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年了,父亲的手机通讯录里,那个叫做“陈建军”的名字,像一座被风雪掩埋的孤坟,从未有过任何动静。
那碗红烧肉的照片,我终究还是没敢发在家庭群里。
二十年了,父亲的手机通讯录里,那个叫做“陈建军”的名字,像一座被风雪掩埋的孤坟,从未有过任何动静。
我一直以为,那将是他们兄弟二人此生永恒的沉默。直到那天,我这个“叛徒”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在我父亲那片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里,砸出了滔天巨浪。
一切,都要从那个下着小雨的午后说起。
第1章 陌生的门牌号
车到霖州,已经是下午两点。
霖州是个小地方,一个介于繁华与落寞之间的南方小城。这次来,是为了跟进一个拖了半年的项目。客户难缠,事情琐碎,出发前我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办完酒店入住,离晚上的饭局还有几个小时。我站在酒店房间的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无端地感到一阵烦闷。手机地图上,那个我输入了无数次,却从未真正导航过的地址,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收藏夹里——“文昌路117号”。
那是叔叔陈建军的家。
在我记事以来的二十多年里,“叔叔”这个词,是我家的禁区。父亲陈建国,一个固执得像头老牛的退休工人,只要一提起他这个唯一的弟弟,脸色就会瞬间阴沉下来,嘴里蹦出的词永远是那几个:“白眼狼”、“没良心”、“就当没这个弟弟”。
至于他们到底为什么闹翻,我问过母亲,母亲总是叹着气,含糊其辞,说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关乎老家的房子,关乎奶奶最后的日子,具体细节却怎么也说不清。久而久之,我也不再问了。只是心里总有个疙瘩,像一根拔不掉的刺。血脉这东西,很奇怪,你越是想忽略它,它就越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提醒你它的存在。
这次来霖州,是我第一次离这个“禁区”如此之近。
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怂恿我:去看看吧,陈默,就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你不好奇吗?那个只存在于父亲咒骂声中的叔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让你父亲耿耿于怀了二十年的地方,又是什么模样?
另一个声音则在严厉地警告我:别去!要是让你爸知道了,这个家都得翻天。
两个声音在脑子里打架,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我抓起雨伞,走出了酒店。
霖州的老城区保留得很好,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油亮,两旁的香樟树散发着潮湿而清新的味道。我按照导航,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条安静的小巷前。
文昌路117号,是一个带着小院的两层旧楼,红砖墙上爬满了青苔,看得出有些年头了。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雨打花瓣,落了一地胭脂红。院门是虚掩着的,能看到里面亮着温暖的灯光。
就是这里了。
我站在巷口,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种近乡情怯的荒谬感。我就这样站了大概十分钟,雨渐渐大了起来,打湿了我的裤脚。
算了,还是走吧。我对自己说,看到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我刚一转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迟疑的男声。
“小伙子,你……你是不是找人?”
我心里一惊,猛地回过头。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撑着一把黑色的老式雨伞,站在117号的院门口,正望着我。他个子不高,比我父亲要瘦削一些,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角的纹路尤其密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脚上是一双沾了些泥点的解放鞋。
尽管从未见过面,但那张和父亲有着六七分相似的脸,让我瞬间就确定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陈建军,我的叔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准备好的所有说辞,比如“问路的”、“走错了”,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我们就这样隔着雨幕,对视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不确定,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你……是建国的儿子?”他试探着问,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颤抖。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点了点头。
“……是。”
一个字,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确认了我的身份,叔叔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有惊讶,有激动,还有一丝不知所措的局促。他愣了几秒,然后快步向我走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哎呀!真是你啊!长这么大了……快,快进屋!下这么大雨,站外面干什么!”
他的热情让我有些招架不住,我下意识地想挣脱,嘴里嗫嚅着:“不……不了,叔叔,我就是路过,马上就得走。”
“路过什么路过!都到家门口了,哪有不进去坐坐的道理!”他根本不听我的解释,半拉半拽地就把我往院子里拖,“你婶子正好在做饭,快,进来暖和暖和!”
