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的香水味像一把锋利的、带着甜腻花香的小刀,一下子就划破了我用十年时间织就的、安稳的空气。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正在用小镊子,一根一根地拔着鸡翅上的细毛。
厨房里炖着莲藕排骨汤,咕嘟咕嘟地响,像一首温吞的老情歌。
空气里是排骨的肉香,混着几不可闻的、莲藕的清甜。
周牧站在门口,挡住了玄关的光。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她的香水味像一把锋利的、带着甜腻花香的小刀,一下子就划破了我用十年时间织就的、安稳的空气。
那味道,叫嚣着,侵略着,把莲藕排骨汤的味道挤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我手里的镊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声音在安静的厨房里被放大了无数倍,刺耳得像一声尖叫。
周牧没看我,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那锅汤上。
“别忙活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我们谈谈。”
那个女人从他身后探出头,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她的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混合着紧张和……理所当然的东西。
我弯腰,想去捡那个镊子,可我的手指却不听使唤,抖得厉害。
我扶着冰冷的不锈钢台面,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谈什么?”我的声音很干,像被砂纸打磨过。
“离婚吧。”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那锅汤刚好发出一声巨大的“咕嘟”声,仿佛在替我表达那无法言说的震惊。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他的眉眼还是那么熟悉,可眼神里的温度,却比我手下的台面还要冰冷。
他就像一个闯入我家的陌生人,穿着我丈夫的皮囊。
“她是?”我看着他身后的那个影子,明知故问。
“这不重要。”周牧皱了皱眉,似乎很不耐烦我把话题引到她身上。
那个女人却在这时,往前站了一步,挽住了周牧的胳膊。
她的手很白,指甲上涂着亮晶晶的粉色。
“姐姐,”她开口了,声音又软又糯,“我叫小雅。我……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真心相爱。
这四个字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就是觉得特别好笑。
我看着他们紧紧挨在一起的身体,看着周牧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对她的维护。
我突然觉得,我正在拔毛的那盘鸡翅,都比我这十年的婚姻要来得有血有肉。
“房子是婚前财产,是你的。”我说,声音不大,但厨房里的三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车子你开走,我平时也用不上。”
“存款,我们一人一半。”
周牧愣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么干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什么“感情破裂”,什么“好聚好散”,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个叫小雅的女人,也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我什么都不要。”我看着周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净身出户。”
空气凝固了。
周牧的眼神从冰冷变成了错愕,又从错愕变成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或许是羞愧,或许是……解脱。
我不想去猜。
我转身,关掉了火。
那锅汤停止了欢唱,厨房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脱下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台面上。
就像在告别一个仪式。
我走出厨房,经过他们身边,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里面满满当当,全都是我曾经精心挑选的,属于这个家的痕셔。
我一件都没拿。
我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我的身份证和手机。
然后,我拉开了门。
在我踏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
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迟疑的、苍老的节奏。
我回头。
婆婆提着一个老旧的行李箱,站在我的身后。
她的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她没有看她的儿子,也没有看那个陌生的女人。
她只是看着我。
“闺女,”她哑着嗓子说,“等等我。”
周牧冲了出来,脸上是全然的慌乱和不解。
“妈!你干什么!你疯了?”
