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忙碌的雀跃。我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手机,拿起旁边一个滚圆的网纹瓜。刀刃切下去,汁水顺着刀身往下淌,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
“薇薇,再切点水果,你爸爱吃哈密瓜。”
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丝忙碌的雀跃。我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手机,拿起旁边一个滚圆的网纹瓜。刀刃切下去,汁水顺着刀身往下淌,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
今天是爸爸的七十五岁大寿。
这栋别墅,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喜气。客厅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干果零食,阳台的栏杆上挂着我哥买来的彩带,虽然有点俗气,但在下午的阳光里,也一闪一闪地,晃得人眼睛发花。
我哥林强正陪着爸爸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一部老掉牙的战争片,枪炮声和我妈在厨房里剁馅的声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又和谐的交响。
我把切好的哈密瓜摆成一朵花的形状,端了出去。
“爸,吃水果。”
爸爸的视线从电视上挪开,落在我脸上,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一圈圈年轮。他拿起一块瓜,放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还是我闺女贴心。”
我哥在一旁搭腔:“那可不,薇薇可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我笑了笑,没接话。
这栋别墅,是我二十八年前买的。
那时候我刚三十出头,在设计行业里熬出了头,手里攒了第一笔像样的钱。爸妈还挤在单位分的那个老旧的两居室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我哥刚结婚,孩子嗷嗷待哺,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没跟任何人商量,用几乎全部的积蓄,付了这栋郊区别墅的首付。写的是我自己的名字,但从装修好的第一天起,住进来的就是我爸妈。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爸妈辛苦了一辈子,该享享福了。至于我自己,我还年轻,有手有脚,住哪里都一样。
这一住,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里,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我和先生陈默住在市区的公寓里,离我上班的地方近。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开车回来,陪爸妈吃顿饭,带点他们爱吃的东西。
这栋别墅,渐渐地,从“我的房子”,变成了“我爸妈家”。
我亲手在院子里种下的那几株月季,早就被我爸拔了,换成了他喜欢的黄瓜和西红柿。我精心挑选的米色布艺沙发,被我妈套上了她最爱的大红牡丹花布套。我书房里那些专业书籍,也被挪到了角落,给我哥的孩子腾地方放他那些奥特曼和乐高。
我从没计较过这些。
房子是为人服务的,他们住得舒心,比什么都重要。
我甚至觉得很满足。看着爸爸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菜地,妈妈在宽敞的厨房里研究新菜式,我觉得我当年的决定,无比正确。
这是一种稳定的,被我小心翼翼维护了二十八年的家庭平衡。我出钱,他们出力,我们共同维系着一个看起来无比和谐美满的大家庭。
我以为,这种稳定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老去的那一天。
晚饭的时候,亲戚们都到齐了。
满满当当一大桌子人,热闹非凡。我哥作为长子,端着酒杯,说了几句开场白,无非是祝爸爸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话。
爸爸今天很高兴,脸喝得红扑扑的,眼神亮得像个孩子。
他端起酒杯,站了起来。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今天,谢谢大家来给我这个老头子过生日。”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但有两个好孩子,我很知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又落在我哥林强身上。
“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一件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爸爸的目光,落在了这栋房子的天花板上,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看到更远的地方。
“这栋房子,”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我和你妈商量过了。等我们俩哪天腿一蹬,不在了,就留给我儿子,林强。”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那么响,那么清晰。
周围亲戚们的表情各异,有惊讶,有探寻,有理所当然。我哥林强的脸上,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坦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我妈坐在我旁边,她悄悄地,在桌子底下,用手碰了碰我的膝盖。那只手,干燥,微凉,带着一丝恳求的颤抖。
我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爸。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还在继续说着他的安排。
“薇薇有出息,她自己有房子,也不缺这个。林强不一样,他压力大,孩子也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我这个当爹的,总得为他多考虑一点。”
他的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天经地义。
仿佛这栋房子,从一开始就是他的财产,可以由他任意支配。
仿佛我这二十八年的付出,只是为他们一家人做了嫁衣。
我手里的筷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我妈在桌子底下,更用力地捏了捏我的腿。那力道,像是在求我,求我别出声,别在这个时候,让他下不来台。
我弯下腰,去捡那双筷子。
冰凉的木头触感,让我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该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
当着这么多亲戚的面,去质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把我买的房子,过户给我哥?
