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十年后,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催我趁热喝了。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夹杂的银丝,我常常会恍惚。
那扇吱呀作响的门,最终还是为我打开了。
不是澡堂的门,是李秀英家的门。
三十年后,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排骨汤,催我趁热喝了。看着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边夹杂的银丝,我常常会恍惚。
三十年,足够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两鬓斑白的中年人。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像一根针,在我心里扎了三十年。每一次午夜梦回,我都能闻到那天空气里皂角和槐花的混合香气,都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用半辈子的时间,才真正读懂了她那句话背后的意思。
一切,都得从1985年那个燥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槐花香里的心跳
1985年的夏天,我们村的空气是黏稠的,混着泥土、牲口和野草的味道。太阳像个不知疲倦的火盆,把田埂烤得裂开一道道口子,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喊完。
我叫陈建军,那年二十岁,是个浑身有使不完力气,却不知道往哪儿使的毛头小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村里跟着我爹下地。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唯一的盼头,就是傍晚收工时,能在大槐树下远远地看李秀英一眼。
李秀英是我们村的“村花”,这个名号不是谁封的,是大家伙儿心里默认的。她跟村里其他姑娘不一样。别的姑娘皮肤是麦色,她是白的,像瓷器;别的姑娘嗓门大,笑起来“咯咯”响,她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笑起来嘴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更重要的是,她读过高中,还订了好几份报纸杂志,肚子里有墨水。村里的后生们看她,眼神里都带着点儿敬畏,像是看一件稀罕的宝贝,想碰又不敢碰。
我也是那群后生中的一个,而且是最没出息的那一个。我不敢像王二狗他们那样,凑上去嬉皮笑脸地跟她搭话,也不敢像村长儿子那样,隔三差五往她家送点城里来的稀罕物。我只敢在人群里,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瞥她。她的确良衬衫总是洗得干干净净,两条辫子乌黑油亮,走起路来,辫梢在身后一甩一甩的,能甩到我心尖儿上去。
那天傍晚,日头总算肯收敛它的毒辣,懒洋洋地挂在西边的山头上。我从地里回来,浑身是汗,黏糊糊的难受。我们村东头有个废弃的旧祠堂,后来被改成半露天的公共澡堂,男女分时段用。男人先,女人后。我盘算着时间,估摸着男人的时段快结束了,就抄起毛巾和胰子往那边走。
通往澡堂的是一条窄窄的土路,两边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还没走到,我就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我心里一紧,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这个时间点,男人们应该都洗完了,难道……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像一根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让它疯狂地跳动起来。我的脸“噌”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烧到耳根。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走大路,而是拐进了旁边一片小树林。林子后面,就是澡堂的后墙。那墙是土坯垒的,年久失修,有几处地方的泥皮都脱落了,露出里面的木头骨架。其中一处,正好有个拳头大的窟窿。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步了。我知道这么做不对,是下流,是无耻。我爹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可那哗啦啦的水声,就像带着魔力,勾着我一步步往前凑。
我蹲下身,像个做贼的,心跳声在耳朵里“咚咚”作响,盖过了蝉鸣。我闭上眼,骂了自己一百遍“”,可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那股邪火,小心翼翼地把眼睛凑了上去。
窟窿里看到的世界很小,但足以让我血液沸腾。
是李秀英。
她背对着我,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布条松松地挽在头顶,露出一段白皙优美的脖颈。水汽氤氲中,她的皮肤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像上好的羊脂玉。水珠顺着她的肩胛骨滑下来,划出一道晶莹的弧线,消失在水面下。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槐花的混合香味,钻进我的鼻子里,让我头晕目眩。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在哪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的呼吸变得又粗又重,生怕被她听见,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就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她忽然动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原地,连逃跑都忘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墙上那个窟窿上。
四目相对。
虽然隔着一堵墙,隔着一个昏暗的窟窿,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她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尖叫,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一种说不出的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所有的血都涌了上来。完了。一切都完了。她会喊人,会告诉村长,会告诉我爹。我陈建军这辈子,就在这小小的土坯墙窟窿前,彻底毁了。我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会成为全村的笑柄,我爹娘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屁股一软,跌坐在地上,手脚冰凉。我等着,等着那声足以让我万劫不复的尖叫。
一秒,两秒,十秒……
世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的心跳声和蝉鸣在交织。
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壮着胆子,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个窟窿。她还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这个方向。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涟漪。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她说:“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
第2章 一只落单的鞋
李秀英的声音,穿透土墙,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鼓胀的、充满龌龊念头的气球。
我整个人瘫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
“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
这句话在我脑子里盘旋、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口铜钟,撞得我头晕眼花。这不是我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反应。没有尖叫,没有咒骂,甚至没有惊慌。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可内容却比任何一句辱骂都让我无地自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像你以为自己藏在最深的黑暗里,却发现头顶上一直悬着一盏雪亮的灯,把你所有的猥琐和不堪都照得清清楚楚。
我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像一只被猎人惊吓到的兔子,不顾一切地冲出小树林。身后的杂草划破了我的胳膊,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我只想逃,逃得越远越好,逃离那个让我灵魂出窍的澡堂,逃离李秀英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一口气跑回了家,我“砰”地一声关上院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被我吓了一跳。
“建军?你这孩子,跑啥呢?后面有狼撵你?”
