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银行卡屏幕亮得刺眼,转账成功四个字像一把小刀,在我眼前划了一下。
我把那一串数字按下去的时候,手心都是汗。
银行卡屏幕亮得刺眼,转账成功四个字像一把小刀,在我眼前划了一下。
“爸,我这边急用,”小杰隔着屏幕笑,嘴角挂着那种没睡够的疲惫,“先救一下火,过几天我就把您接回去。”
我点头,点得很机械。
他说的那个“急用”我都懂,人到中年,什么不急?房贷车贷公司周转,客户拖款,朋友借不还,钱像水一样漏。
只是,我把那套老房子的钥匙放在口袋里,摸着它的棱角,心里有点空。
我们在银行旁边吃了碗面。
我喝汤,汤面浮着两片肉,薄得像纸。
他手机一直震,微信消息一条接一条,我看见屏幕上有个备注叫“晴”,又有个群叫“渠道对接”,我没问。
问也没用。
“爸,下午顺路去看个地方,环境不错,”他把筷子往碗里一放,“专业的,您也省心。”
“什么地方?”我敲了敲碗沿儿,叮的一声。
“颐年苑,”他眼睛不看我,盯着门口进来那几个戴着工牌的小年轻,“离家不远,听说护理到位。”
我就笑了一下,笑得有点酸。
我说:“你妈当年最怕的是我先走,怕没人给她递水。”
他说:“爸,您别过敏,这不临时的,您先去适应一下。”
临时的两个字很轻,落在我耳朵里像一块砖。
车开的很快。
窗外的花坛里那几棵金叶榆黄到发亮,有人穿着红马甲在扫地,太阳照着她的后背,影子很瘦。
我跟着小杰进门,前台是个短发姑娘,胸口别着名牌写的是“陈悦”,她笑,说:“欢迎您入住。”
我说不出话,嘴里像是被塞了棉花。
她递过来一大叠单子,我看见上面写着“半自理”“需要护理”“伙食标准”,还有“家属签字”。
小杰把笔拿起来,手腕一颤一颤,写得很干净。
我站在旁边,想起他小时候抄诗,抄杜甫的“窗含西岭千秋雪”,每个字都写得像刻的,连捺都掰直。
他现在写的是“同意”。
“爸,您先进房间看看,”他说话的时候看不着我的眼,“这边配置还可以,床是新的。”
我跟着护理员走。
房间在三楼,走廊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有一点绿豆汤那种甜味,混在一起,很奇怪。
我的房间是两人间,靠窗的一张床上坐着一个老头,瘦,眼睛亮。
“来啦?”他笑得像小孩,“我叫齐之,齐七齐。”
我把行李箱放到床边,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两件衣服,一盒降压药,还有一个旧相册。
我把相册从箱子里拿出来,封面是一朵褪了色的山茶花。
“爸,您先收拾一下,”小杰站了两分钟,“我明天过来。”
“好,”我把相册放在枕头底下,“你忙。”
他说:“忙,没事,您放心。”
他走了,走得很快。
我站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石榴树,树上那几个石榴裂开一个口,露出里面的红籽,像在笑,又像在哭。
我坐下来。
床有点硬,弹簧在背上蹦蹦跳跳的,不服气。
齐之把一袋瓜子倒在床边,指着墙上的电视说:“中午有京剧,下午有广场舞,晚上看看新闻,这里的新闻比外面的慢半拍。”
我“哦”了一声。
他看了看我的相册,问:“你家里人什么时候来?”
“明天,”我闭了一下眼睛,“他说明天。”
“我们这儿,”他咧嘴笑,“明天经常比今天远。”
我没答。
那天中午的饭是米饭加一勺蒸肉,另外一盅清汤,汤里有两片白萝卜,浮着一点油花。
我吃得慢,慢得像在悼念。
我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微信,给小杰发了一句:“到了。”
他回了一个“好”。
我又发:“房间还行。”
他回了一个“嗯”。
我收起手机,心里有一股风,从后背一直吹到胸口。
晚上我睡不着。
楼下的管理员走廊里走过,鞋跟敲在地面上,哒哒,哒哒,像一只小锤子。
我翻身,把枕头垫高,把相册拿出来,翻到那张照片,是我和他妈的,在老房子院子里,她抱着刚出生的小杰。
她笑得眯着眼睛,嘴角往上扬得很慢,像是她那种小心翼翼的快乐。
我对着照片说话,声儿压得很低:“他把钱拿走了,行,孩子有难处,能帮就帮。”
我停了一下,又说:“就是,我怎么在这儿了?”