婆婆没有理他,她只是提着那个看起来很沉的箱子,一步一步,坚定地向我走来。
她走到我身边,把一只粗糙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放进了我的手心。
她的手很暖。
暖得我那颗已经冻僵了的心,突然就裂开了一道缝,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们就这样站在楼道里。
身后,是我曾经以为会待一辈子的家。
门里,是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
门外,是我,和一个提着行李箱,选择跟我走的老人。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长时间的安静,啪嗒一声,灭了。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可我握着婆婆的手,却觉得,天好像,也没那么黑。
我和婆婆在一家便宜的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窗户对着一堵墙,墙上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灰扑扑的,没什么生气。
空气里有一股消毒水和潮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心里发慌。
婆婆放下行李箱,就坐在床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那堵墙。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她的儿子,在想那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我把行李箱打开,里面装的不是她的衣服,而是我的。
春夏秋冬,四季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
还有几件,是我给她买的,她一直舍不得穿,吊牌都还在。
箱子的最底下,是一个木头盒子。
我认得那个盒子,那是婆婆的嫁妆,她说里面是她压箱底的宝贝。
我把盒子拿出来,放在她腿上。
“妈,您这是干什么?”我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
她终于把目光从墙上收了回来,落在了那个盒子上。
她用手指摩挲着盒子上的雕花,那是一对鸳鸯,被岁月磨得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
“周牧他……他不是个东西。”她开口了,声音比在楼道里时还要嘶哑,“我没教好他。”
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我以为我会恨,会怨,会歇斯底里。
可是在这一刻,我只觉得委屈。
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突然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
我把这十年的所有,那些温柔的、甜蜜的、被背叛的、被撕碎的,全都哭了出来。
婆婆没有说话,她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她的怀抱不宽阔,甚至有些硌人,因为她太瘦了。
可那是我这辈子,感受过的最安稳的港湾。
哭够了,我抬起头,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
“妈,您不该跟我出来的。您应该留在那儿,那是您的家。”
她摇了摇头,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有你的地方,才是家。”她说,“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家了,是个脏地方。”
她打开那个木头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卷卷颜色各异的丝线,和一套发黑的银针。
还有一块绣了一半的绣品,上面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锦鲤,在荷叶下嬉戏。
我认得这块绣品。
这是苏绣。
婆婆是苏州人,一手苏绣的绝活,是祖上传下来的。
我刚嫁给周牧的时候,对这些老手艺很感兴趣,缠着她要学。
她就手把手地教我。
从最简单的穿针引线,到复杂的劈线、配色。
我的性子急,常常绣得一团糟,不是扎了手,就是把线给绕成了死结。
婆婆从来不骂我,她总是一边帮我解开线团,一边温和地说:“慢点,闺女,心静下来,这针线才能听你的话。”
后来,我工作忙了,周牧也总说,学这个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我就渐渐地放下了。
没想到,她一直都留着。
“这是咱们的饭碗。”婆婆拿起一根银针,在指尖轻轻捻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突然就有了光,“饿不死的。”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挤在那张一米五的小床上。
我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
我能听到她因为年纪大了,而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晕开的一块块水渍,它们像一幅幅抽象的地图,指引着一条看不见未来的路。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我没有工作,没有存款,没有家。
我像一艘被风暴打翻了的船,沉在漆黑的海底。
可我身边,还有一盏灯。
一盏微弱的、却执意要为我亮着的灯。
我翻了个身,轻轻地抱住了婆婆。
她的身体很瘦,骨头硌得我生疼。
可我却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第二天,我们用身上仅有的一点现金,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小单间。
那地方,我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
窄窄的巷子,两边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把天空切割成一条细长的蓝线。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是饭菜香,是下水道的潮气,也是生活最原始的、有点酸腐的味道。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没有电梯。
每天都要爬那种又陡又窄的楼梯,楼梯间的灯是坏的,白天都黑漆漆的。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墙壁上是上一任租客留下的、各种颜色的涂鸦和污渍。
