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术后的第四个小时,麻醉的余效渐渐褪去,一股钝痛从我后腰的骨骼深处弥漫开来。
手术后的第四个小时,麻醉的余效渐渐褪去,一股钝痛从我后腰的骨骼深处弥漫开来。
像被一根生锈的铁棍撬开了骨缝,缓慢,却不容忽视。
我躺在VIP病房里,纯白色的床单,纯白色的墙壁,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和百合花混合的、一种近乎圣洁的气味。
百合是江川送来的。
他站在床边,高大的身影在微亮的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将我笼罩。
“林漱,辛苦你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
我没看他,目光落在天花板一尘不染的吸顶灯上。那灯光像一块温吞的、融化不了的奶糖。
“应该的。”我说,声音平静得像在回复一封工作邮件。
他似乎被我的平静噎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安然那边……也很好。”
安然。
安然。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像两颗圆润的石子,轻轻投入我早已干涸的心湖,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
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我的丈夫,为了他的情人,对我这个妻子,说着“辛苦了”。
多么文明,多么体面。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额头,试探温度。
我微微偏过头,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插进西装裤的口袋里。
“你好好休息,我过去看看。”
我“嗯”了一声。
脚步声远去,病房的门被轻轻带上。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一枚精准的秒表,倒数着我和他婚姻的最后时光。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外。
天已经黑透了,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城市的霓虹切割成模糊的光斑。
两天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我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等江川回家。
茶几上放着一份打印出来的行程单,和几张手机截图。
白纸黑字,清晰得像法庭上呈递的证据。
“滴答。”
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十一点。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江川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的湿气和酒气,脱下外套随手搭在臂弯,脸上是应酬后惯有的疲惫。
“还没睡?”他看到我,有些意外。
“等你。”我把面前的文件往他那边推了推。
他走过来,解开领带,目光随意地扫过那几张纸。
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那张行程单,是他过去半年的出差记录。
而那几张截图,来自他的航旅APP,一个叫“小安”的账号,被系统自动设置成了“常用同行人”。
每一次出差,几乎都是双人同行。
时间、地点,严丝合缝。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江川的脸色,从疲惫的松弛,一点点绷紧,最后变得苍白。
他没有立刻辩解,而是沉默地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张黑色的玻璃茶几。
那几张纸,就躺在玻璃上,像一份死亡通知单。
“林漱……”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这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对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的厌倦。
我们结婚七年了。
从一无所有,到他创业成功,公司上市,我们搬进这间可以俯瞰江景的顶层公寓。
在外人眼里,我们是模范夫妻。
他英俊儒雅,事业有成。我名校毕业,是顶级律所的合伙人,冷静干练。
我们之间,甚至很少有争吵。
因为争吵是一种高浓度的情感交流,而我们之间,早就没有那种东西了。
我们的婚姻,更像一份续存了七年的商业合同。
条款清晰,权责分明。
共同财产,共同承担家庭责任,共同维系社交体面。
唯一的变数,是我们一直没有孩子。
去医院检查过,是我的问题。
输卵管堵塞,很难自然受孕。
为此,我妈没少唉声叹气,总说一个女人没有孩子,在夫家就挺不直腰杆。
她甚至求来一枚玉坠,让我贴身戴着,说能“求子”。
那枚冰凉的玉,此刻就贴在我胸口,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那是谁?”我问,没有追问“是不是我想的那样”。
我只关心事实。
“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叫安然。”江川避开我的视线,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出差带着她,是想让她快点成长。”
“成长到需要你帮她定私人行程,甚至连酒店都在同一个行政楼层?”
我的语气没有起伏,像在法庭上盘问证人。
江川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知道,在我面前,任何逻辑上的漏洞都会被无限放大。
我是个律师,我的职业本能就是寻找证据,构建完整的证据链。
“她一个小姑娘,刚毕业,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所以你的安全保障,就是让她成为你航班上的‘常用同行人’?”我拿起手机,点开那张截图,放大给他看。
“小安”的备注后面,跟着一个亲昵的兔子表情。
江uncheon川的辩解,在那只小小的、像素构成的兔子面前,彻底崩塌。
他靠进沙发里,抬手捏着眉心,脸上是深深的无力感。
“我们……只是聊得来。”
“聊了多久?”
