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灰色,几乎要融进屏幕的白光里,「操作时间:昨天下午3点17分」。
手机屏幕上那行小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眼睛里。
「订单已取消」。
底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灰色,几乎要融进屏幕的白光里,「操作时间:昨天下午3点17分」。
昨天下午3点17分,我正在厨房里,弯着腰,用钢丝球费力地擦洗着抽油烟机上凝固的、黄褐色的油垢。婆婆站在我身后,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用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挑剔中带着点施舍的语气说:「小艺啊,过年大扫除,就得这样,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我们家过年,最讲究的就是一个干净、敞亮。」
那时候,我的心里还揣着一点小小的、即将被释放的雀跃。我想着,再擦完这块,我就去收拾行李。我的行李箱早就靠在墙角了,里面放着给爸妈买的羊绒围巾,给侄子买的最新款的乐高,还有我妈点名要吃的、这边特产的几样酱菜。
我的票,是提前一个月抢的。一张硬卧,二十七个小时的车程。虽然辛苦,但一想到能踏上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呼吸到带着微咸海风的空气,吃到我妈做的、永远也吃不腻的鲅鱼饺子,二十七个小时就像是奔向幸福终点前的一小段热身。
可现在,这张票,没了。
我没去问,但我知道是谁干的。这个家里,能动我手机,知道我锁屏密码,并且有动机这么做的,只有他们。
我拿着手机,慢慢走回客厅。客厅里,公公正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地在红纸上写着春联。墨汁的香气混合着红纸特有的味道,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发酵,形成一种粘稠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年味。婆婆则在旁边,指挥着丈夫林辰,把刚买回来的大红灯笼挂到阳台上。
林辰踩在凳子上,举着那个硕大的、绒布面的灯笼,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看见我,冲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讨好和歉意。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又冷又硬。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回了我们的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那片热闹的、虚假的红色。
我坐在床边,看着墙角的行李箱,它像一个沉默的、被遗弃的伙伴。我甚至能想象出婆婆偷偷拿起我手机时的表情,那种带着一丝得意的、不容置喙的笃定。她甚至都懒得想一个好点的借口,只是简单粗暴地按下了「取消」键。
因为在她看来,儿媳妇在婆家过年,是天经地义,是规矩,是不需要商量的「必须」。我的意愿,我的父母,我的乡愁,在她制定的这个「规矩」面前,轻如鸿毛。
手机震了一下,「闺女,票买好了吧?家里都收拾好了,你最爱吃的那些海鲜,你爸今天托人从码头上弄回来了,新鲜着呢!就等你回来啦。」
我看着那条信息,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一颗,两颗,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我能想象到我妈发这条信息时,脸上那种期待的笑容。我也能想象到,当他们知道我回不去时,那笑容会怎样一点点地从脸上褪去,变成失落和担忧。
我该怎么告诉他们?说票被退了?他们会着急,会生气,我妈肯定会忍不住要打电话过来质问。到时候,又是一场无法收场的争吵。林辰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公婆会觉得我是在告状、在挑拨离间。最后,这个年,会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度过。
我不想那样。
我擦干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那口气,带着胸腔里所有的委屈和冰冷。
既然回不去了。
既然你们这么想让我留下来,过一个你们心目中「团圆」的年。
那好。
我就让你们过一个,永生难忘的年。
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了那个专门用来放我画具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我的画笔、颜料和调色刀。自从结婚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画过画了。那些曾经能让我废寝忘食的色彩,如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拿起一支最常用的狼毫笔,在指尖轻轻转动。笔杆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点点传到我的心里。
我的战场,不在客厅,不在饭桌,不在那些唇枪舌剑的争吵里。
我的战场,在这张画纸上。
我要画一幅画。一幅足以载入我们这个小家庭史册的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粒被投进死水里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那些被压抑的、无处安放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我没有立刻冲出去对质,也没有哭哭啼啼地找林辰抱怨。我知道,那些都是最无用的做法。语言在根深蒂固的偏见面前,苍白得像一张用过的餐巾纸。
我平静地删掉了和我妈的聊天记录,然后给她回了一条信息:「妈,单位临时有紧急任务,春节要加班,回不去了。你们和哥嫂好好过年,别等我了。我在这边一切都好,放心。」
发送键按下去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剜了一下。我知道,这个谎言会让我妈失落多久。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对他们最好的保护。
做完这一切,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春联已经写好了几幅,晾在地上。墨迹未干,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林辰已经挂好了灯笼,正在擦拭额头上的汗。婆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她看到我,脸上堆起笑容,那笑容里却看不到一丝暖意:「小艺,醒啦?快来吃点水果。你看,家里这么一布置,是不是马上就有年味了?」
