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打来的,平常到我正在为一杯咖啡应该加一份还是两份浓缩而犹豫。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甲虫,嗡嗡作响。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大伯。
电话是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打来的,平常到我正在为一杯咖啡应该加一份还是两份浓缩而犹豫。手机在桌上震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甲虫,嗡嗡作响。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大伯。
我盯着那两个字,咖啡店里舒缓的音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我的手指悬在半空,那杯已经做好的咖啡冒着热气,香气在空气里画着圈,但我闻不到了。
最终我还是接了。
“喂,大伯。”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像沙漠里的沙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是不是我本人。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浓重的乡音,每个字都像是从泥土里刨出来的。“是我。你……最近还好?”
“还行。挺好的。”我客气地回答,像在跟一个不太熟的客户通话。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听到电话那头有风声,还有一些模糊的嘈杂,像是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沙沙作响。他说:“那个……老家的房子,要拆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老家的房子。那个我只在记忆的角落里存放,蒙着厚厚灰尘的地方。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搬迁,上面给补偿款。”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一个数字砸了过来,“一户,四十五万。”
四十五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这个数字背后牵扯出的,那些我花了十几年时间试图忘记的东西。
“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一趟吧。”大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恳求,“这钱,要签字才能领。户口本上,还有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是啊,我的名字还在那个陈旧的、边角都已磨损的户口本上。一页属于我,但又不完全属于我的纸。
我挂了电话,咖啡已经凉了。我端起来喝了一口,又苦又涩,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五岁那年,被过继给了大伯。
这个“过继”,在我们老家,说得好听点是亲戚间互相帮衬,说得难听点,就是把我送给了他家。原因很简单,我下面有了一个弟弟,而大伯家一直没有儿子。在那个贫瘠的年代,多一张嘴吃饭,就意味着全家人都要勒紧裤腰带。而对于大伯来说,一个儿子,意味着香火的延续,意味着在村里能挺直腰杆。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我,就是那个被摆上台面的筹码。
我至今还记得那个下午。太阳很大,晒得地面发烫。我爹,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去大伯家的土路上。我的手心全是汗,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握得我很疼。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闷着头走路。我能闻到他身上浓浓的旱烟味,混着汗水和泥土的气息,那是属于他的味道,也是我最后一次那么清晰地闻到。
到了大伯家门口,大伯母,也就是我的新妈妈,端着一碗撒了白糖的煮鸡蛋迎了出来。那是那个年代最好的东西了。她把碗塞到我手里,笑得很慈祥,但我能看到她眼里的紧张和不安。
我爹把我往前推了一把,对我说:“以后,这就是你家了。要听话。”
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回头。一步都没有。
我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煮鸡蛋,站在大伯家门口的阳光下,看着那个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那碗鸡蛋,我一口都没吃。
从那天起,我管大伯叫“爹”,管大伯母叫“妈”。我有了新的名字,虽然只是改了姓。我有了新的房间,虽然只是在西屋隔出来的一小间。我有了新的生活,每天跟着大伯下地,帮大伯母烧火,像一个真正的儿子那样。
他们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大伯会用他粗糙的手掌,笨拙地给我削苹果,果皮连成一长条都不会断。大伯母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都留给我,她自己永远吃剩下的。冬天,她会把我的棉鞋放在灶台边上烤得暖烘烘的,等我穿的时候,那股暖意能一直钻到心底。
他们用尽了他们所有的方式来爱我,笨拙地,沉默地,却毫无保留地。
可我心里那个洞,始终没有被填满。
我会在夜里偷偷地想,我的亲生父母,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他们会想我吗?那个我从未谋面的弟弟,他是不是睡在原本属于我的那张床上?
我偶尔会在村里碰到他们。我爹会避开我的眼神,匆匆走过。我娘会远远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愧疚,又像是思念。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谁也无法跨越。
这种割裂感,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的童年里。我努力地做一个好儿子,努力地学习,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然后是省城的大学。我拼命地想逃离那个地方,那个充满了复杂情感和无声尴尬的村庄。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城市。我很少回家。一开始是忙,后来,就变成了习惯。我和大伯大伯母的通话,也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个月一次,再到逢年过节才想起来打一个。我们的话题,永远是那几句:“钱够不够花?”“身体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看看?”
