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六十八岁那年冬天,雪下得正勤,北风沿着小区的走廊呼啦呼啦地刮,把铝合金门框吹得发颤。
我六十八岁那年冬天,雪下得正勤,北风沿着小区的走廊呼啦呼啦地刮,把铝合金门框吹得发颤。
我夹着保温杯去门口那家馄饨铺,老板娘还在揉面,抬眼看我笑,“老周,今天还是老规矩?”
我嗯了一声,拿着塑料凳儿靠墙坐,手心暖,心里冷。
我这辈子头一次认真承认一个道理:退休后,真的不能让别人知道太多生活状态。
尤其是你每天干嘛,领了多少,跟谁来往,住得安不安,愉不愉快,这些事,一旦你张嘴,它就在别人眼里长出手脚。
手脚可是不长在你身上的。
老板娘给我端馄饨的时候,问起我前几天没来,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声音不大,但馄饨铺就这么点地方,几个面客都竖着耳朵听。
我笑笑,说没事,在家看剧。
有人笑了一声,说老周闲得好,退休就是福气。
我夹起一个馄饨,汤热,肉香,心里又往下去了一寸。
以前我也这么说,甚至更乐得说。
我从公交公司退休那年,人还兴奋得像新买的搪瓷盆,亮得刺眼。
那时候手机里装了两百来个群,老同事群,小区群,老年合唱团群,居委会资讯群,甚至我女儿单位的家属群,我也被她拉进去,说方便转发通知。
我天天发朋友圈,一天三更,早饭一更,中午散步一更,晚上跳广场舞一更,配字特认真:“退休不等于躺平,今天步数8567,骑行两公里,豆浆燕麦搭配鸡蛋,一天一个苹果医生远离我。”
每次发完,底下总有人评论。
老沈会说,“你这是把我们都甩在身后了。”
梦梦,一位合唱团的小姑娘,会发个鼓掌的动图,哗啦啦冒彩纸。
那时候,我觉得这就是热闹,热闹就是人活着的意义。
后来慢慢发现,热闹也能要命。
事情起头是从一个早市的问句开始。
我在小区东门外的早市买菜,一位红头发的大姐挡我面前,笑得牙缝里粘了个葱叶,“老周,你一个月退休金多少啊?”
她问得太利索,我脑子没绕弯儿,顺嘴往外一说,“六千多,加上补贴也就七千。”
她“哦——”了一声,像吹口哨。
隔壁卖豆腐的师傅抬头看我,旁边买韭菜的婆婆也“哦——”。
我买完菜回家,才觉得不对,怎么我也开始这么顺着别人问去答?
我跟自己说,你以后少说。
但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把话抛出去,别人把它接住了。
晚上有人来敲门,声音不轻不重,像隔壁扔到走廊的垃圾袋碰了一下墙。
我开门,是住隔壁的王嫂,她手里提了一袋子橘子,脸上堆着笑,眼睛却飘。
她说她儿子出事了,工地上手被划了,要住院,钱紧。
她说,“你一个月退休金多,帮帮忙,不是白借,三个月就还。”
我站在门口,一只手扶门,一只手接橘子,橘子皮上有工人的粗手印。
我那刻还是软的。
我说,“我去拿卡。”
我拿出五千,她接过去,背影像一个空桶提走了水。
第二天她倒还发了条消息,“谢谢老周。”
第三个月她没提还钱,我没提醒,再往后她开始绕着我走。
不是我绕着她,是她绕着我。
我在楼下晒太阳,她看见我就绕开花坛走另一边,空花坛埋着几片落叶,落叶都懂,人的眼睛懂什么。
我觉得脸上有层薄薄的灰,怎么洗也洗不掉。
几天后,我在合唱团排练的时候,又有人问起,“老周,你家闺女准备什么时候给你抱孙子啊?”
我笑笑说,孩子自己有安排。
问我的是同团的刘姐,她把话接下去,“那你家女婿在哪儿工作?”
我想说你问那么多干啥,转念又觉得,她也没恶意,也许只是聊天。
我说,“外地,一个项目,忙。”
她抿嘴一笑,说,“外地就外地嘛,你这闺女一个人住,还是小心一点。”
她话说得像提醒,心里像钩子。
我当时没注意,后来注意到,团里几个嘴快的开始围着我问:“你家那个房子二手还好卖吗?”“你手里有闲钱吧?”
我把那几句“有也不多”“不太知道”挂在嘴边,一次又一次。
你以为你说了“不知道”,就真的没有人知道了?
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说你?