我几乎是被他架着进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院子。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第2章 一碗红烧肉
屋子里的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饭菜香。
房子内部的陈设很简单,甚至有些陈旧。水磨石的地面,白色的墙壁有些泛黄,一套深棕色的老式沙发,上面铺着碎花罩单。一切都收拾得干净整洁,透着一股浓浓的生活气息。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到我,愣了一下。她应该就是我的婶婶王秀莲。她长得很温和,脸上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那种柔婉。
“建军,这是……”
“秀莲,快看谁来了!这是大哥的儿子,陈默!”叔叔的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又忙着给我倒热水。
婶婶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被热情的笑容取代。她擦了擦手,走过来仔細打量着我:“哎哟,真是默默认!都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不对,上次就没见着,还是听你奶奶说起,那时候你才刚上小学吧?快坐,快坐,别拘束,就当自己家一样。”
她的热情让我有些无措,只能拘谨地笑了笑:“婶婶好。”
“好,好。”婶婶应着,又转身对叔叔说,“你这老头子,孩子大老远来了,也不知道提前说一声,我好去买点好菜。”
“我也是刚在门口碰上的,这孩子,傻站着也不进来。”叔叔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塞到我手里,手心很烫,暖意顺着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我……我是来出差的,正好路过。”我试图解释。
“出差?那更得留下吃饭了!”叔叔不由分说地拍板,“什么都别说了,今天就在这吃。秀莲,把那块五花肉给做了,做红烧的,默默认小时候就爱吃奶奶做的红烧肉。”
我心里一颤。他竟然还记得。
那是我非常遥远的记忆了。奶奶还在世的时候,最拿手的就是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那时候父母工作忙,我常被送到奶奶家。每次我一去,奶奶都会乐呵呵地给我做上一大碗。后来奶奶走了,父亲也做过,但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叔叔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喜好。
婶婶笑着应了声“好嘞”,转身又钻进了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滋啦”的炒菜声,香气愈发浓郁。
一个穿着校服、戴着眼镜的大男孩从楼上走了下来,看到我这个陌生人,有些腼腆地推了推眼镜。
“小阳,快下来,这是你堂哥,陈默。”叔叔招呼着。
“堂哥好。”男孩,也就是我的堂弟陈阳,有些害羞地打了声招呼。
“你好。”我也站了起来。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但叔叔和婶婶的热情像一双温暖的手,努力地化解着这份生疏。叔叔不停地问我工作怎么样,累不累,在哪个城市,我父亲母亲身体好不好。对于最后一个问题,我回答得有些含糊。我说他们都挺好。
我不敢说,父亲因为常年待在车间,落下了一身的毛病,风湿、颈椎,天气一变就疼得厉害。我更不敢说,就在上个月,他还因为高血压住了半个月的院。
在父亲的描述里,叔叔是个自私自利、不顾亲情的“仇人”。可眼前的这个男人,眼神真挚,笑容朴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这让我感到一阵巨大的割裂和迷茫。
很快,饭菜就上桌了。四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清蒸鲈鱼、香菇青菜、番茄蛋汤,最中间的,就是那碗用大号蓝边碗装着的红烧肉。
肉块烧得红亮诱人,汤汁浓稠,上面撒着一层翠绿的葱花。那股熟悉的、带着一丝甜意的酱香味,瞬间就把我的记忆拉回了二十多年前奶奶家的小厨房。
“来,默默认,尝尝叔的手艺,看有没有你奶奶当年的味道。”叔叔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我碗里,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肉皮软糯,肥肉的部分已经完全化开,油脂的香气混合着酱油和冰糖的复合味道在口腔里爆开,瘦肉也炖得极为软烂,丝毫不柴。
就是这个味道。
和记忆里奶奶做的,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一股热流猛地涌上我的眼眶,鼻子酸得厉害。我赶紧低下头,扒了两口饭,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二十多年的隔阂、父亲日复一日的抱怨、那些模糊不清的恩怨……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碗红烧肉给融化了。
这顿饭,我吃得异常沉默,但心里却翻江倒海。叔叔和婶婶一直在给我夹菜,陈阳也渐渐放开了,跟我聊起了大学里的趣事。这个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寻常人家的温馨和暖意。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那二十年的空白从未存在过,我们本就该是这样时常坐在一起吃饭的,最亲密的一家人。
饭后,叔叔拉着我坐在沙发上,拿出影集,一张一张地给我讲过去的老照片。有他和我父亲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的,有他们兄弟俩穿着崭新的军装意气风发的合影,还有一张全家福,奶奶抱着年幼的我,父母和叔叔婶婶站在后面,笑得灿烂。
看着照片上父亲年轻时舒展的眉头,再想想他现在总是紧锁的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你爸那个人,脾气倔,但心不坏。”叔叔摩挲着照片的边缘,声音低沉,“当年的事,唉,一言难尽。其实没什么大事,就是一口气没顺过来,结果就僵了这么多年。”
他没有细说当年的事,只是叹了口气,眼底是化不开的落寞。
天色渐晚,我看了看手机,客户那边已经在催了。我必须得走了。
临走时,婶婶给我打包了半碗红烧肉,用一个保温饭盒装着,还塞了两个自家种的柚子,沉甸甸的。
“路上开车慢点,下次有空,带着你爸妈一起来。”婶婶拉着我的手,嘱咐道。
叔叔把我送到巷口,雨已经停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默默认,常联系。替我……问你爸好。”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却没敢答应。
坐上回酒店的出租车,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手里还捧着那个温热的饭盒。我拿出手机,对着那碗红烧肉,拍了一张照片。
我有一种冲动,想把这张照片发给父亲。我想告诉他,叔叔一家都很好,他们很想念我们。我想问他,二十年了,那口气,还没顺过来吗?