我也问不清。
我第二天起得早。
七点的广播里放的是养生知识,一个男的讲什么喝温水好过喝冷水,我笑了一下。
齐之打呼噜,呼得很专业,起起伏伏,像个台阶。
我出门,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
那儿有两盆吊兰,长得很好,绿得像一个夏天还没过完。
我看见楼下有人给老人擦背,动作轻,手指头被阳光照着,指甲有点粉色。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要做什么。
我以前是公交公司的司机,二十七路,大学城到火车站那一趟。
我对时间有一种病,不准。
我觉得任何地方都有表,墙上的钟只是装饰。
现在这个地方,对时间很宽容,你早五分钟迟十分钟,都有人替你接着。
我把手机拿出来,点开和小杰的聊天框,他的头像是一个白色的圆圈,中间有一条黑线,极简。
我给他发了一句:“今天来不来?”
他没回。
我在养老院的第三天,把窗台擦了。
我找了一块湿布,往上抹,抹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小满足,好像我要把什么事情弄清楚。
陈悦看见了,笑,说:“大叔,讲究。”
我说:“手闲。”
她把那块布拿去洗了,又湿了一下递给我,我说谢谢,她说:“要不要加一个活动,下午有手风琴。”
我摇头。
我喜欢安静的东西,喜欢那些没人在意的细节,比如窗户里飞进来一只小蚊子,在灯罩里绕两圈,再飞出去。
我第四天给小杰打电话。
他接了,声音很乱,“爸,今天临时有会,晚上再去。”
我说:“我在这儿挺好,你忙。”
他说:“嗯嗯。”
我挂了。
我把这个“嗯嗯”拿在手里看,像两颗小石子,冷。
一天一天过去,我在这里面学会了很多新词。
比如“康乐”,比如“护理等级”,比如“压疮”,比如“吞咽训练”,这些词都给人一种专业的安全感,好像你只要把它们背下来,生活就不会出错。
有一天晚上,齐之突然坐起来,抓住我的手,眼睛里灯一样亮,“我闺女三个月没来。”
我摸了摸他的手背,皮很薄,薄得可以透光。
他说:“你儿子呢?来不来?”
我“嗯”了一声,“他忙。”
忙是一个很好用的词,它可以替代所有不好意思说的事。
我在养老院交了一个朋友,叫老魏。
老魏不住院,他是志愿者,街道办派来的,退休了以后就在这儿帮爷爷奶奶剪指甲、修鞋。
他腰直,手轻,剪指甲的时候经常跟老人聊那些陈年往事,聊到八十年代的衣服,聊到粮票,聊到大家庭。
他看我那天在阳台抽烟,就拍了拍我的肩膀,“抽少点。”
我笑,说:“怕你罚?”
他也笑,露出一口老牙,“罚不起你这个眼神。”
他把一个小册子递给我,封面写着“老年人权益手册”,里面有一些条条框框,什么子女扶养义务,什么居家养老政策,什么意定监护。
我翻了翻,字很多,小魏说:“别嫌烦,这些东西是不吵不闹的刀子。”
我把它收起来。
那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词,“意定监护”。
我不知道这个词到底能做什么,但它像是一个台阶,我站在上面,能看到其他东西。
你说,我为什么把钱转给小杰?因为我觉得他是我,别人的孩子是别人。
我从他一岁半背着他走到小区门口买馒头,到他十六岁学驾照拉着我去掉练习车上那股汗味,到他二十八岁带着他女朋友来家里吃饭,那天我做了四个菜,咸了一个。
我在银行那一刻,只是觉得我走了这么多年路,应该把我的鞋给他。
结果他把我送到这儿。
我不是想骂他,我是想找一个说法,给我自己。
这里的饭越吃越香。
我开始认识一群人的名字,像收集石头一样,一颗一颗地放到心里。
沈姨,腰疼,喜欢唱“前门情思大碗茶”。
老常,讲话带着京片子,讲到自己儿子的时候总会说“那小子有奔头”,说完自己就笑。
小于,护理员,二十出头,扎高马尾脖子上有一条细链子,下午会抱着对讲机跑来跑去,有时候会把对讲机塞在耳朵上,说话像弹簧。
陈悦不止一次问我:“您要不要把房间布置一下,挂个照片?”我每次都摇头。
她不再劝,给我多加了一条毛巾。
我儿子终于在第八天晚上来了。
他来得晚,九点,楼下已经锁门,他在门口打电话,陈悦给他开了门。
他上楼的时候没有抬头看走廊的灯,他的鞋在地上摩擦,拖着一个疲惫的尾巴。
他进来,站在门口,用那种没睡够的声音说:“爸,忙完了。”
我看他,脸上线条变硬了,眼角有一条小皱纹。
他坐下,坐在我的床上,弹簧咯吱一下,他没在意。
他拿出一盒水果,密封盒里是一盒切好的火龙果,红艳艳。
“给您补补,”他把盒子放到桌子上,“最近怎么样?”
