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盆快要枯死的绿萝,一个用了三年的马克杯,杯口有一圈洗不掉的茶渍,还有一本翻旧了的《公司法》。
我抱着纸箱,站在工位前。
箱子里是我在这家公司五年的全部家当。
一盆快要枯死的绿萝,一个用了三年的马克杯,杯口有一圈洗不掉的茶渍,还有一本翻旧了的《公司法》。
人力总监陈姐站在一旁,表情官方而疏离,像在背诵一份与她无关的判决书。
“林澜,基于公司架构调整,你的岗位被优化了。这是离职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我没看她,目光落在窗外。
正是下午,太阳被厚重的云层遮蔽,整座城市都浸在一种灰蒙蒙的、没有情绪的色调里。
像我此刻的心情。
周围的同事们,或低头假装忙碌,或投来夹杂着同情、好奇与一丝幸灾乐祸的目光。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林澜,审计部的铁娘子,最年轻的内审组长,怎么会突然被“优化”?
一个刚带队查完子公司账目的功臣,怎么会是这个下场?
我的直属上司,审计部总监王总,一个向来以“笑面虎”著称的中年男人,此刻也难得地收起了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安抚:“林澜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在公司这么多年,能力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唉。”
他欲言又止,眼神飘忽。
我懂他的“唉”。
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陈姐见我不说话,把笔递过来,催促道:“林澜,签吧。公司会按N+1赔偿,不会亏待你的。”
我终于抬起头,接过那支冰冷的签字笔,却没有立刻落在纸上。
我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向不远处设计部格子间里那个埋头画图的背影。
周成。
我的丈夫。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肩膀微微一僵,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当然不敢回头。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
“她老公不是设计部的周工吗?老婆被开了,他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不好说啊,这事儿太突然了。”
“我听说……好像是得罪了集团高层。”
陈姐的耐心快要耗尽,她身旁一个年轻的HR忍不住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初入职场的优越感和不耐烦。
“林澜姐,您到底是做什么岗位的啊?怎么我们都不知道,还要集团直接下文来处理?”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进了这团迷雾的锁孔。
我笑了笑,很轻。
然后我低下头,在协议的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
字迹冷静,没有一丝颤抖。
合上笔帽,我将笔还给陈姐,然后直视着那个年轻HR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说完,我抱起纸箱,转身离开。
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像一种沉闷而固执的回响。
我能感觉到,身后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追随着我。
包括周成的。
我知道,他终于回头了。
两天前。
那是一个周六的晚上,窗外下着雨。
雨点敲打着玻璃,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这间过分安静的屋子显得更加空旷。
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湿着,坐在沙发上擦拭我妈给我的那只玉坠。
这是我妈留下的唯一念想,她说玉养人。
周成坐在我对面,低头看着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滑动。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曾经,我们也有过无话不谈的时候。
那时他还是个刚毕业的建筑设计师,满眼都是对未来的憧憬。我也是个刚入职场的法务新人,相信所有的不公都可以用条款来匡正。
我们一起吃泡面,一起挤地铁,一起规划着那个小小的、属于我们的家。
五年婚姻,磨掉了激情,也磨掉了耐心。
尤其是在我们努力了两年,依然没有孩子之后。
沉默,成了我们之间最常见的交流方式。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疲惫的、潮湿的气味,像窗外这场下不完的雨。
“周成。”我开口。
“嗯?”他头也没抬。
“下周我妈生日,我们周末回去一趟。”
“下周我很忙,有个项目要赶。”他的声音有些含糊。
“那就周六晚上,吃顿饭总有时间。”
“再说吧。”
又是这三个字。
再说吧。
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所有试图沟通的火苗。
我不再说话,继续用软布擦拭着那块温润的玉。
就在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另一部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那是一条叫车软件的推送信息。
【您已设置“小安”为常用同行人,下次下单更便捷哦。】
小安。
我的手指停住了。
那块玉坠的凉意,顺着指尖,一点点渗进心脏。
我认识周成十年,结婚五年,他的亲人朋友、同事同学,我几乎都认识。
没有一个叫“小安”的。
而且,是“常用同行人”。
这意味着,在很多个他告诉我“加班”、“开会”、“有应酬”的夜晚,他都在用这部手机,叫车送一个叫“小安”的人回家。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不疼,但是闷,喘不过气。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看他。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在几秒钟后,自己熄灭下去。
整个过程,周成毫无察觉。