我走过去,拿起一块苹果,慢慢地咀嚼着。苹果很甜,很脆,但我尝到的,只有满嘴的苦涩。
我看着她,也笑了笑,说:「妈,是我疏忽了。快过年了,家里还这么多活儿没干。您和爸年纪大了,林辰一个大男人又粗心。从今天起,家里大扫除的事,就全交给我吧。我保证,一定让咱们家,过一个最干净、最体面的新年。」
我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婆婆显然愣了一下,她大概预想过我会哭,会闹,会质问,但她唯独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一种反应。她狐疑地看了我几眼,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些什么破绽。
但我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我的脸上,挂着一个标准儿媳妇该有的、温顺而贤惠的微笑。
她终于放下了戒心,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几分:「哎哟,我们家小艺就是懂事。那敢情好,妈这几天正愁腰不好,好多地方够不着呢。那就辛苦你了。」
「不辛苦,应该的。」我微笑着说。
林辰在一旁,看着我,眼神复杂。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走过来,默默地拿起另一块苹果,递到我手里。
我没有接。
我的「战争」,从这一刻,正式打响了。
第一步,是彻底的清洁。一种仪式感的、不留死角的清洁。
我不是在打扫卫生,我是在净化我的战场。
我从储物间里翻出了所有的清洁工具:不同用途的抹布、长短不一的刷子、各种功能的清洁剂。我戴上橡胶手套,像一个即将走上手术台的外科医生。
我选择的第一个目标,是厨房。那个油烟最重、也最能体现一个家庭生活气息的地方。
我把所有的碗筷、锅具、调料瓶,全部从橱柜里拿了出来,堆在客厅的地上。婆婆看得目瞪口呆,想上来阻止,我却用一种不容置喙的温和语气说:「妈,要干净,就要从里到外。这些东西,长年累月放在柜子里,容易滋生细菌。我全部用消毒水洗一遍,再用开水烫过,这样用起来才放心。」
她张了张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由我去了。
我把抽油烟机的滤网拆下来,浸泡在滚烫的碱水里。看着那些顽固的油垢在滋滋作响中一点点被溶解、剥离,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快感。就好像我心里的那些怨愤和不甘,也随着这些污垢,被一点点地清除掉了。
我用钢丝球和清洁膏,一寸一寸地打磨着灶台和墙壁上的瓷砖。金属摩擦着瓷砖,发出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像是一种无声的呐喊。我把每一块瓷砖,都擦得光可鉴人,亮得能倒映出我面无表情的脸。
水槽里积年的水垢,下水道口黏腻的污物,橱柜角落里被遗忘的、已经过期的调味品……我把它们,一样一样地清理出来,扔进垃圾袋。每扔掉一样东西,我的心里就好像也跟着清空了一块地方。
林辰想来帮忙,被我拒绝了。
「你别动,你弄不干净。」我头也不抬地说。
他站在厨房门口,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心里有愧。他想做点什么来弥补。但此刻,我不需要他的弥补。他的愧疚,对我来说,和这个家里任何一件蒙尘的家具一样,都只是我需要清理的对象。
整整一天,我把自己关在厨房里。除了喝水,我什么都没做。当傍晚的余晖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整个厨房已经焕然一生。不锈钢的厨具闪着冰冷的光,白色的瓷砖墙壁干净得像一间实验室,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柠檬清洁剂混合的、一种近乎于无菌的凛冽气味。它覆盖了旧木家具的沉香,也覆盖了厨房里常年不散的油烟味。
婆婆走进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大概从未见过自家厨房如此「干净」的样子。这种干净,已经超越了日常生活的范畴,变成了一种带有攻击性的、冷冰冰的秩序感。
「小艺……这……这也太干净了……」她喃喃地说。
我摘下橡胶手套,露出一双被水泡得发白、起了褶皱的手。我冲她笑了笑:「妈,您满意吗?明天我把客厅和卫生间也打扫一下。」
她看着我的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好,辛苦了。」
晚上,林辰走进房间,看到我正在用护手霜仔细地涂抹着双手。他走过来,想握住我的手。
我把手抽了回来。
「别碰我。」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冷。
他停在原地,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对不起。」他低声说,「我妈她……她也是想让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个年。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我抬起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如此陌生。「她取消我的票,让我没办法回家看我爸妈,这叫没有恶意?林辰,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打着‘为你好’、‘为了这个家’的旗号,就可以肆意地伤害别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着解释,「我知道你委屈。要不,我再给你订张机票?现在虽然贵了点,但应该还能买到。」
「不用了。」我打断他,「票没了,我的心也凉了。林辰,这个年,我就在这里过。好好地过。」
我的平静让他感到了不安。他宁愿我大哭大闹,也比现在这样死水一潭要好。
「小艺,你别这样,我害怕。」他走过来,试图抱住我。
我推开了他。「我累了,想睡了。」
我躺下,背对着他,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能感觉到他僵硬地站在床边,过了很久,才在我身边的位置躺下。他没有再碰我。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冰冷的河。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家里所有的地方,都用同样的方式,打扫了一遍。
我清洗了所有的窗帘,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和洁白的窗纱照进来,显得格外苍白。
