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说我在这趟车上待了十年,而是我每年的同一个时候,都会回到这个早就被地图遗忘的小站,买一张去往终点的票,然后,就坐在这里,从清晨的第一缕光,一直坐到最后一班车呜咽着离开,带走站台上最后一点人气。
那趟绿皮火车,我坐了整整十年。
不是说我在这趟车上待了十年,而是我每年的同一个时候,都会回到这个早就被地图遗忘的小站,买一张去往终点的票,然后,就坐在这里,从清晨的第一缕光,一直坐到最后一班车呜咽着离开,带走站台上最后一点人气。
终点站的名字,叫“望乡台”。一个很土的名字,土得掉渣,就像这个小站一样,墙皮剥落得像是得了某种皮肤病,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风一吹,那股子陈年旧土和铁锈混合的味道,就直往鼻子里钻。
我从不上去。我只是买一张票,一张薄薄的、淡蓝色的硬纸板票,像是买一个虚无缥缈的凭证。然后就坐在长椅上,看着人来,看着人往。
手里捏着那张票,指尖的温度好像能把它捂热,捂出一点旧日时光的潮气来。
人们都说,农民到了秋天,就该把一年的收成盘算清楚,把钱准备好,因为冬天要来了,来年的种子,家里的开销,都得从这笔钱里出。他们说,十一月以后,天就彻底凉了,地也上冻了,那个时候,再想从地里刨出点什么,就难了。
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农民,一个最拙劣的农民。
我守着一片早就荒芜的田地,那片地里只种下过一样东西,叫作回忆。十年了,我反反复-复地耕耘,播种,浇灌,可那地里除了长出更多的荒草和孤寂,什么收成也没有。
我等的,是我的那场收成。
我的那颗种子,是在一个同样落满灰尘的夏天,被风吹到我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的。
那也是一趟绿皮火车,慢得像个打盹的老头。车厢里是那种几十年不变的味儿,汗味、泡面味、还有人身上那种长时间没洗澡的、被太阳晒透了的味儿,混在一起,腻得人发慌。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吱呀,像是在唱一首跑了调的催眠曲。
我靠着窗,窗外的景色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绿线,看久了,眼睛发酸。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坐到了我对面。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上面有很小很小的碎花,是那种现在城里姑娘绝对不会穿的款式。她的皮肤是那种很健康的小麦色,一看就是在太阳底下跑出来的。两条辫子,又粗又黑,垂在胸前。
她一坐下,就从一个布兜里掏出一个搪瓷缸子,拧开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水。
我当时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可能是那股子泡面味实在太冲,也可能是我一个人坐车太久,闷得慌。我鬼使神差地从包里摸出一包酸梅,递了过去。
“吃吗?”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很亮,像山泉里洗过的黑石子,干净得让人不敢多看。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酸梅,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了一下。
“谢谢,我不吃酸的。”声音不大,但很清脆,像清晨林子里的鸟叫。
我自讨了个没趣,讪讪地收回手,自己捏了一颗放进嘴里。
那酸味,像是无数根细小的针,一下子扎在舌头上,我的五官瞬间就皱成了一团。
她看着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笑声,就像是把一块冰丢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沉闷的车厢好像都跟着活泛了一下。
她一笑,眼睛就弯成了月牙,里面像是盛满了星星。
“这个酸梅,后劲儿才甜呢。”她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样子,慢悠悠地说。
我含着那颗梅子,酸得口水直流,含含糊糊地说:“你怎么知道?”