我说:“还行。”
他“嗯”。
我们也没什么话。
我突然想起来说什么,一抬手,想把那句“房子钥匙我还在我这儿”说出来,又突然把嘴闭上了。
他起身,说:“我去前台交一下这个月的……”
“不用,”我打断,“这儿刷卡。”
他停了停,又坐回床上。
齐之在另外一张床上看电视,新闻里有人在讲话,说“坚决”。
小杰说:“爸,我这边周转确实紧,您那边不用太操心,等过了这阵儿,我就把您接回去。”
我把手背放在桌子上,手背上的青筋起了一点,我轻轻按了按。
我说:“我没操心,我只是怕有一天我需要您递水的时候,递不到。”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秒的刺。
他转开话题,问我白天都干嘛,我说出了一堆很细碎的事情,他听着听着眼神放空了。
他走的时候,站起来,动作很快,像是对自己的不安不耐烦。
门口他回头,说了句:“爸,别想多。”
我说:“好。”
他走了以后,我给老魏打了一个电话。
我说:“有一件事,我想找你问问。”
他在电话那头说:“说。”
我说:“意定监护这种东西,我能不能弄?”
他笑,说:“能,你要弄?”
我说:“我想把我自己的事情管明白,别到时候谁说了算。”
他沉了一下,说:“你想清楚,你要的是保护还是摆弄?”
我说:“保护自己。”
他就说:“那明天我拿材料过来。”
第二天早上,老魏来了。
他拿了两个文件夹,蓝色和灰色,蓝色里是意定监护的说明,灰色里是一个模板,谁作为监护人,监护事项是什么,范围,终止条件。
他把东西摊在桌子上,陈悦凑过来,看了一眼,说:“这个我们老师讲过,好的。”
我看着那一堆字,心里莫名其妙地安定了一点。
老魏说:“你可以指定一个你信任的人作为监护人,不一定是儿子,也可以是朋友、社区组织,当然要得到对方的同意,并且公证,这样你以后遇到重大医疗、财产处理等,你的意愿可以通过他们保障。”
我问:“儿子能不能不同意?”
他说:“这是你的权利,当然要兼顾家庭关系,但法律上不需要儿子同意。”
我说:“我想把监护人写成——街道办社区居委会。”
他挑了挑眉毛,“你这步棋稳。”
我笑了一下,嘴角抖了一下,“我想让事情变得清楚,不拖泥带水。”
他把笔递给我,我慢慢写。
我的字还是那样,连捺都掰直。
我写的是我的名字、出生年月、住址,写的是监护人的机构名称,写的是我想要他们保障的范围,特意加了一条,“居住安排须尊重本人自主选择,有权在本人自理能力允许情况下居家生活”。
老魏看了,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给了我一个很轻的“嗯”。
我们去公证处。
我坐在不动产交易中心旁边的那栋楼里,冷气有点凉,公证员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孩子,穿着黑色小西装,干干净净。
她问我:“您自愿吗?”
我点头。
她问:“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知道,我给自己留一条路。”
她看着我,很久,笑了一下,“挺好。”
我做完公证,拿到那本红封皮的小本子,心里像按下了一次开关。
我那天回去在养老院的阳台上坐了很久。
阳台上晾着几条毛巾,上面有水滴,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圆圈。
我突然决定再去一趟不动产中心。
我还没有把那套老房子给小杰,我把钥匙塞在口袋里,就是那个习惯,摸着才心安。
我领了号,坐在椅子上等。
等的时候我看见对面一个年轻姑娘哭,哭得小声,旁边一个男的低头按着她肩膀,说:“不能挂你爸。”
我把脸转开。
轮到我了,窗口是一个男的,头发很短,眼睛有点近视,他说:“办理什么?”