我擦拭了每一件家具,把公公那些心爱的红木摆件,擦得光亮如新,却也冰冷得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我甚至把书房里那些积了灰的旧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用软布掸去灰尘,再按照大小和颜色,重新排列在书架上。整个书房,看起来像一个样品间,整齐,却毫无生气。
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我打上了这种冷硬而洁净的烙印。原本那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甚至有些杂乱的家,在我的「改造」下,变成了一个精致、完美,却毫无温度的空间。
公婆从一开始的惊喜和满意,慢慢地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们开始觉得,在这个家里,连坐下喝口茶,都像是在破坏一件艺术品。他们走路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说话也轻声细语,生怕弄脏了哪里。
婆婆几次想跟我说点什么,但看着我戴着口罩和手套、一脸严肃地在擦地板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大概在想,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干净、敞亮」吗?可为什么,这干净里,透着一股让人心慌的寒意?
大年二十九,大扫除的最后一天。我把目标对准了我的画室。
那其实只是阳台隔出来的一个小角落,堆着我的画架、画布和颜料。因为不常用了,那里落满了灰尘。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擦拭干净。当我擦到那箱颜料时,我的手停住了。
我打开箱子,里面五颜六色的管状颜料,像一排排沉睡的士兵。我拿起一管「普鲁士蓝」,挤了一点在指尖。那是一种深邃的、带着一丝忧郁的蓝色。在我的指尖,它冰冷,却又充满了力量。
就是它了。
我决定了我的画,要用什么颜色作为主基调。
除夕那天,我起得特别早。
天还没亮,我就进了厨房。按照婆婆的要求,年夜饭要有「八冷八热」,要有鸡要有鱼,要有寓意吉祥的菜式。往年,这些都是婆婆主厨,我打下手。而今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了过来。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食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每一道菜,我都严格按照菜谱上的步骤,精准地控制着油温、火候和调味。我不是在做饭,我是在完成一件件精密的化学实验。
冷盘的摆盘,我参考了美食杂志上的图片,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把黄瓜片、胡萝卜丝摆放出精致的造型。
红烧肉的火候,我精确到秒,保证每一块都肥而不腻,色泽红亮,像一颗颗完美的玛瑙。
清蒸鱼的时间,我用计时器卡着,出锅后淋上的热油,滋啦作响,香气四溢,但那鱼的眼睛,却直勾勾地,透着一股死气。
一整天,厨房里都响着我切菜、炒菜的声音。那声音,规律,单调,没有任何情绪。林辰和公婆几次想进来帮忙,都被我挡在了门外。
「你们去看春晚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
当最后一道菜「全家福」砂锅,冒着热气被我端上桌时,满满一桌子的菜,已经摆好了。每一道菜,都像是一件艺术品。颜色搭配得当,摆盘无可挑剔,香气扑鼻。
公婆看着这一桌子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和赞叹。
「小艺,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这菜做得,比饭店的大厨还好!」公公由衷地夸奖道。
婆婆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辛苦你了。快,坐下吃饭吧。」
林辰拉开我身边的椅子,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他大概觉得,我做了这一桌子菜,气就该消了,这个年,总算能和和美美地过去了。
我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却没有动。
我看着他们。看着公公举起酒杯,说着「新年快乐,阖家幸福」的祝酒词。看着婆婆热情地往林辰碗里夹着她认为最好吃的菜。看着林辰一边应付着他妈,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他们都在笑。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理所当然。
这个场景,多像一幅标准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年夜饭图啊。
只可惜,画里的人,心却隔着千山万水。
我慢慢地站起身,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爸,妈,林辰,先别急着吃。过年嘛,我还有个礼物,想送给咱们这个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我转身,走进我的那个小画室。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用红布盖着的画架。
我把画架,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正对着饭桌。
「这是我这几天,抽空画的一幅画。画得不好,算是我的一点心意。」我的声音不大,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客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婆婆的脸上带着好奇和一丝得意:「哎哟,我们小艺还会画画呢!快让我们看看,画的什么呀?」
林辰的眼神里,也透着一丝期待和惊喜。他知道我学过画画,但婚后,他已经很久没见我动过画笔了。
我伸出手,捏住红布的一角。
然后,猛地向下一扯。
红布滑落。
一幅画,呈现在他们面前。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机里春晚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歌舞声。
画的尺幅很大,几乎占满了整个画架。
画的内容,就是眼前的这个场景——一桌丰盛的年夜饭,三个人围坐在一起。
但是,整幅画的色调,是蓝色的。
不是天空的蓝,也不是海洋的蓝。而是一种深邃、冰冷、近乎于凝固的普鲁士蓝。
画里,那桌被精心烹制的、本应是色泽鲜艳的菜肴,全都被蒙上了一层蓝色的滤镜。红烧肉是蓝色的,清蒸鱼是蓝色的,连那碗象征着团圆的汤圆,也漂浮在蓝色的汤汁里,像一颗颗冰冷的眼球。
画里的三个人,面目清晰,就是公公、婆婆和林辰。