我总是说,“快了,快了。”
但这个“快了”,却遥遥无期。
现在,一通电话,一个数字,把我所有逃避的东西,都赤裸裸地推到了面前。
回去。我必须回去。
我买了一张回老家的火车票。是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要晃荡一天一夜。我故意选的。我需要时间,需要这段缓慢的摇晃,来整理我混乱的思绪。
火车启动的时候,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迅速倒退,像一场盛大的告别。车厢里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不好闻,却意外地让我感到一丝安宁。
我的思绪,也随着火车的“况且”声,回到了过去。
我想起了小时候,大伯教我写字。他的手很大,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沙盘上写。他的手劲很大,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他说:“男娃子,字要写得有力,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谁也拔不走。”
我想起了大...母给我缝的第一个书包。是用好几块不同颜色的碎布拼成的,针脚歪歪扭扭,但很结实。我背着那个书包,在村里的小路上跑来跑去,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还想起了,有一年冬天,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是...伯,用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我,在没过膝盖的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骑了二十多里山路,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我趴在他宽阔又坚实的后背上,能感觉到他的喘息,像一头疲惫的老牛。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眉毛上,很快就结了冰。到了卫生院,他整个人就像一个雪人。
他把我安顿好,自己却累得瘫倒在走廊的长椅上。
这些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播放。它们是温暖的,是真实的。可为什么,我却总觉得隔着一层什么?
火车在夜色中穿行。我看着窗外漆黑一片,偶尔有几点灯火闪过,像遥远的星星。我突然意识到,我一直在用“逃离”来定义我的成长。我逃离了贫穷,逃离了那个小山村,也逃离了那份沉重而复杂的爱。
我以为我成功了。我在城市里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我活成了他们期望的样子,甚至比他们期望的还要好。
可我真的自由了吗?
不。我只是把那道伤口,用一块叫做“成功”的创可贴给盖住了。现在,这块创可贴要被撕开了,连皮带肉。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冷空气涌了进来,让我瞬间清醒。
站台上,我一眼就看到了大伯。
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往车厢里望,眼神里带着一丝焦急和期盼。
看到我的时候,他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局促的笑。他快步走过来,想帮我拿行李。
“不用,大伯,我自己来。”我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然后又默默地收了回去,搓了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喃喃地说。
我们一路无话。他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就是村里常见的那种,突突突地响。我坐在后面,看着他被风吹得扬起的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路还是那条路,只是比以前宽了些,铺上了水泥。路两边的白杨树,也长得更高更粗了。村子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一些老房子已经被推平了,变成了废墟,上面盖着绿色的防尘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的味道。
“快了,都快拆完了。”大伯像是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车子停在了家门口。还是那个熟悉的院子,只是院墙上多了几道裂缝。院子里的那棵枣树,比我记忆中更加枝繁叶茂。
大伯母从屋里迎了出来。她看到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嘴里不停地说:“瘦了,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那股熟悉的暖意,顺着我的手臂,一直传到心里。
屋子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墙上贴着泛黄的奖状,那都是我小时候的。桌子上摆着我上大学时寄回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一脸灿烂。
大伯母很快就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这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埋头吃面,不敢看他们。我怕看到他们眼里的期盼,也怕他们看到我眼里的疏离。
吃完饭,大伯终于提起了正事。
他从一个陈旧的木箱子里,翻出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户口本,还有一些文件。
“就是这个,要你签字。”他指着文件上的一处空白,对我说。
我看着那份文件,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拆迁补偿协议”。户主的名字,是大伯。家庭成员那一栏,有大伯,有大伯母,还有我。
“签了字,钱就能下来了。”大伯说,“这钱,我们商量过了。你一份,我们一份,还有……你那边,也一份。”
他说“你那边”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我知道,“你那边”指的是谁。我的亲生父母。
我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笔。我的手有些抖。
就在我准备签字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他比大伯要矮一些,背更驼,头发也更白。他穿着一身不合体的旧西装,看起来很滑稽,又很心酸。
他是我爹。我的亲生父亲。
他看到我,愣在了原地,眼神躲闪,不敢和我对视。他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红得有些不自然。
“我……我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他结结巴巴地说,把网兜放在了桌子上。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大伯站了起来,脸色有些难看。“你来干什么?”