唯一的窗户,对着别人家的厨房,一到饭点,油烟味就争先恐后地涌进来。
婆婆却很满意。
她把我们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仔细地擦拭着那张旧桌子,嘴里还哼着我听不懂的苏州小调。
她说:“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好。”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本该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家里,养花,看电视,等着儿子儿媳孝顺。
而不是跟着我,在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地方,受这份苦。
“妈,我对不起您。”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抹布。
她拍了拍我的手,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傻闺女,说什么呢。”她说,“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房子过出来的。心安了,住哪儿都一样。”
心安。
我的心,真的能安吗?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隔壁夫妻的吵架声,楼下孩子的哭闹声,巷子里野猫发情的叫声,像一把把锥子,一下一下地扎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闭上眼,周牧的脸,那个叫小雅的女人的脸,就会轮番出现在我眼前。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电影慢镜头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心口的位置,像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悄悄地起身,走到窗边。
月光从楼宇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破碎的光斑。
我看见婆婆坐在桌前,戴着老花镜,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在绣东西。
她的背更驼了,银色的发丝在灯光下,像冬日的霜雪。
她的手指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灵活了,穿一根针,都要凑得很近,眯着眼睛试好几次。
可她的神情,却是那么专注,那么安详。
仿佛她手里的不是针线,而是整个世界。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些怨恨,那些不甘,那些翻江倒海的情绪,好像突然就被抚平了。
我走过去,轻轻地从后面抱住她。
“妈,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她吓了一跳,随即又放松下来,拍了拍我的手。
“睡不着,就活动活动筋骨。”她指了指手里的绣绷,“你看,这对锦鲤,快绣好了。”
灯光下,那两条锦鲤仿佛活了过来。
红色的鳞片闪着光,尾巴在碧绿的荷叶间摆动,充满了生命力。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
“等你心里那阵风过去了,妈再重新教你。”她说。
我把头靠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是啊,我心里有一场风暴。
可我知道,风暴总会过去的。
只要身边还有人,愿意陪我一起,等天晴。
我们开始想办法挣钱。
婆婆把那对锦鲤绣完,镶在一个精致的木框里。
她说,这是我们的本钱。
我带着那幅绣品,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工艺品店和画廊。
一开始,没人看得上。
他们说,现在谁还喜欢这种老东西,机器绣的,又快又便宜,比你这个工整多了。
我一次次地被拒绝,一次次地从那些装修精美的店里,灰头土脸地走出来。
手里的绣品,也从一开始的希望,变成了沉甸甸的负担。
那天,又是一家店的老板,用一种很不屑的眼神打量着我的绣品,说:“这东西,最多给你三百。”
三百块。
婆婆熬了多少个夜晚,眼睛都熬红了,才绣出来的东西。
三百块,连我们一个月的房租都不够。
我抱着绣品,蹲在马路边,看着车水马龙,突然就觉得特别无助。
我开始怀疑,婆婆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我跟着她,是不是,也错了。
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决绝,如果我哭着求周牧,是不是……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
我不能回头。
那条路,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古玩店。
店里很暗,空气中飘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墨水的味道。
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地看一幅字画。
我把绣品放在柜台上,有些忐忑地开口:“老师傅,您看看这个。”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幅绣品。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直接说价钱。
他拿起绣品,走到光线亮一点的地方,拿出放大镜,一寸一寸地看。
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
然后,他放下放大镜,看着我,问:“这是谁绣的?”
“我婆婆。”
“你婆婆……是苏绣‘林派’的传人?”
我愣住了。
什么“林派”,我从来没听婆婆说过。
老师傅见我一脸茫然,便解释道:“苏绣分很多流派,‘林派’针法,以‘乱针’闻名,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乱中有序,能让绣品产生油画一般的光影效果。但这个流派,已经很多年没人见过了,我以为已经失传了。”
他指着那两条锦鲤的鳞片:“你看这里,用了至少七种颜色的丝线,而且每一根丝线,都劈成了原来的六十四分之一。这种劈线的手艺,现在会的人,不多了。”
我看着那幅我以为已经很熟悉的绣品,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从来不知道,这薄薄的一层布上,竟然藏着这么多的门道和心血。
“这幅绣品,我收了。”老师傅说,“三万,你觉得怎么样?”
三万。
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我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您……您说的是真的?”