公公举着酒杯,脸上是标准的、公式化的笑容,但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一片空洞的蓝。
婆婆正热情地夹菜,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充满了控制欲,但她的脸上,却是一种近乎于贪婪的、冰冷的满足感。她的指甲,被我特意涂成了深蓝色。
而林辰,他坐在中间,脸上是一种为难的、讨好的笑。他的身体,被公公和婆婆挤在中间,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力。他的眼神,越过桌子,望向画外,望向我站立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愧疚、无助,和一丝深埋的、蓝色的悲哀。
整个画面,构图是传统的,技法是写实的。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蓝色,却赋予了这幅画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它就像一个被冰封的、幸福的标本。看起来完美,却毫无生机。
最重要的是,这幅画里,没有我。
或者说,我的存在,体现在了这整幅画的蓝色里。我就是那片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蓝色。我笼罩着他们,包裹着他们,用我的沉默和疏离,定义着这个所谓的「家」。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手里的酒杯,微微颤抖着。他一辈子都活在传统和体面里,他看不懂什么艺术,但他看得懂这幅画里透出的、那种刺骨的寒意。
婆婆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她那双精明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画上那个蓝色的、充满控制欲的自己。她张着嘴,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引以为傲的「团圆」,她费尽心机要维持的「家的规矩」,在这幅画面前,被撕得粉碎。这幅画,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内心最不愿承认的、那个自私而冷酷的自己。
而林辰,他完全呆住了。他看着画里的自己,那个被挤压、被操控、无力反抗的自己。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一种迟来的、深刻的理解。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我这几天的平静和顺从,背后是怎样一种绝望。他终于明白,他所谓的「调和」,所谓的「左右为难」,在我看来,是多么懦弱的帮凶行为。
电视里,新年的钟声,恰好在此时敲响。
「咚——咚——咚——」
一声声,沉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窗外,烟花骤然升起,在夜空中绽放出绚烂的光芒。五彩的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打在画上,打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
那绚烂的光,和画上那片死寂的蓝色,形成了无比讽刺的对比。
「这……这是什么东西!」
婆婆终于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你画的这是什么东西!大过年的,你弄这么个不吉利的东西出来,你是存心要给我们添堵是不是!」
她指着画,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抖动着。
我没有看她,我的目光,一直落在林辰的脸上。
我平静地说:「我只是,画出了我看到的样子。」
「你看到的样子?」婆婆冷笑一声,「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年夜饭,有什么不对?你看到什么了?你就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颜色了?」
「妈。」我终于转向她,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您觉得,开心,是可以被‘要求’的吗?团圆,就是把人强行捆在一起,不管她心里愿不愿意吗?」
「我……我那是为了这个家好!儿媳妇在婆家过年,天经地义!」她还在用那些她信奉了一辈子的「规矩」来做最后的抵抗。
「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我摇了摇头,「人心不是。如果一个家里,只有规矩,没有体谅;只有要求,没有尊重,那这个家,和一座监狱,又有什么区别呢?您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感情的儿媳妇,还是一个只会打扫卫生、做饭、对您言听计从的机器人?」
我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了她最核心的逻辑里。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公公重重地把酒杯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沉着脸,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知道,我的这幅画,也击碎了他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那个「父慈子孝,家庭和睦」的假象。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那幅蓝色的、沉默的画。
婆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她大概这辈子,都没有被自己的儿媳妇这样当面顶撞过。但她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击的、有力的论点。因为那幅画,就像一个铁证,把所有的虚伪都钉死在了画布上。
最后,她把所有的怒火,都转向了林辰。
「林辰!你看看你娶的好媳妇!这就是你当初非要娶的、有文化有思想的大学生!我看她是读了几年书,连最基本的孝道都忘了!」
她开始哭喊,撒泼,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以往,只要她一这样,林辰就会立刻缴械投降,过来哄她,然后转过头来要求我退让和道歉。
但这一次,林辰没有动。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幅画,然后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的挣扎。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沙哑的声音,对婆婆说:「妈,你别说了。」