“我种的。”她说。
我愣住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家就在山里,有一大片的梅子林。每年夏天,她都会跟着家里人把摘下来的青梅做成各种吃食,酸梅、梅子酒、梅子酱。她说,好的梅子,入口要极酸,酸得人一激灵,那股子清冽的酸味过后,藏在最里头的甜,才会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一直甜到心里去。
就像人生一样,她说,不吃点苦头,哪知道好日子的甜。
那天的后来,我们聊了很多。她叫麦子,一个和她的人一样朴素又充满生命力的名字。她说她要去城里,找一份工作,给家里挣钱,给弟弟交学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那种对未来毫不怀疑的光芒,是我在城里那些死气沉沉的写字楼里,从来没见过的。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站台上的灯光昏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我们一起下了车,淹没在嘈杂的人潮里。
临分开前,她从布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路上吃。”
我打开一看,是几颗她亲手做的梅子糖,晶莹剔剔透,像琥珀。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她就背着那个大大的布包,汇入人流,不见了。
我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几颗还有她体温的糖,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我以为,这不过是漫长旅途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就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便再无痕迹。
可我错了。
那颗石子,一直沉在我的心湖底,时不时地,就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那股子极致的酸,和酸过之后,那丝丝缕缕的甜。
我开始想念那双像黑石子一样的眼睛,和那个像风铃一样的笑声。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她。我不知道她在哪家工厂,也不知道她住在哪个角落。我就在那些工业区里,一个一个地问。人家都把我当成骗子或者神经病。
一个月后,我几乎要放弃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我浑身湿透,躲在一个公交站台下。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视线都模糊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她。
她撑着一把伞,从马路对面的一个巷子里走出来。还是那件碎花裙子,只是外面套了一件不合身的工装外套。她走得很急,好像要去赶车。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顾不上了,直接冲进了雨幕里。
我冲到她面前,雨水把我的眼睛都打得睁不开。
她显然也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落汤鸡。
“你……”她张了张嘴,似乎认出了我。
“我……”我喘着粗气,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我有很多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只挤出来一句,“你的糖,很好吃。”
她又笑了,还是那样,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把伞往我这边倾了倾,说:“你傻不傻,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躲躲。”
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的雨声都消失了,我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咚咚咚,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们就这样,重新联系上了。
我知道了她在一个纺织厂上班,每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住在工厂附近一个拥挤又潮湿的集体宿舍里。她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了家,自己只留一点点生活费。
她很苦,但她从来不说。
每次我去看她,她都笑得特别开心。她会拉着我去吃路边摊最便宜的麻辣烫,两个人点一碗,她总是把丸子和肉都夹给我,自己只吃些青菜和豆皮。
她会带我去逛夜市,不买东西,就是看看。她对所有新奇的小玩意儿都充满了好奇,眼睛亮晶-晶的,像个孩子。
她也会在休息日,带我去爬城市旁边的小山。她说,站得高,看得远,心里的那点不痛快,被风一吹,就散了。
我们并肩坐在山顶,看日落。太阳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把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晚霞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她会轻轻地哼着歌,是那种我从没听过的山里的小调,不成曲,不成调,却异常地好听。
她说,她想家了。想念家里的梅子林,想念山里的风,想念清晨的鸟叫。
我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她说,她得挣钱。她说,等她挣够了钱,就回家,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店,卖她做的梅-子-酱,梅-子-酒。她说,她要让所有人都尝尝,她家的梅子有多甜。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团不灭的火,我说:“我帮你。”
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我白天上班,晚上接私活,周末也从不休息。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多挣点钱,让她能早点回家,实现她的梦想。
我把攒下的钱,都偷偷地存起来,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累,也是最快乐的日子。
我常常在深夜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屋子里冷冷清清,可只要一想到麦子,想到她弯弯的笑眼,我就觉得浑身又充满了力气。
我会在日记本上,一笔一笔地规划着我们的未来。
我要在她的梅子林旁边,盖一所小房子。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个大大的窗户,一睁眼就能看到满山的绿色。
我们要在院子里种上向日葵,她说她喜欢向日-葵,永远朝着太阳,永远那么有精神。
我们要养一只大黄狗,再养一只会撒娇的猫。
我们会一起看日出,一起看日落。春天,我们一起种梅子树;夏天,我们一起摘梅子;秋天,我们一起酿梅子酒;冬天,我们围着炉火,喝着自己酿的酒,聊着天。
那本厚厚的日记,写满了我的痴心妄想。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只要我跑得够快,就一定能追上我想要的未来。
可我忘了,命运有时候,是个最不讲道理的家伙。
在她生日那天,我拿着我存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张去她家乡的火车票,还买了一枚小小的戒指。
我想去她的家乡看看,看看那片她心心念念的梅子林。然后,在她生日那天,向她求婚。