他还在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机,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张茶几。
是一片海。
深不见底,冰冷刺骨。
我没有立刻发作。
我不是那种会歇斯底里质问的女人。
我的职业教会我一件事:在没有拿到全部证据之前,不要轻易亮出你的底牌。
情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它只会暴露你的软肋。
我收起玉坠,站起身。
“我有点累了,先睡了。”
“嗯。”他依然没有抬头。
我走进卧室,关上门。
隔着一扇门,客厅里微弱的光,和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光影,都被隔绝在外。
黑暗中,我靠在门上,身体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发抖。
婚姻像一间屋子,我们住在里面。
我一直以为,只是灯泡坏了,有点暗而已。
现在我才知道,是有人在墙上,凿了一个洞,外面的风正呼呼地往里灌。
第二天是周日。
我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给他准备早餐。
小米粥,煎蛋,还有两片烤得微焦的吐司。
他起床时,看到餐桌上的早餐,愣了一下。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睡不着。”我淡淡地说。
他没再多问,坐下来吃饭。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金边。
他还是很好看,眉眼清俊,穿着白衬衫的样子,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吃饭的时候,我状似无意地提起。
“你最近项目很忙吗?经常加班到很晚。”
他喝粥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
“是啊,甲方催得紧,没办法。”
“辛苦了。”我说,“要注意身体。”
“知道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他以为我只是随口关心。
他不知道,这已经是一场审讯的开始。
吃完饭,他去书房开视频会议。
我开始收拾屋子。
我把他的换洗衣物放进洗衣机,在他的西装口袋里,找到了一张电影票存根。
是上周三晚上的。
我记得很清楚,上周三,他告诉我,他和同事们通宵赶图。
电影是最近很火的一部爱情片。
两个座位,是情侣座。
我把那张小小的纸片,放在手心。
它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皮肤生疼。
我没有声张,把它收进了我的首饰盒里。
然后,我打开了他的电脑。
密码是我的生日。
多么讽刺。
我没有看他的微信或者QQ,那太低级,也太容易被发现。
我打开了他的网盘。
里面有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文件夹的名字是“素材库”。
我试了几个密码,他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都不对。
最后,我输入了“XiaoAn”的全拼。
文件夹,应声而开。
里面不是什么设计素材。
是一张张照片。
一个很年轻的女孩,笑得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他们在各种地方合影。
餐厅,电影院,江边,甚至……他公司的楼下。
有一张照片,背景就是我们家的楼下。
女孩踮起脚尖,亲吻着周成的侧脸。
周成闭着眼睛,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放松和……愉悦。
照片的拍摄日期,横跨了最近半年。
半年。
原来,那阵风,已经灌了半年了。
我一张一张地看下去,面无表情。
我的心,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正在快速地收集、分析、处理这些信息。
没有愤怒,没有眼泪。
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
我把所有的照片,都打包,发送到了我的私人邮箱。
然后,我删除了电脑上的所有操作记录。
做完这一切,我关上电脑,站起身。
阳光正好,透过书房的窗户,照在我的脸上。
我觉得有些刺眼。
原来,生活这个法庭,处处都需要留存证据。
周一。
我照常上班。
在公司的茶水间,我看到了那个叫“小安”的女孩。
她叫安琪,设计部的实习生,刚来半年。
和照片里一样,年轻,有活力,像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
她正在和同事聊天,说到开心处,笑得前仰后合,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她看到我,还礼貌地冲我笑了笑,喊了一声:“林澜姐。”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端着咖啡,从她身边走过。
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是橘子味的,清新,甜美。
不像我,常年用的是木质香调,冷静,克制。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周成。
他不是爱上了她。
他是爱上了她所代表的那种,轻松的、明亮的、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生活。
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家,我们为了孩子而做的种种努力和一次次的失望,对他来说,太沉重了。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漂浮的木板。
而我,是那片让他窒息的深海。
下午,我给周成发了条信息。
【晚上七点,公司楼下的咖啡厅,我请安琪喝杯咖啡,你也一起来吧。】
他几乎是秒回。
【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林澜,你别乱来!】
他的惊慌,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我没有再回复。
我知道,他会来的。
因为他怕。
怕我把事情闹大,闹到公司人尽皆知。
他是个体面人,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羽翼。
六点五十五分。
我提前到了咖啡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安琪很快就来了,看到我,她有些意外。
“林澜姐,你找我?”
