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着她那位哭得呼天抢地、一脸悲痛的丈夫葛建国的面,我径直走到灵前,没有鞠躬,也没有上香。我从怀里掏出三支沉香,那种上千块一克的顶级货色,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在了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瞬间盖过了灵堂里劣质檀香的呛人味道。葛建国那张悲伤的脸
在柏婉清的葬礼上,我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
当着她那位哭得呼天抢地、一脸悲痛的丈夫葛建国的面,我径直走到灵前,没有鞠躬,也没有上香。我从怀里掏出三支沉香,那种上千块一克的顶级货色,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在了香炉里。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瞬间盖过了灵堂里劣质檀香的呛人味道。葛建国那张悲伤的脸僵住了,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我没理他,只是对着柏婉清的遗像,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香气吸进肺里,替她闻一闻这自由的味道。在场亲友的窃窃私语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但都无所谓了。因为只有我知道,这股香气,是她梦了一辈子的味道。而这一切,都要从35年前,那个燥热黏腻的夏夜说起。
那年是1985年,我17岁,正在读高二,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和无处安放的荷尔蒙。我们家住在国营纺织厂的老式筒子楼里,一栋楼就是一个小社会。那个夏天格外热,知了从天亮扯着嗓子喊到天黑,空气里全是黏糊糊的汗味和饭菜的混合味道。晚上八点多,正是全楼最热闹的时候,电风扇拼了命地摇头,男人们光着膀子在楼道里下棋,女人们聚在一起摇着蒲扇,东家长西家短。突然,“啪”的一声,整栋楼陷入了一片死寂和黑暗。停电了。
咒骂声和孩子的哭闹声瞬间四起。我爸摸黑从屋里搬出小板凳,嘴里骂骂咧咧:“这破电网,比我这老骨头还虚!”我妈则拿出蚊香点上,那股廉价的艾草味很快就弥漫开来。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坐在楼道里,借着窗外一点微弱的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在我被热得昏昏欲睡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家门口响起:“卫东在家吗?”
我一个激灵就清醒了。是柏婉清,我们这栋楼里最特别的女人。她当时35岁,是厂办葛建国科长的老婆。她不像厂里其他的女人,嗓门大,皮肤糙,身上总有股机油味。柏婉清皮肤白皙,说话总是细声细语,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她不怎么和邻居们扎堆聊天,总是独来独往,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我们这些半大小子,私底下都叫她“白娘子”,觉得她美得不像凡人。
我妈赶紧站起来,热情地问:“是婉清啊,找我们卫东有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的局促不安。她小声说:“叔,婶,不好意思啊。建国今晚去外地开会了,回不来。这突然停电,我……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能不能让卫东过去陪我坐会儿,等来电了就行。”
这话一出,楼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几个正在聊天的阿姨都竖起了耳朵。我爸妈倒是没多想,那个年代的邻里关系淳朴,互相帮衬是常事。我爸一挥手,特豪爽地说:“去吧,卫东!大小伙子一个,保护阿姨是应该的!快去!”我妈也叮嘱我:“机灵点,多跟柏阿姨说说话,别让人家害怕。”
我的心“咚咚”地开始狂跳,一半是紧张,一半是莫名的兴奋。我就像领了圣旨的士兵,晕乎乎地跟着柏婉清,走向了她家。她家在走廊尽头,一路上,我能感觉到背后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一进她家门,一股和楼道里完全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汗味和油烟味,而是一股干净的皂角香和书卷气。她摸黑找到蜡烛点上,昏黄的烛光下,我才看清她家的陈设。地板擦得锃亮,家具虽然老旧,但都蒙着干净的白布罩子。最显眼的是墙角一台“百灵”牌的落地式收音机,旁边还有一个书架,上面整整齐齐码着好多书。这在我们厂区是顶级的配置了。