婆婆的哭声戛然而止。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说了。」林辰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妈,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婆婆的头顶炸响。
她大概从未想过,自己那个一向孝顺听话的儿子,会用「我们」这个词,会用「做错了」这三个字,来质疑她。
「我们做错了?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为了你,为了这个家,我有什么错?我让她留下来过个年,我错了吗?」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没错。」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是我。
我看着他们母子,慢慢地说:「妈,你没错。你只是在用你的方式,来维持你认为对的秩序。错的是我。」
我的话,让林辰和婆婆都愣住了。
「我错在,一开始就对这个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以为,婚姻是两个人的结合,是两个家庭的融合。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顺从,就能换来平等的尊重和家人的温暖。」
我自嘲地笑了笑,眼眶却有些发热。
「现在我明白了。我永远也融不进你们这个‘家’。因为在你们的定义里,我不是家人,我只是一个‘儿媳妇’。一个需要遵守你们家规矩、履行儿媳妇义务的外人。」
「所以,这幅画,是我的告别。」
我走到画架前,轻轻地抚摸着那片冰冷的蓝色。
「我把我的感受,我的委屈,我的绝望,全都留在了这幅画里。从今天起,我不会再个家,有任何期待了。」
「林辰,」我转过头,看着他,「我们之间,也该做个了断了。」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像一场持续了很久的高烧,终于退去。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但头脑,却无比地清醒。
林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
「不!小艺,你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能离婚!」他的声音里,带着恐慌。
「为什么不能?」我平静地看着他,「你爱你妈妈,你孝顺她,这没有错。但你不能要求我,为了你的孝顺,就得牺牲掉我自己的父母,牺牲掉我的尊严和底线。这些年,我退了多少步,你心里清楚。但我的退让,换来的是什么?是得寸进尺。是连我回家看看父母这么基本的要求,都要被剥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他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以后改,我一定改!我明天就带你去我妈面前,让她给你道歉!不,我现在就去!」
他说着,就要拉我去找婆婆。
我甩开了他的手。
「晚了,林辰。」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回不去了。就像打碎的镜子,就算你用再好的胶水,也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道裂痕,永远都在。」
「我的心,已经被那张被取消的火车票,彻底撕裂了。现在,我不恨你们,也不怨你们。我只是……不想再这样耗下去了。」
我绕过他,走回房间,拿出那个早就靠在墙角的行李箱。
当我拉着行李箱,再次走出房门时,婆婆还瘫坐在沙发上,失魂落魄。而林辰,则像一尊雕像一样,僵在原地。
我走到玄关,换上鞋。
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上来阻拦我。
也许是我的决绝,让他们意识到,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也许是那幅画,依然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悬挂在客厅中央,让他们无地自容。
我的手,握住房门把手的那一刻,林辰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要去哪儿?」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回家。」
我没有回头,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然后,我拉开了门。
门外,是深夜的、冰冷的空气。远处的烟花,还在一朵一朵地绽放,又一朵一朵地寂灭。
就像我那段,曾经充满期待,最终却归于死寂的婚姻。
我拉着行李箱,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门内那个,我曾经努力想要融入,却最终被排斥在外的世界。
走出单元楼,一阵寒风吹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除夕的深夜,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透出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欢笑声。
这个城市,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
我掏出手机,打了一辆网约车。
目的地,是火车站。
我知道,这个时间点,已经不可能有回家的票了。
但我还是想去那里。
我想去那个,我本该出发的地方。
坐在去火车站的车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或陌生的建筑,在霓虹灯下,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没有想象中离婚后的轻松,也没有报复成功后的快感。
只有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疲惫。
像一个在海上漂流了很久的人,终于放弃了挣扎,任由海水将自己吞没。
到了火车站,我才发现,这里比我想象的,要热闹得多。
虽然是深夜,但依然有很多人,拖着行李,行色匆匆。他们或许是没赶上车,或许是像我一样,无处可去。
我在候车大厅里,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冰冷的金属座椅,透过厚厚的冬衣,传来一丝寒意。
大厅的屏幕上,滚动播放着列车信息。红色的、绿色的字体,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我看着那些地名,那些我熟悉或陌生的城市。我想象着,每一趟列车,都将载着一群归心似箭的人,奔向他们温暖的港湾。
而我的港湾,在哪里呢?