去告诉所有人,这栋他口中要“留给”儿子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那会是怎样一幅难堪的场面?
爸爸的七十五大寿,会变成一场家庭闹剧。而我,会成为那个不懂事,不大度,斤斤计较的女儿。
我慢慢地直起身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爸,您喝多了。”
我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爸爸的脸沉了下来:“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酒水溅了出来,在红木桌面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一桌子的热闹,瞬间冷却成了冰点。
我哥出来打圆场:“爸,爸,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干嘛。来来来,大家吃菜,吃菜。”
亲戚们也纷纷附和,举起筷子,但气氛已经回不去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尴尬的笑容,眼神却在我和我爸之间来回飘移。
那顿饭的后半段,我味同嚼蜡。
每一口菜,都像是吞下了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我能感觉到我妈的视线,一直小心翼翼地落在我身上。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什么。
可我什么都吃不下。
我的胃里,像是被一块冰镇住了,又冷又硬。
宴席散去,陈默开车送亲戚们回去。我留下来帮妈妈收拾残局。
我哥一家也留了下来,他儿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把玩具扔得到处都是。我爸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但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并未睡着。
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妈妈在厨房里洗碗,我走过去,默默地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灶台。
我们俩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碗碟碰撞的声音,哗啦啦的水流声,在安静的厨房里回响。
过了很久,妈妈才关掉水龙头,用围裙擦了擦手,转过身来。
她的眼睛有些红。
“薇薇,”她开口,声音很轻,“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块已经被我擦得锃光瓦亮的台面。
“你爸他……他就是那个脾气,老思想,改不了了。”
“他觉得,家里的东西,最后都得是儿子的。他不是不疼你,他就是……就是觉得,你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她。
“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那栋房子,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
妈妈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看我。
“我知道,我知道。可……可你哥他确实不容易。你嫂子没个正经工作,孩子上学又要花一大笔钱。他们那套小房子,以后孩子结婚怎么办?”
“你条件好,你跟陈默收入都高,你们不缺这一套房子。就当……就当是帮帮你哥,行吗?”
她拉住我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做家务,布满了厚厚的茧子。
“薇薇,妈求你了。别跟你爸犟,也别跟你哥争。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重要。你要是闹起来,你爸那个脾气,他……他身体受不了的。”
那一刻,我看着我妈恳求的眼神,听着她近乎哀求的话语,心里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原来,在他们心里,这件事,早就已经成了定局。
我的付出,我的产权,在“儿子的未来”和“家庭的和睦”面前,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是可以被轻易牺牲掉的。
他们甚至不觉得这是一种牺牲,而是一种理所当然。
因为我“条件好”,因为我“不缺”,所以我活该被剥夺。
我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我没再看她的表情,转身走出了厨房。
客厅里,我爸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我哥则假装在逗孩子,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瞟向我这边。
我谁也没看,径直拿起我的包,换上鞋,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夜色,很凉。
我没有等陈默回来,一个人沿着别墅区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很短。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爸爸在饭桌上那理直气壮的宣告,妈妈在厨房里那小心翼翼的哀求,哥哥那坦然接受的表情,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二十八年。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二十八年。
我以为我用我的能力,为他们撑起了一片天,让他们可以安享晚年。
我以为我买下的这栋房子,是我孝心的证明,是维系我们一家人感情的纽带。
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在他们眼里,我所做的一切,最终的归属,都指向了我哥。
因为他是儿子。
这个理由,简单,粗暴,却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走累了,在路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冷。我抱紧了双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我开始回想,这二十八年来,是不是有什么预兆,只是我自己,一直沉浸在自我感动的幻觉里,没有发现。
我想起,刚搬进来的时候,我爸就在院子里,对着邻居,骄傲地宣布:“这是我儿子以后结婚的房子。”
当时我听见了,只当他是开玩笑,一笑而过。
我想起,每次我哥手头紧,来找我借钱,我妈总是在旁边说:“薇薇,你就帮帮你哥吧,以后这个家,还是要靠他的。”
我每次都心软,把钱转了过去,甚至很多次,都没想过要他还。
我想起,有一年过年,我给爸妈一人买了一件上万块的羊绒大衣。我妈嘴上说着太贵了,转头就对来串门的亲戚说:“这都是我儿子孝顺的。”
我当时也在场,亲戚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哥,我哥坦然地接受了所有赞美。我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
太多了,这样的细节,太多了。
它们就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在过去的岁月里,悄无声息地扎进我的皮肤。我不觉得疼,甚至没有察觉。
直到今天,所有的针,在同一时间,被狠狠地往里一推,刺穿了我的血肉,直抵心脏。
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我早就已经千疮百孔。
我一直以为,我努力工作,拼命赚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就能得到他们的爱和认可。
我错了。
在他们的世界里,爱和认可,是不需要条件的。它们天生就属于儿子。
而女儿的价值,似乎就是用来给儿子铺路的。
陈默的电话打了过来。
“喂,你去哪了?我送完人回来,家里说你出去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
“我在小区门口的长椅上。”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我马上过来。”
没过几分钟,他的车灯就照亮了我面前的路。
他下了车,快步向我走来,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冷不冷?”他握住我的手,很凉。
我摇了摇头。
他没再多问,只是坐在我身边,静静地陪着我。
过了很久,我才开口。
“陈默,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你指什么?”