“半年。”
“到了哪一步?”
他沉默了。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响亮。
我忽然觉得,这场审问没有意义了。
就像医生对着一张晚期癌症的诊断报告,再追问病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已经毫无价值。
婚姻这盏灯,早就坏了。
只是我一直以为是灯丝老化,接触不良。
现在才知道,是有人在外面,接了另一条电线。
我站起身。
“江川,我们谈谈离婚吧。”
我以为他会震惊,会挽留,会像所有出轨的丈夫那样,开始忏悔或者推卸责任。
但他没有。
他只是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里面翻涌的情绪不是愧疚,而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恐慌。
“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林漱,现在不行,绝对不行!”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声警报。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几乎是扑过去拿起手机,冲进了阳台,关上了玻璃门。
我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在阳台上来回踱步,身体的线条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那种焦灼和绝望,穿透了厚厚的玻璃,扑面而来。
大概十分钟后,他回来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
“林漱,”他看着我,眼睛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哀求,“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看着他。
“安然……她得了白血病。”
“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需要立刻进行骨髓移植。”
“医生说,亲属配型都失败了。现在只能在骨髓库里等,但希望渺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哽咽。
“她快不行了。”
我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我的心脏,像被浸泡在冰水里,慢慢地,一点点地,失去了知觉。
原来,压垮他的不是我的质问,而是另一个女人的生死。
“所以?”我问。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直直地看着我,“林漱,我知道你恨我。但求你,求你去医院做个配型,好不好?”
“你是O型血,她是O型血。医生说,血型相同,配型成功的几率会大很多。”
“只要你肯救她,我什么都答应你。公司股份,房子,车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爱了整整十年的男人。
从大学校园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的青涩少年,到今天这个西装革履、运筹帷幄的商界精英。
我以为我很了解他。
但此刻,我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或者说,我从未了解过,当爱情降临时,他会是怎样一番模样。
原来,他也会这样卑微,这样不顾一切。
只是,对象不是我。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就是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江川,”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去救你的情人?”
“就凭我曾经爱过你?”
他的脸上血色尽失。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我可以去做配型。”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
“但是,我有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第一,我要的不是你的财产分割,我要的是一场体面的、没有纠缠的离婚。你净身出户,我不想我们七年的婚姻,最后变成一场关于利益的肮脏官司。”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的条件是这个。
“第二,”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们俩,当着我的面,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不想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直到最后还要靠猜。”
“我要知道,我输在哪里。”
这是一个残忍的要求。
它逼着江川,亲手撕开他用谎言和体面维持的假象,将那些不堪的细节,血淋淋地呈现在我面前。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了。
“好。”他哑声说。
第二天,我们约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安然也来了。
她穿着一身宽大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两簇在寒夜里燃烧的火焰。
很年轻,很干净,带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天真。
我终于明白江川为什么会喜欢她。
她身上有我早就已经失去的东西。
那种明亮的、蓬勃的、不计后果的生命力。
而我,早已被生活和工作,打磨成了一块坚硬、冷静、棱角分明的石头。
“江女士。”她怯生生地开口,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我纠正她:“叫我林律师,或者林小姐。”
她瑟缩了一下,低下头。
江川坐在她身边,下意识地将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这个小动作,像一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不疼,但很清晰。