可当我点开和父亲的聊天框,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我的手指却僵住了,迟迟按不下发送键。
第33章 父亲的电话
晚上的饭局,我有些心不在焉。
客户在酒桌上说了什么,我几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靠着职业本能应付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的,都是在叔叔家的一幕幕:婶婶温和的笑容,堂弟陈阳腼腆的招呼,还有叔叔那双写满沧桑和落寞的眼睛。
以及,那碗红烧肉的味道。
回到酒店,已经快十点了。我洗了个澡,换上睡衣,坐在床边,打开了婶婶给我装的那个保温饭盒。红烧肉还温着,香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子里。我夹起一块,慢慢地吃着,心里五味杂陈。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儿子,到霖州了吗?那边天气怎么样?冷不冷?”
我回复:“到了,妈,都挺好的,不冷。”
“那就好,早点休息,别太累了。”
我盯着母亲的头像,犹豫了很久,还是没忍住,把那张红烧肉的照片发了过去。我没有加任何文字,只是单纯地把照片发了过去。
我知道,母亲一定会懂。
果然,过了不到一分钟,母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心里一紧,按下了接听键。
“喂,妈。”
“默默认,你……你这照片是哪来的?”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紧张和急切。
“我……我今天见到叔叔了。”我还是说了实话。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听到母亲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子……你爸要是知道了……”
“我就是路过,被叔叔碰见了,拉我进去吃了顿饭。”我轻声解释道,“妈,叔叔和婶婶他们,都挺好的。”
“我知道他们好。”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你叔叔那个人,就是嘴笨,心是好的。你婶婶更是个没得说的实在人。可你爸那个脾气,唉……”
“妈,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里二十多年的问题,“为了一套老房子,真的至于吗?”
母亲又是一阵沉默。这次,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含糊其辞。
“房子只是个引子。”她缓缓地说,“真正让你爸过不去那个坎的,是你奶奶走的时候,你叔叔说的一句话。”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奶奶晚年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是你叔叔婶婶在老家照顾。你爸那时候在厂里正是关键时候,走不开,就每个月寄钱回去。你奶奶走的那天晚上,我们连夜赶回去,你爸看到你奶奶瘦得不成样子,心里就难受得不行,觉得自己没尽到孝。办丧事的时候,兄弟俩因为一点小事拌了几句嘴,你叔叔当时也累坏了,熬了好几个通宵,脾气也上来了,就冲你爸吼了一句:‘人活着的时候你不管,现在回来争这个面子给谁看!’”
母亲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就因为这句话?”我简直不敢相信。
“对你爸来说,这就够了。”母亲说,“你爸觉得,他寄了钱,就不是不管。他觉得你叔叔那句话,是戳他的脊梁骨,是骂他不孝。他这辈子最好面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你叔叔那句话,把他所有的委屈、愧疚和辛苦,全都变成了笑话。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跟你叔叔说过一句话。”
我呆住了。
原来,压垮这段兄弟情的,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是金钱纠纷,而是一句在精疲力尽和悲痛欲绝时脱口而出的气话。
一句气话,却成了二十年的枷锁,把两个最亲的兄弟,牢牢地锁在了对岸,遥遥相望,无法渡过。
我挂了电话,心里堵得厉害。看着饭盒里剩下的红烧肉,突然觉得无比讽刺。同样是奶奶传下来的手艺,叔叔记住了味道,传承了温暖,而我父亲,却只记住了仇恨。
第二天上午,项目谈得很顺利,对方答应了我们的方案。下午,我订了回程的高铁票。
就在我拖着行李箱准备离开酒店的时候,手机响了。
看到屏幕上跳动的“爸爸”两个字,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知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划开了接听键。
“喂,爸。”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片沉重的、压抑的寂静。我甚至能想象到,父亲此刻正坐在家里的旧藤椅上,手里夹着烟,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你出差的地方,是霖州?”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是。”
“去见他了?”他又问。
“嗯。”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的更长,更压抑。我握着手机,手心已经开始冒汗。
终于,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质问,又像是自嘲。
“那碗红烧肉,你是不是也觉得,比我做的好吃?”