我女儿小乔是个细心的人,她有时候带文具回来给我,说爸你笔记本都要写满了,你到底写些啥?
我说我写每天做了什么,心情好不好,腰酸不酸,谁谁谁今天说了几句让我不舒服的话,我要对自己诚实。
她笑,说爸你也真像个孩子。
我觉得这就是我六十多岁最大的权利:诚实。
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诚实和透明是两回事。
那年夏天,居委会组织了一个“养生讲座”,说是请了专家来,讲讲膝关节要怎么保养,防止骨质疏松。
微信群里消息一发,很多人都报名,我也报名。
讲座在社区活动中心,进门就有两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打招呼,叫我“叔叔”。
桌子上摆着好多仪器,界面闪光,按钮圆又亮,像小时候商场里的录像机。
讲了一个小时,我记得两个词:微循环,重建。
讲师讲得真好,声音像电台主持,手势比合唱指挥还利落。
中间他突然问我们,“有没有人最近血糖不太稳?”
我是那种听到问句会诚实的人,我举手,说我有时候饭后有点高。
他走过来,握我的手,指尖又凉又滑,像刚用过含薄荷的消毒水,“叔叔,这个仪器你可以考虑,它帮助睡眠,调节微循环,控制血糖。”
他话说得像温柔的承诺,我心里那个小孩一下就被哄睡了。
之后他们给我们做了一个“体验”,仪器放在手背上像微微震动的猫。
体验完,他们把我拉到旁边的小桌子,拿出合约纸,用荧光笔划重点。
我问,“多少钱?”
他笑,“不贵,叔叔看,三万八,分期,一天也就几十块。”
“三万八?”
我重复的时候,心里像被门撞了一下。
他笑没变,说,“叔叔您看您身体要紧,钱都是为身体服务的,身体好才是根。”
旁边的一群人也笑,说都买了,你不买就亏了。
我觉得那一刻他们不叫“人”,他们叫“风”。
风一吹你就不站稳。
我掏出卡,犹豫了一下,听到自己心跳,像市区窄巷里汽车的喇叭。
我签了。
回家我把机器摆在茶几上,像摆个新宠。
小乔回来,看见机器,蹙眉,“爸,这什么?”
我说,“调微循环,睡得好。”
她撇嘴笑了一下,“多少钱?”
我没说。
她不问第二遍,拿起说明书,翻了几页,抬头看我,“爸,你是不是去那个讲座买的?”
我点头。
她放下说明书,说,“爸,你别生气哈,但我要说你两句,你怎么是什么都告诉别人?”
我说,“这叫诚实,我不骗人。”
她说,“诚实不等于你把自己交给别人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还没懂。
到第一个月账单来的时候,我懂了一点。
我那张卡每月自动扣款,扣得很准,像水管里滴水。
一天几十块,累一个月也不少。
我那时候又不好意思在群里说,“这个机器不好用”,不好意思当众承认自己被骗。
我就在家坐着,看着机器发光,想怎么让它的光别那么刺眼。
你说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买了东西,但你在讲座上举起手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的光举上去了。
后来我遇到一个小意外。
小区物业有一天在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提醒大家防盗,特别是最近有人趁白天空巢时入室。
我当时正在发朋友圈,发了一张我在湖边钓鱼的照片,配文:“今天在外面,风大,鱼不咬。”
底下有人评论,“哈哈哈老周又跑了。”
下午回家,门锁多了一道划痕,像树林里被小刀刻过的树皮。
我站在门口,手心出汗,心里像被榔头轻轻敲。
门是好的,没有人进去。
但那一道划痕在,像一种湿的证据。
我跑去物业,物业的姑娘看记录,说,“您今天发朋友圈了?”
我点点头,又感到自己脸上那层薄灰。
她说,“叔,朋友圈尽量别定位,也别实时发,别人看你不在家。”
别人看你不在家。
这句像一个小橡皮擦,一点点擦去我以往的自信。
回到家我关了朋友圈的公开。
我把权限调到“仅自己可见”,那两个字弹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很平静。
后来我开始注意“不说”。
这很难。
你习惯了说,就像你习惯了早上刷牙。
不说需要练。
第二天早上,我在馄饨铺坐着,有个老头坐我旁边,托腮看我,“老周,你那机器怎么样?”
我笑,手指敲了敲桌面,“没你说的那个豆瓣好吃。”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啊。”
他顺着就不问了。
一天又一天,我练,不让我自己往外倒。
我练最难的是在群里不回复“我在家”“我去”。
我练得像年纪大了学新歌,一句一句唱,不跑调。
但生活不会因为你练就变得简单。
老沈又来找我。
老沈是我公交公司的老同事,胖,见我总从远处喊,“老周——”,声音像我们以前收班时的电铃。
他那天进门就说,“你空不空?”