我没敢看我娘的眼睛,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没啥,就是跑急了。”说完,就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从里面插上。
屋子里很闷,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我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试图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从脑子里赶出去。可越是想忘,那些画面就越清晰。她转身的瞬间,她平静的眼神,她那句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话……
我完了。
这个念头死死地攥住了我。李秀英没有当场喊人,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她或许是顾及自己的名声,或许是想用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来解决我。明天,或许明天一早,她就会去找村长,或者直接找到我家来。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爹抄起扁担,满脸铁青地朝我走来的样子。我也仿佛听到了村里长舌妇们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声音。
“听说了吗?老陈家的建军,偷看秀英洗澡!”
“啧啧,真是看不出来啊,平日里闷声不响的,一肚子坏水。”
“这下老陈家的脸可丢尽了。”
我越想越怕,在床上翻来覆去,汗水湿透了床单。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被院子里的公鸡叫醒了。我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我心惊肉跳。我娘起床做饭的脚步声,我爹在院子里咳嗽的声音,甚至邻居家狗叫的声音,都像是在为我的审判做着铺垫。
早饭我没敢吃,说自己不舒服。我爹瞅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年轻人,身子骨还没我这老头子结实。”
我低着头,不敢接话。
一整个上午,我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我最怕听到的,就是李秀英或者她家人的声音。可一个上午过去了,院门外静悄悄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难道是我想多了?她不打算追究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不可能。这种事,对一个姑娘家的名声是天大的打击。她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她越是平静,就说明她心里越有谱,暴风雨前的宁静才最可怕。
下午,我娘让我去村口的井里挑水。我一百个不情愿,可又找不到借口。只能硬着 scalp,挑着水桶出了门。
一路上,我低着头,走得飞快,生怕碰到村里人,更怕碰到李秀英。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在通往井边的岔路口,我看到了她。
她正和几个姑娘一起,端着木盆,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来。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整齐地垂在胸前。阳光下,她的脸白得发光。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挑着水桶的手都开始发抖。我想躲,可那条路是必经之路,根本无处可躲。
她们越走越近,我能听到她们的笑声。我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我浑身难受。我不敢抬头,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加快了脚步。
“建军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是李秀英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脚步顿住了,但没敢回头。我的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湿了。
她要干什么?她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穿我吗?
跟我同行的几个小伙子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和李秀英一起的姑也停止了说笑,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我能感觉到她的脚步声,正在向我靠近。一步,两步……停在了我的身后。
“建军哥,”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但很清晰,“你昨天……是不是掉了一只鞋?”
我愣住了。鞋?
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我穿的是一双家里做的布鞋,好好地在脚上。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手里……手里竟然真的拿着一只布鞋。那鞋底纳得密密的,鞋面上还沾着些泥土和草屑。
是我昨天穿的那双!我跑得太急,竟然连鞋掉了都不知道!
我的脸“轰”的一下,血气全涌了上来,比正午的太阳还要烫。我昨天逃跑时的狼狈样子,肯定全被她看在眼里了。她拿着这只鞋,就像是拿着我犯罪的铁证。
周围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王二狗更是吹了声口哨,怪声怪气地说道:“哟,秀英,你啥时候捡了建军的鞋啊?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鞋牵啊!”
姑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的脸已经没法看了,又红又白,像个调色盘。我恨不得当场去世。
李秀英却没理会王二狗的起哄,她只是把鞋递到我面前,眼神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看鞋底的针脚,像是陈婶的手艺。想着应该是你的,就给你送过来了。”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周围的人都听见。
她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变成了一件“捡到东西归还失主”的小事。她没有提澡堂,没有提那个窟窿,没有提我做的龌龊事。她给了我一个台阶,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能保住我最后一点脸面的台阶。
我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鞋。那只鞋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烫得我手心发麻。
我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客气。”她好像知道我想说什么,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转身,对还在发愣的同伴们说:“走吧,回家晚了,我娘该念叨了。”
说完,她就带着那群姑娘,说说笑笑地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布鞋,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王二狗凑了过来,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挤眉弄眼地说:“行啊,陈建军,真人不露相啊!什么时候跟我们村花勾搭上的?老实交代!”
我猛地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挑起水桶,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手里的鞋,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她会报复我,让我身败名裂。可她没有。她甚至还替我解了围。
为什么?
