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夏的风带着一股子温吞的水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张撕不掉的保鲜膜。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嗡嗡地震动,那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显得沉闷又执着,像一只被困在罐子里的飞蛾,拼了命地扑腾。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初夏的风带着一股子温吞的水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像一张撕不掉的保鲜膜。手机在客厅的茶几上嗡嗡地震动,那声音隔着一道玻璃门,显得沉闷又执着,像一只被困在罐子里的飞蛾,拼了命地扑腾。
我慢吞吞地擦干手上的泥,走进客厅。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大伯。
我的心,就像被那震动声搅乱的一池死水,猛地沉了一下。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这个号码几乎没在我的手机上亮起过。我们像是活在两个被高墙隔开的世界里,彼此都心照不D宣地不去触碰那堵墙。
我划开接听键,没作声。
听筒里传来一阵混杂着电流声的、沉重的呼吸,像个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地响。
“喂……是小川吗?”
声音苍老、沙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几乎没法把这个声音和我记忆里那个说话像打雷、走路像刮风的大伯联系在一起。
“嗯,是我。”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块冰。
那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又或者是在掂量我的态度。
“那个……小川啊,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我看着窗外,一棵老槐树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有事吗?”
我不想绕弯子。我和他之间,早就没有了可以用来绕弯子的亲情和寒暄。
“是……是这么个事儿。”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窘迫,“我听说……你那套老房子,拆了?”
“嗯,拆了。”
“那……赔了不少吧?”他问得更小心了,像是在雷区里踮着脚走路。
“还行。”我吐出两个字。
“我……我听人说,赔了……八百多万?”
“八百六十万。”我替他补全了。我就是要让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数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我想用它们钉住十五年前的那个 تابوت。
听筒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只有那破风箱似的呼吸声在持续。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混杂着艳羡、嫉妒,还有一丝他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几乎是喃喃自语般地说了出来:“小川啊……你看,你堂弟……他要结婚了,女方那边要三十万彩礼,还要在县城买房……大伯这儿……实在是周转不开了。你看你现在……手头这么宽裕,能不能……先借给大伯三十万?等我们缓过来了,一定还,一定还……”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带上了哀求的意味。
我听着,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我走到阳台,推开玻璃门,那股湿热的风立刻涌了进来,带着楼下花园里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气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话筒,一字一顿地,清晰地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埋了十五年的问题。
“大伯,”我说,“你配吗?”
电话那头,呼吸声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没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然后把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远方的天际线,那里灰蒙蒙的一片,像是积压了许久的尘埃。
八百六十万。
这个数字,在别人眼里是天降横财,是泼天的富贵。可是在我眼里,它是一座坟。一座用一百七十三万的砖,和一条年轻的命砌起来的坟。
而我,在这座坟里,住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前,我二十五岁,大学毕业没几年,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单位里混日子,工资不多不少,刚好够我一个人吃饱。我和女朋友谈了五年,从大学校园到社会,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我们卡在了一样东西上:房子。
她家里的意思是,可以不要彩礼,但婚房必须有。哪怕小一点,偏一点,也得有个我们自己的窝。
这个要求,在当时的我看来,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一辈子的积蓄加起来,连个首付的零头都凑不齐。我俩那点工资,更是杯水车薪。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灰色的绝望里。我抽烟抽得越来越凶,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站到半夜。烟头的火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我那点可怜的希望。
女朋友看我这样,也跟着难受。她好几次跟我说,要不我们再等等,再攒几年。可我们都明白,“再攒几年”是个多么虚无缥缈的词。房价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我们的工资却像蜗牛一样在地上爬。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大伯找到了我。
那天是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透过老旧的玻璃窗照进我那间租来的小屋,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
大伯就坐在那片浮尘里,身板挺得笔直,像一棵老松。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手指粗壮,指甲缝里还带着些许黑泥,那是常年干农活留下的印记。
他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一口接一口,整个屋子很快就烟雾缭绕。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来找我干什么。我们两家虽然是亲兄弟,但因为我爸早早进城工作,大伯留在乡下,平时走动并不多。在我印象里,大伯是个沉默寡言、脾气有些古板的男人,我们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
一根烟抽完,他把烟头在鞋底上摁灭,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小川,拿着。”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硬邦邦的。
我愣了一下,“大伯,这是什么?”