我说,“怎么了?”
他笑,抓耳挠腮,“我孙子幼儿园放假,这几天没人看,能帮忙不?”
他说“帮忙”的时候眼睛看地板,我知道他不想看我。
我有点犹豫,心里软,又硬。
软是因为我们一起开车开了三十年,硬是因为我答应一次他就会有第二次。
我问,“看几天?”
他伸出四根手指,“四天。”
他又补一句,“我给钱,不白看。”
我看着他的手指头,想起他拿糖给乘客换笑的样子。
我说,“第一天行,后面我去看我老朋友。”
他突然抬头,“你还有朋友?”
我被他那句问得笑,“谁没朋友?”
他当场“嗐”了一声,说,“行,那第一天先你来。”
第一天我去他家看孩子。
两岁多的小子,一会儿要水,一会儿要车,一会儿要拿我手机看恐龙。
我给他看了一会儿,他把手机抛床上,眼睛贴地找小车车,还嘴里念,“轰隆隆——”。
我心里突然有点轻。
我跟孩子玩了一会儿,到晚上我腰酸头晕,回家躺了一会儿就睡。
第二天老沈发消息,“你今天来不?”
我说,“不去,我今天约人。”
他回一个“哦”。
他的“哦”里面有点凉。
第三天他又问,“来不来?”
我说,“不去。”
第四天他没问。
第五天他拉我进了一个群,群名叫“社区互助”,里面十几个人。
他发了一段话,说“老周退休不忙,空了可以帮忙带孩子。”
过了两分钟,有人来问,“老周能不能帮我去医院取个药?”
又有人问,“老周你能不能帮我拿快递?”
我那个时候才明白,别人怎么知道你不忙?
别人看到你的“忙”和“不忙”,都是从你自己嘴里出来的。
你说“我在家”,他们就会把你家当成他们的备用库。
我从群里退了。
我没说话,默默点退。
晚上老沈打电话来,有点急,“你退什么群?”
我说,“互助不是让一个人一直互助。”
他沉默几秒,说,“你变了。”
我说,“我不变也老了。”
他又沉默几秒,说,“行吧。”
我们之间的那些年,一下子在电话另一边沉了下去。
小乔看着我把群退出,问,“你怎么突然懂了?”
我说,“我不懂,是我被懂了。”
她笑了,“爸,这句有意思。”
后来我又遇到一次“被懂了”。
那是我女儿的事。
小乔工作上有一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客户那边拖着不付钱,她急得火烧眉毛。
有一天她在家,接了个电话,脸色一变,挂了后眼睛发红。
她说,“爸,他们在背后说我,说我不行。”
我把电视关了,问,“谁?”
她摆手,“就那些人。”
我带点火,“你给我名字。”
她笑,“爸,你急什么?我自己处理。”
等她去房间之后,我那天忍不住,打开朋友圈,发了一条,“有人欺负我闺女,别跟我讲大话。”
我发完不到十分钟,过来点赞的人一大片。
合唱团有人发了“心心”,老同事发了“握拳”,还有人直接问,“谁谁谁?”
我心里有气,想说名字,又压住。
第二天,我去菜市场买菜,卖鱼的老姜一见我,就说,“你闺女被欺负了?”
我笑笑说,“没事,谁没被欺负过?”
他说,“那她还没结婚呢,不会受到影响吧?”
我那一刻才意识到,我那个一时情绪发的朋友圈,把小乔的事从我们俩之间搬到了菜市场。
它变成了台面上的菜。
下午小乔把我拉到阳台,风轻,她的声音轻但硬,“爸,你以后所有关于我的事都别发。”
我那刻想反驳,“我只是心疼你。”
她说,“你心疼我是我知道的,但你让别人知道,就会有人拿我做聊天的材料,我怎么收拾那些材料?”