我把所有的计划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收获的农民,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丰收的日子。
可我等来的,不是丰收,而是一场铺天盖地的冰雹。
我去工厂找她的时候,她的工友告诉我,她已经辞职了,昨天就走了。
我当时就蒙了,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走了?去哪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发疯似的给她打电话,可她的手机,关机了。
我跑去她住的宿舍,那里已经人去楼空。她的床铺上,空荡荡的,只有枕头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压痕。我把脸埋在枕头上,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是那种最便宜的向日葵牌的。
我像一头困兽,在那个小小的宿舍里,一遍又一遍地走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会这样不告而别。
直到我在她的床板底下,发现了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写着“收”字。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封薄薄的信。
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横格纸,她的字写得不算好看,但很娟秀,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子认真。
信很短,只有几行字。
她说,她走了,让我不要找她。
她说,她配不上我。她说,我是城里人,有文化,有前途,而她,只是一个从山里出来的野丫头。她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说,她把从我这里“借”的钱,都放在了信封里。她说,她不能欠我的。
她说,让我忘了她,找一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
最后,她说,对不起。
信的最后,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哭泣的脸。
我捏着那封信,还有信封里那一沓被捏得皱巴巴的钱,整个人就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窗外的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雷。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像是老天爷在替我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个宿舍的。我只记得,我走在瓢泼大雨里,任凭雨水把我浇得湿透。手里的那封信,很快就被雨水打湿,字迹开始变得模糊,最后,晕开成一团一团的蓝。
就像我的心,被揉成了一团,再也分不清是痛,还是别的什么。
我病了一场,高烧不退。
在那些昏昏沉沉的日子里,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麦田里,金色的麦浪随风起伏。麦子就站在麦田的尽头,穿着那件白色的碎花裙子,对我笑。
我拼命地向她跑过去,可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怎么也拉不近。
她离我,忽远,忽近。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可我抓到的,永远都只是一片虚空。
病好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她的家乡。
我按照她曾经描述过的样子,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那个藏在深山里的小村庄。
村子很美,和我幻想中的一样。青山绿水,炊烟袅袅。
可是,我没有找到她的家。
村里的人告诉我,村里是有一户姓麦的人家,但他们家,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麦子的女儿。
他们家只有一个儿子,很多年前就去城里打工,再也没回来过。
我当时就愣在了那里,手脚冰凉。
怎么会?怎么会没有麦子?
那跟我一起坐火车,一起吃麻辣烫,一起爬山看日落的那个女孩,是谁?
那个眼睛像黑石子,笑起来像风铃的女孩,是谁?
那个说要回家开梅子酱店的女孩,又是谁?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的名字,她的家乡,她的梦想……都是她编造出来骗我的吗?
为什么?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那个小山村里转了一天。
直到黄昏,我走到了村口的一棵大榕树下。
树下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正在纳鞋底。
我走过去,把麦子的照片递给她看。那张照片,是我偷拍的,她在山顶看日落的侧影,美得像一幅画。
老奶奶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叹了口气。
“是阿禾啊。”
阿禾?
老奶奶告诉我,照片上的女孩叫阿禾,不是村里的人。她是几年前,跟着一个男人来到这里的。那个男人是村里的,就是那户姓麦人家的儿子。
男人把她带回来,说要娶她。可男人的父母不同意,嫌她来路不明。
后来,男人又回城里打工去了,留下阿禾一个人。
阿禾就住在村子后面山脚下的一间小木屋里,平时很少跟村里人来往,就靠着帮人做点针线活,还有上山采点草药过日子。
老奶奶说,阿禾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
我顺着老奶奶指的方向,找到了那间小木屋。
木屋很破旧,孤零零地立在山脚下,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一个角落。
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锁。
我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看,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缸子,就是她在火车上用的那一个。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
她没有骗我。
她只是,用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名字,编造了一个不属于她的家乡。
她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干净的身份,一个美好的梦想。
她叫阿禾,一棵无根的禾苗,随风飘荡,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她说的麦子,也许是她对自己未来的期许。她希望自己能像麦子一样,扎根在土地里,顽强地生长,最后结出金黄的果实。
而我,只是她漂泊旅途中,偶然遇到的一棵树。她在我这里,短暂地停靠了一下,然后,又被风吹向了更远的地方。
她留下的那封信,那些话,不是不爱,而是太爱。
她觉得自己像一株卑微的野草,而我,是温室里的花。她怕自己身上的泥土,会弄脏了我。
所以她选择离开,选择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我推开。
我站在那间空无一人的小木屋前,一直站到天黑。
山里的夜,很冷。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精明的农民,我知道如何耕种,如何施肥,如何等待收获。
可到头来,我连我的那颗种子,到底是麦子,还是阿禾,都分不清楚。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从那以后,我开始了一场漫长的寻找。