我搞不懂。这个谜团,比她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更让我困惑。她就像一个谜,一个我完全看不透的谜。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根叫做“愧疚”的针,旁边又多了一根,叫做“不解”。这两根针,时时刻刻都在扎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第3章 灶膛里的火光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在我们村的土地上投下越来越长的影子。那件事,像一颗扔进深潭的石子,除了在我心里激起无休无止的涟漪,村里似乎再没有别的动静。
李秀英没有再找过我,在村里偶尔碰到,她也只是像对其他人一样,淡淡地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她越是这样若无其事,我心里就越是煎熬。那种感觉,就像欠了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债。
我开始变了。以前在村里碰到她,我会下意识地躲开。现在,我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寻找她的身影。我不再是单纯地用眼角余光去瞥,而是会认真地、长久地看着她。
我看到她在田埂上给父亲送饭时,会细心地用布巾把额头的汗擦干;我看到她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连旁边孩子们的吵闹都听不见;我看到她跟村里的婶子大说话,总是带着笑,耐心地听她们唠叨家常。
我看得越多,心里的愧疚就越深。我意识到,我之前对她的所有想象,都是一种亵渎。我只是看到了她被叫做“村花”的那个外壳,却从未想过去了解壳里面的那个人。
而她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也开始在我心里发酵,变了味道。一开始,我觉得那是一种嘲讽和警告。可现在,我总觉得那句话背后,还藏着别的东西。一种我当时完全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东西。
这天,我娘托邻村的媒婆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姑娘是邻村的,叫张翠兰,人长得敦实,听说手脚麻利,是把干活的好手。媒婆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我爹娘听得眉开眼笑,当场就拍了板,约好三天后让我去“相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憋得难受。
“我不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爹正吧嗒着旱烟,闻言把烟杆在桌上重重一磕,眼睛一瞪:“你说啥?不去?为啥不去?人家姑娘哪里配不上你了?”
我娘也急了,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建军,你这孩子瞎说啥呢。翠兰那姑娘我见过,屁股大,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你都二十了,村里跟你同岁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还想拖到啥时候?”
我被他们说得哑口无言。是啊,为什么不去?张翠兰没什么不好,勤劳、朴实,符合我爹娘对儿媳妇的一切标准。可我就是不想去。我的脑子里,全是李秀英的影子。那个在水汽氤氲中回眸的身影,那个在阳光下递给我鞋子的身影。
我觉得自己脏,配不上任何人。尤其是在李秀英那件事还没有一个了断之前,我没脸去见别的姑娘。
“我……我还不想成家。”我憋了半天,才找了这么一个蹩脚的理由。
“放屁!”我爹的火气上来了,抄起桌上的烟杆就要打我,“你不想成家?你想干啥?想打一辈子光棍,让我们老陈家断了后?”
我娘赶紧拦住他,一边劝我:“好孩子,听娘的话,就去见见,见见不吃亏。要是实在看不上,咱再另说,啊?”
我犟着脖子,一言不发。我知道,这件事,我拗不过我爹娘。
三天后,我还是被我娘拾掇得干干净净,换上一身新做的布衣,硬推着去了邻村。
相亲的过程乏善可陈。张翠兰确实像我娘说的那样,敦实、健康,看我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羞涩和好奇。她给我倒了水,她娘端出了一盘炒花生。我们没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大人们在聊。
我全程如坐针毡,脑子里乱糟糟的。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某个地方看着我,那双眼睛平静无波,却能洞穿我所有的心事。
从邻村回来,我爹娘看我没明确反对,就当我是默认了。两家的大人很快就商量起了彩礼和订婚的日子。我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行尸走肉一般。
订婚的日子定在半个月后。那半个月,我过得浑浑噩噩。白天在地里拼命干活,想把自己累垮,这样晚上就能睡个好觉。可没用,一闭上眼,李秀英的脸就浮现在我眼前。
我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我跟张翠兰订了婚,李秀英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小人?
这个念头折磨得我快要疯了。
订婚前一天晚上,我们家请了几个亲戚来吃饭,算是提前庆祝。院子里摆了两桌,我爹喝了点酒,满面红光,跟亲戚们吹嘘着我这个儿子有多懂事,未来的儿媳妇有多能干。
我被灌了几杯酒,头晕乎乎的,心里却更加烦躁。我找了个借口,躲进了厨房。
我娘正在灶下烧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她满是皱纹的脸忽明忽暗。她看到我进来,笑了笑:“咋了?不陪你叔伯们喝酒,跑这来干啥?”
我没说话,默默地拿起一根柴火,塞进了灶膛。
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舔舐着锅底。我看着那跳动的火焰,心里那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终于像这火苗一样,再也控制不住地蹿了出来。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订婚。
我必须去找李秀英,把话说清楚。不管她是要打我,还是骂我,或者让我去村里公开道歉,我都认了。我必须为我做过的错事,给她一个交代。不然,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遏制。
我对正在添柴的娘说:“娘,我出去一下。”
“这都快开饭了,你上哪儿去?”