“二十八年前,我就不该买这栋房子。或者说,我不该让他们住进来。”
陈ou默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当时只是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你没有错。”
“可结果呢?”我苦笑了一下,“结果就是,我用我半辈子的积蓄,给我哥买了一套别墅。到头来,还要被我妈求着,让我顾全大局,让我别吭声。”
“这不公平。”陈默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公平?”我摇了摇头,“在他们眼里,从来就没有公平。只有儿子和女儿。”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积压了整晚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的。像是支撑了我很多年的某种信念,突然就塌了。
“我该怎么办?”我问他,也像是在问自己。
“你想怎么办?”他反问我。
是啊,我想怎么办?
大闹一场,收回房子,把他们赶出去?
我做不到。他们是我的父母,我已经习惯了为他们付出。
忍气吞声,按照他们的意思,把房子过户给我哥?
我更做不到。那不仅仅是一套房子,那是我三十岁以后,所有努力和奋斗的证明。凭什么要我拱手让人?
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进,是亲情的断裂。退,是自我的委屈。
陈默握紧了我的手,说:“别急,我们慢慢想。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他的话,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是啊,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他。
我们回到市区自己的家时,已经快半夜了。
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今天发生的事。
我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那种被刺痛的感觉,我开始主动地去思考,去剖析。
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或者说,为什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想,根源,可能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是我,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划清界限。
我把对父母的爱,和无限度的物质付出,划上了等号。我以为,我给得越多,他们就会越爱我,越认可我。
我用一套别墅,为他们构建了一个舒适的养老环境,也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孝顺女儿”的完美人设。
我沉浸在这个人设里,享受着偶尔来自外人的赞美,和自己内心的满足感。
我忽略了,这种没有边界的付出,会养大别人的胃口,也会模糊所有权的界限。
二十八年的时间,足够让我的父母,从心理上,把这栋“女儿的房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产”。
也足够让我的哥哥,把“妹妹的馈赠”,当成了“父母的遗产”。
而我,是这一切的默许者。
我的每一次退让,每一次心软,每一次“算了,都是一家人”,都成了今天这个局面的催化剂。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是那栋别墅吗?
是,也不是。
我想要的,不是那栋冰冷的建筑,而是它所代表的,那份应有的尊重和承认。
我想要我爸亲口对我说:“女儿,这房子是你买的,我们只是借住。谢谢你。”
我想要我妈对我说:“薇薇,你哥是儿子,你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不能这么偏心。”
我想要我哥对我说:“妹妹,这些年辛苦你了。这房子是你的,我没资格要。”
可我知道,这些话,我永远也等不到了。
他们的观念,根深蒂固,像长在骨头里的东西,剔除不掉。
那么,我能改变的,是什么?
我不能改变他们,但我可以改变我自己。
我可以改变我的应对方式。
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味地退让和妥协。
我必须让他们明白,亲情,不能成为绑架我的理由。孝顺,也不等于无底线的顺从。
我的内心,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我不再纠结于“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对我”,而是开始思考“我应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这个转变,像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为自己点亮了一盏灯。
虽然前路依然迷雾重重,但至少,我看到了光。
第二天,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等着周末再回爸妈家。
我请了一天假。
我给爸爸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中午回去,有事要和他们谈。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很冷硬:“有什么事,电话里说不清吗?”