手机响了。
是林辰。
我挂断。
他又打过来。
我又挂断。
如此反复了几次,他不再打了。转而发来一条长长的微信。
「小艺,你别走,求你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幅画,我看到了。我看到画里的我,有多么可笑,多么懦弱。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委కి。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发誓,以后我一定站在你这边。我带你搬出去住,我们买自己的房子,再也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了。只要你回来,怎么样都行。」
「小艺,外面冷,你一个女孩子,大过年的,能去哪儿啊?你快回来吧,我求你了。」
「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因为这件事,就全都不要了吗?」
我看着那些文字,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的感情……
是啊,我们曾经,也是有过那么多美好时光的。
我记得,大学时,他为了给我占图书馆的座位,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
我记得,我生病时,他冒着大雨,跑遍了半个城市,给我买我最想吃的那家粥。
我记得,他向我求婚时,单膝跪地,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
那些甜蜜的、温暖的记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闪过。
可是,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是婚姻,改变了他?还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或许,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更爱他自己,更爱他那个原生家庭带给他的、所谓的「安稳」。
他不敢反抗,不敢打破,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牺牲我。
现在,他害怕了。他怕失去我,怕失去我们这个小家庭。所以他愿意妥协,愿意改变。
可是,我已经不敢再信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在母亲长达三十年的强势控制下,都未能建立起独立人格的男人,我还能指望他,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吗?
就算我们搬出去住了,他就能割断那条,连接着他和他原生家庭的、无形的脐带吗?
当我和他母亲,再次发生冲突时,他真的能,毫不犹豫地,站在我这边吗?
我不敢赌。
因为我的心,已经输不起了。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放回口袋里。
我不想再看了。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任由周围的嘈杂声将我包围。广播里播报列车信息的机械女声,远处孩子的哭闹声,人们拖动行李箱的轱辘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属于这个除夕深夜的、孤独的交响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坐下。
我没有睁眼。
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烟草味,飘进我的鼻子里。
是林辰。
我睁开眼,看到他坐在我旁边,身上还穿着那件单薄的居家服,冻得嘴唇发紫。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狼狈。
「你怎么来了?」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发微信你也不回。我怕你出事,就……就猜你可能会来这里。」他搓着手,哈出一口白气。
「我没事。」
「跟我回家吧,小艺。」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祈求,「外面太冷了。」
「我不冷。」我拉了拉衣领,「心冷了,就感觉不到外面的冷了。」
他被我的话,噎住了。
我们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大厅的钟,指向了凌晨两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还带着他体温的保温杯。
「喝点热水吧,暖暖身子。」
我没有接。
他把保温杯,放在我们中间的座位上。
「我妈……她看了你的画之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他低声说,「我进去的时候,看到她在哭。」
我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说,她没想到,在你心里,她是那个样子的。她说,她只是……只是怕我娶了媳妇忘了娘,怕你把我从她身边抢走。」
「所以,她就要先下手为强,把我牢牢地控制住,是吗?」我冷冷地接口。
林辰说不出话来。
「她还说,那幅画,她要留下来。」他继续说,「她说,要把它挂在客厅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
我愣了一下,随即,觉得有些可笑。
「提醒自己什么?提醒自己,是怎么把儿媳妇逼走的吗?」
「不是。」林辰摇了摇头,「她说,是提醒她,家,不是一个讲规矩的地方。是提醒她,她失去了一个,曾经真心想把她当成妈妈看待的,好孩子。」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突然一酸。
我曾经,是真的,很努力地,想去当一个好儿媳妇的。
我学着做他们喜欢吃的菜,记着他们的生日和喜好,努力地去融入他们的生活习惯。
我以为,人心,都是可以换来的。
可我忘了,有些人心里的那块冰,是捂不热的。
「林辰,」我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们离婚吧。不是一时冲动,是我考虑了很久的结果。」
「对你,对我们,都好。」
「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他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里,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真的……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他哽咽着问。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不爱了。
是爱不起了。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你要去哪儿?」他慌忙地拉住我。
「找个酒店住下。明天天亮了,再想办法回家。」
「我送你。」
「不用了。」我挣开他的手,「林辰,我们,就到这里吧。」
我没有再看他,转身,拖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候车大厅。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蒙蒙亮了。
新年的第一缕晨光,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给这个城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冰冷的空气。
感觉,像是获得了重生。