我说:“做一个附义务赠与的公证,赠与人我,受赠人我的孙女,附加条件是——受赠人父母履行对我的扶养义务,包括精神照料、居住安排、医疗陪护等,违背则撤销赠与。”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一个小镜子。
他说:“可以,但受赠人是未成年人,需要法定代理人同意。”
我说:“法定代理人是她的父母,他们要同意。”
他说:“那这就是你给他们设一个规则。”
我笑,说:“不是规则,是提醒。”
他让我们准备材料,我们这一家材料很齐,从户口到出生证明到我的房产证,我一直像一个把螺丝拧紧的人,凡事都收收整整。
我们又做了一个遗嘱。
我写在遗嘱里,如果我去世,那房子给朵朵,只有一个条件——她的父母在我生前不能违反扶养义务,违反则无条件撤销赠与。
公证员把这句话念了一遍,我听着自己的语气,也觉得硬。
我拿着两本红封皮回了养老院,心里没阴影了,像墙角的霉被晒了一下。
我没有跟小杰说。
我只是把一个东西放进了把我们绑在一起的绳子里,防止它断。
过了三天,老魏来找我,说:“一个记者要写我们的养老院,他问有没有故事,你要不要讲讲?”
我摇头,我不爱被写。
不过不知怎的,那个记者还是在饭堂遇到了我。
她戴着眼镜,眼镜很轻,她的声音也轻,“叔叔,我就是想问问,您在这儿有什么感受?”
我说:“没感受就是感受。”
她笑,说:“您这话真好听。”
她问我儿子,我不想说,于是我说了朵朵,我说她漂亮,眼睛里有一团小火。
记者说:“她多大?”
我说:“四岁。”
她说:“您想她吗?”
我点头。
她写了一个短小的东西发到公众号,标题是“颐年苑里的慢时间”,里面有我的一句话,“我怕以后我需要他递水的时候,递不到。”
这句子传播还挺广。
小杰第二天打电话来,声音比之前多了点气,“爸,您在公众号上说那句话?”
我说:“是我说的。”
他沉默了几秒,“爸,您怎么能……”
我打断他:“你紧张什么,我没说你的名字。”
他呼了一下气,像熄灭一支蜡烛。
他说:“爸,我这边,前天客户跑了一个,资金又卡住,我最近确实是……”
我说:“好,我知道。”
他说:“我今天下班就去看您。”
我说:“我下午要去一个地方,跟街道办主任谈一件事。”
他愣了一下,“什么事?”
我说:“我的意定监护。”
他不说话了,我也不想解释。
我们之间的气刚刚冒出一条缝,风又灌回去。
小杰晚上来了。
我们坐在院子里靠石榴树的一条长椅上,石榴的裂口更大了,籽越来越红。
他没什么好词,他在该说对不起的时候总会选择说没事,这让我觉得他像一个把手插在口袋里的人,拿出来又怕冷。
我问他:“你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非得跟我坐最后一排,你说坐最后一排才是男人。”
他笑,“记得。”
我说:“你那时候蹦跳着上车,你妈拽不住你。”
他笑了笑,不说话。
我说:“我担心的是我们再也没机会在最后一排坐一次。”
他说:“不会,爸,您别把事情想得太绝。”
我说:“我没想绝,我只是想稳。”
他看我,眼睛里有水,没掉。
他把手伸出来,我拍了一下,不硬不软。
我这段时间里一直在一点点地收拾我的心。
我把每一份涂层铲掉,让它露出粗糙的底层,那个底层是我躺在床上摸着枕头缝喝水的手,是我半夜起来摸黑走到卫生间怕滑倒的脚,是我坐在公交站看着那些年轻人相互依靠的眼睛。
我想明白了,我不需要用报复来让小杰后悔,我需要用规则。
但是我还是想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好人。
我做的那一本公证书,在他看来,可能像我在他面前摆了一把椅子,让他坐直。
有一天,街道开了一个会,叫“孝亲议事厅”。
我被邀请去讲几句,老魏说:“讲你想讲的。”
我站在那儿,看到台下一堆人,有邻居,有社区干部,有几个企业老板,有几张熟的脸,也有陌生的。
我说:“孩子也是孩子,我理解每一个忙,当年我忙的时候也曾忘了给我妈买馒头,她就自己下楼去,小雨里把馒头撑回来,回家,她没骂我,她只是把馒头递给我,我吃的时候觉得咸。”