“嗯,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她拘谨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想喝点什么?”我问。
“不……不用了。”她摆摆手。
我给她点了一杯柠檬水。
“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我语气温和。
她似乎放松了一些,但眼神里依然充满了戒备。
就在这时,周成推门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快步走过来,站在桌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
“林澜,你到底想干什么?”
安琪在看到周成的那一刻,也懵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周成,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周……周工……”
我抬起头,看着周成。
“坐。”
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周成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
一场滑稽的三人会谈,正式开始。
我没有看安琪,我的目光,始终落在周成身上。
“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也不是来捉奸的。”
我平静地开口,像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案子。
“我只是想,当着安小姐的面,跟你明确几个原则问题。”
周成抿着唇,不说话。
安琪则完全是一副吓坏了的样子,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
“第一,我们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合法存续关系。在没有解除之前,双方都负有忠诚义务。”
“第二,忠诚,不是一种选择,也不是一种恩赐。它是一项必须履行的合同条款。任何违背忠诚义务的行为,都属于违约。”
“第三,对于违约行为,守约方有权要求违约方承担相应的违约责任。”
我每说一条,周成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安琪的头,也垂得更低。
整个咖啡厅里,只有我冷静的声音,和背景音乐里舒缓的钢琴曲。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怎样残忍的审判。
我说完了,端起面前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
然后,我转向安琪。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但倔强地没有掉下来。
“安小姐。”我说,“我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羞辱你。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现在所介入的,是一份已经生效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合同关系。”
“你以为的爱情,你以为的‘安全感’和‘明亮’,其实是建立在对另一份合同的违背之上。它的地基,是违法的。”
“我不是一个善良的女人。但我是一个不喜欢把事情弄得很脏的人。”
“所以,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你现在就离开,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件事,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二,你继续。那么,我会用我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包括但不限于,将所有证据提交给公司纪律监察部门,以及,向你提起侵犯我配偶权的民事诉讼。”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安琪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
她看着周成,眼神里充满了求助。
而周成,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桌面上,仿佛那里有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最终,安琪哭了。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她面前那杯柠檬水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她站起身,对我鞠了一躬。
“对不起,林澜姐。”
然后,她抓起包,逃也似的跑出了咖啡厅。
从头到尾,周成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做一个挽留的动作。
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我看着窗外,安琪瘦弱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我收回目光,看着周成。
“现在,轮到我们了。”
回到家。
一进门,周成就爆发了。
“林澜!你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他第一次对我大吼,声音因为愤怒而嘶哑。
“你当众羞辱我,羞辱她!你就那么享受把一切都掌控在手里的感觉吗?”
我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我换了鞋,走到客厅,从我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打印好的A4纸,拍在茶几上。
“看看吧。”
他走过来,拿起那几张纸。
当他看清上面的标题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婚内忠诚及财产约定补充协议】
他的手,开始发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确。”我坐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进入合同管理阶段。”
我指着协议上的条款,一条一条地跟他解释。
“第一条,关于忠诚义务的重申。任何形式的,与婚外异性的非必要情感及身体接触,均视为违约。违约金,一百万。”
“第二条,关于共同财产的界定。你婚前的那套房子,加上你的名字,作为夫妻共同财产。如果再次发生违约行为,离婚时,你净身出户。”
“第三条,关于重大开支的报备。所有超过五千元的单笔开支,必须经双方同意。你的工资卡,从下个月起,交由我保管。”
“第四条……”
“够了!”
周成把协议狠狠地摔在桌上,眼睛通红地瞪着我。
“林澜,你疯了!你这是在侮辱我!你把我们的婚姻当成什么了?一场交易吗?”
“不然呢?”我平静地反问,“当它不再具备信任和情感基础的时候,用合同和条款来约束,是保证它不至于彻底崩盘的唯一方式。”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周成。”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是在通知你。”
“你凭什么!”他嘶吼,“就凭那些照片?那都是误会!我跟她只是……”
“只是什么?”我打断他,“只是‘常用同行人’?只是去看情侣座的电影?只是在她家楼下接吻?”
我每说一句,他的气焰就弱下去一分。
最后,他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我……我只是太累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林澜,你不知道,我压力有多大。工作上的事,家里的事,还有……孩子的事。我感觉自己快被压垮了。我像掉进一个黑洞里,喘不过气。”
“她……她不一样。她很年轻,很简单,跟她在一起,我感觉很轻松。我没有想过要破坏我们的家庭,我只是……只是想找个地方透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真心话。
不是辩解,不是借口,而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脆弱。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累?