我去了很多地方,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我像个侦探一样,顺着所有可能的线索,一点一点地拼凑着她的轨迹。
我去过她工作过的那个纺织厂,找那些还记得她的工友打听。她们说,阿禾平时话不多,但人很好,谁有困难她都愿意帮忙。她们说,阿禾走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我去了我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夜市,那个卖糖人的老板还记得我们。他说,那个眼睛很亮的姑娘,很喜欢他的糖人,但从来不买,就是站在那里看。
我去了我们一起爬过的那座山,山顶的风景依旧,只是身边,少了一个可以一起看日落的人。
我走遍了千山万水,却再也没有找到那棵叫阿禾的禾苗。
她就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风一吹,就散了,落在了天涯海角,再也无处可寻。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也是最钝的刀。
它会慢慢地抚平你最深的伤口,也会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在你心上,一刀一刀地凌迟。
十年了。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换了工作,换了住处,身边的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
我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工作,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正常人。
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深夜里,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我不再写日记,因为我害怕,害怕一拿起笔,写下的,就全都是她的名字。
我把那枚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戒指,锁在了抽屉的最深处。
我以为,我已经把她忘了。
可每到这个季节,每到这个秋风萧瑟的时候,那颗沉在我心湖底的石子,就会再次泛起涟漪。
那股子熟悉的酸味,会毫无预兆地,从记忆的深处涌上来,酸得我眼泪直流。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这个被遗忘的小站,这个叫“望乡台”的地方。
也许,这里根本就不是她的家乡。
也许,这个名字,只是她随口说出的一个谎言。
可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我的那片田地。
我每年都来,就像一个固执的农民,守着一片不会有收成的土地,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徒劳的耕种。
我买一张去往“望乡台”的车票,就好像,买了一张可以通往过去的门票。
我坐在这里,看着一趟又一趟的火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
我幻想着,有一天,其中的一扇车门会打开,她会从车上走下来,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背着那个大大的布包,看到我,然后,对我笑。
她会说:“嘿,我回来了。”
可是,十年了,这个幻想,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我手里的这张车票,已经快被我的体温捂软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站台上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最后一班车,快要来了。
我知道,我的这场徒劳的耕种,又该结束了。
我该把我的“收成”,那些翻涌的思念和不甘,打包好,带回我的城市,然后,再等上一年。
我站起身,准备像往常一样,把这张没用的车票,丢进垃圾桶。
就在我抬起手的那一瞬间,我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个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女人,背对着我,站在站台的边缘。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风衣,头发很长,被风吹得有些乱。
她的身形,很瘦,很单薄,在萧瑟的秋风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
我的脚,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她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我的心跳得就越快。
咚咚,咚咚,像是要从胸腔里撞出来。
我走到她的身后,离她只有一步之遥。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
不是向日葵洗发水的味道,而是一种……一种梅子成熟后,发酵的香气。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可我的手,却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颤抖。
就在这个时候,远方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
呜——
悠长,而又苍凉。
最后一班车,来了。
女人似乎也听到了汽笛声,她转过身来。
当我看清她的脸时,我感觉我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是她。
真的是她。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那双曾经像黑石子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忧郁。
她不再是那个扎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麦子。
也不是那个在山脚下,孤零零地守着一间小木屋的阿禾。
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太多风霜的痕迹。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因为,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是时间怎么也冲刷不掉的。
她也看到了我,她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然后,是惊慌,是无措,最后,全都化成了奔涌而出的泪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也只是像我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步的距离,隔着十年的光阴,静静地对望着。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火车进站了,巨大的轰鸣声,和刺耳的刹车声,把我们从静止的时空里,拉回了现实。
车门打开,稀稀拉拉地走下来几个人。
她像是突然惊醒了一样,猛地转过身,抬脚就要上车。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凉得像一块冰。
“别走。”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她的身体僵住了,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为什么?”我看着她的背影,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骗我?”