我停了停,说:“我现在要的,是有一个承诺,别跟我说空话,签字也行,录个视频也行,立个字据,写上如果我在家有自理能力,你们让我在家,如果我住院,你们轮流守夜,如果我想看朵朵,你们记得给我带她来。”
下面有人点头。
老魏看着我,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光。
我又说:“我做了意定监护,我自己保证自己,别人的好,我感激,别人的不好,我有盾。”
我说完以后心里很轻。
会议结束之后,有一堆人围着我,有人说你讲得真好,有人说你是个明白人,有人问我是不是做律师的,我笑,说我开公交的。
小杰也来了,他坐在后排,很少见他这么安静。
会后他走到我面前,手里攥着一张纸,那张纸是他写的,“父子扶养协议”。
他写得很简单,一条一条,用他那种干干净净的字。
他写了居住安排由我决定,他承诺每周至少来看我两次,承诺我在医院他要陪护,承诺发生重大病情他必须优先关心。
他写了如果他违背,我可以公开这份协议,他必须承担后果。
他签了字。
我看着那张纸,看见他的字和他小时候抄诗的字是同一个脾气,认真,固执。
我没说话,只是把那张纸塞进我的相册里,山茶花的那页压着它。
他问我:“爸,你在这儿住得真不舒服吗?”
我说:“不不舒服,就是不习惯,习惯你妈在厨房咳一声,习惯你在客厅喊我‘爸’,习惯我往床边摸一下拖鞋就能摸到。”
他点头。
他要走的时候,我叫住他,“明天你别来,我要出去一趟。”
他回头,“去哪?”
我说:“回家。”
他愣住了。
第二天,我带着两个本子,意定监护公证和附义务赠与的公证,回了老房子。
阳光照在那面斑驳的墙上,墙角的青苔像一个小岛,我踩过去。
我把门打开,空气里有一股霉味,但我觉得好,家的味道不管怎样都像是一个旧的拥抱。
我把窗帘拉开,把水烧上,把拖把拿出来,从客厅拖到卧室,从卧室拖到阳台,我把每一个角都拖了一遍。
下午,小杰来。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拿着拖把,在地上用力,他眼睛里有点慌,像怕我下一秒就滑倒。
他抢过拖把,“爸,这种活我来。”
我放手。
他拖得乱,水留在地上,不服管。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忙,心里有一种温柔的苍凉,像是一个旧戏里的小生,看着他唱。
他拖完,坐下来,“爸,您决定了?”
我说:“我不在养老院住了,除非我不能动,我住家里,我给自己写了意定监护,有监护人,我也写了附义务赠与,你们如果不遵守,我撤销,我不是吓唬你,我是告诉你我们以后怎么走。”
他一瞬没反应过来,过了两秒,“您怎么……”
我说:“你怎么把我送过去,我就怎么把我自己送回来。”
他低下头,手抓了一下裤缝。
他抬头,看着我,表情从困到清,“爸,我真的那天是急着处理公司那边的事情,晴她也觉得专业机构更好,您不要把这当作我们不要您,这句子太重了,我背不起。”
我慢慢点头,“好。”
他把脊背挺直了一点,“我后悔那天没陪着您把房间安顿好,我后悔没有多解释一句,我后悔把‘临时’说得像永远。”
我听到这几个后悔,心里有水漫过石子,石子变得圆润。
我说:“知道就好。”
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像把一只小狗放回它的窝。
我把他的手拍了一下。
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这是一个儿子把他自己放回来的事情。
我们在那个下午,做了一个安排。
我拿出一个纸,写了一个值班表,有他、有晴、有老魏、有社区的护工,他们谁有空就来一小时,给我买菜、聊天、一起看会儿电视、或者就坐着。
晴第二天也来了。
她站在门口,像一个学生。
她说:“爸,对不起。”
我看她,她眼睛里的水是干净的,我觉得她不是坏人,只是年轻,脾气急。
我把门让开,她进来,拿着一袋葡萄,葡萄还没洗,她就先去厨房洗,洗得很认真,像一个想要把旧账抹掉的人。
她擦了桌子,擦得很慢,慢得像一个在练习耐心的人。
我们三个人坐着吃葡萄,葡萄很酸,很甜。
朵朵下午被幼儿园老师送来,她一进门就喊:“姥爷!”