“说不清,”我说,“这件事,我们必须当面谈。”
挂了电话,我开始做准备。
我找出当年买房的所有合同,付款凭证,以及这些年,我为这栋房子支付的物业费,维修费的各种单据。
我把它们一份一份地整理好,放进一个文件袋里。
然后,我给一个做律师的朋友打了个电话,咨询了一些法律上的问题。
朋友告诉我,这栋房子,产权清晰,完全属于我个人婚前财产。从法律上讲,我父母只有居住权,没有任何处置权。如果他们强行要求过户,我可以随时通过法律途径收回房子。
有了法律的底气,我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
但我也清楚,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式,永远不是对簿公堂。
那是最后的,也是最坏的选择。
我开车回到别墅。
推开门,家里的气氛,比昨晚还要压抑。
我爸坐在沙发上,板着一张脸。我妈在旁边,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哥也在,他坐在单人沙发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茶几上,放着我的那杯茶,已经凉了。
我没有坐下,就站在客厅中央,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在了茶几上。
“爸,妈,哥。”我平静地开口,“今天我回来,就是想把房子的事,说清楚。”
我爸冷哼了一声:“有什么好说的?昨天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不清楚。”我摇了摇头,“爸,您昨天说的,是您的想法。现在,我想说说我的想法,也想让你们看看,一些事实。”
我打开文件袋,把里面的购房合同,付款凭证,一张一张地,摆在了茶几上。
“这栋别墅,是我在二十八年前,用我自己的积蓄全款买下的。这是购房合同,上面是我的签名。这是付款凭证,每一笔钱,都是从我的账户上划出去的。”
“这些年,这栋房子的物业费,水电燃气费,还有几次大的维修,换屋顶,修花园,所有的费用,也都是我出的。这里是所有的单据。”
我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情绪。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有去看那些单据,只是死死地盯着我。
我哥抬起了头,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惊讶,也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妈则是一脸的不安,她不停地给我使眼色,想让我别再说了。
我没有停。
“所以,从法律上,从事实上,这栋房子,都只属于我一个人。它不是您的财产,您没有权利,决定把它给谁。”
“您让我哥一家住进来,我没意见。您二老在这里养老,我更是心甘情愿。但是,要把它过户给我哥,对不起,我不同意。”
我说完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我爸才像是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这是要跟我算账吗?啊?”
“我养了你这么大,你给我买套房子住,不是应该的吗?你现在拿着这些破纸,来跟我算账?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进我的心口。
我以为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以为我可以平静地面对一切。
但在听到“良心被狗吃了”这几个字时,我的防线,还是瞬间崩溃了。
“应该的?”我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爸,我毕业以后,没找家里要过一分钱。我工作,我赚钱,我给你们买房子,我给我哥还赌债,我帮他带孩子……我做的这一切,在你眼里,都是应该的?”
我哥欠过赌债的事,是家里的一个禁忌,谁都不能提。
我话一出口,我哥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我妈也急了,冲过来拉我:“薇薇,你胡说什么!你哥什么时候……”
“妈,您别再骗自己了!”我甩开她的手,情绪有些失控,“当年要不是我拿出那二十万,他的手都要被人剁了!这些年,他哪次做生意赔了钱,不是我来给他填窟窿?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瞒着我,觉得我能赚钱,就该我来承担这一切!”
“就因为我是女儿,他是儿子,所以我的钱就不是钱,我的辛苦就不是辛苦,是吗?”
我把积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委屈,一股脑地,全都吼了出来。
我爸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体晃了晃,突然,他捂住了胸口,脸色变得惨白,呼吸也急促起来。
“爸!”
“老头子!”
我妈和我哥同时惊叫起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愤怒和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
我冲过去,想要扶住他,他却一把推开了我。
“你……你这个不孝女……”他指着我,嘴唇发紫,断断续续地说,“你……要气死我……”
说完,他的眼睛一翻,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声音。
我只记得,我哥手忙脚乱地打120,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我自己,冰冷得像坠入冰窖的身体。
救护车呼啸而来的声音,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病危通知书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字……
那一天,成了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黑暗的一夜。
爸爸是急性心肌梗死,抢救了六个小时,才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
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但因为年纪大了,这次又太凶险,以后需要长期卧床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我守在重症监护室外,一夜没合眼。
陈默一直陪着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冷的时候,把他的外套给我披上,在我发呆的时候,递给我一杯热水。
天快亮的时候,我妈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全白了,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她走到我面前,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又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然后,她抬起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了我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但比脸更疼的,是我的心。
“如果,”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爸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说完,她转身,走回了病房,再也没有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珍视的亲情,我维护的家庭,我付出的一切,都在这一天,彻底崩塌,碎成了粉末。
我成了这个家的罪人。
一个因为一套房子,差点气死自己父亲的,不孝女。
我哥走过来,他没有骂我,只是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十万块钱,是我这些年攒的。我知道不够,离那套房子的钱差远了。但是,你先拿着。”
他的声音很沙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薇薇,算哥求你了。房子的事,以后我们再也别提了,行吗?爸他……经不起折腾了。”
我看着他手里的那张卡,觉得无比讽刺。
十万块。
他以为,我在乎的,是钱吗?