“坐吧,卫东。”她指了指一张竹椅,然后转身去厨房,端来一杯橘子汽水,还插了根吸管。“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喝点这个解解暑。”那杯汽水在烛光下冒着泡,对我来说,简直是琼浆玉液。我拘谨地道了谢,双手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睛却不敢乱看。
屋里很静,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和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柏婉清坐在我对面,双手捧着脸,静静地看着烛火,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她好像真的只是害怕,并没有要和我说话的意思。我一个毛头小子,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过了好久,她才幽幽地开口:“卫东,你是不是觉得阿姨很奇怪?”我吓了一跳,嘴里的汽水差点呛出来,赶紧摇头:“没、没有,阿姨。”她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在跳动的烛光里显得特别凄美。“一个人待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时间长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能想出来。人啊,还是得有点光才行。”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我听不懂,只能傻傻地点头。
她又问我:“你喜欢看书吗?”我老实回答:“就看看《故事会》和武侠小说。”她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泰戈尔的诗集,翻开一页,轻声念道:“‘我相信,你的爱会像阳光一样,包围着我,然而又给我光辉灿烂的自由。’”她的声音真好听,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念完,她把书递给我,说:“有空可以看看这个,比那些打打杀杀的有意思。”
我接过书,书页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一股奇异的电流从我手指窜遍全身。就在这时,她忽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了我拿着书的手背上。她的手很凉,和这闷热的夏夜格格不入。我像被电击了一样,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越来越近的雪花膏香味,能看到她烛光下深不见底的眼睛。我才17岁,哪里经过这个阵仗,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跑,还是不跑?
就在我脑子乱成一锅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时候,“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裹挟着一身酒气冲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妈的,我就知道有鬼!”是葛建国!他不是去外地开会了吗?
他一眼就看到了屋里的情景:烛光下,他的老婆和一个半大小子坐在一起,手还“碰”在一起。他那张平时在厂里人五人六的脸,瞬间扭曲得像个恶鬼。柏婉清闪电般地缩回手,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好啊你个柏婉清!老子前脚走,你后脚就敢往家带野男人!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葛建国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结结巴巴地解释:“葛科长,不是的,是柏阿姨她害怕……”
“你给我闭嘴!”他根本不听,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动我葛建国的人?嗯?”他的眼睛通红,像要吃人。我当时虽然个子不矮,但在他这个成年男人面前,气势上完全被压垮了。
柏婉清冲过来,挡在我身前,声音颤抖却带着一丝决绝:“葛建国!你发什么疯!是我叫卫东来的!跟孩子没关系!”“跟你没关系?”葛建国一把推开她,柏婉清踉跄着撞在桌角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从兜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扔在我脚下,语气里充满了侮辱:“小崽子,这是给你的辛苦费!拿着钱赶紧滚!以后再让我看见你靠近这屋半步,我打断你的腿!”