我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了下来。
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我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躺在柔软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床上,我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没有梦,没有纷扰。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了一道明亮的光斑。
我拿起手机,看到有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林辰的。还有几十条微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在求我原谅,求我回去。
我没有回复。
我点开购票软件,想看看有没有回家的票。
奇迹般地,居然有一张今天晚上出发的,去我家那个方向的高铁票。大概是有人临时退票了。
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购买键。
当「支付成功」的字样跳出来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回家。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就传来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闺女,你……你怎么样了?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林辰他妈妈,今天早上,给我打电话了。」
我心里一惊。
「她……她说什么了?」
「她……她跟我道歉了。」我妈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她说,是她不好,是她偷偷退了你的票。她说,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们。她求我,劝劝你,让你回家。」
我沉默了。
我没想到,婆婆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那个一向高高在上、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女人,竟然会主动低头,给我妈妈打电话道歉。
看来,我那幅画的后劲,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
「闺女,你们到底怎么了?」我妈担忧地问,「是不是吵得很厉害?你现在在哪里啊?」
「妈,我没事。我很好。」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我今天晚上就回去了,我抢到票了。」
「真的?!」我妈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惊喜,「太好了!太好了!那你几点到?我让你爸去车站接你!」
「明天早上到。」
「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你爱吃的菜!」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婆婆的道歉,是真心悔过,还是为了留住她儿子的、一种策略。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经决定了,要离开。
晚上,我拉着行李箱,再次来到了火车站。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昨天晚上,已经截然不同。
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希望。
检票,上车。
当高铁缓缓启动时,我看着窗外这个我生活了多年的城市,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知道,我正在告别一段人生。
也许会痛,也许会不舍。
但更多地,是对未来的,一种向往。
高铁在黑暗中,飞速地穿行。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不知名村庄的灯火。
我想起了我的那幅画。
那幅被我命名为《年夜饭》的画。
画里的蓝色,是我过去几年婚姻生活的底色。是压抑,是孤独,是无法言说的委屈。
但现在,当我想起蓝色时,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是故乡那片,一望无际的、蔚蓝色的海。
是雨后初晴的,湛蓝色的天空。
蓝色,不应该只有冰冷和忧郁。
它也可以是,广阔,是自由,是希望。
我的未来,也应该是蓝色的。
但,是海阔天空的,那种蓝。
第二天早上,当高铁稳稳地停靠在站台上时,我几乎是第一个冲出车厢的。
我一眼,就看到了在出站口等我的,我爸。
他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期盼。
看到我,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闺女!」
他快步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
「爸!」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爸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粗糙的、温暖的大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小时候,我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跑回家时一样。
他的怀抱,永远是那个,可以让我卸下所有防备的、最安全的港湾。
回到家,我妈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子我爱吃的菜。
鲅鱼饺子,油焖大虾,辣炒蛤蜊……
熟悉的味道,瞬间就填满了我的整个身心。
我妈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瘦了。」她心疼地摸着我的脸。
「没有,我能吃着呢!」我笑着,往嘴里塞了一个饺子。
真香啊。
这才是,家的味道。
吃完饭,我爸妈把我拉到房间里,小心翼翼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没有隐瞒,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包括那幅画。
听完之后,我爸沉默了很久,只是一个劲地抽烟。
我妈则拉着我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苦命的闺女啊……」她哽咽着说,「是爸妈不好,让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委屈。」
「妈,不怪你们。」我帮她擦去眼泪,「是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现在,我走回来了。」
我爸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沉声说:「离!这婚必须离!我们家的闺女,不能在外面受这种气!」
我点了点头。
「爸,妈,你们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在家的日子,是平静而温暖的。
我每天陪我妈逛逛菜市场,跟我爸下下棋,晚上,一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聊聊天。