他笑了:“丫头,你婆婆的手艺,是无价之宝。三万,是我占了便宜了。”
我拿着那三万块钱,从古玩店里出来的时候,感觉像在做梦。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突然想哭,又想笑。
我跑着回到那个狭窄的出租屋,像一个得了满分的孩子,迫不及不及地想跟家人分享我的喜悦。
我推开门,婆婆正坐在桌前,劈着丝线。
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稳。
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线,在她的指尖,被分成了更细的、几乎看不见的丝。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老师傅说的话。
这门手艺,真的是无价之宝。
而我的婆婆,她就是那个最珍贵的宝藏。
有了第一笔资金,我们的生活总算有了起色。
我们搬出了那个又小又潮湿的单间,在附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
虽然还是很旧,但至少,我们有了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做绣活的地方。
我用那笔钱,买了很多上好的丝线和绸缎。
我还买了一台电脑,在网上注册了一个店铺,专门卖婆婆的苏绣作品。
我给我们的店,取名叫“锦瑟”。
取自李商隐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每一件绣品,都藏着婆婆一生的年华,和我们对未来的期盼。
一开始,店里没什么生意。
毕竟,在现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愿意花大价钱,去买一件纯手工的、耗时漫长的艺术品的人,并不多。
我不气馁。
我每天都把婆婆的绣品拍成好看的照片,配上详细的文字,介绍苏绣的历史,介绍“林派”乱针绣的独特之处。
我还学着拍视频。
把婆婆劈线、穿针、刺绣的每一个过程,都记录下来。
视频里的婆婆,总是那么安静,那么专注。
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在五彩的丝线间穿梭,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
时间在她的指尖,仿佛都慢了下来。
慢慢地,开始有人关注我们的店。
他们会在视频下面留言。
“奶奶的手,是艺术家的手。”
“看着奶奶绣花,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太美了。”
第一笔订单,来自一个很远的城市。
一个女孩,想为她即将出嫁的姐姐,定制一条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
她说,她希望姐姐的婚姻,能像这盖头一样,一针一线,都是爱和祝福。
接到订单的那天,婆婆很高兴。
她戴上老花镜,在灯下画了好几稿图样。
她说,龙凤呈祥,是最考验功力的。龙要有神,凤要有韵,一点都马虎不得。
那段时间,她几乎是废寝忘食。
我劝她休息,她总说:“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不能耽误了。”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和越来越弯的脊背,心里又酸又疼。
我开始跟着她,重新学刺绣。
这一次,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毛毛躁躁。
我学着她,静下心来,感受每一根丝线的温度,听懂每一根针的语言。
我的手,还是会经常被扎到,指尖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疼。
因为我知道,每扎一针,我就离她更近了一步。
我能帮她分担的,也就更多了一点。
盖头完成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们把它平铺在床上,阳光照在上面,金色的龙,彩色的凤,仿佛要从红色的绸缎上飞出来一样。
美得让人窒息。
我把盖头寄出去,心里很忐忑。
不知道那个女孩,会不会喜欢。
几天后,我收到了她的回复。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她的姐姐穿着洁白的婚纱,头上盖着我们绣的那方盖头,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谢谢你们,这是我姐姐收到的,最美的结婚礼物。”
那一刻,我看着照片,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我转过头,婆婆也正看着我,她的眼圈,也是红的。
我们相视一笑。
我们知道,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我们的“锦瑟”,也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有的人,想为新生的孩子,绣一顶虎头帽。
有的人,想为年迈的父母,绣一幅松鹤延年图。
还有的人,只是想为自己,留下一件可以传家的、带着温度的东西。
每一份订单背后,都是一个温暖的故事,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我和婆婆,都用最虔诚的心,去对待每一针,每一线。
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地好了起来。
我们不再需要为房租发愁,甚至还有了一点小小的积蓄。
我给婆婆买了很多好吃的,给她换了最好的老花镜。
她总是嘴上说着我浪费钱,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有时候,忙完了一天的活,我们会一起坐在阳台上,看天边的晚霞。
婆婆会给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她如何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靠着这门手艺,养活了一家人。
讲她和公公之间,那些平淡却温馨的往事。
她说,她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
她只知道,人活着,就要像这绣花一样。
一针,不能错。
一线,不能乱。
踏踏实实,安安分分,才能绣出个好光景。
我听着她的话,看着她被夕阳染红的侧脸,心里觉得特别踏实。
我曾经以为,我的世界崩塌了。
可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崩塌,而是重生。
是婆婆,用她那双布满皱纹的手,把我从废墟里,一点一点地拉了出来。
然后,她又递给我一根针,一捧线,教会我,如何为自己,重新绣出一片锦绣江山。
就在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平静而美好地过下去的时候。
周牧找到了我们。
那天,我刚从外面采购丝线回来,就看到他站在我们租住的老楼下。
他瘦了,也憔悴了,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
身上那件名牌衬衫,皱巴巴的,像是好几天没换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我记忆中的样子。
他看到我,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你……你们怎么住在这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嫌恶。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跟我回去吧。”他说,伸手想来拉我,“我知道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手,还没碰到我,就被我躲开了。
“我们已经没关系了。”我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怎么会没关系?”他急了,“我们还没离婚!你还是我的妻子!”