“给你的。”他把报纸包推到我面前,“听你爸说,你要结婚,没钱买房?”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被人当众揭开了伤疤,又窘迫又难堪。
“大...大伯,我……”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个男人,就得有个家。”他没看我,眼睛盯着桌上的报纸包,“这里面是钱,够你在城里买套像样的房子了。拿着,去把房定了,别让你女朋友跟着你受委屈。”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像被一道雷劈中了天灵盖。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报纸包,感觉它烫手得像一块烙铁。
“大伯……这……这怎么行?这钱我不能要……”我拼命地摇头。我知道大伯家里的情况,他和我大妈在乡下种了几亩地,养了几头猪,堂哥阿明身体又不好,常年吃药,他们家怎么可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大伯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也重了,“这是我们老张家的事,不能让人家姑娘看扁了!”
他站起身,不容我再拒绝,把报纸包硬塞进我怀里,转身就走。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裹,追到门口,只看到他坚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回到屋里,我颤抖着手,一层一层地揭开报纸。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用圆珠笔写着一串数字,是密码。
第二天,我揣着那张卡,怀着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走进了银行。当柜员告诉我,卡里的余额是一百七十三万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一百七十三万。
在那个年代,对于我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拿着钱,在父母和女朋友的惊喜和催促下,很快就买下了一套房子。就是后来被拆迁的那套。地段不错,面积也够大。
领证,装修,办婚礼。一切都像按下了快进键,顺利得不可思议。
我成了亲戚朋友口中“有出息”的榜样,成了丈母娘口中“靠得住”的女婿。我的人生,仿佛一夜之间,从一条泥泞的小路,拐上了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我感激大伯。
我把他当成我们家的大恩人。我和老婆商量,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他。
房子装修好后,我第一时间开车回乡下,想把大伯和大妈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大伯家还是老样子,一个朴素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晒着玉米和辣椒。但是,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沉寂里。
大妈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的头发白了大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像被风一吹就能刮跑。
我没看到阿明。
“大妈,我明哥呢?”我问。
大妈的身体僵了一下,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了案板上。她没说话,眼圈却一下子红了。
大伯从屋里走出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问他干什么?他在屋里躺着。”他冲我吼了一句,然后对我大妈说,“哭什么哭!客人来了,还不赶紧做饭!”
我被他吼得一愣。
那天中午的饭,吃得异常沉闷。桌上摆满了菜,但我一口都吃不下去。大伯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一杯接一杯,眼睛熬得通红。大妈则是不停地给我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多吃点”,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我心里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吃完饭,我借口上厕所,偷偷溜到了阿明的房间。
房间很小,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的气息。
阿明就躺在床上。
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记忆里的阿明,虽然从小身体就弱,但总归是个爱笑爱闹的少年。他喜欢画画,他的课本上,墙壁上,所有能画的地方,都画满了各种天马行空的漫画人物。他说他长大了想当个漫画家。
可现在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枯瘦的、毫无生气的躯壳。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蜡黄色,嘴唇干裂,泛着青紫色。他闭着眼睛,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床头柜上,放着一摞药瓶,还有一个搪瓷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渣。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明哥……”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反应。
我伸出手,想碰碰他,却又不敢。我怕我一碰,他就会像一堆尘土一样散掉。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大伯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闷雷。
“大伯,明哥他……他这是怎么了?”我颤声问道。
“不关你的事。”他走进来,一把将我拽了出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仿佛那扇门背后,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回到城里,我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向我爸打听。我爸支支吾吾,最后被我问急了,才叹了口气,说:“你明哥他……心脏一直不好,老毛病了。最近……可能是严重了。”
“那为什么不送他去大医院看?”我急了,“乡下的医疗条件怎么行?”
“你大伯不让。”我爸摇了摇头,“他说……听天由命吧。”
“听天由命?”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能说这种话?钱不够吗?我这里有!”
我说的是实话。那时候,我刚结完婚,手里还剩下一些钱。我想,哪怕是把房子卖了,也得给阿明治病。
我爸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同情,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愧疚。
“小川,这事……你别管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大伯的脾气,你不知道。他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
我怎么可能不管?