第4章 冰封的河流
父亲的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然后狠狠一拧。
疼,但更多的是酸涩。
我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一定是带着他惯有的那种倔强和不服输,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和……嫉妒。
他不是在问我菜的味道,他是在问我,二十年了,在你心里,我和他,谁更重?
“爸,”我的声音也有些干涩,“味道……和奶奶做的一样。”
我选择了最中立,也最残忍的回答。我没有说谎,叔叔做的红烧肉,确实复刻了奶奶的味道。而父亲做的,总是在火候或者调味上差那么一点意思。或许,他缺的不是手艺,而是在这二十年的怨气里,他已经忘记了做这道菜时,最初的那份心情。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声冷笑。
“是吗?”他淡淡地说,“长大了,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让你去的地方,你偏要去。”
“爸,我只是路过。”我试图辩解,但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路过?”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了许久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天底下那么多路,你偏偏要‘路过’他家门口?陈默,你是不是觉得我老了,糊涂了,好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是去看他过得多好,是吗?是去替他看看我这个当哥的,现在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他的话越来越难听,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刀刀见血。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对我发火。他是在对自己发火,在对那段回不去的过去发火。我,只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引信,点燃了他埋藏了二十年的炸药桶。
“爸,你别这样。”我疲惫地说,“叔叔他……他问你好了。”
“我用不着他假好心!”父亲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我,“他陈建军当年说那句话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我是他哥!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没有!从那天起,我陈建国就当没这个弟弟!”
“砰”的一声,电话被他重重地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我站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里,感觉浑身冰冷。
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发。高铁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我的思绪却像一团乱麻。父亲的咆哮,叔叔的叹息,母亲的无奈,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现在我才明白,有些结,如果不主动去解,它只会越系越死,最终变成一个无法挽回的死疙瘩。而他们兄弟俩,就这样在这个死疙瘩里,耗费了二十年的光阴。
回到家,推开门,一股低气压迎面而来。
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看到我,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话。父亲则坐在客厅的藤椅上,背对着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客厅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疼。
我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从霖州带回来的特产放在茶几上。
“爸,我回来了。”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把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山。
晚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想缓和气氛,但无济于事。父亲埋着头,沉默地扒着饭,那样子,像是在跟饭有仇。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因为生气而微微颤抖的手,心里一阵抽痛。
他老了。那个在我记忆里像山一样高大,能轻易把我举过头顶的父亲,真的老了。他的背不再挺拔,他的手也开始抖了。可他的脾气,却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又臭又硬,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晚饭后,我躲进自己的房间,给堂弟陈阳发了条微信。
“在吗?”
他很快就回了:“在呢,哥。到家了吗?”
“到了。我爸……他知道了。”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发来一个无奈的表情包。
“我爸也猜到了。”陈阳说,“你走之后,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好久,抽了一包烟。”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原来,那份看似平静的温暖背后,也同样藏着波涛汹涌。
“哥,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陈阳又发来一条。
“你说。”
“其实,我爸每年都会去你家那边一趟。”
看到这句话,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眼睛瞪得老大。
“什么?!”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出这两个字。
“真的。”陈阳说,“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自己开车过去。不开到你家楼下,就在小区外面那条街上,远远地看一会儿。看看你家的灯亮着,看看窗户上贴的福字,然后就回来。这件事,连我妈都不知道,是我有一次无意中发现他车里的导航记录才知道的。”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那条冰封了二十年的河流,看似平静的冰面之下,并非毫无生机。只是那股涌动的暖流,被太厚的冰层压抑着,被所谓的自尊和倔强阻挡着,始终无法冲破束缚,汇入主流。
一个,每年偷偷地去对方的城市,只为看一眼窗前的灯火。
另一个,会因为儿子吃了对方做的一碗红烧肉,而大发雷霆,醋意滔天。
他们真的恨对方吗?