她话说得像一把小钉子,每一个字都钉在阳台的风上。
我说,“好。”
我那天是真的“好”。
有了这几回,我开始变成一个不对别人说太多的人。
我减少群聊,减少发言,减少在楼下喧嚷。
不说也能活。
我刚开始还想怎样跟别人解释我的“不说”,后来发现不解释最好。
你越解释越像在说。
那段时间,我开始观察别人的说。
小区有个叫小莫的年轻人,开了一家小店卖咖啡,门口放着两张圆桌,桌面上摆着几本书,书封面干净洁净,像刚剥掉外面的封膜。
他喜欢跟人聊,聊他做的咖啡豆,聊他口味,聊他初恋,他不避讳。
我在他店里坐过两次,每次都有新的老人坐进来,听他讲,里面有欢笑,也有几句细细的叹息。
我觉得年轻时这么说无妨,老人不该这么说。
我们说的每一句都会被别人拿去用,这话对于老人更重。
你说你最近血压高,马上就会有人给你发“神药”的链接。
你说你最近闲,马上就会有人找你“帮忙”。
你说你最近睡得好,马上就会有人羡慕、嫉妒或打趣,你不知道哪一个是真,你也不必知道。
我在小莫的店里坐着,有一天一个人进来,穿着合成面料大衣,肩膀有点塌,手上拿着宣传册。
他把宣传册往桌上一放,眼睛扫了一圈,特别勤快。
他问,“谁现在退休?”
小莫笑,说,“我们这儿很多大爷都是。”
他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像蛐蛐落在草叶上。
他说,“大爷,我们这儿有一个养老院项目,环境好,还有文化活动,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笑,“你们怎么来我们这儿找?”
他说,“我们在群里看到了,你们小区群发过什么活动,我们就跟着来。”
我不说,点头。
问题不在于你说不说,问题更在于你所在的环境在说。
我开始避开聚焦的地方,我不坐公园中央的长椅,坐在树影里的那张。
我把手机调到静音,除了女儿的电话,其余一律振动。
我要把自己从“被看见的台面”移到“平面”。
这就是我的学习,一次一次地,小步慢跑。
但生活也会来找我,我不躲,我只是把门关得更稳一点。
秋天到了,风干,天空栗色,像上了一层透明的壳。
合唱团准备年度汇报演出,指挥交了曲目,我拿着曲谱走在回家的路上,和一个人撞了一下。
那人停下,拍我的肩,“老周?”
我转头,是沈梅。
沈梅是我们单位以前的财务,一个人有点强,从来话说到点上。
她退休后去帮她儿子带孩子,偶尔来小区找她的三姐吃饭。
她那天叫我喝茶,我说想回家,她说喝半小时不掉肉。
我们坐在路边茶馆,她给我泡了一杯铁观音,茶色清亮,口感薄薄。
她看我一眼,说,“你最近挺平的。”
我笑,“老了,平点好。”
她说,“你不是以前那种活络的人了,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问得不客气,我也不客气,“无事,就是把话收在肚子里了。”
她抬眉,笑,“这句我认。”
她转而说,“你知道财务这工作为什么容易被误解吗?因为我们知道太多别人的数字,知道了就容易说,我们要先学不说。”
她停一下,看着我,“你是不是刚知道这个?”
我点头。
她说,“你还没学到最难的。”
我问,“难在哪里?”
她光看茶叶,手指翻杯盖,“你还会被这个社会强行知道,你以为不说就好了,你住在哪儿,你家门口有人就知道,你走在街上被摄像头知道,你只是把你的‘主动说’关掉了。”
她抬头,“你下一步,要学‘被知道’的时候,把你给别人的可用信息降到最少,让别人只知道你的‘余温’,别知道你的‘火焰’。”
她说这话时,我觉得这个比任何讲座都有效。
我问,“怎么学?”
她笑,“你把手机联系人理理,把你要紧的人放在第一层,地儿小,把你普通的人放在第二层,地儿大。”
她说,“你跟人说话,从来不要用数字,别说‘我一个月七千’,说‘我活得够’,别说‘我昨天跑两公里’,说‘腿还行’。”
她说,“你要让你的所有句子,听起来像一阵风,吹过就散,别像一块砖,砸地上还有印子。”
她说完,我想起我那天在馄饨铺就想说的句子:“退休后,不能让别人知道太多生活状态。”
它终于在我头里面,安稳地坐下了。
那天回家,我做了一件事情,关掉了一个开关。
我把我的朋友圈改到“仅自己可见”,把我的相册分了一个新的文件夹,名叫“未公开”,把手机号码的来电显示仅限联系人。
我坐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低。
我觉得我的房子突然变得像一个空壳,你看不见里面,但里面有温度。
接下来的几个月,事情慢慢变好。
不是一种“好”,更像一种“稳”。
我在小区里走,很多人不知道我去往哪里。
我在小店里坐,我携带的“信息”轻了。
我女儿的事情也安稳了,她拿到了那笔款,自己解决了多余的人。
我没有在群里夸她,我在家里夸她,坐她对面,说,“你比我强。”
她笑,说,“爸你也强。”
我没有把这话给别人看。
那段时间,我也开始把我的时间放到一些实在的事上。
我去社区图书角做义工,不告诉别人时间,不在群里发广播。
我去教几个孩子写字,教他们的不是规矩,教他们写“慢”的时候要慢一点,写“稳”的时候要稳一点。
一个小孩问我,“周爷爷,你每天都干啥?”