“说吧。”我搅动着面前的咖啡,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
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让我的头脑更加清醒。
江川开了口。
他说,他和安然是在一个项目上认识的。
她聪明,有灵气,加班到深夜也从不叫苦。
她会在他疲惫的时候,默默递上一杯热咖啡。
会在他被胃病折磨的时候,给他准备好温热的小米粥。
会在他因为融资压力而失眠的夜里,陪他在微信上聊一整晚的天。
她说她崇拜他,觉得他像一座山,能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江tcheon川说,他知道这样不对。
他有家庭,有妻子。
他挣扎过,抗拒过。
但我们之间,太空了,太静了。
他说,每次回到家,面对着我这张冷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脸,他都觉得像是回到了另一个办公室。
我们讨论工作,讨论财务报表,讨论投资理财,讨论一切可以用逻辑和数据分析的事情。
唯独不讨论感情。
“在你这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不断被评估、被考核的KPI。而在她那里,我才感觉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而是看着安然。
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怜惜。
安然也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含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江女士……林律师,”她鼓起勇气,看向我,“对不起。我知道我错了,我破坏了你们的家庭。”
“但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是喜欢他。”
“我没想过要取代你的位置,我只是……只是想陪着他。”
她的坦白,比江川的辩解,更让我觉得荒谬。
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我看着他们,像在看一场蹩脚的言情剧。
男主角为自己的背叛找到了一个听起来无比高尚的借口——寻找“人的感觉”。
女主角为自己的插足,披上了一件“情不自禁”的无辜外衣。
而我,这个正妻,成了他们伟大爱情故事里,那个冰冷的、不解风情的、功能性的背景板。
“说完了?”我问。
他们都愣住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支笔。
“这是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江川,你看看,没问题的话,就签了吧。”
“这是骨髓捐献知情同意书。如果配型成功,我随时可以签字手术。”
“签了离婚协议,我立刻去做配type。”
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江川看着那份离婚协议,手在微微发抖。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会这么快,这么干脆。
没有哭闹,没有指责,没有撕扯。
就像处理一份普通的商业合同,到期,解约,一拍两散。
安然在一旁,咬着嘴唇,脸色更白了。
“林律师,”她小声说,“你……是不是很恨我们?”
我抬眼看她。
“恨?”
“小姑娘,恨是一种很强烈的情感,需要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而你们,不值得。”
“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大度,也不是因为我还对江川抱有幻想。”
“我只是想用一种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来了结我们之间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你活下来,江川得偿所愿,我拿到我的离婚证,我们三个人,从此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
“这是一场交易,安然小姐。你用你的病,我用我的骨髓,我们一起,买断了江川下半生的归属权。”
“而我,终于可以从这段失败的婚姻里,干净利落地抽身。”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包裹在这场婚外情外面那层温情脉脉的糖衣,露出了里面冷冰冰的、残酷的内核。
安然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江川闭上眼,拿过那份离婚协议,几乎没有看内容,就翻到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迹,潦草而用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一刻,我心里的最后一点东西,也跟着那个签名一起,彻底死掉了。
配型的结果,第二天就出来了。
成功了。
万分之一的概率,戏剧性地发生在了我们三个人身上。
连医生都说,这是奇迹。
我看着那份报告单,只觉得命运真是个喜欢恶作剧的编剧。
它用最残忍的方式,将我们三个人,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手术安排在两天后。
也就是今天。
……
病房的门再次被推开。
江川回来了。
他的眼眶是红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他走到我床边,沉默地坐下,帮我掖了掖被角。
“安然醒了。”他说。
“嗯。”
“她想见见你。”
“不见。”我拒绝得很干脆,“交易已经完成,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迷茫。
“林漱,”他低声说,“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虚伪。但是……谢谢你。”
“不用谢。”我看着天花板,“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你违约了,这是你该付的违约金。”
我把我们的婚姻,我们的感情,我们这七年的所有,都定义成了一场冷冰冰的契... ...约。
他被我的话刺痛了,脸色白了白。
“我们之间……就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不然呢?”我反问,“江川,你想要怎样?”
“想要我一边给你情人捐着骨髓,一边还要和你上演夫妻情深的戏码?”