不。他们只是,太想念对方了。
第5章 一张旧船票
和陈阳的聊天,像一把锤子,在我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上,砸开了一道裂缝。光,从那道缝隙里透了进来。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依旧僵硬。父亲还是不跟我说话,但那种火山爆发式的愤怒,已经渐渐平息,转为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沉默。他不再咆哮,只是用沉默来表达他的不满和固执。
我没有再试图去跟他争辩什么。我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任何语言上的劝说都是徒劳的。解开这个结,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自己放下那份可笑的自尊的契机。
周六的下午,母亲让我去阁楼找一个旧的电风扇,说天热了,准备拿出来洗洗。
我家的阁楼,堆满了各种老物件,像一个时间的回收站。我费力地在杂物堆里翻找着,无意中,碰倒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饼干铁盒。
铁盒摔在地上,盖子弹开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是一些泛黄的老照片,几枚纪念章,还有……一张对折的、纸张已经变得脆弱的船票。
我好奇地捡起那张船票,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从霖州开往我们这个城市的船票,日期是二十年前的冬天,奶奶去世后的第三天。票根上,旅客姓名那一栏,用钢笔写着两个字:陈建军。
可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说过,叔叔在奶奶的葬礼结束后,就直接回了霖州,根本没有来过我们家。
这张船票,是怎么回事?
我拿着船票下了楼,父亲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我把船票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爸,这是什么?”
父亲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那张船票上。只看了一眼,他的身体就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拿起船票,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两个已经有些模糊的名字,久久没有说话。
“这张票……”我轻声问,“是叔叔的?”
父亲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放下船票,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都过去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爸,他是不是来过?”我追问道。
父亲沉默了。
客厅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在为这段被尘封的往事,敲打着迟来的注脚。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奶奶走后,他说他有话要跟我说。我当时在气头上,我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给我滚。他就走了。”
“后来呢?”
“后来……”父亲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告诉我,他没走,他买了船票,想过来。那天晚上,下着大雪,船都停航了。他在码头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把票给退了,回了霖州。”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可以想象到那个画面。二十年前的一个雪夜,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叔叔,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想和自己的亲哥哥解释、和解。他等在冰冷的码头,等了一夜,等来的却是停航的通知和彻底的绝望。
那张被退掉的船票,就像一封没有寄出的道歉信。而我父亲,固执地关上了那扇门,让那封信,在风雪里飘了二十年。
“这张票,是后来你婶婶托人捎过来的。”父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脆弱,“她说,你叔叔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她说,建军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心里苦。”
原来,他们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症结在哪里,都知道对方并非真的冷酷无情。可是,那该死的自尊,那可笑的面子,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中间。谁也不愿意先伸出手,谁也不愿意先低下头。
“爸,”我看着他苍老的侧脸,鼓起勇气说,“这个周末,我们回霖州一趟吧。”
父亲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抗拒。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回去看看叔叔。”我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道,“就当是……去看看奶奶的墓。奶奶的墓,在霖州吧?”
奶奶的墓,成了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借口。
父亲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愤怒,慢慢变得复杂,挣扎,最后,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默。
他没有答应,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暴跳如雷地拒绝。
我知道,那条冰封了二十年的河流,终于,开始解冻了。
第6章 一碗长寿面
那个周末,天出奇地好。
父亲最终还是被我拖上了去霖州的车。他一路上都板着脸,一言不发,眼睛望着窗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我提前给陈阳发了消息,告诉他我们要回去给奶奶扫墓,但没让他告诉叔叔我们会去家里。我怕提前说了,反而会增加彼此的尴尬和压力。
车子开进霖州城,我没有直接去叔叔家,而是先去了墓园。
奶奶的墓碑很干净,看得出经常有人来打扫。墓碑前,还放着一束有些枯萎的菊花。
父亲站在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墓碑上奶奶的照片。风吹过,吹动了他花白的头发,他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萧索和孤独。
我默默地站在他身后,没有打扰他。
从墓园出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我看着父亲,说:“爸,去叔叔家……吃顿饭吧。”
父亲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一下点头,仿佛用尽了他半生的力气。
车子停在文昌路117号的巷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扶着父亲下车,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很紧张。
我们走到院门口,门虚掩着。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婶婶和叔叔说话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门。
院子里,叔叔正蹲在地上侍弄他的那些花草。听到开门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当他看到站在门口的我们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手里的那把小铲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越过我,直直地落在我身后的父亲身上。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二十年的光阴,二十年的恩怨,二十年的思念,全都凝固在这一个对视里。