“我……我就是来看看孩子。”我爹的声音更低了。
大-母赶紧出来打圆场,“来了就坐吧,吃了没?”
我爹摇了摇头,局促地站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看着他。这个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我应该恨他吗?我曾经恨过。在无数个夜里,我都会想,他为什么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
可是现在,看着他这副苍老而卑微的样子,我发现,我竟然恨不起来了。我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悲哀。
他的一生,似乎都活在贫穷和愧疚里。
那天下午,我们四个人,就那么尴尬地坐着。谁也不说话。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记录着这漫长而难熬的时光。
最后,还是我爹先开了口。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那笔钱……你……你大伯都跟你说了吧?”
我点了点头。
“你……你别怪你大伯。”他说,“这事,不怨他。都怨我。当年是我没本事,养不活你们兄弟俩。”
他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你弟弟,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家里那点钱,都给他看病了。实在……实在是没办法了……”
我静静地听着。这些话,我曾经在心里幻想过无数遍。我以为我会愤怒,会质问,会歇斯底里。
但没有。我只是觉得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原来,这就是真相。一个如此简单,又如此残酷的真相。我不是被抛弃的,我只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贫困的家庭里,被“牺牲”掉的那个。
我的存在,是为了让我的弟弟能够活下去。
这算什么?伟大吗?还是可悲?
我不知道。
“这些年,你大伯大伯母,把你养大,不容易。”我爹继续说,像是在交代遗言,“他们是你的亲人。比我还亲。”
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走了。”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然后,他佝偻着背,消失在了院门口。
他走后,屋子里更安静了。
大伯默默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大伯母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我拿起笔,在那份协议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签完字,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接下来的几天,我留在了老家。我帮着大伯大伯母收拾东西。老房子里,有太多太多的旧物件。每一件,都承载着一段记忆。
我翻出了我小时候的课本,书页已经泛黄,上面有我用铅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小人。我找到了那个大伯母给我缝的碎花布书包,虽然已经褪色,但依旧很结实。我还找到了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青蛙,那是我小时候唯一的玩具,是大伯去镇上赶集,给我买回来的。
我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纸箱里。
大伯母看我收拾这些,总是在旁边念叨:“这些破烂玩意儿,还留着干啥,都扔了吧。”
我笑着说:“不扔,这些都是宝贝。”
是啊,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是我曾经想要拼命逃离,但现在却无比珍贵的过去。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在床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盒子上了锁,已经生锈了。
我问大伯母,这是什么。
她看了一眼,说:“这是你大伯的宝贝,谁也不让碰。”
我有些好奇。大伯一个粗人,能有什么宝贝?