“还是想要我感激涕零地接受你的道歉,然后我们三个人,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你觉得,可能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不可能。
从他选择背叛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了一条路。
那就是,分道扬镳。
“离婚协议,我已经让律师去办手续了。”我说,“三天后,我们去民政局拿证。”
“财产方面,我不会要你任何东西。这套房子,婚后买的,属于共同财产,我会搬出去,你折价给我就行。”
“公司的股份,是你婚前财产,我不会动。”
“车子归你,存款一人一半。”
我像在宣读一份法律文书,冷静,客观,条理清晰。
江川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大概是第一次发现,我的理智,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
它可以将所有炽热的情感,都量化成冰冷的条款。
它可以将七年的夫妻情分,都清算成一笔可以分割的资产。
“林漱,”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别这样,我们……我们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我说,“江川,我累了。”
“这七年,我像一个上满了发条的陀螺,不停地转。工作,家庭,备孕……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精准的程序。”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我们的婚姻就能坚不可摧。”
“但现在我明白了,婚姻不是一加一等于二的数学题。它有太多的变量,是我无法控制的。”
“比如,人心。”
我转过头,第一次,正视着他的眼睛。
“所以,我们结束吧。不是因为安然,而是因为我们自己。”
“就算没有她,也会有李然,张然。”
“我们的问题,早就存在了。”
我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那把沉重的锁。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
是啊,我们的问题,早就存在了。
只是我们,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用忙碌,用沉默,用距离,来掩盖那道越来越深的裂痕。
直到安然的出现,像一块巨石,轰然砸下,将那道裂痕,彻底砸成了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妈那边……”他艰难地开口。
我妈,也就是他妈,我的婆婆。
一个强势了一辈子的女人。
她一直不喜欢我。
嫌我太要强,不像个女人。
嫌我生不出孩子,断了江家的香火。
如果知道我们离婚,她一定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
“我会去跟她谈。”我说,“你不用管。”
江川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知道,我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就像七年前,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执意要嫁给他这个穷小子。
也像今天,我执意要离开他这个所谓的成功人士。
我林漱的人生,从来都是自己做主。
接下来的三天,江川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安然的病房。
偶尔会过来看我一眼,送些汤汤水水。
我们之间,没有多余的交流。
像两个即将散伙的合伙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捐献骨髓的疼痛,远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痛,早已盖过了一切。
心死了,身体上的任何感觉,似乎都变得迟钝了。
第三天,我去民政局的前一天。
我出院了。
江川来接我,帮我收拾东西。
我没什么东西可带走的。
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我妈给我的那枚玉坠。
我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了床头柜上。
“这个,还给你。”我说。
江川愣住了。
“这是妈给你的……”
“是给你家‘求子’的。”我打断他,“现在看来,它找错主人了。”
我的话,意有所指。
江川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大概以为,我还在为生不出孩子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不知道,我早就不在意了。
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的后代,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这间我住了三天的病房。
经过安然的病房时,我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
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安然虚弱但喜悦的声音。
“川哥,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了。”
“嗯。”是江川温柔的回应。
“我们以后……去哪里生活?我想去一个有海的城市。”
“好,都听你的。”
“那……林律师她……”
“我们已经离婚了。”江川的声音顿了顿,“以后,不要再提她了。”
我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片平静。
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真好。
他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去奔赴他的爱情了。
而我,也终于可以彻底地,从这场错误的婚姻里,解脱出来了。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
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了新租的公寓地址。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姑娘,有什么开心的事啊?笑得这么灿烂。”
我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才发现,我的嘴角,不知何时,已经高高扬起。
是啊,我很开心。
为我失去的七年,也为我重获的新生。
第二天,民政局。
我和江川,并排坐在等候区。
周围都是成双成对、满脸喜悦来领证的新人。
只有我们两个,气氛冷得像冰。
工作人员叫到我们的号。
我们走进去,提交材料,签字,按手印。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当工作人员将两本红色的离婚证递给我们时,我看到江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满意的笑容。
他自由了。
从一个他不再爱的、冰冷的妻子身边,彻底自由了。
我也笑了。
我们握手,像两个刚刚完成了一笔重大交易的生意伙伴。
“祝你幸福。”我说。
“你也是。”他说。
我们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画上句号了。
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我没想到,三天后,我会再次接到江川的电话。
那是一个深夜。
我刚刚结束一个跨国并购案的视频会议,累得筋疲力尽。
手机在桌上疯狂地震动,屏幕上闪烁着“江川”两个字。
我皱了皱眉,按了静音。
但对方似乎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
我有些不耐烦地接起。
“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江川的声音,而是一阵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一个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林漱……”他哽咽着,连我的名字都叫不完整,“你……你来一趟医院,好不好?”