我说,“我每天都慢。”
他笑得像摆在窗台上的小瓷狗,眼睛亮。
慢的好处就是你不用解释。
慢没有结果,也没有设计好的过程,慢就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动作。
有一天我碰到那位投我橘子的王嫂,她站在门口,风把她围巾吹到脸上,她摘下,露出眼睛。
她说,“老周。”
我站在那个风里,风有点冷。
她说,“那天借你的钱,我欠的,我知道,但一年多了,我还不上。”
她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里的焦虑像一滴水在灶台上冒泡。
我说,“你不用跟我解释,你过好日子就行。”
她愣了,把眼睛抬一下,“那这钱——”
我说,“你有就还,没有就不还,不用说。”
她的嘴唇抖了一下像要哭,我不喜欢别人哭。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拿出一个小包,包上有一个破损的线头,“这里面是两千,我先给你这些。”
我接过,说,“好。”
我没多话。
她长出一口气,走了。
有时候你给别人一个“不用说”,对别人也是一种安排。
这世上很多人都因为“说”崩掉。
他们说了太多,他们说超出自己能做的,他们对自己的“说”的后果没安排。
我不同情他们,我也不指责。我只是把自己那道门关牢一点。
一年过去,我活得像一只猫,安静,不冲出去,大眼睛,偶尔眯一下,享受阳光。
春天来了,我在小区的石凳上坐,几个跳广场舞的大姐把音箱开到最大,这首歌我听了三年,歌词我背得比字还熟。
大姐们笑,衣服上的亮片在阳光下闪,像一只鱼的背。
她们请我去跳,我笑摇头,说我这腿不漂亮。
她们笑得更大,说翩翩不看腿。
我还是坐着,我的坐像一株小草,矮,但稳。
那天新搬来的邻居来敲我的门,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手里抱着一个纸箱,纸箱里是书。
他问,“叔叔,我家光猫有点问题,能帮我看一下吗?我知道你以前在单位也是技术出身。”
这句是他自己说的,他把我安排到了他的叙述里。
我笑说,“我不是技术,我是司机。”
他愣了一下,笑,“那我去找物业。”
我点头。
他半分钟后来,又敲我门,“叔叔,那物业说要排队,今天来不了,我现在手机没网。”
他拿着手机,眼神像缺水的花。
我说,“你来我家连一下我的网。”
他笑了,“太好了。”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手在空中些许不安。
我把密码给他,这个密码是我新改的,是一个对我有意义的词。
他连上了,信息流立刻来,像旧时的山洪。
他抬头,“叔叔您平时看啥?”
我说,“我看户外。”
他说,“视频?”
我说,“我看窗外。”
他笑,“叔叔你这话有意思。”
他回去的时候,关门前说,“叔叔我以后有事来找你。”
我说,“不必,我不懂你们的网。”
我没说的那句话是:我懂你们的“来找”,它很方便,它离得最近,它总是有理由。
我把门关稳。
一天又一天。
我把我的日子记在纸上,不在网上。
我的纸上有我的字,我的字挤挤挨挨,像给自己搭起的一架小棚。
棚下的我的心,安。
有一天,小乔突然说,“爸,我们团要去外地演出三天,你要不要跟着?”
她给我看了行程,城市名像一串糖葫芦,我们要从这一头吃到那一头。
我想了两秒,说,“不去。”
她笑,打趣,“你怎么不去?”
我说,“我家里有我的茶,有我的书,有我的阳台,有我的慢。”
她扁扁嘴,想说我“老”,又没说。
她说,“好,那我这几天不在家,你吃饭怎么安排?”
我说,“我去馄饨铺。”
她笑,“你把馄饨铺当自助餐了。”
我笑,“那你去吧,小心。”
她走的那天,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又想走。
但我没告诉她。
我去馄饨铺,老板娘在门口把两盆馅端进厨房,一边跑一边喊,“老周我这两天忙,少说话,我记不住。”
我笑,“我现在不是爱说的人。”
她回头,眯眼笑,“你变了。”
我说,“我不是变,我回来了。”
这句话刚说完,店里一个年轻人抬头,眼睛看我。
他长得干净,戴着黑框眼镜,眼镜后面的人像刚出完汗洗了澡。
他说,“爷,您这句我待会儿写下来好不好?”