“很快就不是了。”我绕过他,想上楼。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
“是不是因为我妈?是她不让你回去的,对不对?”他眼睛发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才是她儿子!”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嫉妒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放手。”我说。
“我不放!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
我们的争执声,引来了邻居的围观。
我不想在这里,和他上演一出难看的闹剧。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楼上传来了婆婆的声音。
“周牧,你放开她。”
婆婆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
她的身体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周牧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我,冲她吼道:“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跟着她在这里受苦,你图什么啊?”
“我图个心安。”婆婆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站到我面前,把我护在身后。
她举起手里的擀面杖,指着周牧的鼻子。
“你给我听清楚了。从你带着那个女人,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我没有你这样,没有良心的儿子。”
“你走,以后都不要再来找我们。我们过得很好,不想被你打扰。”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周牧的心上。
也砸在了我的心上。
周牧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和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踉踉跄跄地走了。
背影萧瑟得,像一棵被秋风扫落了所有叶子的树。
看着他离开,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深深的悲哀。
为他,也为我那段死去的,长达十年的感情。
我扶住婆婆,她的身体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妈,我们回家。”我说。
她点了点头,任由我扶着她,慢慢地往楼上走。
回到家,婆婆就病倒了。
她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里说着胡话。
一会儿叫着我公公的名字,一会儿又叫着周牧的小名。
我守在她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我用温水一遍一遍地给她擦身体,给她喂水,喂药。
看着她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的嘴唇,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揪着,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害怕。
我害怕她会就这样离开我。
在这个世界上,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如果她不在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夜里,她烧得更厉害了。
我决定送她去医院。
我背着她,从三楼,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她的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可我却觉得,我背上的是整个世界。
楼道里没有灯,我只能靠着手机微弱的光,摸索着下楼。
有好几次,我都差点摔倒。
可我咬着牙,告诉自己,不能倒。
我倒了,她怎么办。
我终于把她背到了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最近的医院。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医生说,是急性肺炎,加上年纪大了,情绪激动,才会这么严重。
需要马上住院。
我办好了住院手续,把婆婆安顿在病床上。
她挂上了点滴,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
我坐在她床边,握着她干瘦的手,一夜没合眼。
天亮的时候,她醒了。
她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歉意。
“闺女,又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妈,您说什么呢。”我趴在她床边,哽咽着说,“您快点好起来,‘锦瑟’还等您呢。我们还有好多好多的绣品,要一起完成。”
她笑了,虚弱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
“好,我们一起。”
婆婆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守着她。
给她喂饭,擦身,陪她说话。
医院的费用很高,我们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积蓄,很快就见了底。
我开始发愁。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那个古玩店老师傅的电话。