谁不累呢?
我白天要在职场上厮杀,晚上回家要面对一个沉默的丈夫,每个月还要算着日子去医院做各种冰冷的检查,忍受那些探究的、同情的目光。
我累的时候,我去哪里透气?
“所以,”我说,“你的‘透口气’,就是把刀子插进我的心口?”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满眼的不可置信。
“林澜,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不是由我来定义的。是由你的行为定义的。”
我把那份协议,和一支笔,推到他面前。
“签,还是不签。你自己选。”
他看着那份协议,又看看我。
他的眼神,从愤怒,到痛苦,到挣扎,最后,变成一片死寂的绝望。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最终,他拿起了笔。
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正在被凌迟。
他签完字,把笔扔在桌上,站起身,走进了卧室。
“砰”的一声,门被关上。
我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协议,一共两份。
我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他的签名,然后把其中一份,收进了我的包里。
另一份,我放在了茶几最显眼的位置。
像一个冰冷的、时刻在提醒他的警示牌。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阳台,推开窗。
雨后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新,涌了进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周成的婚姻,已经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由法律和条款维系的,冰冷的躯壳。
但没关系。
我不需要爱情了。
我只需要,秩序和公平。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安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们分房睡。
他睡卧室,我睡书房。
我们不再说话,甚至避免眼神接触。
但他开始遵守“协议”。
他每天准时下班回家,不再有任何应酬。
他会默默地做好晚饭,然后等我回来吃。
他会把工资卡,和一张写着密码的纸条,放在我的床头。
他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执行着每一项指令。
我观察着他。
观察他的顺从,他的压抑,和他眼底深处,那抹不甘和怨恨。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一根被强行压弯的弹簧,总有一天会反弹。
我只是没想到,反弹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是以一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
周三下午,我正在核对一份审计报告,王总的内线电话就打过来了。
“林澜,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他的声音,异常严肃。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走进王总的办公室,我看到人力总监陈姐也在。
两个人的表情,都凝重得像乌云。
“坐吧。”王总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坐下,等着他们的“宣判”。
“林澜,”王总艰难地开口,“集团刚刚下了通知,因为业务调整,需要对审计部进行人员优化。很遗憾,你的名字,在名单上。”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
“什么?”
“公司决定,即时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陈姐补充道,语气官方而冰冷。
我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很可笑。
业务调整?人员优化?
这种鬼话,骗骗刚毕业的实习生还行。
我上周才刚刚带队完成对华南子公司的年度审计,揪出了一个几千万的财务漏洞,为公司挽回了巨大损失。
集团高层还点名表扬过。
现在,他们要“优化”掉我这个功臣?
除非,我动了某个人的蛋糕。
或者,有人,想要动我。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我想到了安琪。
我想到了她那张年轻而天真的脸。
我忽然想起,有一次听同事八卦,说安琪的背景不简单,好像是某个集团高层的亲戚。
当时我没在意。
现在想来,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了。
是她。
或者说,是她背后的人。
周成和我提了分手,她不甘心,于是向她的高层亲戚哭诉。
那个高层,为了给自己的亲戚出气,也为了掩盖这段不光彩的“实习生恋情”,决定拿我开刀。
他们不敢动周成,因为周成手上那个项目是公司今年的重点,他是核心主创。
所以,只能牺牲我。
多么可笑,又多么现实的职场逻辑。
我成了这场婚外情的,唯一一个,被公开处刑的牺牲品。
我看着王总和陈姐。
王总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和不忍。
陈姐则全程公事公办,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她无关的流水线产品。
我忽然明白了。
王总知道内情,但他无能为力。
而陈姐,或许也知道,但她选择视而不见。
这就是职场。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没有人情味的机器。
我没有争辩,也没有质问。
因为我知道,没有用。
当权力决定碾压你的时候,你所有的道理和功劳,都一文不值。
“我明白了。”
我站起身,平静地说。
“我会配合办理离职手续。”
我的冷静,似乎让王总和陈姐都有些意外。
他们可能预想过我会哭,会闹,会据理力争。
但他们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我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然后,就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抱着纸箱,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离开了这个我奋斗了五年的地方。
回到家。
我把纸箱放在玄关,没有开灯。
屋子里很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弱的光。
我脱掉高跟鞋,赤着脚,走到沙发边,整个人陷了进去。
很累。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从四肢百骸涌上来。
失婚,又失业。
短短三天,我的人生,像是被推土机碾过,一片狼藉。
我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
直到,门开了。
周成回来了。
他打开灯,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我,和玄关的纸箱,愣住了。
“你……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这是……”
他的目光,落在我脚边那盆枯萎的绿萝上。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被开除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颤抖。
我没有回答。
他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试图握住我的手。
“是不是因为……因为安琪?”