他的手边有一本练习本,字都死死地贴在一起,看着像刚剪贴的。
我笑,“随便。”
他低头写,屁股在凳子上挪了一个位置。
我心里像有人拿扫帚扫了一下,扫走了一些旧的灰。
我开始觉得,我这个“不说”的计划,有点像一个艺术作品。
它需要时间来显形。
它需要你在每一个日常里选出那个最小的“不说”。
比如你路上遇到老朋友,他会问你,“最近忙不忙?”
你说,“还行。”
比如他问你,“你孙子多大了?”
你说,“他挺好。”
比如他问你,“你裤子哪买的?”
你说,“路边。”
你把你句子里的所有“数字”“名字”“更具体的动词”都折叠起来。
你让你的话像雨衣下面的风,你有风,但别人只看见雨衣。
一年过去,我逐渐习惯了被孩子当作“稳”的基石,也习惯了被居委会当作“自动隐藏”的用户。
合唱团里也有人说我变了,“你的戏剧性没了。”
指挥笑,说,“这才叫用气稳定。”
我站在台上,对着台下的人,台下的人眼睛有许多颜色,有亮的、有暗的、有水的、有火的。
我唱的时候,心里很安静。
我唱完,回到家,门口灯还亮,我把门关上。
我觉得我的家像一个小保温箱,外面的冷进不来。
几个月后,我的老妹妹从外地来,她在外地开了一个小店,不知道为什么关了,抱着一个大包就来我家。
她一进门,就气息急急,“哥,借我点钱,我现在真缺。”
我看着她,心里不愉快,我不喜欢被你那种急的气息包裹。
我说,“我现在没。”
她急眼,“你怎么会没?”
你看,她说一句“你怎么会没”,她不是在问我的状况,她是在问我的“应该”。
你以为你没说,人家就不知道你的钱?你以为你低调,人家就不知道你的实力?不,这个世界有一种默认,它默认你这个年龄的人有储蓄,有保险,有房子,有稳定的焦虑。
你想逃出这种默认,你只能用你的句子。
我说,“我现在没。”
她眼神像一个打错字的输入法,“你骗我。”
我说,“你去找你那些朋友。”
她突然就哭了,我不喜欢哭,但她是我的妹妹,我拿了纸。
她擦眼泪,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再被别人知道了,你变得像一面墙,我不敲你了。”
她把包提起来,看了我一眼,去门口。
我没拦她。
我知道这一刻我做了选择,我选择了在我的门口做一个守门人。
她走后,我坐在沙发上,拿起那本写满“慢”的本子。
我写了一句,“人情不是大坝。”
我不想当大坝。
我不想别人所有的水都来冲我。
生活是山,山附近有溪;生活也是房子,房子附近有邻居;生活就是一个个泥土,泥土里藏着虫,虫长着脚,会把你的脚边挠痒。
我愿意给别人水,但我要知道我给的那一口水,不是我身上的血。
那年我学会了拒绝,学会了不解释的拒绝。
我也学会了说“我安稳了”。
这不是躲,这是把我的日子收拾得干净。
秋天又来了,我去河边坐,看着水位没有春天高。
我觉得水很懂事情,它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什么时候合拢。
我觉得我要像水。
我开始把我的身体也当作一条河。
我每天早饭吃少一点,午饭吃一点点,晚上只喝汤。
我的胃是河的某一段,慢慢地,不经常被石头撞。
我女儿看见我吃饭,问,“爸,你这清汤小菜怎么还活得这么有劲?”
我说,“不被人知道的日子就是营养。”
她笑,把筷子敲了一下盘子,声音清清的,像秋天的细雨。
她和我坐着,她突然问我,“爸,你当年跑公交,最害怕的是什么?”
我想了两秒,“害怕车上人太多,我看不清事情。”
她抬眼,“现在也一样吗?”
我说,“一样——但我把车上的广播关了。”
“广播关了,人还在。”
她说的这个,是我那时已经学会的。
我让我的广播停,我让我的车窗盖半,我让我的广告牌拿下来,我让我的喇叭不要吹。
车上的人还在,但他们不会听到我喊“这边,这边”。
这就是我“暗”的练习。
冬天又来了,小区的树像骨头,路上的风像冷水。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个卖豆腐的师傅,他给我的豆腐放多了半块,说,“老周,你这段时间少说我还以为你去哪儿了。”
我笑,“去我的里面了。”
他也笑,牙齿白,“里面好。”
你看,真正懂你的只有那些懂得“里面”的人。
他不问“里面”是什么,他不问里面几平方,他只说里面好。
我的这段日子里,也不是只有“关”。
有一天,小莫的店里来了一个讲画的老师,她说她带了一幅黑白照片,里面一个老人站在西站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旧旧的提包。
她问我们,“你们看这位老人,他的生活状态是什么?”