我没有接那张卡。
我只是站起身,看着重症监护室那扇紧闭的门,轻声说:“哥,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他看了我很久,最后,还是把卡收了回去,默默地走开了。
我一个人,在医院冰冷的长廊上,坐了很久很久。
太阳升起来,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没有一丝温度。
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情绪,都被抽走了。剩下的,只有一个空荡荡的,麻木的躯壳。
我以为,我追求的是公平,是尊重。
可我用错了方式。
我的那场爆发,那场自以为是的“摊牌”,没有换来我想要的理解,只换来了一场灾难。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自私和残忍。
也照出了,我在这个家里,真正的,无足轻重的位置。
原来,家庭的和睦,父亲的健康,比我那点可怜的委屈和所谓的“产权”,重要一万倍。
为了维持这份表面的和平,我可以,也必须,被牺牲掉。
这就是我的宿命。
爸爸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我每天都去。
我给他送饭,给他擦身,给他按摩。我像个赎罪的罪人,做着所有我能做的一切。
他从不跟我说话。
有时候,他会睁开眼睛,看看我,那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仿佛我只是一个,不得不接受的,护工。
妈妈也不跟我说话。
我们俩的交流,仅限于“饭放这吧”,“今天该换药了”。
她看我的眼神,始终带着那天的冰冷。
我哥倒是偶尔会跟我说几句话,告诉我爸爸今天情况怎么样,医生怎么说。但我们之间,也隔了一层厚厚的墙。
那栋别墅,成了我们三个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区。
谁也不提。
出院那天,是我和陈默去接的。
爸爸坐着轮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全白了。
回到别墅,看着熟悉的一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我把他推到卧室,安顿好。
我妈跟着进来,开始收拾东西。
我站在门口,看着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房间,突然觉得很陌生。
“妈,”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以后,我就不常回来了。”
我妈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
“你们……自己多保重。”
说完,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是爸爸的声音。
很虚弱,但很清晰。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靠在床头,看着我。
那是他出事以后,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房子……”他喘了口气,慢慢地说,“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
“我……不管了。”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苍老而疲惫的脸,突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妥协了,也不是想通了。
他是怕了。
他怕我这个“不孝女”,再把他气出个好歹来。
他用这种方式,跟我划清了界限。
他放弃了对那栋房子的“处置权”,也放弃了,我们之间那份仅存的,稀薄的父女之情。
他不要我的房子了。
他也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离开了那栋别墅。
开着车,行驶在回城的路上,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
陈默坐在副驾,没有安慰我,只是把纸巾一盒一盒地递给我。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我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车已经停在了我们家楼下的停车场。
天,已经黑了。
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一闪一闪,像一个个没有温度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我的父亲。
我记忆里的父亲,是那个会把我架在脖子上,带我去逛公园的男人。是那个在我考上大学时,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又哭又笑的男人。是那个在我结婚时,牵着我的手,把我交到陈默手里,眼眶通红的男人。
我一直以为,他爱我。
只是,他爱的方式,比较传统,比较含蓄。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那种爱,是有条件的,有前提的。
前提就是,我不能触碰到,他心中那个关于“儿子”的核心利益。
一旦触碰,所有的温情,都会瞬间化为冰冷的刀刃。
我一直以为,我买下那栋别墅,是为他好,是孝顺。
可在他看来,那或许,只是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对我原生家庭的一种“反哺”。这种反哺,是理所当然的,是用来巩固他儿子地位的。
我把房子当成爱的礼物,他把房子当成家族的资产。
我们的认知,从一开始,就南辕北辙。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这是两代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的碰撞。
而我,在这场碰撞中,被撞得粉身碎骨。
我突然想起了我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
每年夏天,树上都会开满白色的槐花,很香。
我爸会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把槐花打下来。我妈就把槐花洗干净,裹上面粉,蒸给我们吃。
那时候,我哥总是能分到最大的一碗。
我问我妈,为什么哥哥的碗比我的大。
我妈笑着说:“因为他是哥哥,要让着弟弟妹妹。”
可我没有弟弟妹妹。
我只有哥哥。
所以,我永远是那个,需要“让着”别人的人。
小时候让一碗槐花糕,长大了,让一套别墅。
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我终于明白,我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不是那套房子,也不是那份不公。
我耿耿于怀的,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份无条件的,只属于我林薇的,独一无二的爱。
我一直在努力,想证明自己值得被爱。
我考第一,拿奖学金,进最好的公司,赚最多的钱……我以为,只要我足够优秀,足够能干,就能填补上,那个因为性别而产生的,先天的“亏欠”。