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写满了震惊、愧疚和慌乱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林澜……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去找他们!我去跟他们说清楚!这件事跟你没关系,都是我的错!”
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我终于开口了。
我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我。
“不用了。”我说,“已经晚了。”
“不晚!我现在就去找王总!我去找陈姐!我……”
“你找谁都没用。”我打断他,“你知道安琪的叔叔是谁吗?”
他愣住了。
“是集团副总裁,刘振东。”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成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
刘振东。
集团里无人不知的实权人物,以手段强硬、睚眦必报著称。
周成瘫坐回沙发上,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
“所以,”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现在明白了吗?你以为的‘透口气’,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我五年的职业生涯,我所有的努力和心血,都成了你们那段廉价爱情的陪葬品。
周成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痛苦的眼神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悔恨,有自责,还有一丝……恐惧。
他可能在想,如果当初被开除的是他,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地开口。
“林澜,我们……我们还能回去吗?”
回去?
回到哪里去?
回到那个充满谎言和背叛的过去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
我曾经以为,我嫁给的是爱情。
后来我以为,就算没有爱情,我们之间还有亲情和责任。
现在我才知道,什么都没有。
只剩下算计,和权衡利弊。
我笑了。
无声地,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站起身,走进书房,拿出那份他签过字的协议。
我把它放在他面前。
“周成,看看第一页,第一条。”
他颤抖着手,拿起协议。
【双方婚姻关系存续期间,若因一方过错(包括但不限于婚内出轨、家庭暴力等行为),导致另一方遭受名誉、事业、精神或身体上的重大损害,过错方需向守约方支付精神损害赔偿金,金额为人民币贰佰万元整。】
这是我当初加进去的一条。
我当时想的是,这只是一种威慑。
我没想到,它会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周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林澜……你……”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擦掉眼泪,恢复了惯有的冷静。
“你有两个选择。”
“一,现在,立刻,把这笔钱转给我。”
“二,我们法庭上见。”
“到时候,我会把你和安琪所有的事,以及刘振东以权谋私、打压报复的所有证据,都提交给法庭和集团纪委。”
“你自己选。”
我把选择权,再一次,交给了他。
只不过这一次,赌注更大。
赌的是他的未来,他的前途,和刘振东的政治生命。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他知道,我不是在吓唬他。
他知道,我说到,就一定会做到。
因为,我叫林澜。
一个,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林澜。
那天晚上,周成把家里所有的积蓄,加上他父母给的钱,凑了两百万,转给了我。
转账成功的那一刻,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彻底断了。
他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到他坐在客厅里。
一夜之间,他好像老了十岁。
眼窝深陷,满脸胡茬。
他看到我,站起身。
“林澜,”他声音嘶哑,“钱你收到了。我们……是不是就两清了?”
我看着他。
“你觉得呢?”