有人说,“他在等车,他要去外地。”
有人说,“他不等车,他看人,他在这个地方聚集了他自己的时间。”
我不说话。
她问我,“周大爷,你说。”
我说,“我看见他的手。”
她问,“他的手?”
我说,“他的手像一个要关门的手。”
她笑,“这个角度好。”
她说,“人的状态在手上。”
她说,“你们把自己的手练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那刻摸摸自己的手,老,骨节明显,皮薄。
我握了握它,它握得比我想象的稳。
我觉得我的手会告诉我我是不是在“说不说”的路上。
春天又来了,我手上的指节比去年更平稳。
我还遇到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一个晚上,我在楼下走,一个年轻人在电话里骂人,声音响,把他的话砖一样扔。
他挂了,又打,又骂,隔了两次,我站在台阶旁边看他,他停下来,眼睛里有点水。
他说,“大爷,我只想让他们知道我难。”
我说,“知道你难的人不必多。”
他说,“多了才有力量。”
我说,“多了你就会被别人拿来用。”
他皱眉,像牛角绕一个圈,“用?”
我说,“他们会拿你的‘难’做他们的饭前酒,他们喝、他们笑、他们点头,他们给你一朵花,他们不给你房子。”
他沉默,看着地面。
我说,“找一个人,两个人,给你房的人。”
他说,“那要走很多路。”
我说,“路走少一点,找到是真的人。”
他看着我,半晌,“您这话我也写下来好不好?”
我笑,“随便。”
他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迅速敲字。
我觉得我像一个在夜里巡逻的人,我不是警察,我只是一个知道哪里有风的人。
后来我还遇到一次事,让我更坚信我走对了。
那是一个周末,居委会组织了一个邻里节,主席喊我们去参加,房顶挂了红绸,地上摆了许多椅子,老年合唱团要唱三首,儿童跳绳要跳,青年朗诵要朗。
我坐在后面看,大姐们就问我,“老周你那天罗布泊旅行的照片怎么不发了?”
我笑,“那是以前了。”
她们不信,“你肯定还去。”
我说,“我在家。”
她们不信,“你肯定不在家。”
你看,这就是别人以为的你的状态,他们以为你走,他们以为你跑,他们以为你热闹,我不需要他们的“以为”。
我听完演出,站起来往外走,门口有人拿着一个募捐箱拦着我,说让我们为一个孩子捐钱,他说得很感人,我也很想捐。
他看我一眼,说,“老周你每次都捐,你这次多捐点吧。”
这句话让我停住了。
我知道这个孩子需要,但我知道这个人知道太多了,他知道我每次捐,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我说,“捐。”
他把募捐箱递过来,等着我把金额报出来。
我放了钱,不说多少,递给他。
他愣一下,笑,“谢谢。”
我回家路上,心里轻。
我给的人不必知道我给了多少,他们只需要收到。
这是我学到的“将数量锁在我在里”。
这是我学到的“捐的不是数字,是我的部分的温度”。
我这段时间的学习,有很多小窗。
其中一个窗叫“我不聊我的早晨”。
以前我每天早上都在群里发“今日步数”,后来我不发。
另一个窗叫“我不聊我的午饭”。
以前我每次热菜都拍一张,油亮,肉香,后来我不拍。
还有一个窗叫“我不聊我的晚上”。
以前我每晚都发一段“晚安语”,后来我不发。
我觉得我的天气就是一个小城镇的天气,它有局部小雨,别人看不上它,它对我很有用。
我开始把我的房子每一个角落都照一遍,把不必要的东西扔掉,把我喜欢的东西摆在我喜欢的地方。
你看我的书在左边,你看我的茶在右边,你看我的拖鞋在门边,你看我的小毯子在沙发头上。
你看我的这句“你看”,里面没有别人,我对我自己说。
两年后,小乔又来问我,“爸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不写了?”
我说,“我写,只是我不发。”
她看着我,眼睛像月亮,不圆但清,“你是不是也在练习一种新勇敢?”