这个称呼总让我觉得自己有被误认的荣幸,我笑,“叫爷爷。”
她吐了吐舌头,跑到阳台上看那盆枣树苗,那盆一直没结果的小枣树,叶子绿,枝条瘦。
她用一只塑料杯给它浇水,浇得满地都是,我喊她“慢点”,她看我一眼“我知道”。
我把意定监护的小本子放在桌子上,不藏,也不强调。
我只是让它在那儿,像一把刀也像一把伞。
第二周,我有点发烧。
这一点发烧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夜晚,我妈坐在床边给我擦背,她手很粗糙,每一下都像在我背上刮掉点小碎石。
我那天夜里在家,晴在,我躺着,头像被捏了一下,疼。
小杰在外地出差,老魏来了,他把毛巾拿热,压在我的额头上,我看着他,心里多了一点家以外的东西,这东西叫人。
晚上十一点,小杰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鞋没换,晴喊了一声“鞋”,他像被打了一下,赶紧去换。
他坐在床边,给我倒水,水壶冒气,朵朵睡在我的床脚那个小软垫上,翻了个身。
我突然很感谢这个世界没把我们这个家扯碎。
我醒的时候,看到他的脸,眼里那些小皱纹像是给我交待,他交待的是他在跑、他在摔、他在把自己拉起来。
烧退了以后,我对他讲了一件我一直没说的事。
我说:“你妈去世那年,她交代我,凡事你别逼孩子,你逼他,他就跟你硬,你知道你那块骨头跟你一样硬。”
他用力点头,点得有点傻。
我说:“这次我不是逼你,我只是把一条线画出来,你别越。”
他笑,说:“我懂。”
我把房间里的墙上挂了一张照片,是我和他妈在海边,他靠着我,我把手搭在他肩上,那天风大,我的头发被吹得乱,像草。
这张照片挂起来以后,家里就像多了一盏灯。
以后,我们的生活变成了一个带有节奏的东西。
小杰每周来两次,晴来一次,老魏会时不时过来,我会去养老院和齐之打麻将,输赢无所谓,重要的是拍桌子的时候发出的那一声“啪”,我喜欢那个声音。
我在养老院没搬空,那里的人和每天的一些事情,成了我的另外一半生活,我早上在家,下午在那,小于看到我会喊“叔叔又来了”,陈悦会给我倒一杯温水,我会在院子里往那棵石榴树看,石榴都掉了,地上落满了红籽。
我们在一个不剧烈的轨道上慢慢跑,跑出一些安静的汗。
有一天,小杰把我拉到他公司去。
他在一个老厂房改成的联合办公里,玻璃墙、长桌子、吊灯,所有东西都有一种年轻的公用感。
他给我看他做的东西,他说这是一个老年服务平台,上面可以预约护理、预约送药、预约陪诊,还可以给老人买菜,他说他做这个是因为他一直觉得老年服务会成为一个新方向,他说他最近在找一个专门做居家评估的团队。
我看着他像责怪,又像支持,我说:“做你觉得好做的。”
他说:“爸,我也想把您家的那套安排在平台上,这样一到你需要什么,我的系统就会提醒我们,全家都收到消息,谁能做谁做,这样不容易漏。”
我说:“好。”
他站起来,站得很直,我从他的站姿里看出一个东西,这东西叫“想救”,他的眼睛里也有这个东西,它跟他的后悔不是一类,它是一个打开的口。
他的后悔没有消失,它跑到他的想救里去,就是说我们在往前走。
很多人觉得一个故事只有一个“招”,我觉得我的“招”是一个系列,有规则、有提醒、有公开、有安静、有软有硬,不是一次打击,而是一个合适的绳子,拴住我们家的风。
那套公证书的事后来被街道拿来做讲座的教材,老魏在台上说:“这不是教大家怎么对付孩子,这是教大家怎么让自己的老年生活不被随便搬来搬去。”
台下有人问我:“你儿子后悔了吗?”
我常常想,这个“后悔”是一个动词还是一个名词?