“我……我有点事,马上就回来。”
说完,不顾我娘的追问,我转身就冲出了厨房,冲出了院子。
夜色已经降临,村里很安静,只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我借着酒劲,凭着一股豁出去的冲动,径直朝着村东头李秀英家的方向跑去。
我不知道我要跟她说什么,也不知道她会怎么对我。我只知道,如果我今晚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李秀英家的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光亮。我站在门口,能听到屋里她和她娘说话的声音。我的酒劲瞬间醒了大半,那股冲动的勇气也消退了不少。我的腿又开始发软,像那天在澡堂后墙外一样。
我该怎么开口?说“秀英,我明天要订婚了,特地来跟你道个歉”?这听起来多么可笑,多么虚伪。
就在我犹豫不决,想要转身逃跑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李秀英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盆水,正准备往外泼。
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她看到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你……有事吗?”她先开了口。
我站在门口的阴影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灶膛里的火光好像还在我脸上烧着。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不远处我家院子里的热闹景象,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把手里的水盆放到一边,对我轻声说:
“进来吧,外面人多眼杂。”
第4章 槐树下的坦白
我跟着李秀英,像个被提审的犯人,亦步亦趋地走进了她家的院子。
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墙角种着几株向日葵,虽然是晚上,但也能看出白天它们昂首挺胸的姿态。屋檐下挂着一串串晒干的红辣椒,在从屋里透出的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
这和我家那个堆满农具和杂物的院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爹娘都睡了,你小声点。”李秀英轻声嘱咐了一句,把我引到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槐树下。树下有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
我们在石桌两边坐下。夏夜的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送来一阵阵清新的香气。这香气,和我那天在澡堂外闻到的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里面没有了皂角的味道,也没有了让我心慌意乱的燥热。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我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搓着裤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你家……很热闹。”她的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我“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听说是……要给你订婚了?”她又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原来她早就知道了。也是,村子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草动,不出半天就能传遍。
“是……明天。”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她沉默了。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睫毛在轻轻地颤动。
“挺好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张翠兰是个好姑娘,勤快,能干。”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我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勇气,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我来,不是想跟你说这个的。”
她的目光迎了上来,在夜色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
“那你想说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那股混着酒气的勇气又回来了。我决定,不再躲藏,不再逃避。就像她说的,要光明正大。
“秀英,”我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感觉有些别扭,但还是坚持说了下去,“那天……澡堂的事,对不起。”
我说出了这句话,感觉压在心口一个多月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道缝。
她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等着我继续。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不是人,我就是个。”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哭腔,“我这一个多月,天天睡不着觉。我总想着,你为什么不骂我,不告诉村里人。你把鞋还给我,还替我解围……我……”
我说不下去了,羞愧和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一个二十岁的大小伙子,在她面前,眼圈竟然红了。
“我明天就要订婚了,我觉得,如果我不来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这辈子都没脸做人。你……你要是想骂我,想打我,都行。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现在就去跟我爹说,让他打断我的腿,或者去村里广播站,用大喇叭承认我做的错事。只要你能解气,怎么都行。”
我一口气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说完,我低着头,等待着她的审判。
院子里又恢复了寂静,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开口的时候,我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陈建军,”她叫我的全名,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你觉得,我让你身败名裂,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我愣住了,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们村,就这么大。你身败名裂了,别人会怎么说我?他们不会骂你一个人,他们会说我‘不检点’‘不正经’,说我‘勾引’你。到时候,你的名声毁了,我的名声也一样毁了。我为什么要为了惩罚你的一个错误,搭上我自己的一辈子?”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醒了我。
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在这样的村子里,女人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我只想着自己的愧疚和解脱,却从未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想过一分一毫。
“我……”我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些。“你不用去广播站,也不用让你爹打断你的腿。那天的事,过去了。”
“可……可我……”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说那句话?”她打断了我。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太久。
她抬起头,看着头顶的槐树,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建军,你觉得,村里人是怎么看我的?”
我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他们……他们都说你好,说你是村花,有文化……”
“村花?”她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自嘲,“这个词,听起来好听,可对我来说,就像一个笼子。村里的男人看我,眼神都一样,像是在看一件东西。他们夸我白,夸我好看,可有谁问过我,我喜欢看什么书,我心里在想什么?”