那是我哥,是小时候会把唯一的糖分我一半、会背着我走几里山路去看电影的哥。
我偷偷地联系了省城一家最好的心血管医院,把阿明的情况跟专家说了。专家说,还有希望,可以做心脏移植手术,但是费用很高,而且需要合适的供体。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伯。
我以为他会很高兴,会看到希望。
可我没想到,他的反应,是暴怒。
他在电话里对我大吼:“我说了,他的事不用你管!你安安分分过你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你是不是嫌我们家还不够乱?”
吼完,他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听筒,愣在原地,浑身冰凉。
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那可是他的亲生儿子啊!
从那以后,大过年的,我们两家的走动也几乎断了。每次我爸妈提议回老家看看,大伯总会找各种理由拒绝。
而我,也再没能见到阿明。
我只能通过我爸妈,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阿明不行了,现在连床都下不了了。”
“他妈天天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你大伯……唉,就跟个活死人一样,整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打你大妈。”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被一种巨大的、无力的负罪感包裹着。我住着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开着车,过着人人羡慕的体面生活。而我的堂哥,却在那个阴暗的小房间里,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我好几次都想冲回乡下,把他强行带到医院去。
可我没有。
我懦弱了,退缩了。我害怕面对大伯那张阴沉的脸,害怕面对那个死气沉沉的家。我甚至……我甚至自私地害怕,这一切会毁掉我现在安稳的生活。
人,大概都是这样吧。当幸福来得太容易,就会变得格外珍惜,格外害怕失去。
阿明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天走的。
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我接到我爸的电话,他的声音哽咽着:“小川,你明哥……没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我手里的杯子滑落在地,摔得粉碎,温热的水溅了我一裤腿,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走了。那个爱画画的少年,那个把梦想画在墙上的少年,走了。
我和我爸妈连夜赶回了老家。
灵堂就设在院子里,一口薄皮棺材停在正中央。大妈穿着一身孝服,跪在棺材前,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身体在不停地抽搐。
大伯坐在角落的一张小板凳上,背对着所有人,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走过去,跪在灵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葬礼办得很简单。来送行的亲戚不多。整个过程,大伯一句话都没说。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完成着每一个流程。
直到棺材下葬,填上最后一铲土的那一刻,他才终于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一样,发出一声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嚎哭。
那哭声,不像是在哭儿子,更像是在哭他自己。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都散了。
我留了下来,想陪陪大妈。
那天晚上,大伯又喝得酩酊大醉,在院子里撒酒疯,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大妈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反锁上门。
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白的月光照进来,把她的脸照得像一张纸。
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不停地发抖。
“小川,”她看着我,眼睛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你大伯他……心狠?”
我沉默了。
“他不是心狠……他……他是没脸啊……”大妈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破碎不堪,“他没脸去见阿明……更没脸……去见列祖列宗啊……”
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毒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大妈……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妈看着我,浑浊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然后,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告诉了我那个被掩埋了整整两年的,血淋淋的真相。
“小川……你大伯给你的那一百七十三万……是……是阿明的救命钱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炸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大妈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我的身体里。
她说,阿明的心脏病,其实早就查出来了。医生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做移植手术,越快越好。手术的费用,加上后期的康复,大概需要一百七十多万。
这个数字,对于他们那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是,大伯没有放弃。
他像疯了一样,开始筹钱。他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卖掉了祖上留下来的老宅子,低声下气地去求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他说,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救他儿子的命。
那段时间,他瘦了三十多斤,头发大把大把地白了。
可即便这样,凑到的钱,离一百七十万,还差得很远很远。
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村里那片一直没人要的荒山,突然被一个开发商看中了,要建一个度假村。大伯家的地,正好在规划范围内。
拆迁款,加上各种补偿,算下来,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七十三万。
所有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开眼了,是阿明命不该绝。
大妈说,她一辈子都没见过大伯那么高兴过。他拿着那张存着巨款的银行卡,手都在抖,他说,阿明有救了,他的儿子有救了。
可是,就在他们联系好医院,准备带阿明去做手术的前一个星期。
我爸给大伯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我爸说了我准备结婚,但是没钱买房,女朋友家逼得紧,我甚至都动了分手的念头。我爸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对不起我。
大...大伯听完,一晚上没睡。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抽了一整包的烟。
第二天早上,他对大妈说:“阿明的病……不治了。”
大妈当时就懵了,问他是不是疯了。
大伯说:“我没疯。这钱,我要给小川。他不能因为一套房子,就把婚事给耽误了。他是我们老张家第一个大学生,是我们家的希望。他得在城里站稳脚跟,得结婚生子,得给我们老张家传宗接代。”
大妈哭着求他,给他跪下,说阿明也是他的儿子啊,是他的亲骨肉啊。
大伯一脚踹开她,眼睛通红,像一头困兽。
他说:“一个病秧子,就算花钱治好了,以后能干什么?说不定哪天就复发了!小川不一样,他年轻,健康,有文化!这笔钱给他,是投资!是给我们老张家的未来投资!你懂个屁!”