我错了。
有些东西,你生下来没有,就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了。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大石头,好像,突然就松动了。
我不再觉得委屈,也不再觉得愤怒。
只剩下一种,淡淡的,近乎麻木的悲哀。
我转过头,看着陈默。
“我们……把那套房子,卖了吧。”我说。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好。”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也没有劝我。
他只是,无条件地,尊重我的决定。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也没有那么一无所有。
我还有他。
这就够了。
做出卖房子的决定后,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没有再回那栋别墅。
我委托了中介,全权处理卖房事宜。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房子要卖了,让他们在一个月内,搬出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薇薇……”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你非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妈,”我说,“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体面的方式了。”
“你爸他……他知道了,会受不了的。”
“那就不让他知道。”我说,“你们可以告诉我爸,那栋别墅的开发商要整体拆迁,政府会给一笔补偿款。用那笔钱,你们可以在附近,租一个好一点的房子,或者,买一套小一点的二手房。”
“至于我哥,他有手有脚,他的人生,该由他自己负责了。”
我把我想好的一切,冷静地,一条一条地,告诉她。
我妈在电话那头,哭了。
她哭着说我对不起她,说我心狠,说我没良心。
我没有挂电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她哭够了,骂累了,我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妈,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不是为我卖房子的决定。
而是为,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做一个让你们所有人都满意的,“好女儿”了。
挂了电话,我删除了我妈和我哥的联系方式。
我知道,这很残忍。
但有时候,长痛,不如短痛。
有些关系,已经烂到了根里,再怎么修补,也回不去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连根拔起。
房子卖得很顺利。
因为地段好,保养得也不错,很快就找到了买家。
签合同那天,我一个人去的。
办完所有手续,拿到银行卡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我亲手,把我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连同那栋房子一起,打包卖掉了。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转。
不知不觉,就开到了我爸妈以前住的那个老小区的门口。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几乎没什么变化。
红砖的墙壁,斑驳的楼道,狭窄的院子。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了进去。
我找到了我们家以前住的那栋楼,那个熟悉的单元门。
我仰起头,看着三楼那个,曾经属于我的窗户。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天我发高烧,我爸背着我,一路从家里,跑到几公里外的医院。
那天的太阳很大,我趴在他背上,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衫。我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和他坚实有力的心跳。
到了医院,他抱着我挂号,缴费,找医生。
等一切都安顿好,我打上点滴,他才发现,他自己的一只鞋,在路上跑丢了。
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冲着我笑。
他说:“我们家薇薇,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那时候的他,是真的,爱我的。
只是,那些爱,都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被生活的琐碎,被传统的观念,被他对儿子的“责任”,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
我站在楼下,站了很久。
直到天色渐晚,华灯初上。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拨打的号码。
是我哥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和疲惫。
“哥,是我。”
“……有事吗?”
“我把别墅卖了。”我说,“钱,我给你打过去一半。你用这笔钱,给爸妈买一套小一点的房子,让他们安度晚年。剩下的,你自己留着用吧。”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薇薇,你……”
“哥,”我打断他,“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为我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从今以后,你们,好好生活。我,也是。”
说完,我没有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我把卡里一半的钱,转到了他的账户上。
然后,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做完这一切,我抬起头,看了一眼那个已经亮起灯的窗户。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趴在窗台上,等着爸爸妈妈下班回家。
我对她,笑了笑。
然后,转过身,大步地,走出了这个,承载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光的小区。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这一页,没有沉重的枷em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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