“王二狗他们,当着我的面说荤话,以为那是风趣。村长的儿子,以为送我两块布料,一盒雪花膏,我就该对他感恩戴德。他们所有的人,都想得到我,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真正地‘看’我一眼。”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孤独。
那一刻,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天,”她把目光转回到我脸上,“你在墙外,我其实早就察觉到了。我之所以没有立刻喊叫,是因为我在想,你陈建军,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看到我,会脸红,会躲。你不敢当面跟我说话,只敢在人后偷偷地看。我知道,你和他们一样,对我……有想法。但你的眼神里,没有他们的那种油腻和算计,只有紧张和……和一种说不出的东西。”
“所以,当我们的眼神对上的那一刻,我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和他们一样,被戳穿了就恼羞成怒,还是……”
她没有说下去。
但我懂了。我全都懂了。
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根本不是嘲讽,也不是邀请。
那是一次试探。
是一次。
是一个被“村花”这个名号困住的孤独女孩,在绝望中,向一个同样笨拙的灵魂,发出的一次近乎呐喊的挑战。
她要看的,不是我的眼睛,是我的心。她要我光明正大的,不是我的欲望,是我的担当和勇气。
而我,这个愚蠢的懦夫,直到今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一切。
我看着眼前的李秀英,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那么清晰,又那么遥远。我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里,藏着一片海,一片我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海。
“所以……我让你失望了。”我的声音干涩。我用了一个多月的逃避和煎熬,证明了我也是个懦夫。
她摇了摇头。“不。你今天能来,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就没有让我失望。”
她的目光,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而是多了一丝暖意。
“陈建军,”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明天,真的要去订婚吗?”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混沌和迷茫。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那片海,那片海里,好像有我的影子。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去。”
第5章 一碗没有送出的红糖鸡蛋
我说出“我不去”那三个字的时候,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李秀英看着我,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神,亮晶晶的,像夜空里最亮的星星。
我们就这样在槐树下坐了很久,谁也没有再说话,但空气中那种尴尬的、紧张的气氛,却悄然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安宁的感觉。仿佛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了。
直到我家的院子里传来我娘喊我吃饭的声音,我才如梦初醒。
“我……我得回去了。”我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
“嗯。”她也站了起来,送我到院门口。
临走前,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回头对她说:“秀英,等我。”
她没有回答,只是对我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她那样笑,梨涡浅浅,像槐花一样,甜到了我心里。
回到家,我爹已经喝得半醉,正拉着我二叔吹牛。我娘看我回来了,埋怨道:“你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菜都快凉了。”
我没解释,默默地回到饭桌上。我爹给我倒了一满碗酒,拍着我的肩膀,对亲戚们说:“来,建军,明天就是大人了,陪你叔伯们喝一个!”
我端起酒碗,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心里一片清明。
我站起身,对着满桌的亲戚,也对着我爹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爹,娘,各位叔伯,”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明天和张家的订婚,我去不了了。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一瞬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愣住了,我爹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你……你说啥?”我爹以为自己喝多了,听错了。
“我说,这门亲事,我不同意。”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大了。
“混账!”我爹反应过来,把手里的酒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他通红着眼睛,指着我,“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娘也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拉我:“建军,你喝多了,胡说啥呢!快跟你爹道歉!”
我没有动,直视着我爹的眼睛:“爹,我没喝多。我很清醒。张翠兰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她。这件事,是我不对,明天我亲自去她家,给人家磕头赔罪。但这个婚,我不能订。”
“为什么!”我爹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是不是有人在你背后嚼舌根了?还是你看上谁家姑娘了?”
我的脑海里闪过李秀英的脸,但我不能说。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我不能把她牵扯进来,毁了她的名声。
“没有为什么,”我摇了摇头,“就是我自己的问题。爹,娘,对不起,让你们丢脸了。”
说完,我转身回了屋,把门反锁上。任凭我爹在外面如何咆哮,我娘如何哭喊,我都没有再开门。
那一夜,我们家鸡飞狗跳。
第二天一早,我爹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带着我,提着两斤白糖和一刀肉,去了邻村张翠兰家。
我一进门,就跪在了张家父母面前,一句话也没说,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张翠兰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气得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她娘则坐在炕上,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我的不是。张翠兰躲在里屋,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我爹在一旁,把头埋得比我还低,不停地陪着不是。
我知道,这件事,我们陈家办得不地道,理亏。我爹一辈子都要强,今天算是把老脸都丢尽了。
从张家出来,一路上,我爹一句话都没跟我说。回到家,他把我叫到院子里,从墙角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
“跪下!”
我二话不说,直挺挺地跪在了院子中央的石板上。
“我今天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我爹怒吼着,木棍带着风声,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背上。
“啪!”
一阵剧痛传来,我咬紧了牙,一声没吭。
我娘哭着冲上来抱住我爹的腿:“当家的,别打了!会把孩子打死的!”
“打死活该!留着这个孽障,也是给我们老陈家丢人!”
我爹推开我娘,又是一棍子下来。一棍,两棍……我记不清他打了多少下,只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眼前一阵阵发黑。但我始终咬着牙,没有求饶。
这是我欠他的。是我让他丢了脸,让他失了信。他打我,我认。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爹终于打累了,扔掉木棍,蹲在地上,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在床上趴了整整三天。
我娘每天偷偷给我抹药酒,一边抹一边掉眼泪。“你这孩子,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啊?你跟娘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三天,村里的流言蜚语已经传遍了。有人说我看不上张翠兰,嫌她长得丑。有人说我在城里有相好的了。还有人说我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王二狗更是添油加醋,说亲眼看见我半夜三更在李秀英家门口晃悠,说我俩肯定有事。
这些话,我听了,只是笑笑。我知道,我必须承受这些。
第四天,我能下地了。后背还是一抽一抽地疼,但已经不影响走路。我娘给我煮了一碗红糖卧鸡蛋,让我补补身子。
我端着那碗鸡蛋,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
我想去看看李秀英。我想告诉她,我没有订婚,我履行了我的承诺。
我避开我爹娘,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糖鸡蛋,偷偷地出了门。
村里人看到我,都对我指指点点,我假装没看见,低着头,径直往李秀英家走去。
可我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就看到她家院门前,停着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头上还系着红绸子。
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留着分头的年轻男人,正满脸堆笑地从她家走出来。李秀英的父母,跟在后面,满脸笑容地送他。
我认识那个男人,是镇上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叫赵卫国。听说一直在追李秀英。
我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我看着赵卫国意气风发地跨上自行车,回头对李秀英的父母说:“叔,婶,那我就先回去了。秀英那边,就麻烦你们多劝劝。”
李秀英的娘笑得合不拢嘴:“哎,好,好,卫国你慢走。”
我端着手里的碗,那碗红糖鸡蛋,还散发着甜腻的香气。可那股甜味,钻进我的鼻子里,却变成了说不出的苦涩。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6章 一场“光明正大”的对决
赵卫国的出现,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所有火焰。
我端着那碗已经开始变凉的红糖鸡蛋,像个傻子一样,在离她家不远的拐角处站了很久。我没有勇气再上前一步。
是啊,我陈建军算什么东西?一个泥腿子,一个偷看姑娘洗澡的流氓,一个让爹娘蒙羞的不孝子。我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赵卫国,城里人,父亲是供销社主任,自己也在单位上班,骑着崭新的自行车。
我凭什么觉得,我退了婚,李秀英就该等着我?