他低下头,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两清不了。欠你的,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但是,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抬起头,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卑微和乞求。
“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为了我自己。让我补偿你,让我赎罪,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走到厨房,默默地开始煮一碗面。
就像过去五年里,每一个普通的清晨一样。
他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熟练地切葱花,打鸡蛋。
“林澜,”他忽然说,“我辞职了。”
我下面条的手,顿了一下。
“今天早上,我给王总打了电话,递交了辞呈。”
“为什么?”我问。
“没有为什么。”他说,“那个地方,让我觉得恶心。”
“还有,我把我手上所有的,关于刘振东利用职权,在项目招标中违规操作的证据,都匿名举报给了集团纪委。”
我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知道。”他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大不了,这个行业我干不下去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反正,最重要的东西,我已经弄丢了。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他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我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热气氤氲了我的眼睛。
我第一次发现,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周成。
我没有想到,周成的举报,会掀起那么大的波澜。
或者说,我没想到,我自己的“后手”,会和他的举报,形成如此完美的合力。
在我被开除的第二天,也就是我抱着纸箱离开公司的那个周三。
集团纪委和董事会,同时收到了两份举报材料。
一份,是匿名的,来自周成。
里面详细列举了副总裁刘振东,在过去三年里,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亲戚的公司,在多个项目中提供便利,涉嫌利益输送和商业贿赂的证据。
证据链完整,逻辑清晰,一看就是出自专业人士之手。
另一份,是实名的,来自我。
作为公司内审组长,我早就发现刘振东的账目有问题。
在我被“优化”的前一天,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调查取证工作,并且写好了审计报告。
我本来打算,周三一上班,就通过内部流程,上报给审计委员会。
结果,我还没来得及上报,就被开除了。
他们以为,开除我,就能把这件事压下去。
他们太小看我了。
我在离职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就已经把我掌握的所有证据,以及一份详细的说明报告,通过加密邮件,发送给了集团董事会的所有成员,和纪委的最高负责人。
我在邮件里,详细说明了,我被打击报复的全过程。
并且附上了,周成和安琪的“婚外情”,是如何成为整件事导火索的来龙去脉。
当然,我隐去了安琪的名字,只用了“刘总侄女”来代称。
我不是为了保护她。
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牵扯到这种级别的斗争里来。
我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就是,让那些以为可以凭借权力,肆意践踏规则和公平的人,付出代价。
两份举报信,像两颗重磅炸弹,在集团高层,炸开了锅。
一份来自内部核心项目的总设计师,一份来自刚刚被“优化”掉的内审组长。
两份材料,相互印证,直指同一个目标。
董事会震怒。
纪委立刻成立专案组,介入调查。
刘振东,当天就被停职。
公司的内网上,炸开了锅。
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大家都在猜,那个匿名的举报人是谁。
也在讨论,我这个刚被开除的内审组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这个时候,他们才终于明白,我走的时候,留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明天你们就知道了。”
是的。
现在,他们知道了。
我知道,这一切,还只是开始。
一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事情的发酵,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周四,集团发布正式通告,刘振东因为严重违纪,被解除一切职务,移交司法机关处理。
安琪,也在当天,办理了离职。
听说她走的时候,很狼狈。
公司的内网论坛上,关于我的讨论,也达到了顶峰。
有人说我是“职场甄嬛”,有人说我是“复仇女神”。
说什么的都有。
但有一点,是所有人都公认的。
那就是,千万不要惹一个懂法的女人,尤其,是懂审计的。
我的前上司王总,给我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澜啊,我真是……小看你了。”
“王总过奖了。”我淡淡地说。
“董事会已经决定了,撤销对你的解聘通知,希望你能回来继续工作。而且,准备提拔你做审计部的副总监。”
副总监。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吗?
“替我谢谢董事会。”我说,“不过,不用了。”
“我已经,不想再回那个地方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我忽然觉得,无比轻松。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是安琪。
“林澜姐……”
“有事吗?”
“我……我只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也想跟你说声……谢谢。”
谢谢?
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没有把我的名字说出去。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很多人,很多事。”
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成熟了很多。
“我叔叔他……罪有应得。我不会为他辩解。”
“我只是……只是觉得很可笑。我以为我遇到的是爱情,结果,我只是他逃避现实的一个工具。而我叔叔,他也不是在为我出头,他只是想借机,除掉你这个一直盯着他的‘眼中钉’。”
“我们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算计里。”
“只有你,林澜姐,从头到尾,都清醒得可怕。”
我沉默了。
“林澜姐,你和周工……你们还会在一起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我说。
这是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
挂了电话,我站了很久。
周成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张机票。
“林澜,”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近乎绝望的期待。
我看着他,也看着他手里的机票。
我发现,我心里的那片冰海,似乎,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也许,不是所有的错误,都无法被原谅。
也许,不是所有的关系,都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生活,给了我一堆酸涩的柠檬。
我或许,可以试着,把它做成一杯柠檬水。
尾声。
我和周成,最终还是踏上了那趟旅程。
我们去了云南,在洱海边,租了一间小屋子,住了下来。
我们像两个重新学习如何相爱的孩子。
一起看日出,一起环湖骑行,一起在院子里种花。
我们很少说话,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慢慢地,重新建立起来。
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
“林澜,”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很轻,“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我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我没有存号码,却无比熟悉的,来自北京的号码。
是我婆婆的。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澜,你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吗?我们谈谈那个孩子的事吧。】
孩子?
我和周成,没有孩子。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来源:愉悦的溪水l8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