他说,有一个法国的奢侈品牌,看到了我们“锦瑟”的作品,非常欣赏。
他们想邀请婆婆,参与他们下一季高定服装的设计,把苏绣的元素,融入到他们的作品里。
如果合作成功,报酬会非常丰厚。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可是,婆婆的身体……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婆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看着我,说:“闺女,这是个好机会。为了你,也为了‘锦瑟’,妈得试试。”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
她怕她倒下了,我一个人,会撑不下去。
她想在自己还能动的时候,为我,再多铺一点路。
我的婆婆,她总是这样。
永远都在为我着想。
婆婆出院后,身体还是很虚弱。
但她坚持要开始工作。
法国那边,派了一个设计师团队过来,和我们当面沟通。
为首的是一个叫索菲亚的法国女人,金发碧眼,非常有气质。
她对苏绣,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和尊重。
她说,她在博物馆里见过百年前的中国绣品,被那种东方的、极致的美丽,深深地震撼了。
她一直想把这种美,带到世界的舞台上。
沟通进行得很顺利。
他们看中了婆婆“乱针绣”的技法,希望她能用这种技法,绣出一片星空。
一片梵高画笔下的,那种流动的、绚烂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星空。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用中国的传统针法,去表现西方的印象派油画。
婆婆看着设计图,眼睛里闪着光。
她说:“有意思。”
接下来的日子,婆婆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虚弱的老人。
她变成了一个充满激情的艺术家。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研究梵高的画册,研究星空的颜色和光影。
她用了上百种颜色的丝线,把它们劈成几百分之一的细丝,再重新组合,配色。
她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线团,像一个打翻了的调色盘。
她的手,重新拿起了针。
一开始,因为生病,她的手总是在抖,穿一根针,要花很长时间。
绣出来的针脚,也有些歪歪扭扭。
她就把绣好的,拆掉,重新再来。
一遍,两遍,三遍……
我看着她布满针眼的指尖,和日渐憔悴的脸,心疼得无以复加。
可我没有劝她。
因为我知道,这是她的战场。
是她作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骄傲和尊严。
我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她的身体,让她没有后顾之忧。
我每天都给她煲各种有营养的汤,逼着她按时吃饭,按时休息。
在她工作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帮她劈线,穿针。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
房间里,只有针尖穿过绸缎的,沙沙声。
那声音,像春蚕食叶,像细雨润物。
是这个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一个月后,绣品完成了。
当婆婆把它从绣绷上取下来,平铺在我们面前时。
我和索菲亚的团队,都惊呆了。
那是一片深邃的、流光溢彩的星空。
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丝线,像奔腾的河流,在黑色的绸缎上交织,盘旋。
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在燃烧。
你甚至能感觉到,整个宇宙,都在那一片小小的绣品上,流动,呼吸。
它已经不是一幅绣品了。
它是一首诗,一首用丝线写成的,关于生命和梦想的,壮丽的诗。
索菲亚看着那幅绣品,眼圈都红了。
她握着婆婆的手,用不怎么流利的中文,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谢谢您,大师。”
婆婆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她说:“我不是什么大师,我只是个绣花的。”
那场高定秀,在巴黎举行。
我们也被邀请,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
我和婆婆,都穿上了索菲亚为我们量身定做的,带着苏绣元素的礼服。
当我们坐在秀场的第一排,看着模特穿着绣有我们作品的服装,从我们面前走过时。
我的心,跳得很快。
聚光灯下,那片星空,比我们想象中,还要璀璨,还要夺目。
它让所有人都为之惊叹。
秀结束后,掌声雷动。
索菲亚拉着婆婆的手,走上T台,向所有人介绍。
“这位,是来自中国的苏绣大师,林女士。是她,用一双神奇的手,为我们创造了这片美丽的星空。”
婆婆站在舞台中央,面对着无数的闪光灯和镜头。
她有些紧张,下意识地握紧了我的手。
她还是那副瘦瘦小小的样子,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
可是在那一刻,我觉得,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大,都要光彩照人。
从巴黎回来后,我们的“锦瑟”,彻底火了。
订单从世界各地飞来,我们应接不暇。
我们用赚来的钱,开了一间工作室。
不再是那个狭窄的出租屋,而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带着一个小院子的地方。
我们招了几个对苏绣感兴趣的年轻人,婆婆亲自教她们。
她把“林派”的针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们。
她说,这门手艺,不能在她这里断了。
