我真的老糊涂了,会把这些都忘了。
那将是我最大的遗憾。
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我知道,我离去见石头和石头娘的日子,不远了。
我一点也不害怕。
相反,我还有些期待。
我期待着,能再见到他们。
我期待着,能亲口告诉石头,他的家乡,现在有多美。
我期待着,能再吃一顿石头娘做的手擀面。
我想,我死后,就把我埋在村东头那个山坡上吧。
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槐树村。
那里,可以日夜守护着这片我深爱的土地。
那里,也可以远远地,望着石头的墓。
我们兄弟俩,生不能在一起,死后,也要做个伴。
今天,天气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
我摊开日记本,写下了这些文字。
写着写着,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那个虽然贫穷,却充满了希望和力量的年代。
我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那不是悲伤的泪。
是幸福的,是满足的,是无悔的。
我的一生,没有白活。
我用我的双脚,丈量了槐树村的每一寸土地。
我用我的双手,改变了一个村庄的命运。
我用我的真心,赢得了一群人的爱戴。
我是一个兵。
一个脱下了军装,却从未脱下军人使命的兵。
我的战场,不在硝烟弥漫的前线。
而在那片广袤而深沉的土地上。
我打了胜仗。
我为我的人生,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
现在,我可以,安心地,去休息了。
……
(以下为日记节选)
一九七七年,秋。
我来到了槐树村。泥路,土房,和石头描述的一模一样。见到了他的母亲,一位沉默的老人。我把抚恤金和军功章交到她手上时,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没有说话,只是跪下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她的儿子。
一九七八年,春。
修路。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今天,终于在村委会上提了出来。阻力很大,但老支书最后拍了板。我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但为了石头,为了这个村子,我必须打赢。
一九七八年,冬。
“老虎嘴”终于通了。手上的茧子磨掉了一层又一层,现在已经感觉不到疼了。晚上和兄弟们在工地上喝酒,大家唱着歌,笑着,闹着。看着他们黝黑的脸庞,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
一九七九年,夏。
山洪。老支书差点被冲走。我拉住了他。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出事。他是槐树村的主心骨。也是我的长辈。
一九八零年,秋。
果园丰收了。村里第一次分红。看着大家数着手里的钱,笑得像个孩子。我比他们还高兴。这条路,我们走对了。
一九八七年,夏。
我要走了。调令下来了。我舍不得。真的舍不得。石头娘给我煮了鸡蛋,她说,到了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我没敢回头看她,我怕我忍不住会哭。
二零一六年,春。
我回来了。退休了。村子变化很大,我都快不认识了。但村口的老槐树还在,村里人的热情还在。这里,还是我的家。
二零一九年,秋。
石头娘走了。我送了她最后一程。她临走前说,她有两个儿子。我知道,另一个是我。娘,您放心,我会守好这个家。
二零二三年,夏。
我老了。走不动了。每天就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写写日记。我把这辈子都写进了这本日记里。等我走了,就把它留给村里的孩子们吧。让他们知道,曾经有那么一群人,为了他们今天的生活,付出了怎样的努力。
这就,是我的一生。
一个普通士兵的一生。
一个基层干部的一生。
一个无悔于心的一生。
足矣。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