我的声音里,带着十年的委屈,十年的不甘,十年的思念。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哭声,从她的喉咙里,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她好像,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火车要开了,站台上的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请上车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她用力地,想要挣脱我的手。
“放开我,我要走了。”
“去哪?”我抓得更紧了,“你还要去哪?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跟我说实话。”我几乎是在乞求,“阿禾,你告诉我,这十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过得好不好?”
当我叫出“阿禾”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身体,再次猛地一颤。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去找过你。”我说,“我去了那个村子,我找到了你的那间小木屋。”
她的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心痛得无法呼吸,“为什么不等我找到你?”
“我配不上你……”她哭着说,“我脏……我配不上你……”
“胡说!”我打断她,“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最好的麦子,最好的阿禾。”
火车的汽笛,再次鸣响。
车门,开始缓缓地关闭。
“我要走了。”她看着即将关闭的车门,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
“我不许你走!”我吼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她拉进了我的怀里。
我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她的身体,是那么的瘦弱,那么的冰冷。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怀里,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哭泣。
“不走了,好不好?”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不走了,我们回家。”
“家?”她在我怀里,喃喃地问,“我没有家……”
“我就是你的家。”我说,“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认定你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火车,终于还是开走了。
它带走了站台上最后的光亮和声音,只留下我们两个人,相拥在清冷的月光下。
我不知道我们抱了多久。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地停了下来。
直到她的身体,不再颤抖。
我才缓缓地,松开了她。
我捧着她的脸,用指腹,轻轻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
“跟我说说,这十年,都发生了什么?”我的声音,很轻,很柔,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再次把她惊走。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空洞。
良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她说,当年她离开我,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
她从小就是个孤儿,被养父母收养。养父母对她并不好,把她当成免费的劳动力。后来,养父母家里出了事,村里的人都说是她克的。
她没办法,只能逃了出来。
然后,她遇到了那个男人,那个姓麦的男人。
男人对她很好,说要带她回家,娶她为妻。她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
可她没想到,男人的父母,根本就看不起她。
男人为了她,跟家里闹翻了,一气之下,又回了城里。
他走的时候,答应她,一定会回来接她。
她就在那间小-木屋里,日复一日地等。
可她等来的,不是男人,而是男人在城里娶妻生子的消息。
她的天,又一次塌了。
她说,就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她遇到了我。
她说,我像是一道光,照进了她黑暗的人生。
我给她的温暖,是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感受过的。
她贪恋那份温暖,所以,她撒了谎。
她借用了那个男人的姓,给自己取名叫麦子。她把那个她永远也回不去的村庄,当成了自己的家乡。
她想给自己,一个干净的,美好的身份。
她想在我面前,活成一个,她梦想中的样子。
可是,她越是靠近我,就越是自卑。
她觉得,自己就像阴沟里的老鼠,而我,是站在阳光下的人。
她怕自己的过去,会玷污了我。
她怕有一天,当我知道了所有真相,会嫌弃她,会离开她。
所以,她选择了,先一步离开。
她说,她离开我之后,就一直在流浪。
她去过很多城市,做过很多工作。洗碗工,清洁工,服务员……什么苦活累活她都干过。
她不敢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她怕,怕我会找到她。
她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永远在逃亡。
这十年,她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
她说,她常常会梦到我。梦到我们一起坐火车,一起吃麻辣烫,一起看日落。
梦醒之后,枕头,总是湿的。
她说,她这次回来,是听说,那个村子要拆迁了。
她想回来,再看一眼那间小木屋。
那是她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
她说完,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听着她的讲述,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痛得我快要窒息。
我不知道,这个瘦弱的身体里,到底承载了多少的苦难和委屈。
我也不知道,这十年,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伸出手,把她,重新拉入怀里。
“傻瓜。”我摸着她的头发,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你这个,天底下最傻的傻瓜。”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你知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你以为你离开,是在保护我。可你知不知道,你的离开,才是对我最残忍的惩罚。”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她的头发上。
“都过去了。”我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阿禾,都过去了。以后,有我呢。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里,有委屈,有痛苦,有悔恨,但更多的,是释放。
仿佛要把这十年,所受的所有苦,全都哭出来。
我们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相拥而泣。
像是两个,走失了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离开。
我就在小站旁边,找了一家小旅馆。
旅馆的条件很差,房间很小,被子也有些潮。
可我们,却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谁也没有说话,但我们都能听到,彼此那剧烈的心跳声。
十年了,我们之间,好像熟悉,又好像陌生。
我侧过身,看着她。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睫毛很长,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泪珠。
我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怕,我怕这只是一场梦。
我怕我一碰,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在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轻声说,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沙哑。
“我也以为。”我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你……结婚了吗?”