“求你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
“安然出事了?”
“不……不是她……”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我……是我错了……林漱,我错了……”
我听得一头雾水。
但他的哭声,不像是装的。
那种从胸腔里迸发出来的、撕心裂肺的绝望,让我无法拒绝。
我换了衣服,驱车赶往医院。
还是那家医院,还是那间VIP病房。
只是这一次,病房里,挤满了人。
安然的父母,江川的父母,都在。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重得可怕。
安然躺在病床上,还在昏睡。
江川坐在床边的地上,双手抱着头,整个人像一尊绝望的雕塑。
看到我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我。
那目光里,有震惊,有愧疚,有怜悯,还有一丝……敬畏。
我被看得莫名其妙。
“怎么回事?”我问。
江川的母亲,我的前婆婆,那个一向看我不顺眼的女人,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
她的手,冰冷,还在发抖。
“小漱……妈对不起你……是我们江家……对不起你……”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更糊涂了。
这时,安然的母亲,一个看起来很质朴的中年女人,走到我面前,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然后,她递给我一封信。
“林小姐,这是安然……写给你的。”
我接过信,信封上写着“林漱亲启”,字迹清秀,但有些无力。
我拆开信封。
里面是几张薄薄的信纸。
“林律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手术应该已经成功了。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我知道,一句谢谢,很苍白。
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很虚伪。
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我知道,你捐骨髓给我,不是出于善心,而是一场交易。
你用你的健康,换你的自由。
你做得很对。
像你这样聪明、理性的女人,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用最有效的方式去得到它。
我不如你。
我总是被感情牵着走,做一些看起来很傻的事情。
比如,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
比如,为了留住他,用了一些不那么光彩的手段。
我和江川说,我得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
这没有错。
但我没有告诉他,我的病,是在我发现自己怀孕之后,才确诊的。
医生告诉我,如果要进行化疗,孩子就保不住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先进行骨leukemia marrow transplant,等身体稳定后,再考虑后续的治疗。
这样,孩子才有一线生机。
川哥他……他不知道我怀孕了。
我不敢告诉他。
我怕他会为了孩子,让我放弃治疗。
或者,会为了保住我,而放弃孩子。
我更怕他会去求你。
林律师,我知道你们一直没有孩子,也知道问题在你。
川哥跟我说过,他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他说,他亏欠你。
我不想让他因为这个孩子,而对你产生更深的愧疚。
更不想让他觉得,我是用孩子,来逼你做出选择。
所以,我骗了他。
也骗了你。
我利用了你的骄傲,你的体面,让你心甘情愿地,走进这场我为你设下的‘交易’。
对不起。
我不仅是个第三者,还是个卑鄙的骗子。
但我别无选择。
我爱他,我也爱这个孩子。
我想活下去,也想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
现在,你救了我们两个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偿还你的恩情。
这封信,是我留给我父母的。我让他们,如果我手术成功,就一定,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不想再欺骗任何人。
尤其是你。
你是个好人,林漱。
是我,配不上江川,更配不上你的善良。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忘掉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你值得更好的人。
祝好。
安然。”
信,从我手中滑落。
我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怀孕了。
安然怀孕了。
江川的孩子。
我……我亲手,救了我的丈夫、和他的情人、以及他们的孩子。
我以为我做了一场干净利落的交易。
我以为我掌控了全局,体面地退场。
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可笑的、被算计得最彻底的傻瓜。
我成了他们爱情的垫脚石,成了他们一家三口团圆的……“送子观音”。
多么讽刺。
多么荒谬。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抱住了我。
是前婆婆。
她抱着我,像在抱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漱……是妈不好……是妈瞎了眼……我们江家,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江川也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他的脸,比死人还要难看。
眼睛里,是滔天的悔恨和绝望。
“林漱……”
他伸出手,想要碰我。
我猛地后退一步,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了他。
“别碰我。”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他僵住了。
“我嫌脏。”
这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他痛苦地闭上眼,身体摇摇欲坠。
“林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如果我知道……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让你……”
“让你什么?”我冷冷地看着他,“不让我救她?不让我成全你们一家三口?”