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我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手里的那碗红糖鸡蛋,变得有千斤重。回到家,我把它放在灶台上,一口没动。
从那天起,我像是变了个人。我不再去想李秀英,也不再去刻意寻找她的身影。我把所有的精力都发泄在了地里的活上。天不亮就下地,天黑透了才回家。我爹看我这样,以为我想通了,气也消了大半,只是偶尔会叹口气。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平息了。我的退婚风波,很快就被谁家多收了三百斤玉米,谁家母猪下了一窝崽这样的新闻给盖了过去。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我和李秀英之间,仿佛又砌起了一堵比土坯墙更厚、更冷的墙。在村里碰到,我们连点头示意都省了,只是漠然地把对方当成空气。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直到一个月后,村里放露天电影。
这是村里的大事。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搬着小板凳,拿着蒲扇,从四面八方涌向村委会大院的晒谷场。晒谷场上早就挂好了一块巨大的白布,孩子们在幕布前后追逐打闹,大人们则三五成群地摇着扇子,聊着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种节日的氛围里。
我本来不想去,但我娘非拉着我,说我整天闷在家里,会闷出病来。
我拗不过,只好跟着去了。我们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我心不在焉地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心里却空落落的。
电影开始前,我看到了李秀英。她和她娘一起来的,就坐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在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
我赶紧把头低下,假装在看脚下的蚂蚁。
电影放的是《少林寺》,打打杀杀的,引得全场的小伙子们嗷嗷直叫。我却一个镜头都没看进去。我的耳朵,一直在捕捉着前面的动静。我能听到她和她娘偶尔的低语,能闻到风中送来的、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槐花香气。
电影放到一半,王二狗带着几个村里的闲汉,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他们显然是喝了酒,满身酒气,说话也大着舌头。
他们径直走到了李秀英旁边,王二狗一屁股坐在了她身边的空地上,嬉皮笑脸地凑过去:“秀英,一个人看电影多没意思,哥陪你聊聊?”
李秀英皱了皱眉,往她娘那边挪了挪,没有理他。
王二狗却不依不饶,声音更大了:“哎,别不理人啊。听说供销社的赵卫国天天往你家跑?怎么,看不上我们农村的,想攀高枝儿了?”
他这话一说,周围好几个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李秀英的娘脸上挂不住了,拉了拉王二狗的衣服:“二狗,你喝多了,别在这胡咧咧。”
“我胡咧咧?”王二狗把脖子一梗,“婶儿,我哪儿说错了?我们建军,为了她,连婚都退了,背上还挨了顿打呢。她倒好,一转脸就跟城里的小白脸勾搭上了。这不是把我们建军当猴耍吗?”
王二狗的声音很大,几乎半个场子的人都听见了。
“轰”的一声,我的血直往头上涌。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射向我,射向李秀英。
我看到李秀英的脸,在幕布反射的微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娘也急了,使劲拽我的胳膊,小声说:“建军,别听他胡说,我们走。”
我没有动。
我看着王二狗那张因为酒精和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人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李秀英那副孤立无援、泫然欲泣的模样。
一个多月前,在那个槐树下的夜晚,她对我说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他们所有的人,都想得到我,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真正地‘看’我一眼。”
“你今天能来,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就没有让我失望。”
还有那句,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的——“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
是啊,光明正大。
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躲藏。我以为我退了婚,挨了打,就算是对她有了交代。可我错了。真正的担当,不是在黑暗中独自承受,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敢于站出来,为她挡住那些射向她的明枪暗箭。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娘死死地拉住我:“建军,你干啥!别冲动!”
我轻轻地挣开我娘的手,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心。
我一步一步地,朝着王二狗走去。整个晒谷场,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走到了王二狗面前。他大概没想到我真的敢站出来,愣了一下,随即借着酒劲,也站了起来,挑衅地看着我:“怎么,陈建军,想打架啊?”