晚上,我趁大伯睡着了,偷偷地拿了那个盒子。我找了一根铁丝,费了半天劲,才把那把生锈的锁给撬开。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一沓沓的信,还有几张照片。
信,是我从大学开始,写回来的家书。每一封,他都整整齐齐地叠好,用一根红绳捆着。我没想到,我那些报喜不报忧,充满了客套话的信,他竟然都存着。
照片,有我上大学时在校门口拍的,有我工作后参加公司团建拍的。还有一张,是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样子,骑在大伯的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照片的背景,就是院子里的那棵枣树。
照片已经泛黄,但那份快乐,却像是穿透了时光,扑面而来。
在盒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本陈旧的日记本。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日记本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是大伯的笔迹。他识字不多,很多字都用拼音代替了。
日记是从我被过继到他家的那天开始写的。
第一篇,是这样写的:
“今天,老二家的娃,过来了。娃很乖,不哭也不闹。就是不肯吃饭。我心里难受。我对不起老二。但我没得选。我得有个后。”
“娃半夜哭了,喊娘。我抱着他,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今天带娃去赶集,给他买了个铁皮青蛙。他高兴坏了,玩了一下午。看他笑,我心里也跟着高兴。”
“娃上学了。拿回来的奖状,贴了一墙。老师都夸他聪明。我骄傲。这是我儿子。”
“娃考上大学了。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摆了酒席,请全村人吃饭。我喝多了,跟人吹牛,说我儿子有出息。”
“娃毕业了,留在了城里。他说城里好。好就好。只要他好,就行。”
“娃打电话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我知道他忙。年轻人,都是这样。我不怪他。”
“今天,我去看老二了。他病了,挺严重的。他跟我说,他对不起娃。我说,别说这些了,都过去了。其实我知道,过不去。这事,像块石头,压在我们兄弟俩心上一辈子。”
日记的最后一篇,是前几天的。
“娃要回来了。我不知道该跟他说啥。那笔钱,该怎么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我怕我处理不好,让娃心里不舒服。我老了,没用了。我只希望,他能好好的。”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不善表达的男人,心里竟然藏着这么多事。他的爱,像他的人一样,深沉而笨拙。他把所有的愧疚、担忧和爱,都写在了这本没有人知道的日记里。
我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放回盒子,把盒子恢复原样,放回床底。
那一晚,我失眠了。
第二天,拆迁队的人来了。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声,那座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老房子,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地变成了废墟。
我没有感到难过。我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是时候该放下了。
房子没了,但家还在。
搬迁款很快就下来了。一张四十多万的银行卡,交到了大伯手里。
那天晚上,大伯把我们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我,大伯母,还有我的亲生父母,以及我的弟弟。
这是我第一次,和我那个名义上的弟弟,坐在一起。他比我小五岁,长得很像我爹,性格也很内向,不怎么说话。
气氛很尴尬。
大伯把那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中间,说:“这钱,今天咱们把它分清楚。”
他看着我,说:“按理说,这房子是我的,钱也该是我的。但是,你也是这个家的人,户口本上有你的名字。所以,这钱有你一份。”
然后,他又看着我爹,说:“老二,当年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你心里也不好受。这钱,也该有你一份。”
最后,他说:“我跟你们大伯母商量过了。我们俩,老了,也用不着那么多钱。这钱,我们分成三份。我一份,老二家一份,剩下的一份,给娃。”
他口中的“娃”,自然是指我。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大哥,这钱我不能要。当年是把娃过继给你了,他就是你儿子。这钱,跟你家没关系。”
我弟弟也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看着桌子上的那张卡,心里很平静。我站了起来,对他们说:“这钱,我不要。”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我。
“大伯,大伯母,”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养我长大,这份恩情,多少钱都还不清。这钱,是你们的养老钱,你们必须收下。”
然后,我转向我爹,说:“你是我爹,这改变不了。但这些年,是大伯大伯母在照顾我。他们,也是我爹,我妈。”
我从我的钱包里,拿出了另一张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这里面有二十万。是我这些年工作攒的。密码是弟弟的生日。”
我看着我弟弟,说:“我没尽过做哥哥的责任。这点钱,你拿着,以后娶媳-用,或者做点小生意。别学我们这一辈,活得太累。”
弟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爹也愣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至于那四十五万,”我拿起桌上的那张卡,塞回大伯手里,“你们二老留着。以后别那么省了。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剩下的钱,就在镇上买个小房子,安度晚年。别再回这村里了。”
“这……这怎么行!”大伯急了,要把卡推回来。
我按住他的手,说:“大伯,你就听我一次。算我求你了。”
我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人,第一次在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饭桌上,没有了尴尬和沉默。大伯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他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了我这么一个儿子。
我爹也喝多了。他哭得像个孩子。他说他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娘。
我扶着他,拍着他的背,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年的怨恨,不甘,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明白了,爱,有很多种形式。有些爱,是温暖的陪伴。有些爱,是无奈的放手。它们或许不完美,甚至带着伤痛,但它们都是真实的。
我不再是那个被抛弃的孩子。我是被两份沉甸甸的爱,共同养大的孩子。一份爱,给了我生命。另一份爱,给了我成长。
离开老家的那天,是个晴天。
大伯,大伯母,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都来送我。
我跟他们一一拥抱。
拥抱大伯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苍老的身躯在微微颤抖。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爹,保重。”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了。然后,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脖子上。