“江川,你满意了?”
“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有了你心爱的女人,还有了你梦寐以求的孩子。”
“你签离婚协议的时候,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怎么,现在又后悔了?”
“你是在后悔离婚,还是在后悔……没有早点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好让我这个不能生育的前妻,为你献上更真诚的祝福?”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
他被我问得节节败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能说什么呢?
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背叛了婚姻,得到了爱情,还意外收获了一个孩子。
而我这个“功臣”,被干干净净地踢出了局。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他用一场体面的离婚,换来了他想要的一切。
但安然这封信,却将他所有的“胜利”,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它让他看清楚,他的幸福,是建立在怎样卑劣的算计和欺骗之上。
是建立在我这个前妻,巨大的牺牲和成全之上。
他得到的,不是新生,而是一副永远无法卸下的、沉重的道德枷锁。
他崩溃了。
被这迟来的真相,击得粉碎。
“林漱……”他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在场的所... ...有人,都惊呆了。
“你回来吧……我们复婚,好不好?”
“安然这里……我会处理好。孩子生下来,我也会负责。但是你……你才是我的妻子……”
“我不能没有你……”
我看着跪在我脚下的男人。
这个曾经意气风发,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男人。
现在,却像一条狼狈的狗。
我忽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了。
报复的快感,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烈。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厌倦。
就像一场精彩的官司,打赢了,尘埃落定了,律师走出法庭,心里剩下的,也只有空虚。
“江川,”我说,“站起来。”
“你不起来,我就走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听好。”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我们已经离婚了,不可能复婚。我林漱的人生字典里,没有‘回头’这两个字。”
“第二,安然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责任,和我无关。你们的未来,也和我无关。”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他因为我的话而一点点死灰下去的脸。
“别再来打扰我。否则,我不介意,让江氏集团的股民们,都了解一下,他们董事长的私生活,有多么‘精彩’。”
我说完,转身就走。
江川的母亲想上来拉我,被我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我走到病房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我没有回头。
“对了,江川。”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当初我们备孕,检查出来的问题,确实在我。”
“但医生也说了,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做个小手术,疏通一下,再调理半年,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可以自然怀孕。”
“我本来,已经预约好了下个月的手术。”
“就在我发现你出轨的前一天。”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巨响。
我没有回头。
医院长长的走廊,灯光惨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
我走在其中,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坚定。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人生,将彻底翻开新的一页。
没有江川,没有那些狗血的背叛和欺骗。
只有我自己。
……
一个月后。
我的生活,已经完全步入了正轨。
我换了新的手机号,搬到了一个新的城市。
入职了一家更有挑战性的律所,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不再去想江川,不再去想安然,不再去想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
那些人,那些事,都像上辈子的记忆,被我封存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偶尔,会在财经新闻上,看到江氏集团的消息。
据说,江川因为“身体原因”,已经辞去了董事长的职务,转为幕后。
公司股价,也因此动荡了一段时间。
我只是扫一眼,就划了过去。
与我无关了。
这天,我刚打赢一场棘手的知识产权官司,心情很好。
晚上,约了几个新同事,去酒吧庆祝。
灯红酒绿,音乐震耳欲聋。
我们玩得很疯。
快结束时,我去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和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我下意识地道歉。
“没关系。”
一个熟悉的、沙哑的声音。
我抬起头。
看清对方的脸时,我愣住了。
江川。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头发也有些凌乱。
身上那件昂贵的定制西装,穿在他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林漱……”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都在颤抖。
我皱起眉,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有事?”