我没有看他,而是转过身,面向李秀英。
她也正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安。
我对着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直起身,用尽我全身的力气,对着整个晒谷场的人,大声地说道:
“我陈建军退婚,跟李秀英同志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混蛋,耽误了张家姑娘,我活该挨打,活该被骂!”
“我喜欢李秀英同志,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以前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大人有大量,没有跟我计较。今天,谁要是再敢拿这件事说事,往她身上泼脏水,就是跟我陈建军过不去!”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被我这番话镇住了。王二狗张着嘴,酒都醒了一半。我爹娘也呆呆地看着我,满脸的不敢置信。
李秀英怔怔地看着我,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一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我转回头,死死地盯着王二狗:“王二狗,我刚才说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王二狗被我的气势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听……听清楚了……”
“那以后,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我不介意用我的拳头,帮你好好刷刷牙。”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也不再理会周围人惊愕的目光。我走到李秀英面前,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她伸出了我的手。
“电影别看了,我送你回家。”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李秀英看着我伸出的手,又看了看我。她的眼神里,有泪光,有惊讶,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她的手,有些凉,微微地颤抖着。
我紧紧地握住,那温润的触感,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第7章 门槛内外
我拉着李秀英的手,在全村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走出了晒谷场。
身后,是窃窃私语的人群和重新响起的电影声。但那些,都离我们很远了。
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彼此的脚步声和手心传来的温度。
从晒谷场到她家的路不长,我们却走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尴尬,没有紧张,只有一种安稳和踏实。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从一开始的微微颤抖,到后来的逐渐放松。
到了她家门口,我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
“我……回去了。”我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在人前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现在全没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兔子一样。
“陈建军,”她轻声说,“谢谢你。”
“该说谢谢的是我。”我赶紧说,“如果不是你……”
“你刚才说,”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我的心,又一次疯狂地跳动起来。在那么多人面前说出来,靠的是一股冲动和血气。可现在,在她的当面质问下,我却觉得舌头打了结。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噙着泪光,却充满期待的眼睛。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是。是真的。”
她笑了。那眼泪,就顺着她的笑涡,滚了下来。她没有擦,就那样,在月光下,泪光闪闪地对我笑着。
“我娘……她还在晒谷场。”她说,“你……能等我一下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等你。”
她转身进了院子,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
“走吧。”她说。
“去哪儿?”我有些不解。
“去你家。”她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有些话,我觉得应该当着你爹娘的面说清楚。”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思考。她……她要去我家?
我机械地跟着她,往我家的方向走。一路上,我的心里翻江倒海。我不知道她要去跟我爹娘说什么,但我知道,今晚,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我爹娘正焦急地在院门口张望。看到我,又看到我身后的李秀英,他们俩都愣住了。
“建军,你……”我娘刚要开口,李秀英已经走上前,对着我爹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婶,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们。”
我爹娘被她这举动搞蒙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进屋说吧。”还是我娘先反应过来。
我们进了屋,我娘赶紧倒了两杯水。我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秀英打开她带来的那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两样东西:一本红皮的笔记本,还有一沓信纸。
她把那本笔记本推到我爹娘面前。
“叔,婶,这是我的日记。”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力量,“我知道村里有很多关于我和建军的闲话,也知道你们因为他退婚的事,生了很大的气。我想,你们看了这个,或许就能明白一些事情。”
我爹娘惊讶地看着那本日记,没有动。在农村,偷看别人的日记,是件很不光彩的事。
李秀...英又把那沓信纸拿了出来。“这些,是赵卫国写给我的信。他家里人确实来我家提过亲,但我一次都没有答应过。这些信,我一封都没有回过。”
她看着我,眼神温柔而坚定:“建军刚才在晒谷场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知道,他为了我,受了委屈,也让你们跟着受了委屈。他是个好人,只是……只是他不太会表达。”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爹娘,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叔,婶,建军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说有错,那也是因为我。是我……是我先招惹他的。”
“什么?”我爹娘同时惊呼出声。
我也愣住了。
李秀英的脸微微一红,但她没有回避,而是勇敢地迎着我们三个人的目光。
她把那天澡堂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用一种极其坦诚的方式,说了出来。当然,她隐去了我偷看的部分,只说她发现墙后有人,因为厌倦了村里男人们的骚扰,所以说了一句气话,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我没想到,那个人是建军。更没想到,我一句无心的话,会让他那么自责,那么痛苦。他退婚,挨打,把自己关起来拼命干活,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他不是懦夫,他只是太善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回响。