拥抱我爹的时候,我说:“爸,以后别抽那么多烟了,对身体不好。”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泣不成声。
我上了车,不敢再回头看。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车子缓缓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们站在原地,不停地挥手,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和那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一起,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这是释怀的眼泪。
我掏出手机,给我女朋友发了一条信息:“我回来了。我们结婚吧。我想有个家了。”
很快,她回复了一个字:“好。”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我知道,从此以后,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不再是一个没有根的人。我有两个家。一个在过去,一个在未来。而我,就站在这过去和未来的交界处,带着两份沉甸甸的爱,走向我新的人生。
那棵老家的枣树,或许已经被推倒了。但它已经在我心里,重新扎下了根。我知道,等到来年春天,它一定会,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就像我的人生一样。
回到城市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班,下班,和女朋友筹备婚礼。一切都按部就班。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我的心,变得比以前更柔软,也更坚定了。
我开始更频繁地给家里打电话。不再是逢年过节的例行公事,而是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我会跟大伯母聊聊最近菜价的涨跌,听她唠叨邻居家的八卦。我也会跟大伯聊聊新闻,听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发表一番高见。
有时候,我爹也会接过电话。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尴尬的沉默。他会问我工作累不累,叮嘱我按时吃饭。我会告诉他,我一切都好,让他和我娘也保重身体。
我和弟弟也加上了微信。他偶尔会发一些他生活里的照片给我。他用我给他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手机维修店。照片里,他站在自己的店门口,笑得很腼腆,但眼睛里有光。
我给他发了个红包,留言说:“好好干。”
他回复:“哥,谢谢你。”
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原来,亲情,并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的表达。它就藏在这些平淡的日常里,在一句句的问候里,在一个个的表情包里,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我和女朋友的婚礼,定在了秋天。我们决定,回老家办。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他们的时候,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我听到大伯母带着哭腔的声音:“好,好,回来办,回来办!我给你们准备最好的!”
婚礼那天,小镇上的小酒店,被我们包了下来。两家人,第一次这么齐整地坐在一起。大伯和大伯母,我爹和我娘,他们都穿上了我给他们买的新衣服,坐在主桌,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欣慰。
婚礼仪式上,司仪让我说几句。我拿着话筒,看着台下的他们,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我说:“今天,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父母们。我有两位父亲,两位母亲。他们给了我两次生命。一次是身体的,一次是灵魂的。”
“我的第一位父亲和母亲,他们给了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在那个最艰难的年代,他们做出了最艰难的选择。这个选择,或许让我有过不解和怨恨,但今天,我只想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让我有机会,看到这个世界。”
我看到我爹和我娘,在台下,已经泪流满面。
“我的第二位父亲和母亲,”我转向大伯和大伯母,“他们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港湾。他们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责任。他们把一个懵懂的孩子,养育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爹,妈,谢谢你们。”
大伯站了起来,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朝着台下所有宾客,大声地喊:“这是我儿子!我儿子!”
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转过身,拥抱了我的新娘。我在她耳边说:“谢谢你,让我终于有勇气,去面对这一切。”
她笑着,眼角也带着泪光。“因为你,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美好的感情。”
婚礼结束后,我带着妻子,回到了那个已经变成了一片平地的小村庄。
原来的地方,已经盖起了崭新的楼房。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我们家老宅原来的位置。那棵枣树,真的已经不在了。地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树坑。
我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妻子握住我的手,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树虽然没了,但它的根,还在这片土里。明年春天,说不定会从旁边,再长出一棵小树苗来。”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说:“会的。一定会的。”
是的,一定会的。
生命就是这样,告别,然后重生。结束,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回城的前一天,我去看望了我爹。他病了之后,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娘在旁边照顾他。
我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就像小时候,大伯给我削的那样,果皮连成一长条,没有断。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你……跟你大伯,越来越像了。”他说。
我笑了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快吃吧。”
他接过苹果,咬了一口,说:“甜。”
临走的时候,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只小小的,用红绳编的平安符。编得很粗糙,一看就是出自一双老人的手。
“你娘……去庙里给你求的。保你平安。”他说。
我握着那只小小的平安符,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走了。这一次,我没有再逃避。我一步三回头。我看到我爹和我娘,相互搀扶着,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我,直到我的车,拐过了弯,再也看不见。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家?