我的冷淡,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眼里的火焰。
“我……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他有些语无伦次。
“世界很大,城市很小。”我淡淡地说。
“你……你过得好吗?”
“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自语,像在安慰自己。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酒吧嘈杂的音乐,成了我们唯一的背景音。
“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缠。
“等等!”他忽然上前一步,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烫,力气也很大。
“林漱,我们能……谈谈吗?”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我用力想甩开他。
但他抓得很紧。
“就五分钟,不,三分钟!”他几乎是在哀求。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忽然升起一股烦躁。
“放手。”
“我不放!”他固执地说,“除非你答应我。”
周围已经有人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拉拉扯扯。
“好。”我妥协了,“就在这里说。”
他松了口气,但没有放开我的手。
“安然……她把孩子生下来了。”他说。
我没什么表情。
“是个男孩。”
“恭喜。”
我的冷漠,让他脸上的血色,又褪去了一分。
“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
我愣了一下。
“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
“所以?”我看着他,“你来找我,是想找我借钱?”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不……我不是来借钱的。”
“我是来……还债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我手里。
“这里面,是江氏集团我名下所有的股份,折算成的现金。”
“还有这套房子,以及我们之前所有的共同存款。”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净身出户。”
我看着手里的卡,觉得有些可笑。
“江川,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离婚了。离婚协议上写得很清楚,财产怎么分割。”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他激动地打断我,“这是我欠你的!”
“林漱,我知道,这些钱,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伤害。”
“但我不知道,除了这些,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你离开时的背影。”
“就是你说,你已经预约好了手术……”
他的声音,哽咽了。
“林漱,是我毁了你,毁了我们的一切……”
“我活该……我报应……”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忏悔。
心里,却毫无波澜。
迟来的深情,比草都贱。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
“说完了?”我问。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把银行卡,重新塞回他手里。
“江川,收起你这套自我感动的戏码。”
“你的钱,留着给你儿子治病吧。”
“我林漱,离开你,只会过得更好。”
“至于你欠我的……”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欠我的,你这辈子,都还不清。”
“所以,别再妄想用钱来抵消你的罪恶感。”
“你就带着这份愧疚,好好地,过一辈子吧。”
我说完,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上来。
我走出酒吧,外面下起了小雨。
凉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很舒服。
我拦了一辆车,回家。
刚到家,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是小漱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却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
是江川的母亲。
“我是。”
“小漱啊,我是妈……”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我打断她。
她在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知道……我知道我没脸再给你打电话。”
“但是……江川他……他快不行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把公司所有的钱,都转给了你,现在给孩子治病的钱都拿不出来。”
“安然那个女人,一看没钱了,抱着孩子就跑了,说要去法院告江川遗弃。”
“他到处借钱,到处碰壁,刚刚喝多了,胃出血,现在正在医院抢救……”
“小漱……我知道我不该求你……”
“但是,妈求求你,你能不能……回来看看他?”
“他就认你……他嘴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握着手机,站在玄关。
窗外,雨越下越大。
城市的霓atrium虹,在雨幕中,化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海。
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就在前婆婆快要绝望的时候,我轻轻地,开口了。
“阿姨。”
“我记得,江川给你买了一份巨额的人身意外保险。”
“受益人,是你。”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笑了笑,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
“没什么意思。”
“只是提醒您,别忘了让他按时续保。”
说完,我挂了电话,拉黑了号码。
我走到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林律师,我是安然。我知道你恨我,但现在,只有你能救那个孩子了。他是无辜的。江川他……他留下了一份遗书,受益人写的是你。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也看在我们同为女人的份上,帮帮我们。”
我看着那条短信,删掉。
又一条短信进来。
还是那个号码。
“他把那枚玉坠留给了孩子,说,那是他欠你的。”
来源:洒脱孔雀tl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