大妈说,那一刻,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无比的陌生和恐惧。
她不明白,一个父亲,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一个父亲,怎么能用“投资”和“回报”来衡量自己两个儿子的价值。
可是,她反抗不了。
在这个家里,大伯就是天,他说的话,就是圣旨。
于是,那笔浸透了一个垂死少年最后希望的钱,被大伯亲手,送到了我的手上。
而阿明,就那样,在那个阴暗的房间里,在日复一日的痛苦和绝望中,被剥夺了最后一点活下去的权利,眼睁睁地,等着死亡的降临。
大妈说,阿明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什么都没说。
他不再画画了,也不再提当漫画家的梦想了。他只是每天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大妈喂他喝药,他会突然问一句:“妈,小川弟弟……结婚了吗?他的房子……漂亮吗?”
大...大妈每次听到,心都像被刀割一样。
阿明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好像回光返照一样,精神好了很多。
他把大妈叫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画册。
那是他偷偷画的。
画册的第一页,画的是一座漂亮的大房子,房子前面,站着一对笑得很开心的年轻男女。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祝小川弟弟,新婚快乐。
画册的最后一页,是一片漆黑。
在漆黑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蜷缩着的人影。
人影旁边,也有一行字:妈,我好冷。
讲完这一切,大妈已经泣不成声。
而我,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僵在原地。
我的身体里,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撕扯我的五脏六腑。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寒冷。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为什么大伯会性情大变,为什么大妈会一夜白头,为什么那个家会死气沉沉。
我也终于明白了,我住的这套房子,不是用钱买的。
它是用我堂哥的命换的。
那一百七十三万,不是恩赐,是血债。
我脚下的每一块地板,墙上的每一块砖,都沾着阿明的血,都刻着他无声的呐喊和不甘。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家的。
我只记得,我开着车,在无人的国道上疯狂地飙。窗外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脸上。我把音响开到最大,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在反复地播放。
就是阿明画的那片漆黑,和那个蜷缩着的小小人影。
妈,我好冷。
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是我三十年来,哭得最凶的一次。
我哭阿明的命,哭他的不甘和善良。
我也哭我自己的愚蠢和无知。
我恨大伯。
我恨他的冷酷,恨他的残忍,恨他那套扭曲的、自以为是的价值观。
为了所谓的“家族希望”,为了所谓的“传宗接代”,他竟然可以亲手掐死自己的儿子!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我也恨我自己。
如果……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懦弱,如果我能再坚持一下,如果我能早点发现真相……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彻底变了。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阿明那张蜡黄的脸,就是他画的那片无尽的黑暗。
我住在那座用他的命换来的房子里,感觉自己像一个无耻的窃贼,一个刽子手。
我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我怕看到一个沾满鲜血的灵魂。
我和老婆的关系,也出现了裂痕。
她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她问我,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怎么说?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们这个幸福美满的家,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死亡之上的?
我怎么能告诉她,我们孩子的欢声笑语,是用另一个少年的生命换来的?