我摇了摇头。
“那你……有女朋友吗?”
我又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光亮。
“我一直在等你。”我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我告诉自己,如果这辈子等不到你,我就一个人过。”
她的眼眶,又红了。
“不值得的。”她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等。”
“值不值得,我说了算。”我伸出手,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我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我用我的掌心,把她的手,包裹起来,想要用我的温度,去温暖她。
“阿禾。”我叫她的名字,“以前,都是你在迁就我,你在为我着想。从今天开始,换我来。以后,你的所有事情,都交给我。我来替你扛。”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给我一个,照顾你一辈子的机会。”
她看着我,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刻,我知道,我那片荒芜了十年的田地,终于,等来了它的春天。
第二天,我们一起,回到了那个村子。
村子,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到处都是推倒的房屋,和轰鸣的机器。
那间曾经带给她无尽噩梦,也给了她短暂慰藉的小木屋,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站-在废墟前,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去打扰她,我知道,她需要时间,和她的过去,做一个彻底的告别。
一阵风吹来,扬起一片尘土。
她转过身,朝我走了过来。
她的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但她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释然和坚定。
“我们走吧。”她说。
“嗯。”我点点头,牵起了她的手。
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最后,交织在了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我们没有回我生活的那个城市。
我把城里的工作辞了,房子也退了。
我带着她,回到了我的家乡。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江南水乡。
我们用我这些年攒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店。
店里,不卖别的,就卖梅子。
梅子酱,梅子酒,梅子糖,还有,我最爱吃的酸梅。
店名,是她取的,就叫“麦田”。
她说,她希望,我们的生活,能像麦田一样,虽然平凡,但充满了希望和生机。
店里的生意,不好不坏。
但我们,却过得,很开心,很满足。
每天清晨,我们一起开店门,打扫卫生。
白天,她就在后厨,捣鼓她的那些瓶瓶罐罐。我就坐在店里,看看书,或者,就是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发呆。
傍晚,我们一起关店门,然后,手牵着手,去镇上的小河边散步。
河边的风,总是很温柔。
我们会聊很多天,聊过去,聊现在,也聊未来。
我把我那本日记,拿给她看。
她看着那些,我为我们规划的未来,看着那个,我想为她建造的家,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她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离开我。
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回来了。
我笑着,把她拥入怀里。
我知道,我们错过了十年。
但我也知道,我们还有,很多个,十年。
秋天的时候,我们店里的那棵老梅树,结了很多果子。
青涩的,圆滚滚的,挂在枝头,煞是可爱。
阿禾说,今年的梅子,一定很甜。
我摘下一颗,放进嘴里。
那股子熟悉的酸味,瞬间,就席卷了整个口腔。
我酸得,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阿禾看着我的样子,笑了。
还是那样,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星星。
我含着那颗梅子,看着她的笑脸,也笑了。
我知道,那股子极致的酸味过后,一定是,最醇厚,最悠长的甜。
就像我的人生。
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失败的农民。
我守着一片荒芜的田地,十年,颗粒无收。
但现在我明白了。
我不是失败了,我只是,在等。
我在等一个合适的节气,我在等一场恰到好处的雨。
我在用十年的时间,做着最充足的准备。
我在准备着我的爱,我的耐心,我的执着。
就像一个老农,在十一月来临之前,把所有的钱,都准备好。
因为他知道,冬天虽然漫长,但春天,总会来的。
只要春天来了,他就可以,播下新的种子,然后,静待花开,静待结果。
而我的阿禾,我的麦子,就是我这辈子,最盛大的一场丰收。
来源:村庄全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