“叔,婶,”她站起身,再次对我爹娘鞠了一躬,“建军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今天在所有人面前维护我,为我正名,这份情意,我李秀英记一辈子。如果你们不嫌弃,我……我愿意嫁给他。以后,我跟他一起孝顺你们。”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爹的烟杆掉在了地上,烟灰撒了一地。我娘张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而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一直以为,是我欠了她。是我做错了事,需要用一辈子去弥补。可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在我们这段笨拙而曲折的关系里,她所承受的压力,她所付出的勇气,远远超过我。
是她,一直在用她的方式,引导我,考验我,最终,成全我。
是她,让我从一个躲在墙角阴影里的懦夫,变成了一个敢于站在阳光下,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
我爹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捡起烟杆,重新装上烟丝,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秀英,”他开口了,声音沙哑,“你是个好姑娘。是我们家建军,配不上你。”
我娘再也忍不住,走过去,一把拉住李秀英的手,眼泪掉了下来:“好孩子,好孩子……是婶错怪你们了……”
那天晚上,李秀英在我家,我们四个人,聊了很久很久。
门槛外,是村里的流言蜚语和未知的未来。
门槛内,是两代人终于达成的和解,和一个年轻人用尽全部勇气换来的,通往幸福的承诺。
第8章 三十年的答案
那晚之后,我和李秀英的关系,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我爹娘第二天就托了村里最体面的媒人,备上厚礼,郑重其事地去了李秀英家提亲。李家父母虽然对我的印象不算太好,但架不住秀英自己态度坚决,又看在我爹娘诚意十足的份上,最终还是点了头。
我们的婚事,在村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各种版本的猜测和谣言满天飞,但我们谁也没有去理会。我们知道,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1986年的春天,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我娶了李秀英。
婚礼很简单,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没有崭新的自行车,没有城里来的三转一响,但我用我攒了半年的钱,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新棉袄,还亲手给她打了一对槐木梳子。
结婚那天,她穿着那件红棉袄,两条乌黑的辫子上系着红头绳,对我笑。那笑容,比满树的槐花还要甜。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真实。我们和村里所有的夫妻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起下地,一起操持家务。也会因为今天谁去做饭,地里的玉米该不该施肥这种小事拌嘴。但我们从未真正红过脸。
秀英嫁过来后,我们家变了样。原本杂乱的院子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还种上了花草。她教我娘识字,给我爹读报纸。她把我那些乱七八糟的书都整理好,用布包起来,放在柜子上。
她也改变了我。在她的鼓励下,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埋头种地的农民。我开始跟她一起看书,看报纸,了解外面的世界。我们一起凑钱,买了一台拖拉机,农闲时帮村里人耕地、运货。日子虽然辛苦,但一天比一天有盼头。
村里人对我们的看法,也慢慢地变了。他们看到秀英把我们家打理得那么好,看到我从一个沉默寡言的闷葫芦,变成了一个敢想敢干的当家人,那些闲言碎语,自然就消失了。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再后来,我们用攒下的钱,在村里盖了第一栋二层小楼。
岁月就像流水,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三十年。
如今,儿子女儿都已成家立业,我和秀英也当了爷爷奶奶。我们不再年轻,皱纹爬上了额头,白发染上了双鬓。
那个燥热的夏天,那堵破旧的土墙,那个让我羞愧难当的下午,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梦了。
但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却像一根定海神针,定住了我们三十年的婚姻。
这些年,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她没有说那句话,而是惊慌地尖叫;如果那天,她没有把鞋还给我,而是在村里大肆宣扬;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鼓起勇气去找她……我们的人生,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或许,我会娶了张翠兰,生儿育女,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心里却永远藏着一个阴暗的、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
或许,她会嫁给赵卫国,去城里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她的那片海,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能真正看到。
我们都会成为被命运推着走的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为彼此的命运。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儿子女儿都从城里回来了,买了一个大大的蛋糕。
晚饭后,孩子们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和秀英坐在院子里。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是我结婚那年亲手栽下的,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大。
月光很好,和三十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秀英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我:“建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坐着说话的样子?”
我笑了:“怎么可能忘。那天晚上,我腿都吓软了。”
她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你那时候,可真够傻的。”
“是啊,”我感慨道,“我要是不傻,可能就没今天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忽然开口,问了那个在我心里藏了三十年的问题:“秀英,说实话,那天在澡堂,你看到我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怕,不生气吗?”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在月光下,依旧像当年那样清亮。
“怕。怎么会不怕。”她轻声说,“但更多的是……失望。我对自己失望,也对这个世界失望。我当时在想,难道所有的男人,都只看得到我的脸和身子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愿意穿过这层皮囊,看看我的心吗?”
“所以,我说出了那句话。那是我最后的挣扎,也是我的一场豪赌。我赌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看着我,眼睛里泛起了泪光:“幸好,我赌赢了。”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身上,还是有那股淡淡的,让我安心的槐花香气。
“秀英,”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有些哽咽,“其实,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光明正大’。它不是指眼睛怎么看,而是指心要怎么放,路要怎么走。”
它意味着,要光明正大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更要光明正大地承担自己的责任;要光明正大地追求自己的爱,更要光明正大地守护自己的爱人。
三十年前,我从一个墙角的窟窿里,窥见了一个让我心惊肉跳的秘密。
三十年后,我用一生的时间,终于读懂了这个秘密背后,那颗勇敢、孤独而又无比珍贵的灵魂。
而那扇吱呀作响的门,也早已不是阻碍,而是我们共同守护的,家的方向。
来源:搞笑黄老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