那些在婆家失去的、鲜活的、滚烫的,属于一个正常家庭的烟火气,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我的生活里。
我把那个小画室,也搬回了家。
我开始重新画画。
我画故乡的海,画码头上的渔船,画清晨的日出,画小巷里晒太阳的猫。
我的画里,不再有那种冰冷的蓝色。
取而代之的,是明亮的、温暖的、充满了生命力的色彩。
林辰,还是会每天给我发微信,打电话。
我偶尔会接,但说的,都是关于离婚的细节。
他不同意。
他说,他已经按照我的要求,跟他爸妈摊牌了。他准备在外面买房子,搬出来住。
他说,他不能没有我。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林辰,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我们回不去了。」
过完年,我回到了那个城市。
不是回家,而是为了,结束那段婚姻。
我约了林辰,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他比过年时,又瘦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颓废又憔悴。
他把一份购房合同,推到我面前。
「小艺,你看,房子我已经看好了。首付我也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就可以拥有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我没有看那份合同。
我只是把我自己起草的、一份离婚协议书,放在了他面前。
「林辰,签字吧。」
他看着那份协议书,手,抖得厉害。
「我不要……我不要离婚……」
「林辰,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指了指他,「你觉得,我们再这样纠缠下去,有意思吗?你痛苦,我也痛苦。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我爱你啊!」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爱?」我笑了,笑得有些悲凉,「你的爱,太沉重了。我承受不起。你的爱,是建立在牺牲我的基础上的。对不起,我不想再做那个,被牺牲的人了。」
我站起身,准备走。
他突然,从身后,抱住了我。
「小艺,你别走……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滴在我的皮肤上。
我的身体,僵住了。
说实话,那一刻,我心软了。
毕竟,是爱了那么多年的人。
但是,我想起了那张被取消的火车票。
想起了那个除夕夜,我在火车站,度过的那个冰冷的夜晚。
想起了我爸妈,在电话那头,担忧的声音。
我的心,又重新,变得坚硬起来。
我用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林辰,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由你摆布的,小艺了。」
「那幅画,你看懂了。但是,你只看懂了我的痛苦。你没有看懂,我的决心。」
我把笔,放在离婚协议书上。
「如果你还对我,存有最后一丝情分,就签字吧。给我们彼此,留一点体面。」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咖啡馆。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会签的。
因为他,终究还是那个,习惯了妥协的,林辰。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了他寄来的,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把钥匙。
是那个家的钥匙。
他在附带的纸条上写着:「房子和车子,都给你。那幅画,我带走了。祝你,以后,能画出,海阔天空。」
我拿着那把钥匙,站在那个,我曾经住了几年的小区楼下。
我没有上去。
我把钥匙,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然后,我拉着我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我的新生活,开始了。
我用离婚分到的钱,在我的家乡,一个靠海的小镇上,租下了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一架开满了紫色花朵的蔷薇。
我把院子,改造成了我的画室和工作室。
我开始在网上,卖我的画。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但我没有放弃。
我每天画画,拍照,发到社交平台上。
我画的,都是那些,最能打动我的,生活中的小细节。
海边的日落,院子里的蔷薇,邻居家那只,喜欢睡在我窗台上的,懒洋洋的橘猫。
我的画,色彩明亮,充满了温暖和治愈的力量。
慢慢地,开始有人喜欢我的画。
我的第一幅画,被一个远在异乡的女孩买走了。
她给我留言说:「姐姐,你的画,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谢谢你,给了我一份温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画画的意义。
我不仅是在治愈自己,也是在,用我的画,去温暖那些,和我一样,曾经感到孤独和迷茫的人。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
我每天画画,散步,和邻居们聊天。
我学会了,如何与自己相处。
我不再需要,从别人那里,去寻求认同感和安全感。
我自己,就可以,给自己一个,海阔天空。
一年后的春天,我办了我的第一个,小小的个人画展。
画展的名字,就叫《海阔天空》。
展出的,都是我这一年里,画的作品。
画展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我的朋友,有喜欢我画的网友,还有小镇上的邻居们。
我爸妈,也来了。他们穿着我给他们买的新衣服,脸上,是骄傲的、灿烂的笑容。
在画展的最后,我站在我的主打画作前。
那幅画,画的是一片蔚蓝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海面上,有一只白色的海鸥,正展翅高飞。
我对大家说:「这幅画,送给我自己。也送给所有,曾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
「生活,也许会给我们,一片冰冷的、禁锢的蓝色。但是,请相信,只要我们勇敢地,迈出那一步,我们终将,拥有一片,属于我们自己的,海阔天空。」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在人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辰。
他比以前,看起来,精神了一些。
他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祝福。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然后,我转过身,继续,迎接属于我的,那片灿烂的阳光。
我们之间,所有的爱恨纠葛,都在那个微笑里,烟消云散。
我不恨他了。
我甚至,有些感谢他。
感谢他,用那样一种残酷的方式,让我看清了现实,也找到了自己。
画展结束后,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包裹。
里面,是一套顶级的,画笔和颜料。
卡片上,只有一句话。
「你的世界,本就该,色彩斑斓。」
没有落款。
但我知道,是他。
我把那套画具,收了起来。
然后,拿起了我自己的画笔。
继续,描绘我那片,越来越广阔的,海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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