我说,“我在练习不让别人拿我的事情去做饭。”
她笑,玻璃上有一个小印子,那是我用手摸的,我回头看了眼,心里轻。
后来又有人问我,“你不发,别人就不喜欢你了。”
我说,“喜欢我的人不会只喜欢我的‘发’。”
再后来,我又遇到一件事,是无声的。
一天中午,我在小区里走,碰到一个老大姐,她拦住我,说要给我介绍一个“门神”。
她说门神能帮我挡住所有的“坏事”。
她手里拿着那张卡片,卡片上印着一个金色的门。
她说,“你挂在门上就有了。”
我看她手里的那个东西,觉得它很累,它要扮演一个公平的神。
我说,“我有我的门神。”
她一愣,“谁?”
我指指我的嘴,我的手,我的门。
我说,“这三个是我的门神。”
她笑,笑得好高,又突然停下来,像风突然停。
我回家,门口的灯还亮,我把它关掉,门口暗下来。
我重重地呼一口气。
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是对我自己的账。
我觉得我过去的生活,是我让别人给我记账。
我觉得我现在把账本拿回来了。
我能感到那种账本的质感,它纸厚,字迹有些滑,写字的时候会有一种抚过的感觉,像摸猫毛。
我不让别人把我的账翻,每翻一页,你就会手痒,你会拿笔,你会在我的账本边写“想法”。
我不需要别人给我写“想法”。
我的想法已经在我的骨头里,它不需要纸张。
到了我六十八岁这一年,我又重新走去馄饨铺,我坐下来,喝汤很慢。
老板娘生意忙,她在后面扯面,手上发光。
她问我,“老周,你现在每天都吃两碗吗?”
我说,“看。”
她笑,“看你的看。”
我笑,“看我的看。”
她把馄饨端过来,我抬头看她,她头发还像以前那样扎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马尾在她的后脑勺上跳,像一个小动物。
她问,“你是不是现在不爱聊天了?”
我说,“我爱聊天,但我不爱交代。”
她笑,“这话我懂。”
她把筷子放在我面前,每一次筷子敲桌的声音都是一个小小的提醒。
我觉得我现在最怕的是别人拿我的“交代”去安排他们的日子。
我不想当别人安排的一部分。
我想当我自己安排的人。
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不属于某一种方式,它不属于说,也不属于不说,它属于横在中间的一条线。
我只是把自己放在那条线的某一个平衡点上。
我现在会做一件别人看着奇怪的小事。
我会把我家的门半开。
半开不是欢迎,是我的一个姿态,它让我的屋里有风,它让我的屋里有光,它也让我的屋里有我的“否”。
敲门的人会看见我的半开的门,他们会想进来,他们会觉得这是邀请,他们不知道,这是我的拒绝的一种具体形态。
对每一个敲门的人,我会问一句,“你要干嘛?”
对每一个要问我的人,我会问一句,“你要知道什么?”
他们会被我的问句挡一下,他们会考虑,他们会把他们的脚收回来。
他们如果要进来,是真要进来。
他们如果要走,会轻轻走。
这就是我现在的门。
我有一天在门口坐,太阳不大,楼下有一只猫,它躺在地上,眼睛闭着。
它看起来像一个知道自己的动物。
我那天发了一句在纸上,写了“猫知道”的三个字。
我觉得我像它,我把我的字给了我的纸,就像它把它的胃给了它的石头下面的温暖。
我有一个朋友,不说名字,他来看我,他说,“你这种不说是不是因为你怕?”
我说,“我怕是因为我知道我说之后的后果。”
他点头,“那就是你不怕”。
我说,“也有怕,不知道谁会来敲门的时候怕,但我现在怕得有选择。”
你看,这就是我们这个年龄的含义。
我们不再是被别人听的时候,我们也不是让别人听的时候,我们是选择听的时候。
我们知道,我们懂,我们拒绝,我们安稳,我们慢,我们不再让别人知道太多我们的生活状态,我们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一些词。
其余的词,就让它们在纸上。
我在纸上写一个句子,又写另一个句子。
我让它们沉。
我把这句话写下,放在书架。
我这句,就是我老来要说给自己听的:“我活到六十八岁才明白:退休后,真的不能让别人知道太多生活状态。”
说完,我把灯关了,屋里暗一下。
我在暗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平,稳。
我没有传给别人,我传给了我自己。
我想到我曾经是一个公交司机,我车上有广播,我每天向着城市发声。
我现在是一个老人,我在我的屋里,向着屋内发声。
我把我的嗓子收回,我把我的嗓子给了我的心。
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来源:幸福喜鹊4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