要让它,传下去。
工作室里,总是很安静。
只有针线穿梭的声音。
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洒在那些年轻的、专注的脸上,也洒在婆婆安详的、带着笑意的脸上。
我常常会坐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觉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有时候,我会想起周牧。
听说,他和那个叫小雅的女人,过得并不好。
他投资失败,欠了一大笔钱,房子也卖了。
那个女人,也离开了他。
有一次,我在街上,远远地看到了他。
他在给一个写字楼送外卖,穿着黄色的工作服,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
风吹起他油腻的头发,露出了疲惫而麻木的脸。
我们没有打招呼。
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
像两个,从未认识过的陌生人。
我心里,已经没有恨了。
也没有爱。
就只是,平静。
像一湖被月光照耀着的水,没有一丝波澜。
他选择了他的人生,而我,也找到了我的人生。
我们,都已经回不去了。
回到家,婆婆正在院子里,给她的花浇水。
她养了很多花,月季,栀子,还有一架开得正盛的紫藤。
夕阳的余晖,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水壶,和她一起,给那些花浇水。
水珠落在花瓣上,晶莹剔透。
空气里,是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妈,”我轻声说,“谢谢您。”
谢谢您,在我最黑暗的时候,没有放弃我。
谢谢您,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您,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她拍了拍我的手,什么也没说。
但我们都懂。
我们之间,早就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了。
我们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
我们是被命运重新组合的家人。
我们的血脉,没有连在一起。
但我们的灵魂,却用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紧紧地,绣在了一起。
永不分离。
后来,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婆婆走了。
她走得很安详。
当时,她正坐在院子的紫藤花架下,手里还拿着一块绣了一半的绣品。
上面是一只正要展翅的蝴蝶。
我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凉了。
可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仿佛只是,绣累了,睡着了。
我没有哭。
我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那双冰冷的、布满针眼的手。
握了很久很久。
我帮她整理遗物的时候,在那个她用了辈子的木头盒子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是写给我的。
字迹已经有些颤抖,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
“闺女: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应该已经走了。
你别难过。
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的。
妈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是个会绣花的。
前半辈子,为丈夫,为儿子活。
直到遇见你,妈才觉得,自己是为自己活了一回。
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妈这辈子,最舒心,最快活的日子。
妈不后悔,那天跟着你,从那个家里走出来。
那是妈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
周牧那个浑小子,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有下辈子,妈给你当牛做马,偿还你。
‘锦瑟’,就交给你了。
好好地,把它做下去。
让更多的人,知道我们中国的老手艺,有多美。
别太累了,要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找个好人,嫁了吧。
妈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爱你的妈”
我把信,贴在胸口。
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打湿了信纸,也打湿了那只还未完成的,蝴蝶。
我把那只蝴蝶,绣完了。
然后,我把它,连同那封信一起,装进了那个木头盒子里。
我没有再找。
我一个人,守着“锦瑟”,守着婆婆留给我的这个家。
工作室越做越大,我们的苏绣,也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我收了很多徒弟,就像当初,婆婆教我一样,手把手地,把这门手艺,传下去。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一趟苏州。
去婆婆的墓前,坐一坐。
跟她说说“锦瑟”的新变化,说说那些徒弟们的趣事。
她的墓碑旁,我种了一棵紫藤。
现在,已经爬满了整个墓碑,开出了一串串紫色的,像风铃一样的花。
风一吹,沙沙作响。
好像是她,在回答我。
来源:情感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