我不能。
这个秘密,像一颗毒瘤,长在了我的心里。它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让我不得安宁。
我开始用工作麻痹自己。我拼命地加班,出差,我只是不想回到那个让我窒息的家里。
我赚了很多钱。
可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快乐。
钱越多,我的负罪感就越重。我觉得,这些钱,都是脏的。
我把大部分的钱,都匿名捐给了各种慈善机构,特别是那些救助先天性心脏病儿童的基金会。
这或许是一种自我救赎。
但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只是在寻求一丝心安理得。
我救不回阿明了。我做什么,都换不回他那条年轻的命了。
这十五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像一个背着沉重枷锁的囚徒,在无尽的悔恨和自我折磨中,踽踽独行。
直到拆迁的消息传来。
那座承载了我十五年罪孽的房子,要被推倒了。
拿到八百六十万拆迁款的那天,我没有一丝喜悦。
我只是觉得,解脱了。
我终于可以,把这座用阿明的命换来的“坟”,亲手给埋了。
我早就想好了这笔钱的用处。
我不会留下一分。
我要用这笔钱,成立一个以阿明的名字命名的基金会,专门用来资助那些和阿明一样,患有心脏病,却没钱治疗的孩子。
我要让阿明的名字,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
我要让他的善良和梦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
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所以,当大伯打来电话,向我借那三十万的时候。
我心里的愤怒、怨恨、鄙夷,像火山一样,瞬间喷发了出来。
十五年了。
他竟然还敢来找我。
他竟然还觉得,他有资格,来分享这笔用他儿子的命换来的钱。
他凭什么?
他有什么脸?
他的小儿子要结婚了,需要三十万彩礼。
那我的阿明哥呢?
他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人生,他的爱情,他的梦想,他的一切,都被他这个冷血的父亲,亲手断送了!
现在,他却为了另一个儿子的幸福,跑来向我这个“受益者”摇尾乞怜。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无耻!
“你配吗?”
这三个字,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口。
这是我十五年来,最想对他说的话。
挂掉电话后,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风吹干了我眼角的泪,却吹不散我心里的悲凉。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到了我。
是我的堂弟,大伯的小儿子,阿健。
他是在我公司楼下等我的。
他比我记忆里长大了不少,但眉眼间,还是有几分小时候的影子。只是,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我们找了个咖啡馆坐下。
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很久都没有说话。
“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爸……他都跟我说了。”
我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
“他说,他对不起你,更对不起……明哥。”阿健的眼圈红了,“他说,他不是人,他是个畜生。”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这次来,不是来找你借钱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哥,这是我这几年攒下的所有钱,一共五万块。我知道,这远远不够。但是……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哥,求你,带我去明哥的坟上,给他磕个头。我想跟他说声……对不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眼前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年轻人,他脸上的愧疚和痛苦,是那么的真实。
我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好。”
周末,我开着车,载着阿健,回了那个我十五年没有再踏足过的老家。
车子在乡间的小路上行驶,两旁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阿明的坟,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周围长满了青草,一座孤零零的土坟,一块冰冷的墓碑。
我和阿健清理掉坟前的杂草,摆上带来的水果和鲜花。
阿健跪在坟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很快就磕破了,渗出了血。
“哥……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糊了满脸。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阿明,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笑得一脸灿烂,眼睛里有星星。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喜欢画画的少年,他坐在门槛上,一边画,一边跟我说,他以后要画出全世界最好看的漫画,让所有的小朋友都喜欢。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哥,是我对不起你。
如果不是我,你不会走。
祭拜完阿明,阿健对我说:“哥,我决定了,这个婚,我不结了。”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没脸结。”他苦笑了一下,“我不能用我哥的命,去换我的幸福。那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
“那你女朋友……”
“我会跟她解释清楚。她能理解最好,不能理解……那就算我们有缘无分吧。”他说得很平静,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杂。
在来的路上,阿健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大伯这十五年的生活。
阿明走后,大妈的精神就彻底垮了,整天疯疯癫癫,时而哭时而笑,嘴里念叨的,全是阿明的名字。
大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他不再下地干活,也不再管家里的事。他每天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喝酒。从早上睁开眼,一直喝到晚上不省人事。
他喝醉了,也不再打人,只是一个人坐在阿明的房间里,看着满墙的涂鸦,一看就是一整夜。
这个家,早就散了。
阿健说,他爸这次找我借钱,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女方家里催得紧,他妈又天天在家闹,他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哥,我知道,我爸他罪有应得。我也不求你能原谅他。”阿健看着我,诚恳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他……也在赎罪。用他自己的方式。”
我没有说话。
原谅?
我有什么资格替阿明去原谅?