是有血缘关系的地方?还是有养育之恩的地方?
或许都不是。
家,是你无论走了多远,心里都永远牵挂的地方。是那个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无条件接纳你的地方。是那个能让你卸下所有防备,变回一个孩子的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何其幸运。我拥有了两个家。
几年后,大伯母去世了。是突发的心脏病,走得很安详。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国外出差。我立刻买了最早的航班,赶了回去。
葬礼上,大伯一夜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他没有哭,只是默默地坐在灵堂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像一座被风霜压弯的山。
我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响头。我叫了一声:“妈。”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这个给了我整个童年温暖的女人,就这么走了。她甚至没来得及看到我的孩子出生。
处理完后事,我想接大伯去城里跟我一起住。但他拒绝了。
他说:“我住不惯城里。我就守着这个家,守着你妈。”
我知道,他是怕给我添麻烦。
我没有再坚持。我只是在镇上,给他请了一个保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然后,我每隔一两个星期,就带着妻儿,回来看他一次。
我的儿子,很喜欢听他太爷爷讲过去的故事。大伯每次看到曾孙,脸上都会露出久违的笑容。他会抱着我的儿子,给他讲我小时候的糗事。讲我怎么爬树掏鸟窝,怎么下河摸鱼。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洒在我儿子稚嫩的脸庞上。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生命的传承。
又过了两年,我爹也走了。他是笑着走的。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我这辈子,没啥本事。唯一做对的一件事,就是把你……给了你大哥。”
我握着他冰冷的手,说:“爸,你别这么说。你和妈,给了我生命。这就够了。”
他笑了。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爹和我娘的墓,和我大伯母的墓,葬在了一起。就在村子后面的那片山坡上。从那里,可以看得很远,可以看到整个村庄,也可以看到远方的路。
每年清明,我都会带着妻儿,回来给他们扫墓。
我会告诉我的儿子:“这里,躺着你的三位爷爷,一位奶奶。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儿子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大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开始变得健忘。有时候,他会对着我,叫我“老二”。有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问我,“娃怎么还不回来?”
我知道,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陪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突然对我说:“我想回老屋看看。”
我愣了一下,说:“爹,老屋已经拆了。”
他摇了摇头,固执地说:“没拆。就在那儿。院子里,还有棵枣树。”
我看着他浑浊的眼睛,知道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记忆了。
我扶着他,在已经变成小区的村子旧址上,慢慢地走着。我指着一栋楼,对他说:“爹,你看,这就是我们家原来的地方。”
他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笑了。“是啊,是啊。我看到枣树了。树上,还结了好多枣。红红的,真甜。”
他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个孩子一样,睡着了。
阳光暖暖的,照在我们身上。
我突然明白了。那座老房子,那棵枣树,从来没有消失过。它们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也活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我们生命的根。无论枝叶伸向何方,根,永远都在那里。
我的人生,就像一个圆。我从那个小山村出发,拼命地往前跑,跑了很远很远。我以为我是在逃离。但最后我才发现,我跑的每一步,都是在向着家的方向,回归。
那四十五万,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它激起的涟漪,最终抚平了我心里所有的褶皱。它让我看清了亲情的真相,也让我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
钱,很重要。但比钱更重要的,是爱。是那些隐藏在沉默、愧疚、牺牲和陪伴背后的,深沉而又笨拙的爱。
它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财富。是支撑着我们,走过漫长岁月的,最坚实的力量。
来源:仁爱山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