叔叔的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他想站起来,但蹲得太久,腿麻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哥……”
他沙哑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
父亲的身体也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紧紧地抿着嘴,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抽动。他没有应声,但那双同样泛红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婶婶和陈阳听到动静,从屋里跑了出来。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们也都愣住了,随即,婶婶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大哥!你……你可算来了!”婶婶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忙跑过来扶住父亲。
那天晚上,叔叔家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和……小心翼翼。
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一十岁的男人,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却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拘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叔叔不停地给父亲夹菜,父亲也不拒绝,默默地吃着。谁也不提过去,谁也不提那二十年的空白。他们就像两个心照不宣的演员,用一种笨拙的方式,努力地修补着这段破碎的关系。
吃到一半,叔叔突然站起来,钻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大碗走了出来,轻轻地放在父亲面前。
碗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哥,”叔叔的声音依旧沙哑,“明天……是你生日。我记得你爱吃面,我给你下了一碗。”
父亲看着那碗面,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竟然把父亲的生日给忘了。这些年,我们早就习惯了不过生日,只是简单吃顿饭。没想到,叔叔竟然还记得。
父亲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起来。他低下头,我看到,有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进那碗长寿面里。
“你……你还记着呢……”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我哪能忘啊。”叔叔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哥,当年……是我不对,我不该说那样的浑话。”
“不怪你,不怪你……”父亲摇着头,泪水纵横,“是我……是我对不住咱妈,是我混蛋……”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捂着脸,一个年过六旬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委屈、固执和骄傲,都在这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和迟到了二十年的泪水里,烟消云散。
我看着抱头痛哭的两个老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婶婶和母亲在一旁,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着。
那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父亲和叔叔喝了很多酒,他们聊起了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下河摸鱼的趣事,聊起了在部队里的峥嵘岁月,聊起了那些早已泛黄的青春。他们仿佛想用一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二十年缺失的对话,全都补回来。
回家的路上,父亲靠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他的脸上,带着一丝酒后的红晕,眉头舒展着,嘴角还微微上扬,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安详。
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道横亘在他们心里二十年的冰河,终于,彻底融化了。
第7章 迟到的全家福
那次霖州之行,像一场春雨,无声地滋润了我们这个家干涸已久的土地。
父亲变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沉默寡言,眉头紧锁。他开始会主动和我说起厂里的旧事,会和母亲在晚饭后一起去公园散步,甚至学会了用微信。
他的通讯录里,那个叫做“陈建军”的名字,不再是灰色的一片。他们开始频繁地通话,有时候一聊就是半个多钟头。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天气怎么样,菜价是涨是跌,谁家的孩子结婚了。但那份失而复得的兄弟情,就在这些琐碎的日常里,一点点地被重新建立起来。
国庆节的时候,叔叔一家人来了我们家。
这是二十年来,他们第一次踏进我们家的门。母亲和婶婶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笑声不断。父亲和叔叔则在客厅里下棋,一边下,一边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像两个老小孩。
我和陈阳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相视一笑。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又那么温暖。
那天,我提议,我们去拍一张全家福。
父亲和叔叔都没有反对。
我们去了市里最好的照相馆,换上了崭新的衣服。当摄影师让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父亲和叔叔,不约而同地整理了一下对方的衣领。那个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从未分开过。
闪光灯亮起的那一刻,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镜头里笑得灿烂的一家人,心里百感交集。
这张全家福,迟到了整整二十年。
但好在,它终究还是来了。
照片洗出来后,父亲把它装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他都要站在照片前看上好一会儿。
有一次我问他:“爸,你在看什么呢?”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在看我这二十年,都错过了什么。”
是啊,错过了什么呢?
错过了一起分担失去至亲的悲痛,错过了一起见证彼此孩子们的成长,错过了无数个本可以把酒言欢的日日夜夜。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错过?
好在,他们还有未来。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已经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但生活不是童话,破镜重圆之后,裂痕依然存在,只是我们学会了如何与它共存。
父亲和叔叔偶尔还是会因为一些小事拌嘴,但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把一句话在心里记恨二十年。他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退让,学会了珍惜。
而我,作为这场漫长和解的见证者和催化剂,也在这其中获得了成长。我明白了,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很多时候,所谓的原则和对错,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碗红烧肉的照片,我最终还是发在了家庭群里。
下面配上了一行文字:
“奶奶的味道,家的味道。”
很快,父亲和叔叔,几乎在同一时间,给我点了个赞。
来源:妖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