那条活生生的命,那些被偷走的岁月和梦想,又该由谁来偿还?
我送阿健回了县城。
临别时,我把那个装了五万块钱的信封,又塞回给了他。
“这个钱,你拿着。”我说,“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被任何人的罪孽绑架。你明哥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看到你过得好。”
阿健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哥……”
“去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生活。这才是对你明哥,最好的告慰。”
回到城里,我立刻着手办理基金会的事情。
过程很繁琐,但我做得很投入。每办好一项手续,我心里那块压了十五年的大石头,就仿佛轻了一分。
基金会成立的那天,我没有搞任何仪式。
我只是一个人,去了阿明的墓前。
我把基金会的成立文件,在坟前,一页一页地烧给了他。
火光映着我的脸,也映着墓碑上他灿烂的笑脸。
“哥,”我轻声说,“你看,你的名字,以后会帮助很多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他们会替你,好好地活下去,去画画,去爱人,去实现那些你没来得及实现的梦想。”
“哥,以后……你就不会再冷了吧。”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纸钱的灰烬,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飞向了远方。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以为,我的人生,终于可以掀开新的一页了。
可我没想到,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阿健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哥!你快来!我爸他……他喝农药了!”
我赶到县医院的时候,大伯正在抢救室里。
阿健和他女朋友,还有大妈,都守在门口。大妈还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阿健告诉我,自从上次我拒绝借钱后,大伯就彻底蔫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整天就是喝酒。
今天早上,阿健发现他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空的农药瓶。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很久。
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门开了。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一刻,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快意,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悲伤。
我的心里,一片空白。
大伯的后事,是我和阿健一起办的。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们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而是一沓画纸。
画纸已经泛黄,边角都卷了起来。
上面画的,全都是一个男孩。
从蹒跚学步的婴儿,到背着书包的孩童,再到意气风发的少年……
每一张画的旁边,都用铅笔,标注着日期。
那是阿明从小到大的成长记录。
画的笔触很笨拙,甚至有些可笑。但每一笔,都能看出画画的人,是多么的用心。
在盒子的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两行字,字迹潦草,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的。
“阿明,爸对不起你。”
“下辈子,爸给你当牛做马。”
拿着那张纸条,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一直以为,大伯是个冷血无情的畜生。
我一直以为,他从来没有爱过阿明。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
他爱,只是他用了一种全世界最愚蠢、最残忍的方式。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用十五年的自我折磨,给自己判了死刑。
这是一种何等悲哀的父爱。
这是一种何等绝望的忏悔。
大伯和阿明,合葬在了一起。
两座坟,紧紧地挨着。
我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他们父子俩,是否能够和解。
我只知道,属于我们这三个人之间的恩怨、纠葛、罪与罚,在这一刻,终于,都结束了。
尘归尘,土归土。
离开墓地的时候,夕阳正红。
晚霞把整片天空都烧着了,绚烂得像一幅油画。
阿健对我说:“哥,我跟小慧商量好了,我们过段时间就去领证。婚礼不办了,就两家人一起吃个饭。”
小慧,是他的女朋友。一个很善良、很朴实的姑娘。
“我们想好了,”阿健看着远方的晚霞,眼睛里闪着光,“以后,我们就在县城,开个小小的画室,教孩子们画画。”
“画室的名字……就叫‘阿明画室’。”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真好。”
人生,就是这样吧。
充满了遗憾,也充满了希望。
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忘记,也永远无法原谅。
但我们,终究还是要带着这些伤疤,继续往前走。
因为,活着的人,要替那些离开的人,更好地活着。
要把他们的那一份,也一起,活得精彩,活得热烈。
这,或许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
回城的路上,我开得很慢。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风景。
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婆打来的。
“老公,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儿子说想你了,吵着要等你回来给他讲故事呢。”
电话那头,传来儿子清脆的、奶声奶气的喊声:“爸爸!爸爸!快回来!”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路,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悔恨。
而是因为,我终于感觉到,那压在我心头十五年的、冰冷的石头,彻底地,碎了。
阳光,终于照了进来。
“好,”我对着电话,笑着说,“我马上就回来。”
是的,回家。
回到那个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的地方。
回到那个,我真正的人生里去。
来源:情感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