如果是动词,他在做。
如果是名词,它可能只是一句旧话,挂在墙上落灰。
小杰后来更会说话了。
他不是变成了一个会劝人的人,他是变成了一个懂得在对的时间开口的人,比如我晚饭吃饭不下饭的时候,他不会说“多吃点”,他会拿来两片橄榄菜,放在我碗边,说“试试”。
每一次这样的细节,都让我的心往回收一点。
我们有一次发生了一次很小很小的争吵。
那天他忘了来,我在家里关着窗,空气热,热得像一条慢慢往上爬的蛇。
我打电话给他,他没接。
我就烦。
第二天他来了,我把门开得很慢,我说:“你干嘛不接?”
他说:“会在开,我打算九点结束以后再给您回。”
我说:“你连一个‘晚点回’都不给我发?”
他皱眉,皱得很细,“抱歉,我错了。”
我当场就没气了。
他从不太会承认错,到敢承认错,这件小事让我觉得我们走得不偏。
朵朵长得很快,有一天她站在我面前说:“爷爷,我是不是有一个房子?”
这个问题把我的心揪了一下,我不想让她太早知道那些条条框框,但她也有必须知道的现实。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脸,“有,不过要你爸爸妈妈乖乖地对我好。”
她眨眼,“他们不乖我会打他们。”
我笑得差点岔气,“你打不过他们,他们把你扔沙发上你就睡了。”
她也笑了,笑得嘴里亮得像两个新掉的牙齿。
我给她讲“附义务赠与”的故事,我讲成一个童话,我说有一个爷爷,有一座房子,他把房子送给小公主,但是有一个魔法条件,小公主的爸爸妈妈必须天天陪爷爷聊天、带爷爷看花、给爷爷讲笑话,否则这个魔法就会收回房子,小公主哭,爸爸妈妈就会觉得他们自己是坏人,于是他们就不敢不陪爷爷了。
她听得很认真,认真得让我想哭。
她说:“我爸爸是好人,他会陪您。”
我点头,“我知道。”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人,不好也不坏,他们只是把自己弄得太忙,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我那段时间里学习了很多法律词,我也学习了很多生活词,我把它们混着用。
比如我给小杰说:“我们是一个合同,也是一家人。”
他笑,说:“合同也可以是爱。”
我说:“别拿爱当合同,那是另一个系统。”
他笑得更大了。
我有时候会去公交车站坐一会儿,看那些车进进出出,看那些年轻人拿着外卖奔跑,看那些中年人低头走路,胸前的工牌晃。
我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给他的爷爷搀着,上车的时候还轻轻抬了一下爷爷的脚,我心里软到像被火绒烧了。
我知道我的那一招不是让小杰在大众面前丢脸,不是让他破产,不是让他崩溃。
我只是让他对应这个家,发芽。
我在养老院和在家两边跑的生活也有一些小冲突,比如我在养老院遇到一个护士,阿静,她总喜欢在临走前给我塞一块糖,说“叔叔,甜一点”,我笑,糖纸上的花很好看。
我家的冰箱门上贴了一张小杰写的便条,“晚上九点以后不要一个人走楼梯”。
我每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一个路标,箭头指向一个现在。
有一天晚上,齐之不在,他去医院做检查,我在养老院的阳台上站了很久,老魏过来,站在我旁边,我们不说话。
后来他问我:“还有什么招?”
我说:“招用完了,就用生活。”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满足,“你知道,你把生活拿出来了。”
我突然记起他第一次说的那句,“这些东西是不吵不闹的刀子”,我现在觉得它是一把木勺。
我把里面的汤搅一搅,它不糊,不焦,慢慢滚。
小杰后来做了一件事,让我觉得他真的后悔并且改变。
他在他公司内部,设了一个规定,所有员工的家里老人有突发情况,公司无条件批准请假他自己顶上。
这个规定有一次让一个叫小方的员工救了他爸,他爸那天晚上在家晕倒,小方在群里发消息,小杰第一时间回,“走,别管这单”,小方跑回家把他爸送到医院,第二天在公司门口给小杰磕了一个头,小杰赶紧把他扶起来,说:“别别别,我们不是做这个的。”
我看着这件事,心里像被一只螺丝刀轻轻扭了一下,松了。
我不想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舞台剧,不想把某一天的某一个瞬间拔高到天上一米,我只是想把我们的日子讲到你听了觉得你自己也可以做。
我每一次看他把朵朵抱起,每一次看他把我的膝盖抬上小板凳,每一次看他在我家门口停下车的时候把手机塞进口袋,我都会认为那个把我送到养老院的那一天,已经被他拉回来了。
后来有一次,我们还是吵了一架。
那天他公司有一个跨市的会,他本来已经安排好了晴来陪我,结果晴临时发烧,他问我:“爸,要不您今天就在养老院那边先住一晚?”我当时心里一炸,我以为他要开始往回退。
我甩了一句:“你觉得这种安排是人?”