那一刻,屈辱、愤怒、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我看着地上那几张被他酒气熏过的钱,又看了看缩在墙角,用惊恐和绝望的眼神看着我的柏婉清,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的害怕是真的,但她怕的不是黑暗,而是眼前这个男人。我什么也没说,涨红着脸,看都没看地上的钱,转身就跑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屋子。身后,传来了葛建国更加恶毒的咒骂和女人的抽泣声。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柏婉清那双绝望的眼睛。第二天,我妈问我昨晚怎么回事,我只说是葛科长喝多了,误会了。从那以后,我刻意躲着柏婉清,在楼道里碰见,也只是飞快地低下头走过去。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那晚的恐惧,也怕看到她眼里的伤。偶尔,我能看见她眼角的淤青,或是胳膊上被衣服遮住的伤痕。楼道里那些长舌妇们开始窃窃私语,说葛科长脾气大,在外面装孙子,回家就打老婆。但没人敢管,也没人想管。那是人家的家事。
很快,我考上大学,离开了那座压抑的筒子楼。后来参加工作,下海经商,几经沉浮,也算小有成就。我再也没回过那个老厂区。关于柏婉清的记忆,就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被我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我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半个月前,我接到老家一个发小的电话,他说:“卫东,‘白娘子’没了,肝癌,走的时候很痛苦。”
挂了电话,我在办公室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35年前那个夏夜,像电影一样在我脑中一遍遍回放。我终于明白,那晚她叫我去,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害怕,也不是什么勾引。她只是太孤独,太绝望了。她可能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找一个还没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少年,看一下他眼睛里的光,来证明这个世界不全是黑暗。而我,却因为年少的怯懦,在她和那个恶魔之间,选择了逃跑。这分愧疚,像毒蛇一样,噬咬了我三十多年。我必须去她的葬礼,用我自己的方式,跟她说一声迟到了35年的对不起。
就在我上完香,准备离开灵堂的时候,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拦住了我。他说他姓王,是柏婉清女士生前委托的律师。“请问是卫东先生吗?”他问。我点了点头。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柏女士留给您的。”
我愣住了。葛建国也看到了这一幕,他冲过来想抢那个信封,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她能给你留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俩当年就有一腿!”王律师身子一侧,挡住了他,严肃地说:“葛先生,请您自重。这是具有法律效力的遗嘱执行。如果您再骚扰,我就要报警了。”葛建国悻悻地退了回去,但那双怨毒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我。
我拿着信封,走到车里,颤抖着双手拆开。里面是一封长长的信,和一把小小的保险箱钥匙。信是柏婉清的笔迹,娟秀又带着一丝颤抖。“卫东,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让我痛苦了一辈子的世界。请原谅我当年的唐突,也谢谢你当年的善良。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那个停电的夜晚,对我意味着什么。”
信里,她把一切都说了。葛建国是个在外谦卑温和,在家却凶残暴戾的虐待狂。他仕途不顺,就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停电的夜晚尤其可怕,因为没有电视和灯光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暴力会变本加厉。那天晚上,他根本不是去外地开会,而是跟厂里一个寡妇出去鬼混,被她无意中撞见了。她知道他晚上回来一定不会放过她。她绝望之下,看到了在楼道里乘凉的我。她说,看到我那双清澈的、还没被世俗污染的眼睛,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想让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不是想勾引你,孩子,”信里写道,“我只是想在我被黑暗吞噬之前,把一丝求救的信号,传递给一个善良的人。我碰你的手,是想让你记住那个时刻,记住我的恐惧。你跑了,我一点都不怪你。换做任何人,都会跑。但你没有拿地上的钱,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信的她写道:“我这一生,没什么留下的。这个保险箱里,是我攒下的一些东西,还有我这么多年写的日记,里面记录了葛建国每一次的暴行。如果你愿意,就让它们公之于众,算是我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交代。如果你觉得麻烦,就把它扔进江里,让我的一切都随风而去吧。钥匙和笔,送给你。那支笔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他曾希望我能用它写出锦绣文章。我没能做到,希望你能用它,写一个光明磊落的前程。卫东,替我……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原来,我误会了她35年。她不是风情万种的荡妇,也不是逆来顺受的怨妇,她是一个用自己微弱的方式,进行着绝望抗争的勇士。我以为我是那个被引诱的少年,其实,我只是被她选中的,一个见证者。第二天,我带着王律师,用那把钥匙打开了银行的保险箱。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个铁皮盒子。盒子里,是十几本厚厚的日记,和一支派克金笔。日记里,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她每一天的血和泪。
我把那些日记复印了一份,交给了葛建国单位的纪委。至于葛建国,等待他的,将是身败名裂的下场。我拿着那支派克金笔,在阳光下,它闪着温暖的光。我终于明白了葬礼上那三支沉香的意义。它不是祭奠,而是宣告。宣告一个被禁锢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自由。而我,这个当年的见证者,在35年后,终于成了她的执行人。
来源:极暇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