他当场愣住,嘴张了一下,没有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错了,我扛。”
他没去那个会。
他把车停在楼下,给我把药拿出来,给我挪了挪枕头,晚上十一点他坐在我的床边打了一个电话,跟他的客户说:“我在家陪我爸,明天给您发材料。”
电话那头沉默,过了一会儿问:“你爸是大病吗?”
他笑,说:“不是大病,是要我。”
这句话让我没有办法继续生气。
我知道他在那个瞬间小心地把两种生活放在同一张桌子上。
我的那一招到这儿就彻底生根了。
它不是一个大招,它是一把小锤子,每天敲一下。
它敲的是仪式感,是承诺,是对时间的尊重,是对人的看见。
小杰有一天给我看一条新闻,说有一个老人立了一份意定监护,儿子反对,老人坚持,后来儿子在一个事故里失去了行动能力,是那个意定监护人给老人安排了居家照护,老人没被荒在院子里。
他说:“爸,我那天看到这个新闻,出了一身冷汗。”
我说:“冷汗就好,冷汗是一种见识,它让你知道你不是万能。”
他说:“我知道了,我以前总觉得我能扛,能扛是一个年轻人的自恋。”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这句话他已经把它变成了一个对自己有毒的药,他现在把它变成了一个对自己有用的药。
我找到了一种写这故事的方法。
我不把我们的错写成一个黑洞,我把它写成一块石子。
它掉进水里,水圈一圈一圈地开,开到最外面的时候,水边的芦苇叶动了一下。
那次之后的一个冬天,我和小杰一起在家里包饺子。
他把馅儿搅得很认真,青菜切碎,猪肉剁细,葱那一小段被他剁得像小细雨。
我和他妈当年包饺子,每次都会争论“饺子皮厚薄”,她喜欢厚,我喜欢薄,最后我们折中,用她和面,用我擀皮,这样我们的饺子既厚又薄,像我们的日子。
小杰包了一个丑饺子,嘴被他掐破,馅儿露出来,他笑,我也笑。
他捞饺子的时候把一个饺子夹紧,夹的时候手指头碰到了热气,他迅速往后撤,我喊“诶”,他说“没事”,我们两个人笑声进了厨房的瓷砖,贴在上面。
朵朵拿着一个小碗来来去去,她端着端着洒了一点在地上,她说:“爷爷,地面喝饺子汤了。”
我说:“嗯,它也渴。”
那个冬天很冷,窗外的风踢门,门有点响。
我们吃饺子,蘸了一个辣椒酱,辣得我舌头麻,麻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值得,麻不是疼,它是提醒你还有味觉。
吃完以后,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电视里有人唱一个老歌,“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我觉得这个歌曲把我们这几年的时间偷了两个字,“慢”,但是我们也快,我们的快是做出决定,我们的慢是做出改变。
我不是圣人,我有时候还是会想,那天他把我送到养老院的那个时间点,我的心像被踩了一脚。
那只脚的鞋底上有泥,泥粘在我的心里很久。
我现在把它洗掉了一部分,还有一些留着,比如在我走进养老院看见那一排关于“康乐活动”的海报时,我的心里会闪一下那一天的画面。
我想这很好。
我要有一些不好的东西留着,它们让我提醒我自己不要把孩子变成一个需要被我宽恕的人,也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永远正确的人。
我现在坐在阳台上写下这些,阳台的枣树苗还没结果,我不着急。
我把刚刚那两本小本子拿出来看一眼,我给它们擦擦灰,它们还新,它们不是用来吓的,它们是用来在某天晚上给我一个手,拉我一把。
我对着照片里的她说:“你看,他后悔了。”
我又说:“你看,他更好了。”
她看着我,没动,她在照片里一直笑,她的笑像一个长长的叹息。
我把这句话说给自己听,我说:我的那一招,是把我的手从他手里拿回来,然后再伸过去,给他。
是的,我把存款转给他,他当天把我送养老院,我用一招让他后悔。
这招不砸某个人的头,它砸的是我们家的墙,让它重新站起来,少一点裂缝,多一点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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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